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的自我投射
——重读《小城三月》

2020-01-19 22:54屈璐慧
关键词:萧红小城哥哥

屈璐慧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1400)

萧红的短篇小说《小城三月》发表于1941年7月,几个月后她在香港医院凄凉病逝。小说从小女孩的视角,讲述了翠姨和堂哥哥朦胧相恋的故事,翠姨由深深暗恋到痛苦不已,最后选择了自杀。创作《小城三月》时,萧红一直频繁入住玛丽医院,心态无比落寞和苦闷。根据茅盾的回忆:“可是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离开香港是因为她在香港的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由于离开香港而解脱那可怕的寂寞。”[1]113病重中她精神返乡,深切追忆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还有那熟悉的北国风光以及那里的人们。翠姨和堂哥哥的恋情,投射着萧红和表哥陆哲舜相恋与交往的影子,与萧红自身的感情经历息息相关。某种程度上,翠姨并不是勇敢出走的娜拉亦或是子君,她以另一种决绝勇敢的姿态表达着对黑暗社会与女性悲惨命运的控诉与反抗。另外,从萧红晚期的生命态度看,翠姨的真正死因也并不单单是前人解释的——封建传统文化的毒害,也有萧红病重时生命哲学的投射以及她对那个时代女性宿命般人生悲剧的深度挖掘与绝望抗争。

一、青春的追忆

《小城三月》中的叙述者小女孩大概十五六岁左右,翠姨和堂哥哥大概十八九岁左右,主人公都处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虽然是年轻人恋爱的故事,但是全文七章,只有第四章正面写两人的相恋,第二章和第五章侧面表现翠姨喜欢上了堂哥哥,其他篇章则是写待嫁闺中女孩子穿衣打扮的趣事。萧红不惜大量篇幅写与恋情无关的事情,一方面是流落异乡身缠重病的萧红无比怀念曾经和姐妹们彻夜深聊的热闹日子,另一方面是她深知时日无多,感怀流逝的青春,细腻的文笔道出对年轻时纯洁初恋经历的追忆。开头和结尾大段有情致的景物描写,实则在歌颂青春的繁华易逝,中间大多篇章对服饰打扮的详细记述以及两人的深厚情谊,则是对年轻女孩姣好容颜的赞美和五彩缤纷生活的深深向往。

《小城三月》开头写了大段小城春天的怡人风光,就这样“春吹到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蛊惑……”[2]393这也是青春带着欢喜和憧憬走来了。万物复苏的景物描写也交织着青春生命内部的萌动,“人人像久久等待着一个大暴动,今天夜里就要举行,人人带着犯罪的心情,想参加到解放的尝试……我有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恋爱了,”[2]393春天氛围中洋溢着年轻人纯洁恋爱的撞跃,就这样小说开始娓娓讲述。懵懂小女孩的第三人称叙述,为小说留下空白,也给读者带来多样阐释的思想空间。第七章尾声则又是小城大街小巷春天的气息,不同开头的是这里的景物描写都在传达春天短暂的惆怅,“假若春天稍稍在什么地方流连一下,就会误了不少的生命……但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2]394小说中散文化的景物描写表现了青春好似春天,转瞬即逝,其中流露出病重萧红对青春的留恋和无限怅惘。

小说中对于年轻女孩生活的记述实在很多,对服饰装扮的描写尤为详尽,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萧红特有的女孩子气。如第二章中“每每睡下了就谈,谈过了半夜,不知为什么总是谈不完……开初谈的是衣服怎样穿,穿什么样的颜色的,穿什么样的料子。”[2]394两个女孩深夜聊衣饰,白天也一起坐马车上街买绒绳鞋。两人从绸缎看到呢绒,搜寻起好看的,差点忘记时间,这也是几乎所有年轻爱美女生都会做的无用趣事。鲁迅也曾说:“她很坦率真诚,还未脱女学生气,”[3]89并对萧红进行服饰搭配方式的启蒙,从《小城三月》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萧红对好看衣物的热衷以及女学生气的爱美。如“而她们是八旗人,大袄的襟下一律没有开口……而那上边绣的颜色,有的荷花,有的玫瑰,有的松柏梅,一句话,特别的繁华,”[2]397小女孩的语气细致道出八旗女人的繁华衣物。对翠姨服饰的细致描述更多,如参加八旗人喜宴的情节中,翠姨穿了蓝缎子满是金花的夹袍,佩带着时下流行的长穗耳坠子,穿着银灰色市布大衫。萧红柔骨里依旧喜爱着漂亮的服饰,心底里憧憬向往翠姨居住在大家庭的热闹日子。年轻人聚在一起弹琴、吹箫、看纸牌,还打网球、看花灯,这些充满人情味的娱乐活动和欢声笑语的热闹都是孤独留港在院的萧红无比羡慕渴求的。这些大篇幅的年轻女孩日常琐粹生活的记叙,真实有趣又平易近人,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年少青春时光的向往。琐粹欢快的一切与萧红病重的寂寞状态形成鲜明对比,不难察觉萧红不断与凄凉环境、抑郁心态在抗争。

二、爱情的虚妄

萧红在《小城三月》中没有过多正面介绍哥哥,正面描写只有一处,“我的哥哥,人很漂亮,很直的鼻子,很黑的眼睛,嘴也好看,头发也梳得好看,人很长,走路也爽快。”[2]396这样一个长相帅气又穿着西装的读书学生,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有着特别的吸引力。堂哥哥这个青年才俊形象某种程度上有陆哲舜的影子。1930年,萧红与表哥陆哲舜在北平二龙坑西巷一小院分屋而居,有血缘关系的两人相恋在一起,而那时萧红已与汪恩甲订婚。虽然年轻人心心相惜的恋爱热诚又美好,但最终陆哲舜还是选择屈服于家里的压力,抛弃了萧红。萧红是勇敢出走的子君,她和子君一样命运坎坷,出走后都惨遭经济压力和男子负心。因而萧红深刻反思女性爱情婚姻的悲剧,并试图从另一条出路讲述年轻女性没有因为爱情出走,该如何艰难地与生存困境抗争。这大概是萧红设置翠姨每天把自己是寡妇女儿又是别人未婚妻念无数遍的原因之一。然而这仅是翠姨恋爱失败告终的社会原因,如若翠姨记不清这个身份,即使两个人离家出走,换来的也是像陆哲舜般无担当逃脱的悲剧结局。同时,深入挖掘作者的人生经历与创作心理,我们可以得知萧红深刻体验过爱情的虚妄与男性的软弱,深知青涩的爱情经不起现实的考验与世俗的反对。萧红对爱情虚妄的心理认知,也反映在翠姨和堂哥哥由热恋到结束的过程中。

《小城三月》中没有过多正面描写两人的恋爱过程,只是朦朦胧胧从小女孩的视角来看,所以对于翠姨和堂哥哥是否真的在一起了,也是个疑问。小说中多处表现出翠姨对堂哥哥的爱恋,“哥哥穿的也是西装,自然哥哥也很好看。因为在路上她一直在看哥哥,”[2]397并且花灯节第二天,翠姨梳头梳得更慢,家人叫了四次,她才化好妆去吃饭。同时,哥哥讲故事时,翠姨也总比我们留心听。这些细节活脱脱勾勒出喜欢上一个男生的妙龄女孩儿的欣喜、忧虑和谨慎。小说中描写哥哥对翠姨感情的文字很少,“翠姨却没有言语,站起身来,跑到自己的屋子去了,我的哥哥,好久好久地看着那帘子,”[2]398并且平常哥哥对翠姨也比对我们更客气。很明显,堂哥哥和翠姨之间暗暗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第五章我去屋里找翠姨,发现她和哥哥在一起,也并无说明两个人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只是出去下棋,回回赢的哥哥一直在输,后来哥哥因为生病也没有返校。此处萧红也在暗示两人对感情做了了断,堂哥哥输得很惨,翠姨又何尝不是。萧红没有说明两人谁拒绝这段恋情,是心思细腻的翠姨?还是英俊软弱的堂哥哥?但这似乎并不重要,两人必定是无法在一起的,萧红选择隐藏了这一复杂的分手原因,留给读者意会。作者显然在隐藏两人具体相恋的行踪,通过直接描述翠姨恋爱时的变化和心中的顾虑、压抑与悲伤,间接呈现两人的感情发展变化,也显示出萧红别样的创作才华。

萧红没有让读者直接走进堂哥哥的世界,但我们可以从仅有记述看到堂哥哥的软弱与无情,也是萧红用内心深处伤痕书写,隐含着对男性软弱的严厉拷问。翠姨为抗婚开始自戕寻死时,哥哥看过她几次,“哥哥回来也并不带回什么欢喜或是什么新的忧郁,还是一样和大家打牌下棋。”[2]399从哥哥风轻云淡的表现看,或许是他未真正上心翠姨为何生病,亦或是他害怕面对翠姨因他而病的事实,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任何拯救翠姨的想法,仍是自顾自地继续生活。翠姨生命濒危之时,“他刚一伸手,翠姨就突然地拉了他的手,而且大声地哭起来了,好像一颗心也哭出来了似的。”[2]399临死前翠姨还是很喜欢他思念他,这份爱情一直存在于翠姨心里,直至去世。哥哥本能的反应是“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自己的地位”,[2]399生动真实表现出男性在爱情中的冷漠软弱,这也是那个时代女性爱情悲剧的原因之一。大多数男性的真情一旦遇到世俗的冲击便消失殆尽,有如《家》中觉慧预感到不放弃鸣凤就会牺牲自己,甚至觉得鸣凤嫁给冯乐山也是条出路,因而心中早已放弃了鸣凤。小说中堂哥哥和觉慧一样的虚情假意和没有担当,“哥哥后来提起翠姨常常落泪,他不知翠姨为什么死,”[2]399他真得不清楚翠姨为何死吗?在翠姨生命慢慢香消玉陨的整个过程,他都无动于衷,恐怕是难以面对自我的懦弱与罪责。在翠姨死后,他也逃避承担自己是杀人凶手之一的责任。萧红辛辣地批判与揭露那个时代大多数男性在爱情中的不坚定与麻木无情,其中渗透着个人充满血泪的情感体验。

三、自我觉醒与绝望反抗

萧红坎坷的一生,受尽磨难,被爱情伤得体无完肤。她从一个让她痛苦自卑的男人,走向另一个不负责任懦弱的男人,把自己卷入这种无止境的人生困境。葛浩文曾分析道:“由她厌恶那些真正关心他的女性朋友的劝告,而常依顺男人的需求索取的行为显出了她这个缺点。她一生中这是个最大的缺点——也正是她一切不幸的根源。”[1]116萧红一生渴望自强独立,但做不到忍受孤独一人生活,最终还是妥协于依靠不值得信赖的男人。这也让她逃脱不了女性的生命困境,因而她将女性苦难命运引入创作,实则也是对绝望困境的自觉反抗。翠姨这个看似柔弱的人物形象正是用生命反抗个体的生存困境。

葛浩文在《萧红传》中说:“她宁愿自己心碎而死也不愿反抗传统。”[1]116那为什么她不愿反抗传统?难道她真的没有反抗传统吗?事实上,女性个体在“五四新文学”启蒙下自我意识觉醒,却没有实现经济独立的社会环境,个人无法实现真正的自立。因而,年轻女性无论勇敢出走,还是妥协家庭,都注定无法摆脱女性宿命般的人生悲剧。翠姨的自戕,不是软弱的妥协,而是用生命鞭挞这个黑暗时代与男权社会对女性的不公。在这个意义上,《小城三月》可以说是《伤逝》后继续思考女性自我觉醒后出路的问题。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无论是经济条件还是社会现状仍落后于五四启蒙思想,思想觉醒的现代女性都无法在这个社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萧红侧面表现了翠姨即使与堂哥哥在一起也难逃女性悲剧命运,如在第三章中,翠姨听了很多关于男学生娶了不识字太太后,婚后生活不幸福的传闻。无形中翠姨思虑与读书的哥哥在一起,也不会真正幸福下去。萧红在更广阔空间上展现了那个时代女性的卑微地位和悲惨命运,在翠姨穿得漂亮去亲戚的喜宴的情节中,“许多客人从别的屋子来呆呆地望着翠姨……但别的女人们羡慕了翠姨半天了,脸上又都突然地冷落起来,觉得有什么话要说出,又都没有说。”[2]397在场女人年轻时,曾和翠姨一样年轻貌美,但经历婚姻,她们迎来的是操劳家务和看男人脸色生活的生命困境。她们无法反抗和改变自己的命运,仿佛也望到了以后翠姨的命运,只能无奈地欲言又止。与此同时,和翠姨最亲的妹妹,婚后经常被小个子丈夫打。萧红曾言:“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4]萧红不是自上而下地审视和批判“翠姨”为代表的悲苦女性,而是采取平视的写作态度。萧红对于小城女性普遍不幸遭遇感同身受,同情、气愤又深深无奈,自身也未能逃脱翠姨这般生存困境。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承受着男性带来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和践踏。女性即使自我意识觉醒,最终选择嫁人也只能委身于无情的男性。因而萧红借用翠姨的死亡,表达了对女性生存困境的绝望反抗。

萧红继承了鲁迅反抗绝望的人生哲学,拷问社会,更是深层透视自身生命困境。翠姨在采买嫁妆过程中受到哥哥的同学像女学生似的热情款待,跟着他们看电影、吃大菜,坐马车上下时被扶,度过了她自认为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在这段获得尊严的明媚日子里,翠姨真正受到男性平等的对待,自我意识开始悄然觉醒。萧红没有描述翠姨自我意识觉醒后的心理活动,但我们可以看到她随后的巨大转变。回家后,内向顺从的翠姨不仅不热衷出嫁准备,还大胆提出一直以来特别想做的事——念书。念书是翠姨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情,敏感的她已看透女性悲剧的宿命,也无畏世俗的眼光。翠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无声自觉反抗着命运的安排。她对于女性生存困境深感绝望,并勇敢地用生命抗争这绝望的世界。翠姨生命最后对堂哥哥说:“请你告诉她,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苦呢,我也很快乐……我心里很平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2]400翠姨了无遗憾地离世,将生命终结在最开心体面的日子过后。绝望之于绝望,正与希望相同,翠姨的赴死也表现出女性不妥协的反抗的意志。同样是萧红生命最后的短篇小说《红玻璃的故事》,乐观爱说笑的农村王大妈在祖孙三代都玩过的红玻璃花筒中,洞察到了女性命运的永久痛苦以至内心绝望去世。主人公都是被引导直面人生困境,但是《红玻璃故事》中这种女性生存困境跨越不同年龄和不同时代,女性苦难的命运将会无尽循环,内蕴着作家痛彻的生命思索和绝望反抗的生命哲学。萧红小说主人公都选择以自身死亡反抗残酷的社会与命运,某种程度上也有病重萧红厌恶医院和厌世心态的影响。萧红用寂寞和痛苦的内心,书写女性的生命体验,挖掘永恒的生存困境,具有无限思想冲击力。

《小城三月》结尾年轻姑娘们忙着换春装,一切热闹纷呈,只是不见翠姨的马车,字里行间渗透着生命的循环与悲凉,同时也寄予着希望。重读《小城三月》,我们可以看到萧红内心深处巨大的疼痛、悲悯和光亮。在萧红的意识深处,主要是对于香港寂寞环境的厌倦,对男性残酷无情和女性生存困境控诉与绝望,同时夹杂着对于青春生命和纯洁真挚爱情的追忆与向往。萧红短短三十年生命,在多段感情中没有得到另一方真正的疼惜与爱护,反而是无尽的打击与贬斥,或者是惨被抛弃。饱尝爱情心酸与男权社会世态炎凉的萧红,不仅对女性悲惨命运的无止尽进行深入阐释,展现时代洪流中女性个体生存困境,同时继承了“反抗绝望”的鲁迅哲学,赋予《小城三月》丰富而深刻的生命开掘力和思想包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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