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记忆与孤独诗学:王性初诗歌论

2020-01-19 16:25巍,黄
关键词:意象记忆诗人

魏 巍,黄 琴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00)

谈到20世纪80年代的诗坛,北岛、舒婷、海子是一代人抹不去的记忆,但说起诗人王性初,却鲜有人知。他就像诗歌史上一个被遗失的孩子,这并不是因为王性初在诗歌史上不重要,事实上,正如荒林所说:“他是美华诗歌界一个特殊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他的那种完全个性的创作方式在海外诗坛非常有代表性。”(1)荒林,陈瑞琳 :《诗人是命运的独木舟——旅美诗人王性初访谈录》,《诗探索》2017年第1期。然而,这个具有“代表性”的旅美诗人,在当前学界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究其原因,不外乎有两点。一是华文文学本身在学术界所受到的歧视。曾有人戏言,古代文学研究界看不起现代文学研究,现代文学研究界的看不起当代文学研究,当代文学研究界看不起港澳台文学研究,而港澳台研究界的只能看不起华文文学研究。虽是戏言,但多少也可以看出被研究对象的等级秩序。在这样一种学术氛围下,王性初被忽略就显得理所当然。第二个原因则在于,20世纪80年代以后,中国诗歌遍地开花,尤其是到了21世纪后,诗人不再是一种稀缺资源。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于海外的华裔诗人要想在中国功成名就,可能远不如一些可以把小说改编成电影,从而产生传播效力的小说家了。

当前对王性初诗歌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创作视角方面,如施建伟、王玲玲在《一个孤独的寻梦者——评王性初的〈月亮的青春期〉》(《华文文学》2001年第3期)中借助叔本华尼采的悲剧理论,从审美意识领域解读王性初的作品;熊国华在《美华诗坛的“独行侠”——论王性初的诗》(《华文文学》2006年第2期)中提出王性初诗歌受到“朦胧诗”风格的影响,并在此基础上继承与发展;闫丽霞则在《生命的旅程——简评旅美诗人王性初诗歌中的三个意象》(《海内与海外》2007年第7期)中抓住了王性初诗歌中的三个常见意象,即死亡、幻梦、漂泊,对诗歌作品进行分析。显然,无论是就质,还是量来说,对王性初诗歌的研究可以说还处于起步阶段,有待继续深入的地方,比如,为什么他的诗集名多以观照自己的内心为取向?如《心的版图》《孤之旅》《行星的自白》《初心》;为什么他的诗多以死亡作为意象,却又表现出一种乐观向上的情感基调?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深入阐释。

一、 创伤记忆与死亡意象

王性初曾这样解释他对诗的理解:“诗的孕育在于真情实感。每个人在人生历程中,一定会遇到许多痛苦、挫折、不幸,等等,在内心留下了创伤,把这些‘心灵创伤’以文字的形式书写下来,用各种意象表达出来,这也许就是诗。”(2)林升文 :《诗歌,超越创伤才动人肺腑》,《福建日报》2016年11月29日第12 版。尽管对于诗的定义早已有之,但是对于诗人自己来说,什么样的诗才是他所认为的诗,却是各有主张的。对于王性初来说,诗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通过诗歌书写,疗救自己的心灵创伤,从而给予自己再次直面生活的勇气。“诗歌就是在一层层的心灵创伤中孕育,诗歌成为我医治心灵创伤的安慰剂。在书写自身的心灵创伤的同时,释放了内心的苦楚,也让心灵创伤在书写中回归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在那里得到安息。人人有各自不同的心灵创伤,那么,人人可以在心灵创伤中,找出一种适合自己书写的最佳形式,而诗歌书写是其中之一。”(3)林升文 :《诗歌,超越创伤才动人肺腑》,《福建日报》2016年11月29日第12 版。从整个文学理论来说,王性初的这个说法其实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之一,无论是小说家鲁迅(4)魏巍 :《鲁迅的创伤记忆及其创作心理》,《齐鲁学刊》2018年第3期。、沈从文(5)魏巍 :《抵制记忆与遗忘书写——沈从文创作心理论》,《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老舍,还是诗人冉冉,(6)参见魏巍 :《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女性诗歌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都充分地证实了王性初的这个观点。只是王性初把创伤体验扩展到了人生所有的苦痛经历,而死亡正是他所刻骨铭心的体验之一。

王性初常常提及许多不同的死亡意象,诸如死亡、末日、停尸场、死刑、尸骨、地狱等。这些意象在诗人笔下随处可见,甚至连作者本人也未曾察觉,这与作者因为童年阴影而形成的创伤意识不无关系。

王性初在《初心·序》中,追溯了他自己诗歌书写的三个源头:一是,“早年丧母”所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心灵创伤”;二是,“体弱多病”,童年开始一直到大学都在“过敏性支气管哮喘”中度过,大学毕业后不久即被诊断为“晚期恶性淋巴癌”;三是,童年在公园看枪毙犯人留下的童年噩梦。(7)[美]王性初 :《诗的孕育与心灵创伤——回顾我的诗歌书写》,《初心·序》,上海:文汇出版社,2016年,第3-4页。

从小体弱多病,经历死亡威胁,最后在医生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无奈之举中,起死回生,体验到生命的无常,或许正给予了诗人对生死观念的淡然,所以可以从容面对。在《都市停车场》中,诗人写道:

见缝插针的拥挤掐住了/喉咙脖子窒息了气管/流线型骷髅性感着身躯/这个儿摆成积木的拼图/五颜六色的行尸走肉/循着进进出出的闸门/停放硬如冷铁的肌肤/停放砰然作响的心肺/停放流动的液体停放气管的排泄物/行走的僵尸每天孵化无数喜剧/也无时无刻制造无数噩耗/动感的演员驾驭着分分秒秒/也无法控制落幕的哀恸/大大小小地上地下的乌龟壳/以四肢剪断安息日的寸寸光阴/用钞票偿还复活的每一方尸位/活得潇洒活得腻味/死在未知死在无畏

要对这首诗进行深入解析,就不得不提到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伴随着文学全面复苏而出现的一个新的诗歌艺术潮流——朦胧诗。诗人王性初继承朦胧诗的特点,将都市停车场比作医院停尸场,看似在写停车场的拥挤不堪,但是却用了“喉咙、脖子、骷髅、肌肤、心肺”这些与生命意义相关的词语。“停车场”是现代化的象征,诗人通过看到拥挤不堪停车场,思绪却猛然被拉到了曾经危在旦夕的医院,停车场停放的一辆辆汽车犹如医院躺着的一具具等待施救的病体,五颜六色的车身好比身患各类杂症的病人。这些被安放在各个狭窄车位里的汽车就像一具具无能为力的行尸走肉,任人处置:进进出出于各类大大小小的医院,摆放好快没有温度的身体,听着还在努力跳动的心跳声。这是生命的迹象,也是死亡的意象。各式各样的汽车每天会经历着不同的喜悲,这一切都是由驾驶者控制,就像医院里的医生,竭尽全力操作着各种手术仪器救死扶伤,但仍无法避免生命自然运行的规律。人就像物品一样随意被安放,在惨白的病房里等待的是希望与绝望。

在常人看来,“停车场”是都市现代化的象征,是个人财富的一种标志。而在诗人的眼里,看到的却是死亡,是医院,是停尸场。如果没有早年生死攸关,躺在病床上的经历,就很难将这样一种都市繁华与医院停尸场联系在一起。一个经历了生死的人才会看淡生死,一个经历绝望的人才会忽略绝望。所以诗人才会在诗的结尾得到一个升华个人情感的人生感悟:“活得潇洒活得腻味,死在未知,死在无畏。”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不如就活在当下,活在眼前。管他距离死亡有多远,仍然高唱我歌,潇洒过好每一天。将疾病、死亡看作是一种经过涂鸦的生活方式:

色彩缤纷成幻影/线条组合成玲珑/只是漂泊四方随意撒泼/依稀呈现细胞的轮廓∥杂乱无章的秩序/千变万化的安排/鸦涂出了无数宽容/生活生活:生而活着(《有一种生活方式叫:涂鸦》)

如果没有切身之痛,没有直面苦难的勇气,就不会把剩下的生命时间当作利润一样的存在。早在此之前出版的《孤之旅》诗集中,王性初就将这种涂鸦式“撒泼”与“宽容”表达了出来,“将前程抵押将命运交给那个亡灵”(《一个行将死亡的下午》)。而更为具体的则是《初心》中的另外一首诗《我的图腾》:

我不知道归西的路/我不知怎么走它的方向/我更不知路的形式与花样/只知一路潇洒而平常∥是空难是疾病是车祸/是突然是拖延是判刑/诗的图腾与灵魂同享欢乐/爱的延续和友情同归于尽∥没有遗憾没有牵挂/没有遗嘱没有告别/已经苟活了多少日子/今天的结局堪称完美∥躺在生命的席梦思上/祝福自己有个幸福的解脱/撒手前去寻找我的天堂/我的块垒我新写的诗歌

癌症虽然痊愈,但留下的创伤仍在继续,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从死神手里赚取的这些日子,虽然表面上是一种“苟活”,但对于凡人来说,何尝不是“堪称完美”的结局?

除了内在因素影响而形成的这些常见的死亡意象词外,还有部分很特殊的表达死亡意象的词:枪口、靶心、准星。这些在生活中很难想到的意象,在王性初的诗集中,被诗人多次运用。究其原因:一是美国是一个没有禁用枪支的国家,诗人长期留美,在生活中或多或少都能见到这些东西;二是源于诗人童年记忆:小时候在公园看枪毙犯人,在心里留下阴影,成为了噩梦。现实与记忆的遇合,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和地点,激发了诗人特殊意象的运用:“寄出一张张蘑菇云的请柬/带来一束束准星的玫瑰花/捧上一杯杯滴血的冰淇淋/以及漫天枪林弹雨的庆祝焰火”(《世纪末日的一次派对》)。

于热闹中体会孤寂,在狂欢中看到悲凉,这正是诗人诗歌的别具一格之处。将圣诞节举行的一场宴会当作是世纪末日的一次派对,一张张制作精美的请柬上,诗人看到的是因剧烈爆炸而产生的蘑菇云,从一束束精挑细选的玫瑰花上,诗人看到的是枪炮瞄准位置的准星,一杯杯色味俱全的冰淇淋,诗人看到的却是滴血的杯子,在漫天绚烂烟火中,诗人看到的却是枪林弹雨。身处盛大狂欢节中,诗人并没有融入其中,相反,在这里诗人却联想到了与这场盛宴无关的东西:枪支与战争,流血与死亡。已经融入诗人生命的回忆,不需要刻意地准备,那些童年阴影是一直伴随着诗人的,活在每一个角落缝隙,稍有一丝思想上、视觉上的触击,这些已经历经岁月的记忆仍会立刻如潮水般涌来。

正如诗人自己所说:“总结了自己诗歌中充斥‘死亡意象’的几处源头:早年丧母;体弱多病(甚至患过癌症);童年阴影;情感挫折等等,我将‘诗的孕育’归结为‘心灵创伤’所致。因为心灵有了死亡的创伤,才孕育了诗。从另一角度看,颂歌、赞美诗也是心灵创伤的折射。为何歌颂光明?因为有过黑暗,故而珍惜光明、讴歌光明,并期望黑暗不再来临。正如经历了严冬的寒冷,才渴望春日的温暖。因此,创伤是光明与黑暗的两面。我也曾讴歌过时代,歌颂过英雄。但即使如此,往日心灵的创伤却潜意识地统治了我的诗歌地盘,‘死亡意象’成了我诗歌调色板上运用最多,出现频率最高的色彩。”(8)江少川 :《诗人是命运的独木舟——旅美诗人王性初访谈录》,《世界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

随着时间的推延,创伤记忆会渗透进人们的主观解释、认知模式、行为模式等方方面面,从而将创伤稀释。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也是在不经意间巩固,加深这种记忆。这就很好地解释了诗人诗中的多处死亡意象描写,展现的正是作者内心的创伤阴影,是心中永远无法忘记的记忆。但是,通过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情感的自我宣泄?将平时难以言说的感受写进诗中,从创作心理学上来讲,也是疗愈创伤的一种重要方式。

可以说,诗人既讲述着自己的创伤,同时又超越于创伤之上。诗人将诗歌写作看成是生命的快乐之源,高于生死之上。抑或说,经历生死大劫后的诗人发现,诗歌是自己唯一的精神依托:不论将要来去往何方,不再去管明天是福是祸,不再对世间牵挂流连,余生短长都是一种幸运,潇洒平常与诗相伴,即使即将离开也是一种幸福。诗歌是诗人浸入骨髓的一种依赖,让一直萦绕在诗人心上的孤独感得到适当地排解,打开诗界大门,涌上心头的都是一些平常难以向人表达的思绪情思,而写诗就不仅仅只是一种回忆,也是对创伤心灵的修复。将诗歌看作是“我的图腾”,心路另辟蹊径得到释怀,看淡人世常态。创伤在给诗人留下痛苦回忆的同时,也给诗人创作提供了养料。

二、孤独的诗学

王性初的诗集多以反映内心的孤独作为书名,如《独木舟》《月亮的青春期》《孤之旅》《心的版图》《初心》《行星的自白》等,“孤独者”似乎成为了诗人的代名词。读王性初的诗集,从诗歌出发去走近诗人,可以发现,诗人是孤独的,但是诗人的孤独,并不只是外在环境下的孤独,而是一种源自内心情感无法得到排遣,在生活中又无人能理解和分担的一种孤独。这种孤独感既有童年丧母留下的阴影,又有常年客居海外等多种因素影响。

事实上,在即将离别中国前往美国的时刻,诗人就已经预见了之后的生活境况,在《远方,有一只独木舟》一诗中,诗人就不误悲怆地写道:“所有人都离开这个码头匆匆又匆匆/说是去远方淘金去实现生命的诺言/好吧目送一个个岁月瀑布似的岁月/别忘了小舟有一颗漂泊的心”(《心的版图》,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从写作手法上来看,这首诗明显带有意识流的特征,这种发源于乔伊斯、伍尔夫的小说笔法是迄今为止所见的唯一用于诗歌创作的表达方式。但是在很大程度上,诗人并非出于一种艺术手法的创新,而是对未来漂泊不定的内在隐忧,就像他在《无矢无的之别》中所写的,“辞别却无矢无的/明天就要去远行”(《心的版图》)。或许,诗人之所以为诗人,就在于他们那敏感的触觉,能够准确预测到命运的走向,这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的踪迹。因此,诗人就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者。”(9)[德]马丁·海德格尔 :《林中路》(修订本),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245页。

随着“无矢无的”的远行的到来,远离故土变成了现实,乡愁终于如期而至。“说到乡愁,也许是古今中外所有诗歌中永恒的主题。当然我的诗歌内容也不能例外。但是,即使是相同或相近的乡愁体验,不同的人、不同的诗,也有着千差万别的表达。在《月亮的青春期》中,有很多诗篇,流露出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思乡情怀。而这种乡愁,特别是在更深夜静、寂寞无助时,更为浓烈与揪心。毕竟与那块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即使离别了,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血脉相连。这种相连,她是亲情的,更是文化的;她是地理的,更是岁月的。”(10)江少川 :《诗人是命运的独木舟——旅美诗人王性初访谈录》,《世界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的确,乡愁是游子永远绕不开的话题,不同的诗人笔下孕育的,又是一番不同滋味的乡愁体验。羁旅漂泊在外的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环境、语言、文化、饮食,总会升起浓浓的乡愁,同时,遇见以前曾在家乡见到过的事物时,一种熟悉感又会或隐或现地扑面而来,这往往就会产生触景生情之感。同样,在王性初的诗集中,异国怀乡的情感在诗人的诗中随处可见,无论是适逢中国传统节日:端午节、中秋节或春节、元宵节,还是遇上他乡的狂欢节、圣诞节,思念之情总是悄然爬上心头。对诗人来说,清晨喝一碗平淡无奇的白粥,那也是家乡的口味,遇上北京的雾霾,那也是朦胧得可爱,无意间轻拾起一片海边的鸟羽,那也能思绪万千。

掐指头半载已过/夜的河床每每枯竭/梦是河底之鱼/溜掉的溜掉/死去的死去/至今无梦/无梦之夜是黑色的白天/于是/夜夜祈梦无梦/无梦之夜非夜/又想起那时节/夜的河床每每泛滥/常有美梦与噩梦溢出/伴随着呓语笑语/在河底歇斯底里/反觉有趣/有梦之夜是白天的黑色/可知否/夜夜藏在梦里/梦梦匿于夜中(《寻梦者》)

身处异国已过半载,躺在床上的诗人细数着离别的时日,心中还在牵挂着大洋彼岸的家乡,渴望在梦中能够走近熟悉的故土,奈何这些“河底的鱼”不是溜掉就是死去。每天晚上祈祷着梦快些来吧,无梦的夜晚犹如白天,无梦的夜晚都不应当算作夜晚。可惜,梦总是求而不得,只能辗转反侧回想着以前做梦的日子,无论做着好梦也好,噩梦也罢,关于家乡的记忆或好或坏悉数归来,在梦里或哭或笑都觉得是一种趣味。可有人知道,那些夜夜藏匿于梦中的秘密?

这首诗写于诗人留美半年之时,从时间上来讲,时间是冲淡记忆的良药。可是细读诗人这首离开家乡半年的诗,或者通观他旅美后的所有诗集,不管是刚到美国还是已经留美几十载,诗人在诗中的怀乡之感只增无减,即使在诗人描绘他国所见所闻所感时,也能从诗中读出丝丝思念故土的滋味:“故乡遥远在视野之内/一座白色的信仰/很虔诚很坚定很危险/……来去是信仰的回归/回归是信仰的故乡”(《清晨的教堂》)。按时参加虔诚的祷告,仿佛在这座白色的教堂里,向上帝诉说心中的信仰,上帝就能助他见到日思夜想的故乡。“不是候鸟的鸟类/披着一身可人的黑/当然还有那可人的聒噪/以及可人柔软的长舌/总以为你的不详是一种吉利/用一嘴口水避祸于异乡/……选择离去是黑色的翔/九万里长途伴一路心颤/太荒谬太危险太刺激太堕落/乌鸦从此漂白了一身黑”(《返回家园的乌鸦》)。在诗里,诗人为一向被称为不祥鸟的乌鸦正名,黑色的羽毛是可人的,聒噪的声音与柔软的长舌也是可人的,即使是向世人预示不祥(中国民间将乌鸦视为凶鸟)。在诗人眼里,在异乡能够遇见乌鸦也是一种吉祥,一种幸运。诗人由此而联想到自身:异乡终不是久留之地,选择归去才是最好的归宿,哪怕是路遥车慢,前途艰险。

和传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说法不同,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指出,每每思念成疾、过于关注的事物并不会出现在梦中,相反是一些在白天被意识边缘化的东西更容易出现在梦里。这就很好地说明了诗人夜夜祈梦无梦的缘由:对家乡思念过度。对诗人来说,虽然从空间上已经远离了家乡,但是心里的牵挂并没有离开,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诗人想借梦实现,所以夜夜祈梦,但事与愿违,祈梦无梦。梦之于人有好坏之分,人们更倾向于沉醉于好梦之中而反感噩梦,但诗人对于故乡的思念已达到极致,甚至于觉得无论是好梦还是噩梦,都希望能获得一些关于故乡的消息,哪怕是有关曾经不好的回忆,只要是与故乡有一丝相关联,都愿意在梦中遇见。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诗人平日里的思乡之情本已郁结于心,尤其是到了佳节时期,思念之情尤为深刻。而这是只有同处于相同文化源头下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些传统节日蕴含的特殊意义。这些节日就像一根无形的纽带,连接着漂泊异乡的游子,每当节日到来,并没有相同感受的人聚在一起庆贺佳节,一种孤独感也就油然而生:

端午的阳光很端午/踟蹰到端午的超市/精挑细选一串端午粽子/重新温习一张历史黄页/颗颗粽子穿着绿色寂寞/穿着初夏穿着记忆穿着异国风味/忧伤地望着木然的人群/木然地失去往日的记忆/端午只是端午的端午/一具裹着历史的僵尸(《五月五日的开篇》)

端午节到来,诗人在超市精挑细选了一串象征端午节日的粽子,尘封的历史记忆也由此被打开。看着这些和诗人同样出现在异域他乡的粽子,诗人仿佛也看到了这些粽子的孤独,裹着异国的绿色,带着异国的风味儿。提着粽子站在来来往往的路口,一起注视着木然的人群,往事顷刻间被现实击倒,关于端午的记忆不再,关于端午的历史也不再。诗人将个人情感寄托于粽子,“颗颗粽子穿着绿色寂寞”,其实并不是粽子本身知道寂寞,而是诗人感到了孤独。诗人本身魂牵梦萦的家乡,只能靠“历史的黄页”来复现,只有靠粽子来寄托。到了节日时节,异乡异客之感越来越重,没有人关注今天的日子为何特殊,没有人理解为何要在“五月五日”吃粽子,也没有人共同分享节日的喜悲。对于漂泊异乡的诗人来说,周围的人群是木然的,记忆也随之失去颜色,最后也不得不发出感叹:端午也只是端午罢了。就像到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元宵节,诗人也只能独自望着一轮挂在天空的圆月,从记忆中搜索一些关于元宵节的信息:秧歌龙舞、元宵米酒。缥缈的思绪终归要回到现实,诗人也只能无奈折服于身处的孤寂:“今夜是元宵/呵 今夜是元宵”(《月亮的青春期》)。

三、孤独之于生命的意义

如果说童年经历的阴影造就了诗人诗歌中的死亡意象和创伤意识,异乡漂泊流浪加深了诗人童年时期就已形成的孤独感,那么综合诗人整个生活经历,这些不好的回忆,都让诗人形成了对人生意义独特的体会。回忆是痛苦的,但是没有回忆的人生更为苦涩。纵观王性初的诗歌创作,诗人将所经历的创伤,以及感受到的孤独,以锋利冷峭的语言文字展现了出来。但展现创伤并不苦痛于创伤,书写孤独而不沉湎于孤独,相反,在经历这些创伤后,诗人获得了更为乐观的生活态度。

感恩生命,潇洒活着。在经历过亲人的生死离别,有过亲身的生死体验之后,诗人的心态也在随之发生着变化。在诗人眼里,往事确实难忘,在不断纠缠于诗人往事记忆中的同时,也无形中形成了诗人新的生命观:看淡生死,潇洒活着。

我回来了/在生命的漫长之途/五次三番 三番五次/亲吻我的父母/我心中爱的归属/直至有一天/我回不来了/在生命的尽头/咽气前吐出了三个汉字/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生命尽头的三个汉字》)

童年阴影在诗人心灵留下的是一块伤疤,活跃在不经意间的情感刺激处,但这些创伤已与诗人密切融合,成为诗人创作的灵感来源。就像闫丽霞对王性初的诗作评论时所说的一样:“他热爱死亡,但不沉湎于死亡,而是力求超越死亡,来获得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11)闫丽霞 :《生命的旅程——简评旅美诗人王性初诗歌中的三个意象》,《海内与海外》2007年7期。所以诗人热爱死亡,但并不置身于痛苦之中。最痛苦的事不是忘不掉受过的伤、经历过难忘的坎坷,而是沉湎于过去伤痛,无法自拔,不愿走出创伤。在经历病痛折磨过后,诗人并没有显得消极悲观,意志消沉,反而是怀着一颗对生命的感恩之心而活着。“我”回来了,是带着爱意的归来,过去的伤痛就让它过去吧,“拒绝呻吟拒绝嘶哑拒绝挣扎的痉挛/拒绝变形而失真的嘴脸/呼吸着人的尊严走到最后/最后的尊严是完美的结局”。回来后的“我”,感恩父母,感激所爱,享受人间真情的温度,享受充满爱意的一生。所以直到有一天回不来了,心中也不会带着遗憾离开,一路潇洒与平常,看淡离合悲欢,坦然接受生命的开始与结束,“轻轻地用句号编织告别的花圈”(《愿望的归宿》)。当生死已经不再成为诗人最主要的关注点,那么生命就可以开启无限种可能:赏温哥华的雨(《温哥华的雨》)、看六月的彩虹(《六月的彩虹》)、品下午的图书馆(《下午的图书馆》)……做喜欢的事情,所以在诗人的诗中,不是只有阴影之下快要窒息的喘息,也有放开束缚后的坦然无畏。正如刘登翰所言,“他一直保持着一个旅人的身份,怀一颗孤独和漂泊的心观察和思考,努力越过表象的缤纷,进入生命内里。……浪迹天涯,缤纷大千给他的灵感刺激,不是异国情调,而是人生思考。”(12)刘登翰 :《一个孤独旅人的繁富世界——序〈孤之旅〉》,[美]王性初 :《孤之旅》,北京:中国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6页。

诗歌是诗人的图腾,是诗人宣泄情感的窗口。刘登翰认为,王性初“孤独的源头最初源于怀乡。”(13)刘登翰 :《一个孤独旅人的繁富世界——序〈孤之旅〉》,[美]王性初 :《孤之旅》,第6页。原有的心灵创伤加上移居海外的异乡孤独感,深深地影响了诗人的诗歌创作。

“中国城比肩接踵的脚印/中餐馆脍炙人口的菜单/太平洋海岸上饥渴的眺望/博物馆兵马俑身上的盔甲与蹄声/哦,我的相思呵/华文报纸的字里行间/墨香着我的相思/华语电视的欢声笑语/泛滥着我的相思/华人脸上的阡陌皱纹/镌刻着我的相思呵/华夏子孙的心田血脉/奔腾着我的相思/二千零一夜的时时刻刻/是白昼盼望着暮色的静谧/二千零一夜的分分秒秒/是晚霞步来后梦的寻觅/相思的两千零一夜/是一封封家书的煎熬/二千零一夜的相思呵/是一次次越洋电话的跋涉/二千零一夜的相思/是我离别故土的全部/相思的两千零一夜呵/是我家乡的 日落与日出/初一相思在恭贺新禧的祝福里/除夕相思在阖家团圆的圆桌中/每一个黎明都是我相思的起跑线/每一个夜相思,晚都是我相思的马拉松”(《相思,第二千零一夜》写于来美后的第五个生日)

现实与内心的格格不入,喧闹与相思总是针锋相对,在诗人的诗里常常发生。诗人毫不吝惜对故乡的相思之情,哪怕是在朋友欢聚共庆生日的日子里,诗人的心中仍然为故乡留下一片思念的静土。站在大洋彼岸遥望故乡,铺满摩肩接踵脚印的中国是诗人渴望踩上的土地,色香浓郁的中国餐馆,只是想想就让人垂涎欲滴,华夏五千年的古文明更是在心底声声召唤……因此,诗人不忘初心,不忘家国,华语报纸上、华语电视中都有诗人致力传播中国文化的身影。

于情感断裂处才会产生诗意,正如诗人这般沉浸在忘我的相思中,忘记了生日,忘记了喧闹,才在这欢快的气氛中想到了读家书时的煎熬,接到越洋电话的珍贵,新年的祝福和除夕夜的大团圆。故乡是诗人情感泛滥的发源地,提起故乡,一种“欲语泪先流”的画面感油然而生,而常见游子的异乡孤独感,是在无助时才会想到曾经养育自己的故乡,以及热情助人的乡亲父老,但在王性初的诗歌里,更常见的是身处繁华之地,却又“心远地自偏”。诗人游历世界各地,却始终放不下回中国后所经过的每一寸土地:静静流淌的涵江、上海的南京路、早餐的食谱、北京的雾霾、十字路口的三角梅、古镇的一条木凳……并非这些景观物象特殊到一眼就能吸人眼球,而是诗人的眼睛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经过的角落:每一个角落都承载着对故土的思念。

四、结语

“性初者,不忘初心也”,这是王性初对自己名字的解释。一切文学创作的产生源于作者本身所感所悟,只有了解作者的创作“初心”,才能真正理解作者的作品。

在诗人王性初的诗歌中,心灵的创伤形成诗歌书写的灵魂,思国怀乡形成了诗歌孤独的源头。正是这些特殊的经历,让诗人对生命也有了新的认识。在王性初的诗歌创作中,死亡意象在诗人笔下肆意泛滥,但并没有形成诗歌单色调的情感抒发;对故乡的炽热情感使得诗歌里字字饱含相思,感到孤独却没有深陷孤独深渊难以自拔,在这些孤独感背后,反而形成了一种生命意义上的升华。创伤意识和孤独感支撑着诗人的整个诗性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诗人的内心是灰暗、消极、颓废的。相反,诗人想通过自身历程告诫读者:珍惜今天,珍惜生命,擦干身上的血迹,拥抱生活。通过诗歌创作,王性初修复了童年以来的创伤记忆,以及远离故土带来的孤独感,从而缝合了记忆与现实生活之间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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