蒋方舟
人们眷恋某个地方,常常是因为城垣里藏着古老的秘密。可这个故事里的海边小镇却没有秘密,它敞开在明媚的苍穹下。每当人们有了忧愁,有了疑惑,有了要冲出胸膛的尚未得到满足的欲望,他们就会走到镇子的尽头。在那里,大海如一块巨大的镜面,当人们意识到无边世界里自己的身影是那么渺小,一切不安都成了虚妄,他们便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
然而,也有人没有回到镇子上,他们扬帆起航,驶向太阳沉没的彼方。他们的消失会引起短暂的混乱,可就像船在水面上留下的划痕会很快消失,镇子上的人不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不再说起和他们有关的事情,他们就像从未在这里生活过。
直到有一天,这块大石头——在弄清楚它是什么之前,姑且称它为大石头——的出现,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全镇的人都来了,人们惊愕地围着它,热烈地讨论。
“很明显,这是一块陨石。”镇上最有知识的智者说,“从太空掉下来的天体碎片,穿越大气层掉下来的。”
人们恍然大悟,称赞智者见识广博。
一个调皮的孩子第一个伸手摸了它的表面。“是滑的!”他大声说。人们这才敢上前抚摸它,冰凉的触感像石头也像金属,人们开始猜测它是从哪颗星星上掉下来的。
“这不是……”人群中有个微弱的声音,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声音,声音又大了点,“这不是陨石。”
说话的人叫普修,是镇子上的怪人,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曾经是个水手,某一天从某一艘船上下来,就再也没有离开。如今,他在镇子的东南角打磨镜片,但镇上没几个近视眼,有人劝他改行做鞋子或者织渔网,他却不愿意,说几百年前,有个大哲学家也成天打磨镜片。
“你为什么说这不是陨石?”智者问。
“如果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石,一定会在地上砸个坑,可是你看……”普修指着地面。
海陆交界处的地面非常平整,这块巨大的石头不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像是一个疲惫的旅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进行了漫长的跋涉之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有人烟的镇子旁边,轻轻地睡去。
“它的确不是陨石。”镇上年纪最大的长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说,“它是蜣螂滚出来的。”
调皮的孩子问:“蜣螂是什么?”
“就是屎壳郎。”人群中有人小声说,大家迫于长者的威严不敢发笑。
长者严肃地说:“是神话里的圣蜣螂,它力大无穷,太阳就是被它推上天的,它一定是迷迷糊糊地把海底的土滚成了一个大圆球,然后它又回到海底。”
“不是,它是月亮。”镇上唯一的诗人说,“月亮本来离我们很近,后来被海浪推得很远,现在它掉下来了,又被海浪送了回来。”
诗人与长者辯论不休,直到天色越来越暗,月亮从海平面上升起,银辉均匀地铺在黑沉沉的海面上。
聚集的人群渐渐散去,人们咽下心中的疑问。调皮的孩子悄悄地拽普修的衣角,问:“你觉得它是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普修说:“它是礼物。”
第二天,人们再次聚集到大石头跟前,这次聚集的人少了些,智者和诗人都没有来,讨论也显得索然无味。第三天,人更少了,他们不再讨论这块石头究竟是什么。有情侣想在石头的表面刻下自己的名字,但是任何尖锐的东西在它的表面着力都会立刻滑开,就像在水上写字,无法留下痕迹。
又过了几个月,人们还是没想出拿它做什么。有人说它太大、太碍事,挡住了大家看海的视线,想把石头推进海里。但无论是全镇的人一起用力推,还是给它绑上绳子往海里拖,它都纹丝不动,像是牢牢地长在了地上。
几个月后,人们几乎忘了大石头的存在。只有普修会在每天清晨到这块大石头旁边,仔细地打量这个庞大而无瑕的存在。
一个阳光明媚但不灼人的下午,当普修再次检视这块石头时,忽然发现它并不是无瑕的:在它背对着海的一面,大概两米高的位置上,有一个极小的孔,直径不到一厘米。普修踮起脚,刚好能用指尖感受到——一个浅浅的小孔,像是鸟停驻在上面的时候用喙不小心啄出来的。
普修飞快地取来扁头錾子,毫不犹豫地从这个小孔处凿下去。青灰色的粉末从小孔里四溅开来,这个小孔变得大了一些。第一次,有人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痕迹。
“你这样会带来厄运的!”当长者颤颤巍巍地赶来时,已经到了晚上,普修已经在石头的表面凿出了碗一样大小的洞。
“圣蜣螂会诅咒你的。”长者说。
“你不能改变大自然留下的东西,它的智慧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智者沉稳地说。
“快停下!”人们尖叫道,好像已经看到普修给全镇招致的灾祸。
只有一声声錾子敲击的声音作为回应。
“普修凿了半米多深!”“他的手流了好多血!”“他半个身体都探进去了!”调皮的孩子每天从海边给镇子上的人带来消息。
人们渐渐忘记了普修,他们把他每天敲石头的声音看作一种自然现象——就像风雨和落日。
“他把自己装进石头了!”有一天孩子说。
那天,全镇的人都惊诧地聚在石头旁围观。但是普修并不知道,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仅够他一人容身的空间,他像是被怪兽吞食之后迷失在它的身体里。他以为听到了怪兽的心跳,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他在石头里沉沉地睡去,就像滑入沼泽一样平静。
但睡眠仅仅是短暂的休战,第二天清晨,凿石头的声音又响起了。
几个月之后,镇上的人发现凿石头的声音变了,好像混合进了某种回响。他们一开始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海边凿石头的人变成了两个,镇上唯一的诗人也加入了。
“我在石头里睡了一晚,困扰我二十年的失眠被治好了。”诗人如此解释。
智者不相信,觉得石头那么硬,躺在里面怎么可能睡着。但是当他也在石头里睡了一晚,他获得了此生最甜美平静的一觉。
“一定是因为这个石头隔绝了光,能促进人分泌松果体素。”智者如此解释。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凿石头的行列,他们都想在石头里获得一个睡觉的位置。面对睡眠,众生平等,无论年纪、地位、贫富,每个人在睡觉的时候,都会被流放于现实之外。
石头里很快被凿出许多小空间,镇上一大半的人都舍弃了自己的床,晚上排着队钻进石头睡觉。睡醒之后,他们相互交谈,交换着自己的梦境。有人开始把自己的梦境凿成浮雕,一只飞鸟、一朵玫瑰、一艘船、一场暴风雨。当人们用手触摸别人的梦境,那梦中之物也来到他们的梦中,有了种种奇异的演化,他们再将这些演化之物雕刻出来。所有人的梦如涓涓细流在石头上汇到一处,这里成了梦的庙宇。
“你也把你的梦凿出来吧。”有人对普修说。
他却依然像没听见一样,只是执着地扩大石头里的空间。
“你要把石头凿空吗?”有人问他。
唯一的回应依然是敲击石头的声音。
“他每天敲石头,耳朵已经被震聋了吧。”镇上的人说。
人们在石头里待的时间渐渐多过了在石头外的时间。石头里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没有刻度,万物尚未命名,人便充当了造物主,造出了没有枝丫的树、没有花瓣的花和没有花的花园。
一个聪明的穷人从中看到了商机,他凿出一个杂货铺,把水和食物搬进石头里卖。这样,凿石头的人便不用每隔几个小时就回到镇子上吃饭喝水。
杂货铺的生意很好,老板雇了更多的人帮他凿出更大的空间。杂货铺越来越大。镇上最有钱的商人看着曾经的穷光蛋的财富要超过他的,非常眼红,便把自己镇上商店里的高档货也移进了石头,高档店铺门口挂着鲜艳的霓虹灯,在黯淡的石头里显得格外刺眼。
石头里不再有人们交换梦境的交谈,整天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人们不堪其扰,还是智者先想出了办法,他在石头里凿出了一个图书馆,图书馆里每层分隔出许多正六边形的房间,六边形的每一边都是书架,门厅放着一面镜子,无限复制这些空间,图书馆看起来就像蜂巢一样。无论叫卖声怎样在石壁上撞击回荡,躲在图书馆里的人都能沉浸在书中。
在这之后,诗人开辟出自己游吟踱步的空间,母亲为孩子们凿出游乐场……石头里的空间似乎无穷无尽,可也有敏感的人发现,彼此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人们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让自己的锤子锤破别人的空间。直到有一天,当普修敲击石头的时候,他发现触感有些不对劲,原来他已经触碰到石头的边缘——这个石头被凿空了。
普修從石头的底部一层层向上走,他发现此时的石头已经像一座城市,一个比原来的镇子更大、更繁荣、更先进的城市。人们的劳动与欲望不断地彼此塑造形态,每个刻凿的痕迹都是那么精美,每个空间都实用且充满想象力。
“这还不够。”普修说出了他在石头上凿出第一个痕迹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石头已经被凿空,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啊。”镇上的人惊讶地说。
普修抬头望着石头的顶部,一片笼罩的深灰色。他说:“我要把它变成透明的。”
“你怎么把它变成透明的?”
“就像把木头变成纸一样,把里面的色素洗掉。”普修说。
一开始,镇上的人很喜欢这个主意,他们相信普修一定有他的道理——就像他一开始凿石头那样。人们开始帮他把石壁磨薄,调制能把石头里的色素提取出来的化学药水。
“我没法睡觉了,石头开始透光,它变亮了。”“化学药水太臭了,我受不了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
逐渐有人开始回到镇子上生活。人们发现他们忘了镇子上的生活是多么平静,空间是多么宽广,他们不再去石头里了。
依然有很多理想主义者愿意和普修一起把石头“洗”成透明的,但是把石头变成透明的可不像把石头凿空那么简单。化学药水总是出问题,有时候它会把石头变成红色,有时候它会在石头上留下白色的泡沫。每到这时,人们就感觉到普修陷入深沉的沮丧和痛苦,他依旧沉默不语,但石头里总是回响着不绝于耳的叹息。
“放弃吧,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了。”“把石头变成透明的有什么好处,仅仅是为了更好看吗?”一起“洗”石头的人也开始劝说普修放弃,在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他们悄悄说普修成为第一个凿石头的人只是运气,他其实是个单纯的妄想狂。
和普修一起工作的人越来越少,有一天,石头里终于只剩下普修一个人,镇上的人一起创造出的世界就这样轻易地被遗弃了。
“石头的顶变成透明的了!”“普修的胳膊被灼伤了!”“他差点儿把石头烧出一个洞!”依旧只有调皮的孩子每天带来新的消息。
“他这是要把沙子变成麻绳。”长者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摧残大地,落日的余晖来了又走,老树死去之后,同样的位置长出了新树。镇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长者去世了;第一个在石头里开杂货铺的穷人挣得盆满钵满,离开了这个小镇;诗人已经写不出新的诗,只是不断地吟诵着他二十年前写的句子。
“普修把石头变成透明的了!”当调皮的孩子向镇上的人说起时,已经有很多人忘了普修是谁,而此时,传话的孩子也已经长成壮硕的青年。
镇上的人聚到海边,在阳光的照射下,石头远看像一颗光彩熠熠的大钻石,走近看,所有人们雕刻过的痕迹都一清二楚。
普修站在石头前面,瘦削、虚弱,几乎赤身裸体。他做出邀请的手势,邀请大家到石头里看看。
走进石头,所有人都惊呆了。当他们站在石头里往外看,他们发现远方的一切都变得大而清晰。他们可以看见海面上海鸥的翅膀,可以看见远方的帆,甚至可以看见镇上某家后院晾晒的衣服被吹到地上。
原来,普修把石头的表面打磨成凹凸两面,把整个石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望远镜。
人们再次爱上了石头,它是视力的延伸。诗人因为看清了轻薄的海雾而获得新的灵感,他教会更多人如何通过看一朵云获得灵感,镇上出了更多的诗人;智者通过望远镜看到了世界更细密的构造,看到了自己的知识体系里那些残缺的部分,他给孩子们讲这个并不神秘的世界,镇上将会出现更多的智者。
而那些对艺术和知识并没有兴趣的人也喜欢在石头里待着,他们搜寻着那些离开镇子的人,发现他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在彼岸的大陆生活着,这给了其他人扬帆远行的勇气,他们去寻找新的奇迹和发现。但镇上的人口并没有锐减,为这个巨大的望远镜而来的外来者越来越多。
普修已经不太爱在石头里待着了,他只有在夜晚偶尔来到石头的顶层,他看的东西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遥远的星辰。
星星的闪烁看似只有明暗之分,其实大有不同。有的星星散发出光芒,照亮周围的空间,试图看清黑暗中的未知;而另一些星星像海绵一样,把周围的光吸收进自己的收集器。
遥远的南十字星座就是后者。这里的行星对于照亮和探索外部世界没什么好奇心,他们享受已有的文明,他们已经在智性和快乐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不想做一丝一毫的改变。
此时,其中一颗行星正在庆祝他们的传统节日。在这一天,居民们要聚在一处,拿出他们一年中从别的星系收集来的好东西,当作礼物交换。
一个名叫罗米斯的居民确信自己带来了最好的礼物。在所有人都到齐的时候,他在手心里变出一个透明的球。
“这有什么好看的?”其他居民说。
“你们凑近看。”罗米斯说。居民们发现球里竟然有生物在活动。
“哇!它们动起来的样子真可爱!”
“这是什么?你是怎么把它们装进去的?”居民们惊讶地问。
“它原本是我下十字棋的时候不小心掉下的一颗棋子,掉到了地球上。”罗米斯说。“十字棋”是南十字星的居民所发明的一种以银河为棋盘的对弈游戲,曾经是行星里的高等文明最喜欢的消遣活动,但现在已经落伍了。
罗米斯继续说:“没想到地球上的一种生物把它变成透明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你看,它成了多生动的摆设。”
“这真是最好的礼物!”居民们大声地称赞,笑声回荡在星与星之间的每一个缝隙。
(在彼空谷摘自《花城》2019年第6期,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