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晓敏
(安徽文达信息工程学院 影视传媒学院,安徽 合肥 231200)
英雄的话题在人类的历史上述说了千年,从有文献记述起,英雄就盘踞在人类文明躯干上,一刻也不曾远离。在中国上古神话中,禹袭鲧志疏河决江,成为抗击大洪水的英雄;黄帝遣熊调罴,成为征服炎帝的战斗英雄;后羿射日诛兽,成为为民除害的守卫英雄。还有藏族的格萨尔王,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的玛纳斯,历史中的卫青、霍去病、薛仁贵、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郑成功、林则徐、刘铭传、杨靖宇、赵一曼、黄继光,等等。其他文明中亦有两河流域《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吉尔伽美什,古希腊《伊利亚特》中的阿喀琉斯,古印度《摩诃婆罗多》中的迦尔纳等。
这些英雄人物在东西方亘古的历史长河中被人们不断赞颂,融入到各民族的文化信仰中,呈现在不同地域的精神文化的创造性活动中,成为各民族人类文化的集体潜意识。尽管这些英雄的丰功伟绩建树有所不同,所处的时代环境和地域文化差异甚大,但他们都是人类塑造的理想化的具有人格的符号,是一种人类共同理想的高度概括的拟人化符号。他们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象征主义等创作思维相互作用、重叠纠缠之后的结晶。
文艺作品选材时,创作主体往往需要通过某一具象来表达复杂抽象的主题,在面对如生命、死亡、存在等终极话题时,所需求的具象被赋予了更高的要求,要达成个性与共性的统一,又要完成时空变迁中的永恒。在面临这样的难题时,一些创作者开始利用英雄人物的塑造来达到创作目的,同时让欣赏者的英雄情结从沉寂的潜意识中迸发冲涌出来。电影艺术创作者们也不遗余力地用镜头去目击英雄,他们会利用电影语言塑造英雄的千姿百态,让观众能够感受到英雄身上所赋予的人类理想之美,对美好向往追求之迫切。
中国电影距今已跨越百年,转向更加成熟的发展之路前行。在百年之中,英雄题材从未落下银幕,持续活跃在观众的面前。而电影作为对中国观众影响巨大的艺术表现形式,在银幕上所塑造的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也都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观众,甚至改变着人们对行为价值的理解和追求。
中国电影,特别是艺术电影工作者,他们不断去思考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关系,思考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当下和历史之间的关系,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往往把电影的创作与所处的时空环境联系起来,为时代、为国家、为观众留下写照。中国电影包括早期电影,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十七年电影,20世纪80年代电影,90年代电影和21世纪初大片时代。在这些时期中,国产电影创作者们不遗余力地去塑造不同形象的英雄,借此试图通过表现的、浪漫的方法构建当时国家及社会环境的期待与理想。
当上海礼查饭店第一次公开放映电影时,中国正在遭遇封建王朝瓦解及西方帝国主义不断割占的社会局面。这对于中国电影的初创期来说具有巨大的挑战。面临产业结构粗浅,资金短缺的状况,创作者们倾向于市场与广大观众趣味的选择,而武侠类型及其中的武侠英雄受到欢迎。然而,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中华民族的存亡和帝国主义侵略之间的,一些电影创作者们敏感地捕捉到民族危机,创作了《狂流》《神女》《渔光曲》《马路天使》《狼山喋血记》《壮志凌云》等经典作品。譬如电影《狼山喋血记》就表现了小玉等面对狼灾带领村民奋勇打狼的英雄作为,而狼则隐喻残暴侵犯国土的日本帝国主义。在当时反帝反封建的浪潮中,表现对帝国主义侵略行为的反抗,表现对封建统治的痛恨,成为塑造英雄人物的重要标准。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这股反帝反封建的英雄狂潮也提高了年轻人对新中国的向往和革命热情。
新中国成立之初,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持续增强,人民想要建立先进的工业,国家理想和落后的农业国家现实之间的矛盾也与日俱增。特别是在1956年党的八大会议上,中央提出了当时的主要矛盾是“人民对于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的需要,同当前经济文化不能满足人民需要的状况之间的矛盾”。1958年,毛泽东提出“无产阶级文学艺术应采用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创作方法”,而革命浪漫主义的“基本精神就是革命的理想主义,是革命的理想主义在艺术方法上的表现”。与此同时,在苏联模式的全面借鉴过程中,如《夏伯阳》《马克辛三部曲》《卓娅》《带枪的人》等电影影响并促发了十七年电影的英雄电影模式。在其模式中,英雄成为政治和时代的象征符号,多见于革命历史题材和革命斗争题材。譬如电影《钢铁战士》《小兵张嘎》《青春之歌》《南征北战》《林则徐》《阿诗玛》《红色娘子军》等。其英雄形象具有工农阶级属性,面对考验时表现出坚强不屈、大义凛然的状态,对党和人民忠诚,革命的理想意志坚决。这一时期塑造的英雄形象如《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小兵张嘎》中的嘎子、《钢铁战士》中的张志坚等。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后,复兴时期令英雄形象发生了剧烈变化。20世纪80年代基于对前20年的反思,重新审视社会、把握社会。在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上,中央提出了当时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对于艺术生产而言,百花齐放的形态需要迅速回温。国内一批电影人如谢飞、吴贻弓从小镇乡村中回归到城市,把生活的体验和中国人的生活状态融合在创作思路中,重新审视中国人的生活理想。他们打破了十七年电影所塑造的英雄人物形象范式,将生命、存在等关键词去与生活的真相碰撞,在真实的生活中寻求理想的模样。比如,电影《芙蓉镇》,女主角胡玉音在社会剧烈变革的浪潮中,依然坚守对生活滋味的追求,用其热情开朗坚守着一亩三分的米豆腐店,是当时勇于创业的典型人物,也是勇于抗争社会不公,勇于攻击阴暗的正面女性英雄形象。这一时期的英雄人物形象与酒神般的英雄形象有较大区别,他们秉持着一种还原真实的态度,英雄人物身上具有较高的理性主义思想水平,这是由于经历了社会的剧烈动荡后,人们对于理想生活的动摇所激发出的理性复归。他们坚定不移地追求生活的幸福,而排斥干扰追求幸福道路的力量。
在此基础上受解构主义影响,英雄形象传统的、结构的、崇高的开始呈现消融的态势。英雄的平民化属性,在人的个性化促成下,延展了人们对英雄的理解。电影《红高粱》中的男主人公余占鳌生性顽劣、离经叛道,演员姜文所扮演的形象是一个匪气野蛮的流氓形象,却充满着理性和人性的高度统一,在日本侵略者逼迫下,坚决地用鲜血反抗日本侵略者。《红高粱》与传统的英雄形象结构主义创作思维具有明显的反差。在强调理性叙事的人物创作方法基础上、在创作风格层面上出现了多元化。余占鳌既不是一个纯粹的或者神话的英雄形象,又不是一个遭遇到剧烈创伤的英雄形象,其英雄形象来自于个体潜意识,来自于其人性的光辉。更重要的是余占鳌这一英雄形象是处在变幻风云之中的人性,是在新旧传统道德纠缠的社会中,新的人性的力量光辉。
在跨世纪的20世纪末,改革的春风不断吹向电影市场,持续对外开放的文化领域也注入了新观点和新方法。新型的合作创作模式和国家主导的“主旋律”共同助力中国电影产业的发展进程。不同的话语观念逐渐进入电影创作活动中,对于“理想”的审美观念也多元起来。在这一时期有展现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开天辟地》,有展现1998年抗洪救灾英烈的《惊涛骇浪》等一批反映时代变化背景的重大历史题材作品,塑造敢于建立和征服的英雄人物群像,也有表现抗争乡村封闭秩序的《秋菊打官司》、抗争自我悲剧命运的《霸王别姬》等。
与此同时,到了2000年之后,全球化的思维影响着电影创作者的脚步。一批如《英雄》《无极》《夜宴》等商业大片粉墨登场,他们或受好莱坞电影的影响创造出符号性强的、表现性强的、架构意识明显的英雄人物。
然而在这一时期,“第六代”所创作的作品、所表达的主题与此前各个阶段都不尽相同。“第六代”导演们遭遇到自身社会体验表达与当时电影国营体制需求的错位,他们被称为“第一代个人写作者”[1],在他们的影像中,传统的“崇高”“高大全”式的英雄被用力撕扯破坏,社会边缘人物的生活状态则被公之于众。这群边缘人物包括诸如张元作品中的摇滚青年(《北京杂种》)、同性恋者(《东宫西宫》)、陪聊小姐(《绿茶》)、幼儿(《看上去很美》),类似的人物还体现于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贾樟柯《小武》等。这些边缘人物的身份绝对不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理想,也不能成为理想的符号象征。与80年代电影中的理性主义光辉下的英雄人物相比,第六代的人物正在用一种解构的力量去抗争主流形态的漠视。他们破坏“崇高”,又将理性光辉荒诞化,这些令传统英雄形象缺失的处理方法,是创作主体的个人化表现。当这些电影作品逐渐进入公众领域后,“第六代”则以噪音的形式挤占主流形态的话语空间,成为部分群体的话题领袖,成为一定意义的英雄本身。
值得注意的是,以通过挤占主流形态的艺术表达,来扩展多类型人群的话语空间,逐渐成为“英雄”的众多审美形态中不可忽视的一种样式,但这种形态依然受到群体属性和媒体规范的限制,未能成为审美的主流。然而,其所产生的影响驱使着后来的电影创作者们不得不思考英雄该以何种面目重新回到荧幕上。
随着电影产业化日趋成熟,电影市场日益繁荣,大量扶持政策及资金注入到创作中。同时,在物质文化急速发展的社会环境下,观众对于题材内容的审美追求愈发多样化,电影科技也顺势勃发,为作品注入力量。这些因素共同促发了近年来“新十年”电影的强劲发展势头。
在动画电影《大圣归来》中塑造了耳熟能详的孙大圣形象,孙大圣再次降妖除魔完成了一次古典英雄的“崇高”表现。《大圣归来》结合了CG技术和漫画思维,为观众带来了一次奇观式的体验。除此之外,通过CGI场景技术创制的《长城》,也在无影禁军对抗饕餮恶兽时展现了其无畏牺牲、斗志昂扬的崇高的英雄群像。还有徐克导演的《智取威虎山》,运用3D特效技术为观众再一次叙述了杨子荣在威虎山智勇双全,引领东北民主联军剿匪胜利。这些电影的创作者们矢志不渝地追求英雄的“崇高”形象表达,通过电影科技的进步,再现及还原“崇高”的力量,令英雄的“崇高”复归。
在审美多元化和电影市场丰富的条件下。武侠的英雄类型、理性光辉的英雄类型、“第六代”的“作家电影”等都纷纷回归,在表现主题上和创作风格上,呈现出繁荣多样的图景。在图景中,特战英雄片在商业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也在电影产业中形成了特有的类型范式,即“特种兵、特警(在役或退役)孤胆英雄依托坚强意志、特战智慧与出色技能完成个人使命(亦是国家使命)”[2]。受好莱坞超级英雄片影响,将个体意志与群体遭遇结合起来构建事件的行动目的。《狼牙》《湄公河行动》《战狼2》,主人公都具有明显的特战英雄特征。在这些作品中,英雄并非单纯地追求崇高,也没有着重表现在伤痕中寻求理性光辉,追求的是个人和集体的双赢,促发观众对于英雄与国家之间关系产生思考,呈现一幕幕生死角力和国家强大力量的影像。与之相似的,还有近年来的,科幻题材电影中呈现的英雄形象,譬如,电影《流浪地球》中,刘培强等领航者,为了拯救人类生命和人类家园,义无反顾选择了“流浪地球”的计划。这也是英雄被放置在科幻题材中的存在形式,尽管形象稍显单薄,但随着科幻题材的不断被理解,英雄形象或将更加真实饱满。
在中国电影发展的长河中,电影中的英雄人物占据重要地位,尽管在不断变换内容和形式,英雄人物仍然为文艺创作和宣传工作提供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中包括为主流话语传播提供符号语言,为人民精神理想追求提供具象,为电影艺术创作提供题材,为电影科技创新提供素材。
英雄作为人类塑造的理想化的具有人格的符号,一种人类共同理想的高度概括的拟人化符号,其本身即具有符号化的意义。在国家不断改革的进程中,抽象而复杂的改革思路则需要具象的语言向大众传播,而电影作为表现力强、影响力巨大的艺术类型,则承担起宣传主流话语的责任。在上文所梳理的各个电影发展阶段中,每个时期都会诞生特定的英雄人物类型,是为形成当时社会价值共识所创造的。在新时期、新时代语境下,诸如《中国机长》中的刘长建、《攀登者》中的方五洲,以及《烈火英雄》中的特警中队消防员们都是表达在国家新的历史时期中,人民群众中的英雄人物所具有的家国、社会情怀。英雄人物本身具有个性和共性的形象,构成了符号化的能指,而向群众传递的主流话语成为其延展的所指。
2017年上映的《战狼2》获得了56.39亿的高票房,盘踞中国票房排行榜首,观众对于展现英雄内容的电影保持很高的热情。观众需要电影为其提供精神理想的具体形象,以此将美好的想象具象化、人格化。而在多元的文化环境中,除了冷锋式的特战英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我不是药神》中的程勇也是英雄。程勇从一个男性保健品商转变为拯救慢粒白血病人的“药神”,其在强大制药行业垄断现实重压下的决心和斗争,给予观众在现实层面的巨大共鸣,能进一步影响社会舆论和群众思考,甚至是行动。
评论家马宁在《新主流电影:对国产电影的一个建议》中写道:“新主流电影理论并不是那种体系严密的理论,实际上只是一群年轻导演和策划人企图改变现状和发现中国电影生机而发出的良好愿望。它的提出不是为了发动中国电影的一场风格革命或者是某种意义的国际化运动。”[3]其实,无论是新主流电影也好,或是其他时期的电影,电影创作者都不遗余力,在扩展电影艺术的创作思路和方法,产生出新的形式或将能够成为电影作品的亮点,或将成为运用广泛的手法,甚至能因此而产生一种风格、类型,而艺术创作发展的前提是一定数量的反馈,特别是电影艺术。而具备英雄形象的电影,往往能够吸引大量观众,为改变和创新,提供坚实的保障。
电影科技为电影创作者想象力的具象化表达插上自由的翅膀,而电影科技也借助电影艺术得到了方向明确的发展。表现英雄人物题材的影片,似乎与电影科技存在不解之缘,无论是“崇高”的神性表达,还是理性的象征意图表达,都离不开电影科技的助力。美国DC和漫威创作的超级英雄们都具有各不相同的超能力,而在电影中则需要电影科技的助力,令超级英雄们的超能力看上去更加真实和震撼。而DC和漫威则不遗余力地利用不断进步的电影科技手段,为超级英雄们创造奇观的超能力。
从电影进入中国社会之始,英雄的话题从未从银幕上消逝,而是随着时代和主流的变化而变化姿态。中国电影中的英雄形象从早期的反帝反封建言说到十七年电影中的国家成立初期价值共识的需求,从文革期间的高大全样板再到80年代理性主义光辉的叙述,从跨世纪崇高形象的延展和多元意味的深入到新10年电影时期完全开放的创作模式,在中国电影历史的进程中,英雄形象一直默默守护着发展的动力,发挥着为主流话语的传播提供符号语言、为人民精神理想追求提供具象、为电影艺术创作提供题材、为电影科技创新提供素材等重要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