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蓓丽
(南通大学 杏林学院,江苏 南通 226000)
《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是乔治·奥威尔基于自己在西班牙内战中的经历而作出的自传性书写,是其政治色彩鲜明的重要作品之一。出版之初,因其叙事性写作手法而难以为读者接受,销量堪忧,正如克里斯托弗·希钦斯评论道:“《向加泰罗尼亚致敬》的叙事核心值得商榷。”[1]然而,多年后该书引起了广泛关注,被誉为“奥威尔画廊中最精美的自画像”。[2]朱利安·西蒙斯评论道:“作为一部严肃描述个人内心挣扎的书,它清晰地反映了20世纪最为急迫的道德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加泰罗尼亚致敬》脱颖而出。”[3]13
目前国内外对该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所体现的政治观念、[4]叙事手法等方面,[5]忽略了小说作者在战争中所经受的创伤事件和内心冲突,对于其创伤表现以及采取的康复策略也少有人提及。为了修复西班牙内战带来的创伤,奥威尔采用了回忆和哀悼策略,把自己的创伤记忆转化成文字。这一策略使得他不仅通过写作来修复战争创伤,还使得《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成为研究西班牙内战的珍贵史料。本文参照朱迪斯·赫尔曼创设的个体经受创伤后压力失调症状的分类以及康复策略的研究,分析奥威尔的创伤症状表现,并探究作者是怎样将个人在战争中的经历和情感详尽描述出来,从而构建出自身的创伤康复之路。
一战之后,弗洛伊德注意到:在机械性的严重震荡、火车相撞和其他危及生命的事故之后,就会出现一种人们早就认识到、并称之为创伤性神经症的情况。刚结束的可怕战争导致了这种疾病的大量发生,至少不再使人们以由于机械力量的作用导致神经系统的器质性损伤为基础来解释这种疾病,[6]由此开创了创伤领域研究先河。1980年,美国精神病学协会把创伤的各种症状如害怕、无助和恐怖等定义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后于1994年,进一步将创伤后应激障碍综合征界定为“在受到一种极端的创伤性刺激后连续出现的、具有典型性特征的症状”。[7]
20世纪90年代是创伤研究的繁荣时期,其中较为著名的学者是朱迪斯·赫尔曼,其著作《创伤与康复》从创伤与治疗的结果来分析战争的危害及治疗的途径,从而使得“她成为该领域开拓性的临床医生之一,也是该领域重要的理论辩论参加者”。[8]赫尔曼把创伤恢复分为三个阶段:重建安全感,回忆与哀悼,重建(社会)联系。这也是她所提出的三个康复策略。[9]155同时,赫尔曼还认为写作是缓解创伤的有效途径,“恐怖所引起的躯体神经病显然可以通过使用单词来加以逆转。”[9]48怀特海德也认为,创伤理论的兴起为小说作者提供了把创伤概念化的新途径,并把其注意力从过去的记忆转移到如何以及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10]
在《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中,奥威尔描述了战争的亲身体验和直观感受,西班牙内战给他带来了严重的肉体创伤。赫尔曼认为,任何人在战火面前都会崩溃,可以预测的是,精神伤亡和战斗的严重程度成正比例。[9]17最困扰奥威尔的心理创伤源于其思想的幻灭。他本意是去西班牙撰写关于内战的新闻报道,然而,受西班牙民众革命热情的感染,他决定参战。但很快他便为军队的业余管理模式所震惊,“他们大多是从巴塞罗那的穷街陋巷招募来的男孩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充满了革命的热情,却全然不知战争意味着什么。”[11]7
战争中夹杂的党派冲突和虚假宣传也给奥威尔带来了痛苦的经历。他效忠于无产阶级政党马统工党,该政党的军队已在前线鏖战数月,但是马统工党却为当时的政府所封杀,整个城市充斥着政治迫害的气氛,许多人毫无缘由地被逮捕,马统工党的一些重要人物也被刺杀。奥威尔预感到,“战争一旦结束,一切责任就将全部落在马统工党的头上了,它是力量最弱小的政党,因而也是最适合不过的替罪羊。”[11]124
至于全书第十一章关于虚假宣传的描述,奥威尔坦言:“这样的一章(第十一章)会糟蹋全书,”但是“我只能这样做,因为我正好知道英国只有很少的人才被允许知道的事情,清白无辜的人遭到了诬告。如果不是由于我感到愤怒,我是永远不会写那本书的。”[3]58作为记者,奥威尔对媒体关于这场战争的报道非常关注,“由于巴塞罗那战斗产生出了那么多的政治资本,尽一切可能对它作出公正的评论是很重要的。”[11]115他对虚假宣传的分析一针见血,关于西班牙内战的真实情况很快就展现在读者面前。他没有正面描写复杂的政治斗争,而是通过分析各种报道来揭露事情的真相。
对奥威尔而言,在西班牙参战的经历使得他理想幻灭,空留一身难以磨灭的战争创伤(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其后期的作品也多次描述了他在西班牙参战的经历,这种经历也再次加强了他用写作来反对极权主义的决心。
赫尔曼把创伤后压力失调症分成三类:过度兴奋、记忆入侵和压迫感。她认为过度兴奋意味着“在经历创伤之后,人们的自我保护系统就像是拉响了永久的警报,仿佛危险随时会回来”。[9]25她对经历创伤的老兵心理展开了系统研究,并指出这些老兵“有一个抬高的兴奋基线,他们的身体对危险随时保持警惕”。[9]26
奥威尔在前线历经枪林弹雨,处于复杂、难以预料的环境中,随时面临死亡威胁。他已经习惯了随时保持警惕,因为他不知道危险何时会降临。在这种情况下,他饱受过度兴奋的折磨,因为“你最害怕的不是被打中,而是不知道什么地方会被打中。长时间地紧绷神经,不知道子弹会击中哪个部位,这会给你的整个身心带来巨大的痛苦。”[11]47
和过度兴奋相比,奥威尔身上的记忆入侵症状更为明显。赫尔曼把记忆入侵定义为“危险过去很久之后,受创的人会重温这种危险,并觉得它在现实中不断重现”。[9]26弗洛伊德把这种创伤记忆的不断重现称为强迫重复。[12]残酷的战争给奥威尔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战场恶劣的环境和寒冷的天气更是让他吃足苦头。因此,即便回到巴塞罗那,战争的记忆入侵依然折磨着他。在《向加泰罗尼亚致敬》中,奥威尔表明自己离开西班牙以后在巴纽尔斯住过几天,远离喧嚣的战争,然而他无法享受平静的生活,因为“我们在西班牙的所见所闻并没因远离而在脑海中消失。相反,那一切好像仍在我们的身边,而且比以前更加栩栩如生。”[11]194
压迫感是战争创伤体现在奥威尔身上的另一症状。赫尔曼认为,“当一个人完全无力时,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她/他可能会进入一种屈服的状态,自我防御机制完全关闭。这个无助的人不是通过在现实世界中的行动来逃离她的境况,而是通过改变她的意识状态。”[9]31在莱里达康复期间,奥威尔第一次经受了压迫感的折磨。子弹造成的伤口和体内的弹片使他痛不欲生,他只能靠转移意识来减轻自己的疼痛。当奥威尔计划逃离西班牙时,他又一次经历了压迫感。那时他是西班牙当局的通缉犯,为了逃避追捕,他不得不整天东奔西跑,感觉到强烈的绝望。无助的境遇使得他不得不转移自己的意识,并把希望寄托于未来:“当我处在战争或政治的混乱之中时,总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意识到没有办法减轻我身体上的不适,只是深深地希望这种荒唐的事情早点结束。”[11]175
赫尔曼所提出的康复策略之一是回忆创伤事件和哀悼逝者,这也是奥威尔主要采用的策略。回忆指的是幸存者详细地讲述创伤事件,而哀悼一般被误解为学会饶恕。赫尔曼认为,“哀悼并不是要求饶恕行凶者。一旦幸存者哀悼完创伤事件,她会惊奇地发现行凶者对她而言已经了然无趣,并惊讶于自己竟然对自己的命运如此漠不关心。她甚至会对行凶者感到难过和同情,但这种从创伤事件中抽离的感觉并不等同于饶恕。”[9]136这意味着幸存者的康复完全依赖于把思想和情感集中于自身。回忆和哀悼是重建创伤记忆的重要步骤。幸存者像背诵一样把创伤事件进行重构,“并不涉及创伤意象和身体感知……最终目的是把创伤事件及其所包含的创伤意象用文字表述出来。”[9]126幸存者不仅要重构所经历的创伤,还要表述出当时的感受,并“从道德层面审视其所担负的愧疚和责任”。[9]127
西班牙内战给奥威尔留下了终生的创伤,使得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饱受这种创伤的折磨。奥威尔选择了把他在西班牙的所见所闻付诸文字,以期在向人们展示这场战争真相的同时修复这种创伤。赫尔曼认为,回忆和讲述可怕事件的真相是对社会秩序的恢复和对受害者个人愈合的前提。[9]1奥威尔关于西班牙内战的描述都是基于其真实经历,因此,我们在书中可以看到西班牙内战的真实再现。
奥威尔理想的幻灭是其心理创伤的根源,因而他需要通过写作来把创伤事件的细节描述出来,并把自己作为一个战争亲历者的情感描述出来,从而和外部世界建立起联系。同时,通过书写,他把自己在西班牙所经历的创伤事件转化为连贯的叙事,并对它们进行重新审视和评估,从而消除侵入记忆,达到回归自我、拥抱创伤的目的。
写作行为是幸存者创伤记忆的宣泄出口,而一旦幸存者的作品得到读者的认同,幸存者会感觉到自己的作品对读者或者社会有所帮助,这反过来会加强幸存者通过回忆和哀悼策略来克服自己的愧疚感,把创伤事件和自己当时的情感真实表达出来。描述时局的政治压抑、揭发官方舆论的谎言使得奥威尔进一步明确自己的理想,从而帮助其进行创伤修复。《向加泰罗尼亚致敬》在后期获得的大量积极评价和广泛关注无疑对奥威尔的创伤修复产生了不可估量的积极作用。
创伤记忆和平常记忆的区别在于,创伤记忆会被创伤惯性所记录,因此幸存者必须借助对创伤事件的叙述来走出创伤事件的阴霾,并重塑自我。奥威尔在全书中借助对自然风光的描述来淡化自己对创伤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也表明他已做好告别创伤的准备。他在小说的结尾采用了充满画面感的蒙太奇手法:“被铁路分割的大地上满是鲜花,站在草地上的马静静地吃草,缓缓流淌的溪水,溪边的柳树,榆树上的榆钱,农舍旁的草丛,伦敦郊外寂静的原野,肮脏河面上漂浮的船只,熟识的街道,海报栏上板球赛和王室婚礼的公告,男式圆顶高礼帽,特拉法加广场的鸽子,红色的巴士,身着蓝制服的警察——所有这一切都睡着了。”[11]189这更表明了他告别战争创伤的决心和对未来平静、美好生活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