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红
董四爷经常去三家店。无论是刮风下雨烈日当头还是霜雪迎门,董四爷拄着拐棍一拐一拐都要去三家店。
董四爷去三家店做什么呢?等人。
等谁呀?等他的兄弟董柱子。
管他是不是亲兄弟,反正是一个村子里的,又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睡过木板床长大的,走散了,那就得等他回来。
都几十年了,能等得回来吗?
三家店是一处出山的路边腰花儿店子。从大山里进出,一条山路到达店子。从店子处出山,就分成了两条路。前前后后,三条路汇聚于此。有精明人想了点子,顺着三个路口分别修了三处房屋,接待来往客人休息,卖茶卖水卖酒卖豆花饭,做着红火的生意。“三家店”就得了这个响亮山里山外二三十里的名字。
生活难过日子苦呀,那就得想办法。山里娃,有力气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哪能有什么办法。闹天灾,闹土匪,年头不好,收成不好,那就只有逃荒。那年那月那个时候,你不出门逃荒那就只有在家瓜兮兮干等着饿肚子。正是长身体想吃鸡吃蛋吃肉吃干白饭的娃,饿肚子的日子,实在是难受,那就逃呗。往哪里逃呀,当然是往山外逃。有人说是逃荒,有人说是闯命。反正要走出大山闯出一条道,那才能好好活命。
董四爷领着兄弟董柱子往山外逃荒,全身上下除了一件烂得起洞洞的衣裳,就只有一条命了。刚走到三家店,肚皮饿,口干嘴渴,走累了,想坐下来找口水喝。土匪下山了。
骑马的,拖枪的,吆喝的,骂娘的,石道场的肖大马帮,那是大土匪,也是恶匪惯匪。什么都抢,吃的穿的,身上的手提的,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是看上的,就是土匪的。官家带人带枪带炮剿了好几次,还搭进去了好些条命。土匪地形熟,在山里打转转绕圈子。剿而不灭,官家也就罢了。那土匪倒是越来越猖狂,天黑出来,半夜出来,大白天也敢出来,成了山里一患。山里人提起土匪,无不是咬牙切齿痛心疾首,一个个天杀的。
土匪到了三家店,跑呀。大家满山满地满道奔命地跑。唉哟喂,董四爷跑出十几里地才停住,腰酸背痛两腿无力直抽筋,上气不接下气。回头一看,柱子兄弟,不见了。喊不见人,吼不闻声,叫天呼地都不应。两个人,两条道,跑岔了。从此,两人再没见着。
时间渐渐过去。有人说,董柱子跑去当了土匪。他怎么能当土匪呀?那年,土匪进村,抢了他家,打死了他爹。他娘呀,忍不住土匪的欺辱,投了村头的老井。一户家人被土匪祸害得够呛,他怎么能干上土匪这行,除非良心被野狗子吃了。有人说,董柱子没干土匪,是被抓了壮丁,当上了兵痞。兵痞与土匪又有什么区别呢?见人就抢,见东西就拿,拿了不给钱,有的给钱还要骂娘打人,有时比土匪还土匪。三家店那个店子,被兵痞骚扰过好几次,老板那点本钱,差点都打了水漂白干了。也有人说,董柱子可不是当的兵痞哟,那是正宗的军队,骑大马,挂洋枪,吃香的喝辣的,还进了中央军的什么正规军校学习。那一身军装,穿得笔直的,蚂蚁爬上去都要拄棍子才行。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三家店那个店子里,董柱子的故事与传奇,早就成了来往客人喝茶闲聊的焦点话题。
董四爷说,我不管那么多,无论柱子是好是坏是病是残,反正他是我兄弟,我就要等着他回来。
从三家店逃荒遇了土匪之后,董四爷倒是跑正了道。身边没了柱子兄弟,董四爷一个人顺着大路往前走,走着走着饿晕倒在了路边。巧着呢,被进山收山货卖东西的一个货郎救了。那货郎,干地下工作,干革命的。董四爷跟了货郎,领着一路往前走,带进了革命队伍,成了光荣一兵。一场大战役打下来,董四爷得了一枚勋章,人残了,丢了半条腿。董四爷熱热闹闹地回到村子,一个人安静地生活着。董柱子却一直没回来。
柱子兄弟到底在哪里呢?走在村里的那些房前屋后巷头巷末,还有那些小溪小桥小山坡上,董四爷的头脑里总是想起柱子兄弟的身影。
董四爷和董柱子,从小那是形影不离,像连裆裤。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在东山岭子上忍着咕咕直叫的肚子看那些流云乱起。自从董柱子家里出事儿后,两个苦命的娃就住在了一起。有一年,山里下大雪,董四爷和董柱子一起去后山老鹰岩上砍柴火。一不小心,董四爷顺着雪山滑下了半岩,摔得满脸鼻子都是血。还是董柱子背回村子,去找村西头的李二医生,半天才救醒过来的。有一年,董四爷和董柱子肚子实在是饿了,两人下河摸鱼想烧着吃。鱼没摸着,山洪下来了。要不是董四爷眼明手快,拼命地拉着董柱子的衣领往岸上拖,董柱子的命,早就没了。都是过命的兄弟感情,早就住进了心底,哪里能忘记得了哟。
人,怎么说走岔就走岔了,能跑到哪里去呢?
董四爷有事无事都去三家店,坐着喝喝茶,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两条进山的路。一个人,冷冷的,很少说话。几十年,都是这样。
董四爷说,只要我还有口气儿,我就等着他回来。
董柱子回来了。三家店一阵热闹,村子里一阵热闹。一切都是梦一样,一切却都是真的。
柱子兄弟,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董四爷问。
为了生活,天南地北,哪里都去了。董柱子说。
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董四爷问。
什么都干过。但就是一样,昧良心的事,一件没干。我一直记着,自己也是苦出身呀。董柱子说。
你怎么知道回来呀?董四爷问。
我们是兄弟。你是哥呀。哥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家在这里,我再跑岔了道,终究还是会找着路回来的。董柱子说。
两个老人一场对话,说得一个村子的人都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