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琳
摘要:不同艺术门类之间具有普遍联系与相互作用,由此而产生的“艺术门类间性”,是艺术学理论学科视野下艺术史的研究对象之一。本文综合艺术品与艺术家两方面,考察文学与绘画的“艺术门类间性”,以此探讨跨门类艺术史的潜在空间及其可能的研究路径。题画文学与诗意绘画等综合艺术形式,体现了文学与绘画在思维方式、表现方法以及艺术精神等方面的异通性;而文学家与画家的合作对话,则是不离于主体间性的艺术活动,反映出文学与绘画之间的紧密关联与深层互动。中国诗、画的汇通与差异,也在印证各艺术门类之间存在一种“有限度的艺术普遍性”。跨门类的艺术史研究既致力于寻绎各艺术门类的共通规律,也努力探求各个艺术门类无法相互取代的本体特殊性。
关键词:跨门类艺术史;艺术门类间性;文学与绘画;有限度的艺术普遍性
近年来,伴随着艺术学理论学科化的推进,有关艺术史尤其是一般艺术史的探讨,成为一个研究焦点。是否存在一种涵盖所有艺术门类的艺术史?即能否超越传统的美术史书写,将更多的艺术门类纳入研究视野,开辟一种跨门类的艺术史研究范式?①相比于门类艺术研究的深入与成熟,一般艺术史的研究与写作才刚刚起步。目前仅有黑格尔《美学》与李泽厚《美的历程》被公认为可供参考的两个范例,它们在研究路径上突破单一艺术门类的视角,横跨了文学、绘画、音乐和雕塑等多个艺术门类。②然而,无论是整合多种艺术门类的艺术史写作,还是跨门类艺术理论的具体探讨,目前相关的成果仍较为稀见,尚有巨大的潜力等待研究者的发掘。本文尝试从艺术学理论的视角切入,综合艺术品与艺术家两方面,分析文学与绘画的“艺术门类间性”,并由此探讨跨门类艺术史的潜在空间及其可能的研究路径。
一 文学与绘画的“艺术门类间性”
作为语言艺术和造型艺术的代表,文学与绘画在各个门类艺术中居于核心的位置,历来最受理论家或美学家的青睐。在中国古代,诗歌与绘画便被视为“姊妹艺术”,它们彼此渗透,相互交融,具有相生相成的紧密关系。早在唐代,身兼诗人与画家双重身份的王维自叹:“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③;到了北宋,经由苏轼的理论提炼,“诗画一律”成为士大夫的普遍共识;自元以降的艺术家反复践履这一观念,将诗、书、画的结合推向至高的艺术境界。中国古人对诗、画艺术的比较,大多散见于各类文献的片段记载,罕有系统的成体系的理论著作,但这种感性的、基于创作实践的认识,已触及两个艺术门类之间的内在关联。在西方,诗画关系同样是一个古老的议题,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有言:“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诗是一种有声的画。”④自德国莱辛的《拉奥孔》问世之后,诗与画在题材和摹写方式上的差异受到西方理论家的普遍关注。“诗画异质说”的盛行,促使文学与绘画的门类特质获得更丰富的阐释。在现代中国,伴随着美育的提倡与“美术革命”的深入,诗画关系再度成为理论家的关注焦点。1932年,滕固发表《诗书画三种艺术的联带关系》⑤一文,从艺术的起源与性征出发,探讨这三种艺术门类的亲属关联。随后,钱锺书、朱光潜、宗白华等相继撰文,深入文学与绘画这两个艺术门类的内部规律,结合中国艺术的创作传统,揭示各艺术门类间的紧密关联与深层互动。⑥受现代学术体制的影响,文学与美术的学科分野逐渐扩大,但二者之間的关联互动,在整个20世纪始终是一个备受关注的理论议题。
21世纪以来,在跨学科研究的学术思潮引领之下,文学史与美术史的研究视域皆有所延展,各自的研究边界呈现出扩张与模糊的趋势。图像运用成为拓展人文学科研究的一项新视野。⑦近年来,治文学史的学者愈加重视图像材料的学术价值,将其引进文学研究的领域,拓宽了文学研究的视野与范围。例如,杨义的《重绘中国文学地图》倡导“文学图志学”⑧,袁行霈的《陶渊明影像》提出“文学史与绘画史交叉研究”⑨的跨学科理念,陈平原的《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探讨晚清画报蕴含的“新闻与美术的合作,图像与文字的活动”,以及这种互动关系所折射的社会政治、文化思潮乃至时代风尚。⑩由文学作品所衍生的插图、封面或照片,也被视作一类重要的“副文本”纳入到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范畴。11而在以书画研究为大宗的美术史学界,绘画与文学的交叉关联问题也备受重视。自图像学方法引进中国之后,连环画、漫画等与文学密切关联的美术类型,吸引了更多研究者的兴趣,有关其视觉图式与图像叙事的讨论颇为热烈。步入当前的“读图时代”,伴随着传播技术和媒介手段的变革,传统的架上绘画等艺术形式逐渐淡出人们的读图视野,由凸透镜所形成的图像和视频,日渐成为当代美术史的研究对象。美术学科已然侵入到文学领域,直接作用于电子刊物、网络文学、影视文学等新兴的艺术形式。不过,严格来说,无论文学还是美术领域,对于这些融合多个门类的艺术形式或艺术现象的研究,仍囿于各自学科的特长与兴趣,缺乏门类之间的对话与碰撞。涉及图像研究的文学史论文,多将图像视为文字的补充说明,即当成文学文本的副产品予以观照;类似地,美术史研究亦将文学主题绘画,归为一个特殊的绘画题材进行处理,讨论重心并未脱离笔法、构图、风格等传统问题,其背后蕴藏的“文学基因”尚未得到充分的探索。至于文学与绘画关系的理论探讨,主要停留在文艺学或美学的研究疆域,一旦进入某个特定的门类艺术内部,则容易沦为老生常谈的“理论背景”。为此,无论针对这些覆盖多个门类的综合艺术形式,还是面对当代艺术门类越来越频繁的“跨界”现象,增加一种打通各艺术门类的研究范式,考察各门艺术的“门类间性”,显得必要而迫切。所谓“艺术门类间性”,是指“各艺术门类之间有限度的普遍性联系状况”,这是艺术学理论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12以文学与绘画为例,主要是指语言艺术与造型艺术之间既具有相互认同的普遍性规律,同时又存在某种相互异质性。这一“门类间性”问题,既往单一的门类艺术研究难以完全解决。因此,这些跨越诗、画的艺术形式或艺术现象,不应只在各自的艺术门类中被观照与讨论,还当被“汇通”或“打通”为一种“整合复数”的史料,13成为一般艺术史的研究对象,由此也可以突破门类艺术研究的局限与思维定式,最终达成理论的提升。
二 题画文学与诗意绘画:综合艺术形式的“文本间性”
在诗画融通的文化背景下,中国涌现了一批诗画综合的艺术形式,其中最典型的当属题画文学与诗意绘画。这两种艺术形式在题材内容、创作方法、审美追求等方面,皆折射出文学与绘画相互渗透、相互激发的间性关系。对这类综合艺术形式的探讨,不妨借用“文本间性”的概念。“文本间性”,又叫“互文性”,主要指的是不同文本之间相互指涉、相互关照、相互衍生的多重关系。14间性理论的引入,打破了文学传统中封闭自足的文本观念,使得与文学文本相关的其他文本被勾连起来,可利用互文而编织出文本的意义空间。题画文学的间性特征不难理解,而表现诗歌内容与意趣的诗意绘画,亦可视为文学文本的“共生文本”。诗意绘画与文学文本之间存在契合与疏离、择选与重塑、对话与转化等多重关系,其文本意义的确定,有赖于与文学文本的互释互证。此前的门类艺术研究已涉及这两种艺术形式,尤以题画诗的研究论著数量最为可观,诗意画的研究相对起步较晚,仅少数美术史学者关注到这一画种的独特价值。15门类艺术研究的视野与重心,多落于各门类自身的形式规律,讨论最充分的是题画诗的文体特性与诗意画的图式特征,然而作为综合艺术形式最典型的“文本间性”尚未得到充分的阐发,亟待引入跨门类艺术史的理论视野与研究思路。
题画诗与诗意画的“文本间性”,不仅指诗、画在形式上的配合映衬,更包含了内容与意义的互见互证;不但关乎诗、画有机融合的最终形态,更涉及诗、画的一系列艺术转换问题。以诗意绘画为例,尽管创作这一题材的画家,大多因循某些固定的绘画图式,但文学作品仍有效地引导或规范他们的审美观照与艺术创造。只有充分意识到这类绘画作品的间性特征,才能更好地认识其潜藏的文学蕴涵与艺术特质。就表层的图文关系而言,将绘画作品与相应的文学文本予以比照,可探知绘画艺术再现文学作品的空间及限度。在此基础上,就诗、画的艺术转换,文学作品对画家艺术想象的启发与限制,既可探讨这一特殊画题的本体意义,亦可发掘文学与绘画这两个艺术门类的交叉互通之处。
在某些贯通诗、画的艺术品中,并未出现明确的诗、画互证现象,所谓的“文本间性”隐于诗、画相配的形式背后,主要体现为创作思维的相互借用、相互激发方面。以沈从文的《湘行书简》为例。1934年初,沈从文告别新婚的妻子,独自返回湘西探望重病的母亲。在一个多月的旅途中,沈从文为妻子张兆和写了三十五封家书,附十二幅速写画,后来结集为《湘行书简》。这十二幅速写多是随意绘就,乍看起来仅是文字叙述的一种有效补充,然细读文本却可发现,一种关于文学与绘画差异性的意识,不时流露于沈从文的文字之间:或是“风景如画”的感叹,或将湘西的真实山水比拟山水画,或直接感慨绘画在描绘自然风景之时的“无力”。例如,《小船上的信》写道:“这里小河两岸全是如此美丽动人,我画得出它的轮廓,但声音、颜色、光,可永远无本领画出了。”16尽管是一句即兴的感叹,却一针见血地点明绘画艺术的表现局限。就外在形式而言,书信文字与速写画的并置,制造了相互映衬的阅读效果,引入造型艺术的形式与方法,
拓展了文学创作的空间;更深层的“互文性”则在于,沈从文将造型艺术的思维方式,转化为一种观照自然世界的态度,贯彻于其文学书写之中。速写虽简朴至极,但与文字的有机配合,却折射出沈从文对绘画色彩与空间关系的见解。这种见解不仅作用于抒情性較强的文学体裁,还影响到叙事主导的小说创作,如沈从文讨论短篇小说的叙事章法:“从宋元以来中国人所作小幅绘画上注意。我们也可就那些优美作品设计中,见出短篇小说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什么地方着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过问。有些作品尤其重要处,便是那些空白处不着笔墨处,因比例上具有无言之美,产生无言之教。”17将中国画最富于写意性的“留白”,移植到短篇小说的篇章结构,无疑是大胆而新颖的艺术构想。
在诗、画跨界的理论与实践上,丰子恺大概是20世纪最具示范性的艺术家。受陈师曾和竹久梦二的影响,丰子恺创作了大量“古诗新画”的漫画作品。虽然丰子恺认定这类漫画已不再是“正式的绘画”18,但其艺术构思和审美趣味,显然承继于中国古典诗意绘画的创作传统,以简洁的笔墨恰如其分地传达古诗词的内涵意趣。对诗词旨意的精准把握,使子恺漫画上的古诗句不再流于形式上的点缀,而是成功引领观者进入诗的意境,可参见郑振铎的观画体验:“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19这种文学意味的凸显,源于丰子恺贯通诗、画的艺术观念。1934年,丰子恺出版《绘画与文学》一书,系统论述了绘画与文学在远近法、写生、色彩等方面的同一性,强调绘画与文学发生关系的必要性。20他选择古诗词作为漫画的首要主题,正是试图在绘画中“羼入文学的加味”21。区别于传统诗意画,丰子恺并没有采用“拟古”的表现方式,而是由现代人的生活感受出发,借助日常事物和生活情境,还原古诗词的意象与气氛。譬如《杨柳岸晓风残月》《人比黄花瘦》《无言独上西楼》等作品,画面上题写的是古诗句,却明显融入了现代人的诗意情调。丰子恺认为,古典诗意的具象呈现无分今、古,在现代语境中亦能获得重新的激活。这些沟通文学与绘画的漫画作品,不仅彰示了这一艺术类型的间性特征,更折射出丰子恺关于文学与绘画艺术本质的理解。绘画与文学的相互借用,不仅是形式上的配合,更是基本原理的汇通:“一门艺术必须懂得另一门艺术如何使用它的方法,这样它就可能依据同样的基本原理来运用它自己的各种方法,不是通过它自己的媒介。”22
在新时期,进入“图像转向”的新阶段之后,文学与绘画之间的关联互动发生了质的新变。纸质文学的存在形态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诗意画、连环画等传统画种逐渐让位于漫画书,就连插图本文学的“语-图”关系也悄然改变,图像不再甘居附庸的地位,而是企图与文本形成平等的对话,甚至以此制造“复调”效果,直接参与文本意义的建构。在这种崭新的文化语境之下,多种图文结合的“复合文本”开始涌现。学者汪正龙列举了文学与摄影结合、文学与影视结合、文学与网络结合、文学类图文书等四种“复合文本”,这些由多种媒介构筑的“复合文本”,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文学与绘画、摄影、影视等艺术门类的“对等性”23,其背后所蕴涵的间性问题,同样需要艺术学理论的专门研究。
三 文学家与画家:“主体间性”与艺术场的形成
文学与绘画的“门类间性”,既渗透于特定的综合艺术形式,又贯穿于艺术构思、艺术鉴赏及艺术批评的动态过程。一方面,善于“两栖创作”的艺术家,采取贯通门类的创作思维,在画家与作家的身份上切换自如;另一方面,不同的作家与画家之间存在明显的沟通意愿与对话关系,这种共生与交流某种意义上也构成了所谓的“主体间性”24。在中国历史上,诸如苏轼、赵孟頫、文徵明等,都是一人而兼擅多个门类的艺术家。打通诗、书、画的艺术观念,深刻影响着中国艺术家的构思过程与审美选择。在20世纪中国文学、美术史上,不少作家、美术家彼此不断跨界。25一些现代作家本身就具备良好的美术素养,如鲁迅擅长书籍装帧,丰子恺精于漫画,李金发、闻一多、艾青等诗人,更是美术专业出身。他们不仅主动追求文学作品的绘画意味,更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反思文学与绘画的异通性。譬如,丰子恺谈漫画创作的经验:“我作漫画,感觉同写随笔一样。不过或用线条,或用文字,表现工具不同而已。”26近似的感受,出自沈从文之口:“文学、艺术、音乐……是有共通处,只是表现工具,表现方式,有些不同而已。”27冯骥才详细描述了诗画互见互补的创作过程:“我紧张地捏着笔杆,心里激动不已,却不知该怎么写。突然,我一推书桌,去到画室。我知道现在绘画已经是我最好的方式。……待我画完这幅《久待》,面对画面,尚觉满意,但总觉还有什么东西深藏画中。沉默的图画是无法把这东西‘说出来的。我着意地去想,不觉拿起钢笔,顺手把一句话写在稿纸上……于是我又返回到文学中来。我经常往返在文学与绘画之间,这是一种甜蜜的往返。”28由此可见,若考察这些艺术家的创作规律及其艺术精神,需要突破单一的文学或美术研究体系,引入艺术史的观察视角,既能够探讨他们在文学或美术领域的开拓意义,也可更好地理解其创作的局限与不足。这种理论视阈,还可以延伸到当代艺术家的研究。类似黄永玉、吴冠中、陈丹青等享誉中外的画家,文名通常为画名所掩,他们撰写了大量优秀的散文作品,这种散文与绘画之间的贯通性,如被放置于艺术史理论的框架之下,也可获得更充分的阐释。
文学家与画家的对话与合作,是一种不离于间性的艺术活动。艺术品的生成与衍变,并非仅有一种单向或线性的創作模式,在中国古代,由诗到画、再由画到诗,这种跨越数个门类、几经转换演绎的“多进程”创作已然存在。以苏轼为例,为了表白对苏轼的热爱与追随,后世文人不仅效仿其文学创作,更追摹其画像,描绘其行踪,将其故实与诗文敷衍成绘。围绕这批画作的艺术欣赏与再创造,提供了探讨文学家与画家互动关系的经典案例。苏轼题材绘画的创作者,虽怀有不同的动机与目的,但都在借助绘画这一物质载体,展开对苏轼及其文学世界的想象、解读与再创造。同时,这些画家又是苏轼文学的特殊读者,图画苏轼的艺术创作,多基于对苏轼文学的接受与理解。不论人物写真,还是故事画、诗意图,皆不是孤立封闭的“二度创作”,而是一个富有延展性的“艺术场”:画家居于中心地位,苏轼看似隐身却始终在场,同时还有一批欣赏绘画的围观者。不同的题画者、画家与苏轼之间,进行着互为主体的对话,既有合作的默契,又有竞争的紧张,并且存在同构或解构的微妙关系。这些不同的创作或接受主体,对苏轼作品的阅读与阐释,对苏轼形象的想象与重塑,皆具有相互补充、相互激发的潜在可能。
值得关注的是,在当前的全媒体时代,伴随着媒介技术的革新与融合,文学家与画家之间的交流与合作,达到前所未有的广度与深度。在跨界创作的潮流之中,类似网络文学、网络视频、网络游戏等新兴的艺术形式,开始颠覆传统文学以单一作者为中心的线性发展模式,转向更频繁的协同创作与集体合作。这一转变促使更多的创作主体由“独白”走向“对话”,加速了各艺术门类走向交融的进程。就文学与绘画而言,一方面,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语境之下,这两种典型的传统艺术门类,似乎都处于难以突破的瓶颈期,“纯文学”抑或“纯绘画”的生存空间受到严重的挤压,二者之间的关联性并未出现实质上的深化拓展;另一方面,由于新技术的支持,当代作家和画家更自觉地从艺术门类的交织中寻求创作灵感,通过多个艺术门类的相互配合,甚至衍生出一门新的艺术。在这种时代语境之下,打破门类艺术研究的桎梏,考察艺术家及其艺术活动的“主体间性”,也许更能全面把握各艺术门类间跨界融合的现状与前景。
四 从诗、画的沟通看“有限度的艺术普遍性”
尽管文学与绘画存在许多相通之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两个艺术门类既难以完全认同,又无法彻底转化,彼此之间的相互沟通始终存在一定的限度。跨门类艺术史的研究,并不意味着能够总结出一种无限制的普遍规律,相反,中国诗、画的异通表明,各艺术门类间存在一种“有限度的艺术普遍性”29。这种“有限度的艺术普遍性”,主要受影响于不同艺术门类的媒材差异。譬如诗意画的创作,尽管出现了诸如石涛、丰子恺等极富个性的画家,由前人诗篇攫取灵感,打破程式化的诗意画传统,在绘画作品中倾注自我的艺术思想,但绝大多数的画家仍袭用某一固定的图式,以再现各种各样的诗词作品。这种对诗歌物象情境的框选、裁剪,主要是基于“画意”而展开。而这种“画意”的筛选,通常以绘画艺术的媒材特点与表现空间作为前提。正如袁行霈所言:“如果不结合诗作,而仅仅将其作为一幅绘画作品来欣赏,欣赏其笔墨、线条、形象、意趣,也未尝不可。但如果对照诗作来读画,往往会有不满足之感。这也许是画家们始料未及的。”30在那些不太优秀的画家笔下,诗意画俨然成为诗歌文本的简化,诗人深细微妙的情感体验、博大深沉的政治关怀,在其相应的画面中是缺席的。文学与绘画的形式转换,固然存在较大的空间,但物质媒材的差异,从一开始就限定了它们各自的呈现形式与表达效果。与此同时,在长期的创作经验的积累过程中,文学与绘画各自形成了一整套与其门类相适应的理念和方法,其他门类非借助一定的条件无法进入其间。31尽管中国诗、画各抱出位之思,善于吸取对方之长以丰富自身的门类语言;然而日积月累的创作传统,不断深化其门类“排他性”,即便经过各个途径的合作与交流,这种“排他性”依然无法完全消除。
这种“有限度的艺术普遍性”提示我们,打通各艺术门类间的壁垒,书写一部符合艺术学理论学科特点的“一般艺术史”,既需要深入考察各艺术门类之间的“互渗性”,也应重新审视各艺术门类自身的“排他性”,即难以被复制或取代的本体特性。语言艺术能够直抵读者的心灵,带来其他艺术无法企及的精神性启发;造型艺术的直观性所产生的感官刺激,带来了其他艺术不能替代的审美体验。就此意义而言,题画诗一旦创作出来,就被赋予了新的艺术生命,画作的存废与否,并不妨碍我们对于诗歌本事的欣赏;诗意画未必完整复现诗人的创作意旨,但不失为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艺术创作,即便无法确知其画意的真实来源,其独特的视觉语言亦可透露美术史发展脉络中的重要信息。对于艺术门类“排他性”的反思,当代画家吴冠中的观点颇具启发性。虽然吴冠中自称“平生彷徨于文学与绘画两家的门前”32,但他并没有将“诗画合一”的传统观念奉为金科玉律。他以“画中有诗”称赞林风眠的绘画成就,但同时指出,“林风眠画中的诗是不从属于诗文的,他画中的诗意是由形象本身抒写的”33。在吴冠中看来,中国绘画史上真正体现诗、书、画“三绝”的作品凤毛麟角,反倒是“画上乱题诗”的现象屡见不鲜。34在他看来,这种诗画间的内在因缘日渐被庸俗化为诗、画的相互替代,“阻碍了绘画的造型方面的独立展拓”35。因此,如何不依赖文字的阐释,表达造型艺术自身的诗和意境才是“美术家的专业”36。吴冠中关于“诗画异质”的思考,直指绘画作为造型艺术的根本属性,与其对“形式美”“抽象美”意义的强调同出一脉,虽然落脚点在于美术的专业领域,但整个立论的过程却具有打通艺术门类的意味。
无论古今中外,在各艺术门类中,文学与绘画总是最能招致理论家甚至哲学家的喜爱,也许是它们更趋近于艺术理论的一般问题或原理。37因此,在艺术学理论学科内,关于文学与绘画“门类间性”的理论阐述,也具有较强的典型性和较大的涵盖面。无论是针对艺术品、艺术家或艺术接受等传统对象,还是当下错综复杂的艺术“跨界”现象,有必要突破单一的门类艺术研究,引入跨门类艺术史的研究视域,在艺术学理论的整体框架下,寻求各艺术门类的相互关系及其共同规律,并进一步体认各艺术门类无法相互取代的本体特殊性。
注釋:
①关于艺术学理论学科中的艺术史研究,详参王一川:《艺术史的可能性及其路径》,《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王一川:《构建中国式艺术理论的若干思考》,《中国文艺评论》2019年第8期;彭锋:《艺术史的界定、潜能与范例》,《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徐子方《艺术史理论再思考》,《民族艺术研究》2019年第5期。
②关于一般艺术史的经典范例,参见王一川:《艺术史的可能性及其路径》,《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彭锋:《艺术史的界定、潜能与范例》,《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4期。有学者对这两个范例表示质疑,参见王伟:《构建艺术史学科的几个问题及启发性思路》,《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
③王维:《题辋川图》,《王维集校注》卷五,陈铁民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77页。
④[德]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页。
⑤滕固:《诗书画三种艺术的联带关系》,载沈宁编:《滕固艺术文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57-60页。此文底稿用德文写于1932年,译作原载《燕京学报》第27期,后收入滕固编《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会专刊》,1937年4月出版。
⑥参见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初刊于1940年,修改稿收入《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朱光潜:《诗与画——评莱辛的诗画异质说》,载《诗论》,初刊于194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2-115页;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原载《时与潮文艺》1943年3月创刊号,后收入《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8-88页;宗白华:《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初撰于1949年,后收入《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95-118页。
⑦姜永帅:《学术交叉如何成史?——以艺术史与文学史为中心》,载樊波主编《美术学研究》第3辑,东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9页。
⑧参见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文学遗产》2003年第5期;杨义:《文学的文化学与图志学问题》,《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年第1期。
⑨袁行霈:《陶渊明影像——文学史与绘画史之交叉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版。
⑩陈平原:《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三联书店2018年版。
11金宏宇:《文本周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12有关“艺术门类间性”概念的定义与解释,详参王一川:《何谓艺术学理论?——兼论艺术门类间性》,《南国学术》2019年第3期。
13参见李倍雷:《艺术史学与艺术学理论的学理关系》,《民族艺术研究》2015年第3期。
14法国学者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首次提出“文本间性”的概念,详参《巴赫金:词语、对话和小说》《文本与文本科学》《封闭的文本》等多篇文章,载[法]朱莉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史忠义等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15有关诗意画的重要论著,参见[美]高居翰:《诗之旅:中国与日本的诗意绘画》,洪再新等译,三联书店2012年版;[美]姜斐德:《宋代诗画中的政治隐情》,中华书局2009年版;袁行霈:《诗意画的空间及其限度:以明人作品为中心》,《文学遗产》2016年第1期,等等。
16沈从文:《小船上的信》,载《湘行集》,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11页。
17沈从文:《短篇小说》,载《沈从文全集》(第16册),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97页,
18丰子恺:《作画好比写文章》,载《丰子恺文集》(第6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498页。
19郑振铎:《<子恺漫画>序》,载《郑振铎美术文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
20参见丰子恺:《绘画与文学》,岳麓书社2012年版。上海开明书店1934年5月初版,收《文学中的远近法》《文学的写生》《绘画与文学》《中国画与远近法》《中国美术的优胜》等五篇文章,结集前分别在《中学生》《文学》等杂志上发表。
21丰子恺:《绘画与文学》,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8页。
22[俄]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查立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6页。
23参见汪正龙:《图像时代的文学变异——文学与图像关系的演变及其理论思考》,《学术月刊》2019年第10期。
24“主体间性”,最初是由胡塞尔(E. G. A. Husserl)提出的一个认识论概念,后引起了文学理论家的关注,被广泛运用于文学批评中。
25参见李徽昭:《美术介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三个角度》,《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
26丰子恺:《漫画创作二十年》,载《丰子恺文集》(第4卷),浙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388页。
27沈从文:《第一信》,载《沈从文全集》(第23册),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9页。
28冯骥才:《艺术丛见》,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0-31页。
29关于“有限度的艺术普遍性”的具体分析,详参王一川:《何谓艺术学理论?——兼论“艺术门类间性”》,《南国学术》2019年第3期。
30袁行霈:《诗意画的空间及其限度:以明人作品为中心》,《文学遗产》2016年第1期。
31参见王廷信:《从艺术门类间的关联性看艺术学理论学科的研究對象》,《艺术学界》2017年第1期。
32吴冠中:《我负丹青!丹青负我!》,载《我负丹青——吴冠中自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9页。
33吴冠中:《寂寞耕耘六十年——怀念林风眠老师》,《文艺研究》1979年第4期。
3436吴冠中:《比翼连理——探听艺术与科学相呼应》,《装饰》2001年3期。
35吴冠中:《邂逅江湖——油画风景与中国山水画合影》,《美术》1999年第7期,原载《中国油画家通讯》1998年第9期。
37参见周宪:《艺术理论的三个问题》,《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3期 。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艺术学院)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