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体文学语境中的“观看”方式
——关于王蒙《红楼梦》评点的传播学视角

2020-01-19 22:57
关键词:贾雨村红学王蒙

闵 虹

基于数字媒体技术的新媒体时代,不仅改变和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而且颠覆了我们传统的思维习惯和思维方式,给传统文学及其“观看”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影响和挑战。新媒体背景下,人际传播具有信息公开、传播方便、资源共享、平等对话、互动性强等特点。这对于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而言,不仅是媒介载体的变迁,而且是对原有文学秩序的打破和对观看方式的重构。非学者群体在开放、共享、平等的语境中,逐渐消解文学的边界。“草根一族”的“围观”改变了人们对传统文学的定义和对传统文学批评的认识。单纯靠占有知识资源形成和维护话语权的传统学术权威受到了严峻挑战。学术界和红学界都必须面对这样的现实:以前是谁占有知识资源谁便自然而然地拥有发言权;现在可能是谁的传播力强谁就能在新媒体平台争取到发言权,甚至形成“赢家通吃”的局面。央视百家讲坛现象,近年风靡男女老少微信朋友圈的《蒋勋细说红楼梦》,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这一趋势。

今天的红学批评需要扬长避短,了解和熟悉新媒体语境中文学的“观看”方式,利用新媒体平台进行网络人际传播,实现与传统文学评点的良好对接。当下,诸多红学研究者利用微博、微信公众号传播学术见解,张扬学术个性,交流互动,获取信息,皆可视作传统红学对接新媒体的有益探索甚至是成功的路径。新媒体语境下,红学自身有着突破传统围城的渴望和诉求,评判谁有资格进入正统红学圈的现实意义已经弱化。因此,以先破后立顺应自然的变通意识,重新审视文学观念,重构网络时代的文学评论观,观照学界的重新组合显现,是弘扬红学优秀传统、整合新老红学“朋友圈”的题中应有之义。

王蒙是较早具有这种变通意识的学者之一,并将之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于《红楼梦》的评点活动中。他的评点既葆有传统文人的“忧患春秋心浩渺,情思未减少年时”[1]前言,又借助网络时代的语言特点,在对《红楼梦》的“共同审视把玩”(1)《王蒙八十自述·前言》有“亲爱的读者,让我们共同审视把玩此王蒙的《八十自述》”之语。中努力寻找新媒体与传统文学评论之间的对接点和使二者有机结合的平衡点。

王蒙的《红楼梦》评点,形式上仍为旁批、眉批加回后评的传统评点方式。在内涵上,他在美学理论和现代小说创作理念的观照下,将传统小说批评家在评点中的感悟式解读、寓鉴赏于批评的方式,与现代小说批评相结合,融合了作家的创作感受和小说家的情怀。传统小说评点,更多的是基于文化学者的精英视角,王蒙的评点则融入了平民的视角,甚或是“江湖”的视野。他的突破传统的现代意识、贴近现实的针对性话语与家常鲜活的语言描述,使得其评点有很强的带入感,读者无须门槛便可互动分享。我们以他对《红楼梦》第二回的评点为例进行分析。

此回评点表现了王蒙作为文化学者的自觉与思辨、作家的感性与经验以及文学评论者的审美与个性,在随时转换的多元视角中,在社会与人性多重语境下,展现出王蒙独特的体验感悟和审美取向,表现了他作为“过来人”的人生智慧与丰富经验。

“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既是你的女婿,便带了你去面禀太爷便了。大家把封肃推拥而去,封家各各惊慌,不知何事。”在这段文字旁,王蒙评曰:

不厌其烦地真真假假,真假游戏是概念游戏还是人生的游戏?亦即,真假游戏本身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官一找,多半没好事,便惊慌。[2]14

在娇杏偶因一回顾,被贾雨村娶为妾后又生子扶正一段文字旁,王蒙评曰:

婚姻是宿命的,而且是“政治的”,回顾成了“感情投资”。但雨村能对娇杏产生印象,定还有情与欲的原因。如果是位夜叉,回顾也只能吓退雨村的。[2]15

贾雨村因“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性情狡猾,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王蒙旁批曰:

无事才是做官的诀窍。

早已伤了众了。[2]15

对这段贾雨村被参革职事,王蒙眉批曰:

性情狡猾(不老实),擅改礼仪(弄权),外沽清正之名(有非分之想),暗结虎狼之势(这一条最重,拉帮结派,搞小舰队,朝廷决不能容),这几句话也是一面镜子。

故事发展并未可得出以上结论,可见这四条是曹公早有的对一些狗官的看法。这种概括与其说是来自贾雨村,不如说来自对更多的官员的观察体会,来自官场生活。[2]15

贾雨村看见智通寺“一副旧破的对联云: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因想道:这两句文虽甚浅,其意则深,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一访。’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在这段文字旁,王蒙评曰:

不翻筋斗,哪儿来的小说?

龙钟老僧宜煮粥,不能是煮鸡汤排骨汤燕窝汤莲子羹。

聋、昏、落、钝也是风景,并且增加了岁月沧桑之感。[2]16

在冷子兴谈论贾府“正是,说来也话长”句旁,王蒙评曰:

说来话长,一部“红楼”也没说明白。[2]17

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语旁,王蒙评曰:

死与不僵,本质与现象。[2]18

对于小说本体的评论,王蒙着眼于其故事的完整性、题旨的开放性、情感的经验性。在贾雨村“闻得今年盐政点的是林如海”句旁,王蒙评曰:

“闻得”云云,是生拉硬扯上的。像电视节目主持人的那种拉扯法。既是长篇,难以一线到底,不管怎样拉扯,该出场的人物一定要出场,该退场的一定要退场,服从大局,不足诟病。[2]15

“雨村听说,也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在这段话旁,王蒙评曰:

雨村非不世故,出此小儿之言,为了反衬子兴的论述,不得不听命于作家的调遣。

另一种可能,贾雨村装糊涂,以使子兴言之得趣。即是“套”子兴的话。大凡阴谋家与谁说话都抱着“套”的动机也。[2]18

他更多地关注《红楼梦》本体内在的逻辑线索,而不是着力提升到所谓更高的文学批评境界。对于第二回作者为何安排贾雨村与冷子兴长篇对话,王蒙在眉批中评道:

曹雪芹写荣、宁二府,由远及近,由大及小,由鸟瞰至细描,渐渐靠拢。贾雨村与冷子兴的这次饮酒对谈,是为作家的交代轮廓服务的,两个人的话其实更多的是作家的话。拿人物当传声筒,本是现实主义所忌,但小说又毕竟是小说,小说听命于作者不是秘密。好在主要人物主要关节都是活生生的,令人信服的。二人谈话也大致符合客观逻辑。如果胶柱鼓瑟地作为对二人的性格描写来要求,就会失望了。[2]20

同时,他在旁批中点出:

中国人喜讲格局。贾冷二人一谈,大格局便描绘出来了。[2]22

在回后评中说道:

在写到贾府以前,先远远地说一说,有提纲挈领之功,有来自《周易》的方法论,免得你陷入此后的生活细节的大海。[2]23

在眉批中指出:

读《红楼梦》可采此法:读一段,回来对照温习一下第二回的概念,收概念与具体进展相得益彰之妙。[2]23

王蒙的批评视角是多元的,站位常转换至平民。作为熟悉并熟练使用网络社会交际语言的“过来人”,尤其作为有着丰富的社会与人生经验和文学创作经验的“过来人”,他的评点更多的是“体贴”与“走心”,而不是脂砚斋式的爆料与“虐心”。例如,在冷子兴与贾雨村偶遇一段文字旁,王蒙评曰:

作家与企业家的“联姻”古已有之,“红”已有之。[2]17

在“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语旁,评曰:

管理危机。[2]18

在“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语旁,评曰:

财政危机。[2]18

在“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语旁,评曰:

人事危机。[2]18

在“因他父亲一心想做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语旁,评曰:

袭了官却一味好道,为什么?谁知道?人生、仕途这一套系统中,似已预设了自毁的程序。[2]18

在“这珍爷哪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语旁,评曰:

天翻地覆,不是慨而慷,而是烂而脏。[2]18

对于贾雨村长篇大论纵古论今,旁评曰:

雨村忽然又高明深刻起来。

宇宙学与人才学的综论。[2]19

在他审视作品的直觉式、感悟式话语里,我们可以体会到,王蒙的评点在很多时候都有着一种把玩式的轻松,于品味鉴赏中透着诙谐幽默,在批评解读里不乏调侃吐槽,甚至有意无意间很时尚、很生活、很接地气。这诸多特点在新媒体时代的人际传播语境中更易赢得互动者的通感通识与共情。

关于王蒙进入红学“朋友圈”,众说纷纭,有褒有贬,但对其身份与背景的描述,大家似乎较少注意一个历史节点,即“生活中的王蒙的确和他的同龄人不太一样”[3],他较早地进入并熟悉了“掌上时代”。他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运用拼音输入法、五笔字型输入法进行计算机写作,也开始了在网络世界的交流对话。“从最初打电话、发短信,到现在微信、彩信样样都能来。”[3]因此,计算机带来的不仅是换笔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其冲击和改变了传统的文学观念——换脑。也就是说,从那时起,王蒙已经进入到了计算机人际传播语境,在具有交互性、开放性、共享性的互联网情境下进行着评点《红楼梦》的工作。

王蒙不仅喜欢说自己的家乡话,而且对各种方言和外语都很感兴趣。英语、德语、俄语、法语、日语、波斯语,王蒙都自学过。他痴迷于在不同语境中运用不同语言进行“语言秀”。他认为:“语言与学习语言带给你的不仅是交流的工具、沟通的便利和一些有关我们的世界以外的异民族异国土的奇妙知识、间接见闻,它带给我们的会是一个更加开阔的心胸,更加开放的头脑,对于新鲜事物的兴趣,更多的比较鉴别的可能与比较鉴别的思考习惯,这里还包括了养成一种对于世界的多样性、文化的多样性的了解与爱惜,一种对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恕道的深刻理解,一种‘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魄。”[4]15

正是写作方式的改变和对多种语言的兴趣与热情,让王蒙在“活说”《红楼梦》的过程中具有了传播优势。他随时“切换”镜头,视角不拘一格,随机“调取”不同语言服务于“活说”。他经常使用网络社会的流行语、混杂使用中英文及各种缩略语甚至夹杂方言俚语等进行戏谑化的变形——吐槽,如此等等,这正体现了网络时代语言嬗变的传播特征。深谙并熟练运用这一特征的“老作家、老干部”王蒙,在“放开了”“抡圆了”评点《红楼梦》时,既狡黠老到不失传统文人的思辨色彩与性情风范,又“媚俗”鲜活带有一种“草根”的机智和幽默,在很潮、很时尚的“审视把玩”中引发更多围观者产生共鸣,在观看“活说”的语境中深化了读者与评者之间的认同。这种风格使得他的《红楼梦》评点以互动性、鲜活性、世俗性和口语化取胜,表现出“亦狂亦侠亦温文”的“王氏”小说评点风格。因此,王蒙的《红楼梦》评点颇具现实的传播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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