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艳
蕾切尔·卡逊被誉为“环境保护运动之母”,其《寂静的春天》与梭罗的《瓦尔登湖》、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一同被奉为环境保护运动经典作品,被视为生态文学的开端。其实,卡逊还是一位海洋生物学家、博物学作家,著有脍炙人口的“海洋三部曲”:《海风下:一个博物学家对海洋生命的描述》(下文简称《海风下》)、《环绕我们的海洋》和《海洋边缘》。其中,《环绕我们的海洋》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伯洛兹自然科学图书奖”。卡逊的“海洋三部曲”完美地结合了科学知识与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可估量的社会影响。卡逊把“海洋三部曲”中综合运用的博物学写作手法,应用到《寂静的春天》的创作中。因此,研究“海洋三部曲”对博物学写作艺术的继承和创新,及其对《寂静的春天》与生态文学的影响,既有学术的特殊意义与价值,也有文本依据。
博物学(nature history)是一门古老的学科,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博物志》。博物志、自然志、自然史,是对动物、植物、矿物、生态系统等所做的宏观层面的观察、描述、分类,是古老的综合性学科,也是一种重要的自然科学研究传统。从博物学发展至博物学写作(nature history writing),始于吉尔伯特·怀特的《塞尔彭自然史》。1934年,周作人写文章介绍这本著作时的译名《塞尔彭自然史》并不准确,TheNatureHistoryofSelborne翻译为《塞尔彭博物学》更符合原意。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和《植物学通信》、法布尔的《昆虫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和《等鹿来》、梭罗的《瓦尔登湖》《科德角》和《野果》、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等经典作品都属于博物学写作。
卡逊进入大学时,最开始学的是文学专业,后来因为对自然生物有兴趣,遂转至生物学专业。专业的博物学知识、对自然的热爱以及深厚的文学素养,使卡逊博物学写作的创作得心应手。卡逊最早以博物学家的身份而成名,“海洋三部曲”的第一部全名是《海风下:一名博物学家对海洋生命的描述》。国外对卡逊的博物学家身份也毫无异议,但国内对博物学的研究和认识因为种种原因中断了几十年。近几年,国内学者重新开始关注博物学,卡逊的博物学家身份才为人所知。
科学性是“海洋三部曲”博物学写作的根基。卡逊获得生物学硕士学位,毕业后成为美国渔业局的专家,拥有丰富的海洋知识与研究资料。“海洋三部曲”以科学观察和科学知识为基础。科学的真实是博物学写作的核心原则,卡逊恪守这一原则。《海风下》的三个海洋动物的故事完全经受得住海洋动物学家的考证,虽然是拟人化的叙事视野,但是建立在专业、丰富的海洋生物知识的基础上。卡逊在《环绕我们的海洋》中充分发挥博物学家的专长,阐述翔实的科学知识,介绍了海洋的形成、海洋对生命进化史的重要意义、洋流的变化与影响、岛屿的诞生、海底的地貌与生物等前沿的海洋科学发现,并不时引用海洋领域的专业报告。《海洋边缘》将海滨划分为石头为主的海滨、沙质海滨和珊瑚礁海滨,阐述海滨的典型地貌和动植物群落的特性,描写生物为了适应不同的海滨所发展出来的各种习性。
传统博物学写作对卡逊有着深刻的影响。卡逊从众多的博物学作品中吸取养分。卡逊在各种场合承认,对其影响很大的博物学作品,有美国博物学作家安·兹温格描写河流的《奔腾的河流》,美国博物学作家贝斯顿描写科德角一年四季轮回的《遥远的房屋》,英国博物学作家理查德·杰弗里斯的《我心灵的故事》。还有“动物小说之父”汤普森·西顿的以客观的视角精确讲述动物故事的《破耳兔的一家》和《西顿动物小说全集》,亨利·威廉姆森的《水獭塔卡》和《鲑鱼萨拉》等。卡逊融各家所长,将写作从大众熟悉的大地转向神秘、陌生的海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也极大地拓展了博物学的写作领域、丰富了博物学写作的艺术技巧。
卡逊的《海风下》按大海三个领域——海岸线、大海和海底——的事件分类,注重场景描述和故事性,文学性较强。卡逊以生动活泼、富有趣味的方式展示大海,描述以大海为整体的众多生命。卡逊希望为读者们展现一个生动活泼的大海和生命,正如她所感受到的一样。大海中的生命并非独自生存,而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大海涵括了所有海洋生物从生存到死亡的生命历程,卡逊重视以大海为主题的写作。在卡逊的笔下,海洋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态和美学意义的宇宙,一个奇异的体验空间。然而,这些具有生命活力的海域生态空间似乎无法承受人类的持续破坏。作为现代重要的博物学作品,“海洋三部曲”应用了大量的写作艺术手法,取得了公认的成就。
“海洋三部曲”运用了大量的虚构艺术。《海风下》是艺术虚构和真实的科学知识的结合。卡逊放弃传统博物学写作的第一人称写作手法,运用了科学观察、科学知识结合艺术虚构、强调动物视野感知的写作手法。从怀特的《塞尔彭自然史》、法布尔的《昆虫记》到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博物学作品采用的都是第一人称写作手法。第一人称是博物学写作最常用的叙事视角。卡逊的描述对象是浩瀚无际的大海、海里和小岛的各种生物,当时人类的科学手段尚不能对大多数海洋生物展开周期漫长的详尽的观察与研究。这使卡逊不能像法布尔的《昆虫记》那样,用第一人称描述各种昆虫的生活习性与实验过程。
《海风下》采用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述。卡逊在真实的观察和科学知识的基础上,虚构了三趾滨鹬“大黑脚”和“银巴儿”、鲭鱼“思康博”、鳗鱼“安圭拉”等海洋生物形象,以它们为主角阐述海鸟迁徙、鲭鱼的孵化和成熟、鳗鱼从池塘回归大海三个故事,展开对众多海洋生物的描述。借用第三人称视角,作者与读者可以自由地进入鸟类、鱼类和渔夫的头脑,从三趾滨鹬的觅食、求偶和迁徙,到鲭鱼从垂钓者的鱼钩逃逸,甚至还可以窥见海底的一切。在描述鲭鱼思康博的生命周期时,卡逊向读者讲授鲭鱼的丰富性、多样性和脆弱性。她有更大的目标:改变人们对自然界的态度,同情与保护海洋生物。在采用全知的第三人称虚构海洋生物故事时,卡逊非常谨慎地保持客观科学性。她的全知叙述高度依赖于科学知识,甚至包括词汇表。例如,在书的最后几章中,卡逊追溯了鳗鱼从家中到沿海溪流的淡水池中到大西洋产卵的过程,是当时科学界最前沿、最客观的鳗鱼旅程研究。
虽然卡逊强调描述的非人类视野,但在科学的客观态度和达尔文适者生存的态度之外,她还有着浓厚的人道主义情怀。《环绕我们的海洋》在阐述科学知识的基础上展开沉思,以想象打破某一海域某一时间的束缚,把主题升华到想象宇宙浩瀚、地球变迁和生命进化的神奇。《海洋边缘》是从生命进化史展开想象,感慨地球的变迁、生命的神奇、人类的渺小,赋予海滨和海滨生命特殊的地位。反思人类在海洋面前的微不足道,敬畏海洋与生命,是卡逊博物学写作的主题之一。
“海洋三部曲”的艺术手法还包括比喻。《海风下》以“新月薄薄的外壳”比喻海水在沙滩上翻转的贝壳;以比喻暗示水草和长腿鸟在这片共同领域的共生关系,暗示海洋和大地的相互影响。在《环绕我们的海洋》中,卡逊以迁徙的牛群比喻大海里漫游的浮游生物;以夏天野生动物夜光虫散发的光亮、赛车喷着火焰以及幽灵般的光芒,比喻海底发光的生物。将大海里浮游物的沉淀比喻为“无尽的雪”,就将海底千万年无人看到的景观——无数的沉积物在海底的沉降——形象地表现出来。卡逊以小雪与暴风雪比喻沉积物沉降的状态,以山谷的积雪比喻海底堆积如山的厚厚沉积物,以雪花的美丽形状比喻沉积物的主要构成——放射虫。德国生物学家恩斯特·海克尔脍炙人口的《自然的艺术形态》一书中,有多幅美轮美奂的放射虫绘图,为艺术界所赞美。不仅是博物学爱好者,就是普通读者也熟知与惊叹海克尔笔下的放射虫绘图。因此,卡逊以放射虫来比喻雪花,特别贴切生动,也更能使读者产生联想与共鸣。“海洋三部曲”的比喻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与趣味性。
“海洋三部曲”另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法是主题塑造和审美意象建构。《海风下》塑造了“成长与回归”主题。卡逊描写的三种生物,深深地吸引着读者关注海洋生物的生存与奋斗历程。《环绕我们的海洋》塑造了地球史中的大海变迁主题。卡逊按海洋的构成、各种特性分类,介绍大海的形成、岛屿的诞生、洋流的运动以及海风的威力,叙述和评论海洋发展、地球的变化,主题鲜明并富有特色。《海洋边缘》以歌颂海滨为主题。卡逊按地貌划分海滨区域,观察海滨生物的作息,赞颂了海滨生命力的强大。
“海洋三部曲”阐述了海洋的神秘,塑造了海洋生命的优美意象。《环绕我们的海洋》是富有诗意的主题组织、超越时空的想象力和周密翔实的科学知识结合。卡逊运用“总-分-总”的结构,以“混沌的世界”“昼夜变幻”“四季轮回”“与世隔绝的深海”“无际的雪”“我们身边的海洋”等具有诗意的章节构成全书,指出生命始于大海、归于大海。她在开篇引用《圣经·创世记》、弥尔顿、雪莱和莎士比亚的诗句,以各种审美意象引发读者的遐想。《海洋边缘》将海滨视为陆地生命的起源地,饱含情感地赞美海滨的生命是如何不可思议地适应潮汐涨落的变化,顽强地生存繁衍。
博物学写作和今天盛行的自然文学有着较多的重合性,不过博物学写作历史更悠久、作品更丰富,在环境保护观念深入人心的今天也有着切实的现实意义。由于种种原因,博物学写作在国内几乎被淡忘。研究“海洋三部曲”的博物学写作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和反思博物学写作的得失、比较博物学写作和自然文学的关系。客观而言,如果不是“海洋三部曲”所取得的巨大成功,以及卡逊在科学界与社会公众中的崇高地位,《寂静的春天》也不一定能获得如此广泛的反响。“海洋三部曲”的博物学写作艺术直接影响了《寂静的春天》的写作,使这本列举了大量科学数据的图书增强了可读性。
《寂静的春天》第一章“明天的寓言”描写一个美丽的美国小镇因为滥用DDT造成的可怕场景,然后一一列举案例证明和分析其危害,再提出替代方案。《寂静的春天》最成功的艺术手法是主题塑造、意象建构与比喻的运用。开篇“明天的寓言”,卡逊描写了一个美丽的小镇:“从前,在美国中部有一个城镇,这里的一切生物看来与其周围环境生活得很和谐。这个城镇坐落在像棋盘般排列整齐的繁荣的农场中央,其周围是庄稼地,小山下果园成林。春天,繁花像白色的云朵点缀在绿色的原野上;秋天,透过松林的屏风,橡树、枫树和白桦闪射出火焰般的彩色光辉,狐狸在小山上叫着,小鹿静悄悄地穿过了笼罩着秋天晨雾的原野。”[1]1
然而好景不长,村子里的小鸡、牛羊和鸟儿都相继死去。“一种奇怪的寂静笼罩了这个地方。比如说,鸟儿都到哪儿去了呢?许多人谈论着它们,感到迷惑和不安。园后鸟儿寻食的地方冷落了。在一些地方仅能见到的几只鸟儿也气息奄奄,它们战栗得很厉害,飞不起来。这是一个没有声息的春天。这儿的清晨曾经荡漾着乌鸦、鸫鸟、鸽子、樫鸟、鹪鹩的合唱以及其他鸟鸣的音浪;而现在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寂静覆盖着营田野、树林和沼地。”[1]2可以说,卡逊成功地建构了小镇从生机勃勃转变为一片死寂的可怕意象,建构了滥用杀虫剂将会造成“寂静的春天”悲剧的主题。“寂静的春天”象征着美丽自然被破坏、人类美好生活的一去不复返,提醒人们必须注意环境保护,卡逊也因此被称为“环境保护运动之母”。《寂静的春天》成为博物学写作发展至生态文学的里程碑式著作。
随着从“海洋三部曲”的博物学写作发展为《寂静的春天》生态文学,卡逊的环境伦理思想也从人类中心主义发展为生态整体主义,从描绘与赞颂自然的美转变为批判人类“控制自然”与破坏自然环境的恶行。
“海洋三部曲”中博物学写作的意象与比喻等艺术技巧在《寂静的春天》中得到了发展。如卡逊以“死神的药剂”“死亡之河”与“超越波吉亚家族的想象”阐释杀虫剂对地球所有生物与每一个角落的毒害;以“透过狭小的窗子”阐释杀虫剂对人类基因的长期影响;以“自然的反击”与“雪崩的隆隆声”警示人类即将发生的环境灾难;以“另一条路”提出使用生物防虫来减少杀虫剂依赖的办法。正是得益于博物学写作的艺术技巧,原是科学报告的《寂静的春天》成为生动有趣的大众读物,助推了环境保护运动的诞生。卡逊“海洋三部曲”的博物学写作不仅是《寂静的春天》研究的新视野,也是博物学写作发展为生态文学的重要过渡阶段,在文学史上有着特殊的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