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志华
(吕梁学院离石师范分校,山西 吕梁 033000)
《追风筝的人》是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塞尼(Khaled Hosseini)的处女作,叙述的是一个男孩在成长与赎罪中蜕变为男人的成长史,也是叙写人性中的纯善和处于矛盾中人的心灵蜕变史。主人公阿米尔的赎罪之旅映射了三十年间阿富汗受战乱的侵扰而产生的社会动荡,以及在动荡中的人们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风筝”这一富含深意的象征意象反复出现在文本中,成为串联起过去与现在两个时空的线索,隐含着无尽的文化意味。象征意象的运用不仅能丰富作品的艺术表现形式,而且能更好的帮助作者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阐释作品的深层主旨,增加人物形象的厚重性与立体感。在《追风筝的人》中,卡德勒·胡赛尼运用风筝这一意象进行的象征创作无疑是成功的,文中反复出现的“风筝”意象,不仅对书中不同的人物有着不同的解读,就是在不同的时期也有着不同的意义,既包含着对背叛与成长的书写,也含蕴着对人性中并存的阴暗与纯善的拷问。笔者拟通过对小说中“风筝”这一意象的深入解读,力图诠释出这一意象背后的多重意义。
阿米尔对“风筝”的渴求源于对父爱的潜在渴求,而“风筝”也牵系着阿米尔与哈桑之间情谊的断裂与重续。阿米尔藉由哈桑的帮助获取了象征着男子汉勇武和蛮性的“风筝”,但却因为自己内心的挣扎与羞耻拒绝了哈桑的忠诚与情谊,使他永远耽溺在背叛的深渊中接受着良心的自我审问与谴责。在内心良知的拷问下,阿米尔将哈桑的每一次出现都视为是对他背叛友谊的无声提醒,因此他用下作的手段将哈桑从他的生命中完全抹去并远赴异国,以逃避的形式消解自己由于背叛哈桑而带来的罪恶感[1]。此时阿米尔的命运也正如“风筝”所寓示的那样——即使孤身在异国漂泊,依旧无法摆脱故国、故人,故事如“风筝线”般的羁绊,心灵的自责让阿米尔背负着人性的十字架,在自愧的沉湎中始终无法获得心灵的自由与愉悦。
好友拉辛汗对哈桑身世秘密的揭穿,更使得被经年的羞愧与内疚折磨着的阿米尔的心灵震惊。哈桑是阿米尔父亲私生子的实情,也让父亲在阿米尔心目中树立的光辉灿烂的神像轰然倒塌。为了获取背叛家庭的父亲的一丝喜爱,自己竟背叛了忠诚于自己的哈桑,阿米尔心中的愧疚成倍的增长。这只异国漂泊的“风筝”在命运的“牵引线”的指引下,最终义无反顾地冒着生命危险回到喀布尔去营救哈桑的遗孤索博拉[2]。对索博拉的救赎使阿米尔在苦难之河中洗涤了自己儿时的背叛并完成了自我的赎救。长期遭受非人的凌辱已经患上严重自闭的索博拉望着养父阿米尔奔跑着为他追回那只飞走了的风筝时终于露出了微笑,而多年来一直盘桓在阿米尔心头的阴影与愧疚终于也在孩子纯真的微笑时被驱散,人性本初的纯善在经历了时间的淘洗后熠熠生辉。
哈桑曾经为阿米尔追回“风筝”却遭到了阿米尔的背叛,此时的“风筝”象征着阿米尔为了获取荣誉与父亲的肯定却无情地背叛了友谊,这是人性的阴暗。而多年后完成了赎罪的阿米尔变成了那个追“风筝”的人,此时天空中高飞着的“风筝”象征着阿米尔善良人性的复归,跨越时空出现的“风筝”作为阿米尔心灵成长的见证与人性复归的象喻。“为你,千千万万遍。”哈桑对阿米尔许下的承诺由阿米尔为哈桑的儿子实现,远处高飞的“风筝”也象征了阿米尔获得精神救赎后的心灵解脱与释然。
“风筝”意象中沉淀的不仅是个人命运的起伏波澜,更凝集着阿富汗整个民族的思想史与精神特征。作为底层社会一员的哈桑,他对阿米尔的忠诚和情谊显示了人性的光芒,但在坚固的阶级壁垒的挤压下,他却只能像一只被命运的狂风撕裂的“风筝”而接受坠落的结局。
在《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与哈桑之间的友谊看似坚韧无比,却始终难掩其脆弱而不平等的本质——哈桑与阿米尔之间始终存在着付出与获取、给予与接受的不平等公式,当哈桑热切的期盼小主人阿米尔能够将课堂中学习的知识转述给他时,阿米尔虽用胡乱编造的故事随意搪塞哈桑,但哈桑对阿米尔却深信不疑且心怀感激;为了阿米尔,哈桑可以将神圣的“胜利”之荣誉拱手让出,然而在温情的“朋友”外衣下,“小主人”却让哈桑遭受无情的驱逐与贩卖[3]。哈桑的性格中存在着盲目的驯服,当他把象征着胜利的“风筝”交到小主人阿米尔手中的时候,实质上也是象征着哈桑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摆布、操纵。
哈桑主体意识的乏匮不仅来自自身,更源自社会外部环境与集体无意识的影响。哈桑与阿米尔身为同父异母的兄弟,勇敢机敏的哈桑比内敛懦弱的阿米尔更加符合父亲对于继承人的要求,但由于阶级地位的限制,哈桑却不被父亲承认。在遭到“朋友”阿米尔的背叛后,哈桑选择自咽苦果,将事实和真相掩埋在紧紧阖上的唇间,这固然是哈桑对于友谊的忠诚和良善的本性使然,却也有意识中体察到“真相”在现实面前的无力:“小主人”阿米尔的获胜是众望所归,“仆人”哈桑的胜利甚至会让比赛蒙羞。阿米尔在美国闯荡出另一番天地的同时,哈桑却在贫困与奔逃中惨死在塔利班暴徒的枪下,用一生践行了他对阿米尔许下的“为你,千千万万遍”的诺言。
在《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的父亲是阿富汗民族精神的集中体现,他对阿米尔的不喜欢与对风筝大赛的狂热,是阿富汗崇尚武力与英勇品质的民族思想的折射。在幼年时期的阿米尔心中,勇武健壮的“父亲”是矗立着的一座不可动摇的神像。他不承认阿米尔“继承人”的身份,就是因为阿米尔的孱弱。与头脑的敏感聪慧相比,强健的体魄与勇敢的精神才是阿富汗传统价值观中对优秀男人的定义[4]。在父亲这里,“风筝”实质上象征着阿富汗人民对勇猛的武力和健美的体魄的赞赏和追求,隐含着作家对于阿富汗民族审美特征的读解。
父子亲缘伦理被固化的民族思想撕裂,在阿米尔的心中产生了无边的阴霾。他原有的敏感与聪慧的品性未能得到父亲应有的认可,使得他渴望通过自我人格的改造迎合父亲对于理想继承者的标准。对自我品格的摧毁与外在环境的影响使阿米尔获得了悖逆自己本心的胜利与认可,但结果却是造成了哈桑悲剧,同时也带给了自己无尽的苦痛。对民族蛮性的盲目追求造成了阿米尔不幸的童年,也造成了哈桑的人生悲剧。小说文本中始终存在一个声音,那就是向读者揭示这种传统的崇尚蛮力与勇武民族审美观念的实质——阿富汗对“勇敢”品性的追求已经被狭隘定义成为逞凶斗勇的代名词,民族的理性已经被对武力的狂热冲淡。对风筝大赛的狂热,象征了阿富汗对暴力的崇拜。在文本中,我们经常为阿富汗原始野蛮的民族特性所震惊,哈桑曾经受到阿瑟尔等人的强暴,哈桑的儿子索博拉被塔利班士兵掠走后也曾被作为娈童加以囚禁,对同性以及幼童的侵害与亵玩在阿富汗地区被视为常事。更重要的是,作者在文本中还有意揭示:外在环境对人潜移默化的形塑将使人们忽视了每个个体具有的特质,集体无意识对人的个性进行着潜在的剿灭。对“风筝”所象征的阿富汗民族对于蛮力的崇拜的反思与批判,也成为了作者的创作最终旨归的一种合理阐释。
《追风筝的人》对阿米尔和哈桑命运的叙述中满溢着对阿富汗历史图景的描绘。在个人命运的起落中,我们能够透视其中阿富汗民族历史的流变。喀布尔地区的阿富汗人民对斗风筝活动的狂热显示了其民族旺盛的生命力与对力量的崇拜,是民族原始血性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旺盛的民族生命力与原始的血性经由历史的积淀而流淌在阿富汗人的血肉中,支撑着阿富汗人民勇敢的抵抗了苏联军队的侵略,在大国面前奋力抵抗却毫不退缩。战争与动乱夺取了无数阿富汗人民的生命,也将阿富汗昔日的繁华尽数夺走,只留下断壁残垣与激战过后的痕迹见证着这个民族在外来入侵下拼死不屈的抵抗与强大的民族生命力。即使几经战乱,阿富汗斗风筝的习俗也从来没有消失过,文本中那在灰蒙蒙的天空上翱翔的几只“风筝”是阿富汗的精神旗帜,象征着阿富汗人民血液里流淌的旺盛的生命力与绝不屈服的血性。
“风筝”虽依旧在阿富汗的天空中高飞,但是作家敏感的神经却已体会到民族品性中“勇敢”与“野蛮”之间的界限正在逐渐模糊,民族的活力与血性正在被战火逐渐吞噬。经历了战火的阿富汗还没有从血与伤痛中恢复,残暴的塔利班政权再次席卷了这片饱经苍夷的土地,人口的流失导致了斗风筝这项经久不衰的文化传统也逐渐随着纷飞的战火而消亡。作者以“风筝”这一象征意象在文本中的消失,象征了阿富汗民族生命力在三十年不断的战争中逐渐衰竭的现状,是作者对原生国家现代的坎坷命运的观照与反思。
社会阶级对资源的不平衡占有导致了个体命运的悲哀。在“风筝”被阿米尔从哈桑的手中拿走的瞬间,两个人辜负与被辜负的命运的齿轮便开始运转。阿米尔可以在学校接受完备的教育,而哈桑却只能跟随名义上的父亲阿里永远做卑微的仆人服侍主人阿米尔一家。“风筝”的隐喻意义体现在小说中两个小主人公的阶层与地位的差异上,阶级地位的差异性决定了出身不同的二人之间维系的友谊的脆弱性——柔弱聪慧的阿米尔永远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强者,哈桑则被天然地赋予了奉献者与追随者的身份,即使他具有不亚于阿米尔的勇敢机敏的品质。
哈桑参与“斗风筝”竞赛固然是为了帮助友人,但本身哈桑也对此乐在其中。因为唯有此时他才能暂时地忘记自己卑贱的身份,摆脱阶层为他带上的镣铐尽情的释放自己的活力与才能。而阿米尔最终决定为洗刷曾经的罪过去寻找哈桑的遗孤索博拉,其契机也是由于得知了哈桑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的身世,以及多年后实情曝光后父亲的权威在阿米尔心中的轰然坍塌。天空中飞翔的“风筝”看似逍遥自在却无法挣脱阶层锁链的摆布与操控,最终不得不坠落于大地。哈桑命运的悲剧性沉吟着、诉说着,默默地传递着阶层阈限带给个体生命的无限压抑和玩弄[5]。
《追风筝的人》中的“风筝”作为象征意象存在双重性,它既象征了人性中追求原始蛮力的狂热崇拜也象征着两位主人公之间跨越了阶级界限的真挚的友谊。斗风筝比赛实质上是阿富汗民族对暴力和武力的一种审美取向,人们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狮子一样疯狂的追索着天空中掉落的风筝。而同时风筝又是人性中善良一面的象征物,象征着阿米尔与哈桑之间跨越了阶级差距的友谊。当哈桑将象征着荣誉的风筝交到阿米尔手中时,他身上闪烁的人性的纯善的光辉使每一个读者动容。而风筝比赛中阿米尔抛下被凌辱的哈桑,背叛了哈桑对他的忠诚和信任,在获得胜利者的风筝的同时阿米尔也陷入了人性沦丧的漩涡,为了使自己不再受到良心的拷问与精神上的折磨,他将童年最好的玩伴清除出了自己的生活。最终,经历了精神上的赎罪之旅后阿米尔重新为哈桑的儿子索博拉放起风筝,也象征着阿米尔人性中纯善的一面在洗刷了曾经的罪过后终于得到了回归。
“风筝”这一寄托着民族原始的对暴力的崇拜的象征物,同时也见证了主人公之间或许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与复杂的背叛仍然如金子般宝贵的友谊。而那句“为你,千千万万遍”的誓言在不同的时空中的重合也像一根风筝线一样将不同时空的主人公重合在一起,串联起了文章的整个线索,使主人公阿米尔的成长之路具有着完整性,也使读者在跨越了三十年的时光中经历了美好人性从丧失到复归的心灵旅程,为文章注入了深厚的内涵。
“风筝”这一象征意象贯穿了主人公阿米尔一生的成长经历。风筝是童年时期的阿米尔与高大威严的父亲之间唯一的一点交集。年幼丧母而又渴望父爱的阿米尔将风筝作为赢得父亲认可和爱的唯一途径加以追寻。父亲对于斗风筝比赛的狂热在阿米尔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是出于对父亲的敬仰和爱慕使阿米尔急切的渴望成为斗风筝比赛的赢家重拾父亲对他的垂怜。但这份荣誉是以背叛哈桑为代价获得的,阿米尔内心的怯懦使他人性中纯善的一面发生了扭曲,他以错误的方式赶走了哈桑,以为这样便能获得心灵的平静忘记曾经自己对友情的背叛,但却在心里埋下了愧疚的种子。随着时间的流逝,盘根错节的愧疚带给阿米尔的是无尽的悔恨与羞愧。在美国流亡期间,风筝的象征意象在文本中也反复出现,象征着阿米尔即使远离故土来到新的天地重新开始生活,也终究无法忽视内心中的阴暗与曾经犯下的罪责。
中年的阿米尔虽已获得了稳定的工作与健全的家庭,但仍然无法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拉辛汗的一通电话开启了阿米尔找寻自我的赎罪之旅。拥有安稳生活的阿米尔穿越了战火纷飞的故土,在此期间阿米尔受到暴徒的毒打,当一滴滴鲜血飞溅流到地上的同时,那个用鲜血一般石榴汁浸透了自己的面庞的哈桑仿佛与阿米尔重合了。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救出索拉博后,阿米尔终于洗清了曾经对他的父亲犯下的罪过,艰难的走完了他在背叛与救赎中获得成长的心灵史。“风筝”在不同的时期拥有着不同的象征意味,时而象征着父亲的爱与肯定,时而象征着纯真珍贵的友谊,在经历了错误的选择后又象征着主人公心中无尽的悔愧。通过艰辛的旅程完成了赎罪后,“风筝”又被赋予了人性的复归与心灵的解脱的象征意味。它始终是一条贯穿着主人公成长经历的线索,见证了阿米尔离乡—归来—再归去的人生道路与成长的心路历程。
“风筝”意象中凝集的个人成长史与阿富汗的民族史同构,共同构成了《追风筝的人》深层的文本内涵,也赋予了我们探幽阿富汗民族精神沟壑的渠道。主人公的坎坷命运与阿富汗民族多舛的历史背后,沉淀着克服怯懦、以赎罪洗净悔愧后灼灼闪光的人性,使文本触及了人类具有的普遍性意义的部分,从而有了称之为“经典”的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