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何种角度去观察,当下的新疆舞蹈界都处于最好的时期:经济基础最好、政治生态最好、社会风尚最好,还有舞蹈生态环境最好。新时代会涌现更多新故事,美好生活也会酿造更多美好作品。在这样一个历史“最好”的“新时代”节点,如何在研究、创作、教育、社会文化等领域,发现新问题、编创新作品、开创新局面,成为新疆当代舞蹈艺术工作者义不容辞且刻不容缓的思索与抉择。
舞蹈选材内容、主题表现形式如果陈旧而没有新意,观众会形成“前在性”审美观念,这种审美观念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先验性,较难从舞蹈艺术审美感受生活的丰富性、生动性、鲜活性。之所以要对舞蹈选材、主题内容与形式加以“陌生化”处理,是因为“陌生化使事物变得陌生,使感知重新变得敏锐。”目的在于通过对前在的审美接受习惯、主导意识思维模式和依然存在的舞蹈表现手法的颠覆、突破、陌生化,来达到取消“前在性”的目的,从而将“熟悉”“陌生化”再重新“熟悉”,由此观照生命意义,唤起我们对生活的共同感受,启发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使舞蹈作品拥有全新的生命力。
2019 天山文艺作品获奖作品《水草·逐》 编导:戴虎、谢伊代·塔依尔、迪·桑巴 表演单位:新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舞蹈系。该作品2018 年作为自治区唯一入选第十二届全国舞蹈作品展演剧目
舞蹈的生命本质在于其“可感性”,“感受之外无艺术,感受过程本身就是艺术的目的”。从这一点说舞蹈陌生化的本质便是对“可感性”的陌生,这其中关键在于舞蹈主题“选材”的陌生化,舞蹈选材的“陌生化”集中表现为选材视野广博、认识深邃、角度新颖、方法独特。舞蹈选材的视野越广博、认识越深邃、角度越新颖、方法越独特,就越能实现“陌生化”,从而增强舞蹈作品的“可感性”和生命力。
在对建国后新疆在全国各大舞蹈赛事中的获奖舞蹈作品的梳理和分析中,我们发现新疆舞蹈创作选材主要集中在:1、地域自然山水之美:(《大漠胡杨》《草原游吟》《刀郎人》《刀郎麦西来普》)2、生活劳作人物之美:(《摘葡萄》《种瓜舞》《带羽毛的女孩》《老巴郎》《当美人遇见美人》《雪花·玫瑰》《丰收时节》)3、民俗文化之美:如(《我的热瓦普》《天山克孜》《山鹰之邦》《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盘子舞》《馕儿香香》《呐喊》)。而对其他题材,如历史传说、文学人物、宗教文化,民俗仪式、社会习俗却少有涉及,对现实题材、主体内心的反思独白的个性创作更是鲜有所舞。这种选材上的过于集中必然会导致舞蹈本体呈现出“千人一面”的雷同感,进而会令人觉得舞蹈对现实生活主动反映的“羸弱”,严重制约着舞蹈创作的发展,也必然会造成观众审美接受的“腻烦”甚至“逆反”。如一次舞蹈比赛创作中关于“姑娘”的题材能有五六个,服装都是亮晶晶,表情都是笑嘻嘻,动作都是轻飘飘,类似于这样的舞蹈不可能赢得观众的认可,同时也不可能实现舞蹈社会批判和反思的现实功能,使得舞蹈艺术流向单纯的“色艺”和“媚俗”。此时创作者就更需要这种“陌生化”的“独创”精神,将舞蹈创作的选材视野放大、观念更新。“从来只听旧人哭,谁人识得新人笑”,对于已被观众审美前在了的“题材”,创作者就必须努力破除这种“前在性”审美定势,才能从“旧人哭”而实现“新人笑”。这种机械审美范式的突破,从“千篇一律”而“一篇千律”,其中的舞蹈智慧体现着创作者与众不同的思维能力和观察视角。
新世纪以来新疆舞蹈创作有了“回暖”迹象,但能给予观众“陌生化”审美乐趣的作品很少,多数作品仅仅局限于对舞蹈本体语言的求新、图变,依然不断复制着同样的题材主题,且乐此不疲。这对于舞蹈生命力的延续和实质发展无异于“舍本逐末”“南辕北辙”。阿吉·热合曼没有在舞蹈本体上刻意追求什么标新立异,只是根系乡土,一心执着,就摘出了一个世纪葡萄。关键在于创作者对现实生活中“摘葡萄”这一寻常行为的选材:角度独特、形象典型、内涵深邃,所用舞蹈语言新颖、技艺非凡,将一个生活中“熟悉”的形象全新的“陌生的”建构于舞台之上,呈现在观众面前。“一酸一甜”的独具匠心、“奔车轮缓旋风迟”的瞠目结舌,使得观众在陌生化的通感手法中用心尝出了“葡萄”的甜酸,体验出创作者所要传递的“新生活之美好”。但后人若依然想在这颗“葡萄”中尝出酸甜来,就需要多一些选择和思考,多一些“陌生化”了的反思甚至是颠覆性的重构。对于近几年新疆舞蹈创作来讲,我以为《远古灯舞》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该作品成功之处不在于舞蹈本体语汇和创作手法上有什么新突破,而在于其选材立意上:从人文历史中寻找舞蹈创作基点,建构舞蹈文化性、艺术性、审美性。一改人们寻常认识中的新疆舞蹈印象,不再有眼花缭乱的舞姿、脚步,不再有色彩缤纷的裙裾飞扬,不再是新疆“山美水美人更美”的符号性表演,而代之以庄严、肃穆甚至有些神秘气息的舞蹈姿态,深邃、广博的舞蹈文化气息。这种选材立意上的独辟蹊径实质就是从历史文化“借力”,打破了人们对新疆舞蹈审美“前在性”思维模式的自动化和机械化,令观众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审美愉悦感。
“人是一个身体性存在的实在,身体拥有着比我们想象更为丰富、丰富得多的‘想象力’,把涌现出身体的‘多样性’诉诸于艺术的‘感性’形式的表现,正是艺术家创造的宗旨。”但我们既往的创作仅仅是从“他者”或者“观察者”的角度去思考关于舞蹈和美的问题,而忽视了舞蹈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主体“能动力的(创作者个人)”的创造及其感性的表现和生成。“能动的力”的反方向之力采取限制、规约、同一化的手段使能动的力与其身体丰富的可能性相分离、分解,于是就出现了我们在舞蹈创作过程中主题选材的相似性。这种反方向的力使得我们的创作舞蹈成为一种程式化、模式化、僵硬的应景之作,使得我们丰富的身体成为了一种“驯顺的身体”,而我们必须重新回归舞蹈创作的个性才能真正实现能动力的“感性”表现。新疆以往的舞蹈创作在选材上过多集中在某个文化类型中,阐述主题上过于集中在历史宏大主体的叙事和意识形态的范畴上,“单一化的主题叙事”“驯顺化的身体”使得新疆舞蹈处于创作繁荣而表现单一、场面宏大而内涵单薄、色彩缤纷而面孔相似的尴尬现状。“立场的选择是戏剧艺术的另一个主要部分,这种选择必须在剧院以外进行”。“文胜质则野,质胜文则史”,艺术作品如何做到“文质彬彬”,需要创作者们更辛苦的思考和实践,把意识形态作为舞蹈艺术唯一反映内容,只能使舞蹈艺术流于“程式化”和“自动化”,使人们对这种重复的、单一的、“宣教舞蹈”习而不察,最终导致人们内在审美的疲劳甚至产生相反的力,从而阉割了舞蹈艺术的自律性。
舞蹈《水草·逐》剧照
任何一种舞蹈创作技法一经总结归纳或经过长时间的使用,便会失去其可感性,成为自动化的套路,“当一些现象太熟悉、太明显时,我们就没有必要对其进行解释了。”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另一种新的、可感性的形式来取代它。
舞蹈创作的“陌生化”,首先是舞蹈语言的“陌生化”。一个重要的方式是打破日常动作的习惯节奏,借以形成陌生化的视觉体验,采用动作的倒置、比喻(隐喻、暗喻)、夸张、限制、延长、重复、复杂艰深等手法实现舞蹈肢体语言的“陌生化”,这种在创作手法(形式)上求新、求变的思维被什克罗夫斯基称作“梯级性式”。通过舞蹈创作“梯级性式”的改变,创作者对前在的创作手法解构、突破,以此使“熟悉的事物”“陌生化”,从而增加人们对事物感受的难度和时延,使主体恢复感受的鲜活性。这样一来,在“陌生化”所营造的舞蹈语境中,舞蹈不再指向外在生活现实,而是指向舞蹈本体,不再是对传统意义上生活现实的模仿和再现,而是对生活的变形。生活现实在舞蹈中出现,总是展现为一种新奇的、与日常现实完全不同的面貌,从而实现舞蹈从“表现什么”到“如何表现”的本体内涵转向,舞蹈审美从具象性、形象性的反映到陌生化“留白”的范式转换。
舞蹈《黄土黄》中结束段使用多达20 次的动作反复,渲染出“一把黄土饿不死人”的黄土魂,《千手观音》的“灵性”与“人性”在编者极致反复的手臂叠加中,将普度安详的观音复活在一群没有听觉的舞者身上。《士兵兄弟》《天鹅之死》,前者将两位舞者固定(限制)在一个高台上,在身姿流动造型中塑造出炮火硝烟的壮烈景象,后者仅仅使用芭蕾最为简洁单纯“足尖”,在几分钟内成就一个神奇的形象,将身体卷曲暗喻为《海浪》的层层波澜、将背部、手臂的软骨化作《雀之灵》的振翅欲飞;长达90 分钟的时间中只见呼吸不见动作的《流浪者之歌》的佛像,却不知因此而演化出多少视觉想象,用《洛神赋》归原一个“苟且”文人,让只熟悉印象中《七步诗》的曹植颠覆重生;在《复兴之路》中,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演绎段落,创作者没有使用熟悉的毛泽东在天安门前的庄严宣读来简单描述,而是在一个炮火硝烟的解放前线,通过小战士听不清而不断出现的重复,刻意地延长和反复了对这一称呼的渲染。这种重复使观众直接意识到这是舞台的表演,但因为其手法的陌生和内在事件产生的逻辑类似,使得观众在独立的空间解读出创作者所要传达的旨意——“新中国诞生的艰难和曲折”。同样,《也许是要飞翔》一改人们印象中现代舞的“晦涩”,但也并没有具象地用柔软手臂或者双腿营造飞翔的姿态,是以编织如网的肢体语言表现欲挣脱于现实、挣脱于内心的飞翔诉求,给予观众更自由的思想“留白”——“每个人都有一个飞翔的梦”。我认为这个作品具有“里程碑”意义不仅在于它标志着中国现代舞的成熟和水平,更在于它实现了舞蹈作品、创作者、表演者和欣赏者之间的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对话”。这种完全用“复杂肢体动作”所营造出的单纯舞蹈本体审美“留白”,使观众不完全跟随作品形象而亦步亦趋,只在一种诗意的想象中达到审美的愉悦,获得超越于现实生活之上的审美升华。在这种“留白”中,观众与演员,观众与创作者之间的关系是平等、和谐、自由的,是纯粹的审美呼应,而非“说教”。通过对以上作品的分析解读比对新疆舞蹈创作手法,我们可以发现,在舞蹈本体语汇上我们从不缺少“可舞的题材”,从未缺乏“会舞的心灵”,只是稀缺那种拥有舞蹈智慧、情理哲思般的“梯级性式”。
舞蹈《水草·逐》剧照
高明的创作者不是用舞蹈形象或者情节将主题思想或者意识具象地告诉观众或者表演给观众,而是独创性地将心中之意融化在舞蹈本体表现中,并由观众在独立的思考和欣赏中主动“悟”得并涵化于心。强调创作者和表现者的独立性,表演者和角色的距离,观众和演员的距离,试图在“距离”中实现舞蹈艺术作品的“陌生化效果”。因此演员应当采取历史学家对待过去事物和举止行为的那种距离观,来塑造舞蹈艺术形象,只有这样,才可以使我们对目前发生的事件和行为因距离的“历史化”而感到陌生。亦即说,把这些事件和人物作为历史的,暂时的去表现。同样地,这种方法也可用来对当代的人,他们的立场也可表现为与时代相联系,是历史的,暂时的。”
我以为布莱希特对戏剧演员表演“历史化”的概括,在舞蹈表演中的演化首先即是舞蹈表演者个人对不同舞蹈形象的塑造,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性格美”,强调舞蹈演员塑造鲜明活的“形象”,但不能成为“形象”。以“暂时的历史性的”舞蹈艺术品质追求塑造不同的舞蹈形象,从而在视觉呈现中拥有“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陌生化”审美体验。个人表演的风格形成定势被称为流派,这是对一个舞者的极大褒奖,但另外一层含义却很少人去说,即流派背后的表演“模式”程式化这里我并非有淡化舞种风格、抹杀个人特点之意,恰恰相反我是着意在强调舞种风格的纯粹性和个人表演的独立性,但若一个舞种风格始终以一种形式演绎,长期呈现给观众的仅仅是一种审美范式就会掉进“程式化”的窠臼,一个舞蹈表演艺术家在舞台上塑造的形象始终是“千人一面”,这样的舞蹈恐怕也就失去了舞蹈艺术本质魅力,也难让观众始终保持兴趣。
“他永远不能忘记,也永远不许忘记,他不是被表演的人物,而是表演者。演员必须保持一个表演者的身份;他必须把他所要表现的人物作为一个陌生者再现出来,他在表演时不能把这种“他做这个,他说这个”删除掉。绝不能完全融化到被表现的人物中去。杨丽萍的舞蹈是“个人化”风格最集中的代表,但我们从《雀之灵》《被冻僵的蛇》《雨丝》《火》《两棵树》等舞蹈中看到的是一个舞者杨丽萍,但舞蹈形象却幻化不一,可谓“一人千面”最好的注脚。同样的蒙古舞蹈有粗犷阳刚的《奔腾》,有阴柔洒脱的《盅碗舞》,有雍容华贵的《盛装舞》,有意境优美的《敖包相会》,有狂放不羁的《草原汉子》,也有深情柔美的《草原茫茫》,有单纯抒情的《筷子舞》,也有拥有厚重历史人文气质的《成吉思汗》《东归英雄》等,反思我们新疆舞蹈作品中所塑造的舞蹈形象似乎只是“左转右转不知疲”“帽转金铃雪面回”“扬眉动目踏花毡”的高度形式美感,只是“葡萄树下美人美,大漠之中强者强”的纯粹抒情性舞蹈,而单单缺少了舞蹈表演“历史化”的丰富感和审美思维的“多向”。
在感情融合(共鸣)的基础上出现的舞台与观众的交流,观众看见的和感受到的仅仅是和他感情融合在一起的舞蹈形象(表演者)所承载的情感属性。舞台上不可能产生和体现舞蹈表演者没有暗示出和没有体现的其他情绪活动,观众在这种情况下所获得的感受和认识只会是与舞台上表演者一致的体验。更严重的是,情感的共鸣会使观众沉醉于情感之中而无力自拔,这样一来,观众便会丧失积极思考的能力,也因而会丧失对舞蹈的思考以及对社会与现实的批判。成为无价值“附和”甚至是“献媚”。创作者应该在创作过程中采用陌生化的手法,使得观众能处于“客我”的欣赏角度,表演者也应以“历史化”表演观念,始终让观众与角色保持距离,从而跳出被纯感性情感所设计的情境,在“陌生化”的距离空间获得审美快感和“多向”的反思维度,实现舞蹈艺术的现实审美价值意义。
宋人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曰:“千里之山,不能居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明人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贵乎同与不同之间,同则太熟,不同则太生。”就是要求出奇但又不伤正,追怪但又要显现常,若能在平常中创造极致,这才是创作的高手。叶燮《原诗》说:“陈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两者相济,于陈中见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对陌生化的追求要做到“常”中出“奇”,“奇”中见“常”,保持一种不偏不倚的态度。
面对新时代,新疆舞蹈研究、创作发展若在选材上、形式上、表演上都存在上述“常”中出“奇”,“奇”中见“常”的范式诉求,必将得到长足发展。这种诉求建立在创作者对生活深层次的体验,建立在创作者对传统文化广博而扎实的学习积累,建立在创作者广阔的艺术视野心胸和充沛的舞蹈自信基础上,表现在表演者出神入化若即若离的模糊“历史化”塑造中,以此我们才能真的有可能实现从“高原”到“高峰”的爬升,才可能创作出“精深、精湛、精良”的时代精品,才能真正实现新时代新疆舞蹈的“多向”审美维度和对社会批判现实意义,促进舞蹈这一人类高级文化现象的不断繁荣发展。
多年前,在《民族文学》上读过一篇题为“既是民族的又是现代的,才是世界的”文章。新时代新疆舞蹈的发展与前行,这句话或可作为对我们最好的激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