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红 石金焕
(黑河学院 a.学术理论研究部; b.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黑河 164300)
在华俄侨作家А. П.黑多克于1892年10月19日出生于拉脱维亚,1990年6月20日逝世于阿尔泰边疆区的兹梅伊诺戈尔斯克。曾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1921年移居中国哈尔滨,20世纪30年代居于上海。曾在《边界》杂志、《上海霞光》报、《喉舌》报等报刊上发表过作品。1947年被遣返苏联,在集中营劳动改造10年,后在苏联继续从事文学创作。短篇小说集《满洲之星》是其代表作。在中国生活的26年里,А. П.黑多克耳濡目染了中国的民风民俗,对中国自然景观和人文状况的深入了解,与他对人性的深入透视相杂糅,使其笔下的中国景致往往具有了人性的灵动之美与幽深之色。
荒芜的大漠、戈壁常常是А.П.黑多克彰显粗犷之美的写作对象,《疯狂大漠》《不明之物》等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疯狂大漠》中的沙尘柱来势凶猛,锐不可挡,充满神秘与鬼魅之气。沙尘来临前“蓝天从南面一侧开始泛黄。与此同时,他面前的风滚草开始晃动,一个个灰色的小团向前滚去:大漠的气息渐渐向整个草原蔓延,沙尘暴也接踵而至。”“一根根颜色浅红、呈圆形的沙尘柱在风势较弱、比较平缓的山坡旁边呼啸着拔地而起,太阳立即黯然失色,天昏地暗,只剩下灰蒙蒙一片。”[1]288寥寥几笔作者便将沙尘柱从“风雨欲来风满楼”到“来势凶猛,拔地而起”的自然现象的全过程描写得形象逼真,而且,“泛黄”“浅红”“天昏地暗”“灰蒙蒙”等色彩词汇的准确运用也将大漠中的自然怪像表现得很富有画面感,读之仿佛近在眼前。这种沙尘柱的突然出现解救了主人公日丹诺夫,但也为全文的诡秘埋下了伏笔。在大漠人看来这种诡异天气是魔鬼使然,因为据追赶日丹诺夫和施马科夫的三位牧人事后讲,“他们好像在追赶两只狼,还打死了其中一只。但那不是狼,而是妖怪,因为他们再去追另一只狼的时候突然乌云蔽天,飞沙走石,只见刚才打死的那只狼变成了一个人,从地上站起来去追赶自己正在逃命的同伴……”[1]290,这种关于魔鬼的传说为主人公日丹诺夫的存活增添了神秘感,同时也使大漠具有了鬼魅之气,此外,沙尘柱的凶猛与日丹诺夫的飞奔相互映衬,表现了主人公迷狂的内心和与同伴生离死别后的绝望。
与《疯狂大漠》同样有着诡秘之景的《不明之物》,随着主人公斯蒂姆斯到大漠寻找“不明之物”的活动,展现了大漠的“死气”,而且这种“死气”的描写较之《疯狂大漠》更为深入形象。主人公斯蒂姆斯是一位令世人羡慕的富翁,但他却厌弃这种物质享受,要到大漠中寻找“不明之物”,以致达到疯狂的程度,最后在梦幻迷离中死亡。而他雇请的保镖伊里亚·兹维尼戈罗德采夫与其相反,是一位一无所有的逃犯,为了金钱他同意斯蒂姆斯的冒险行为。斯蒂姆斯所厌弃的正是伊里亚·兹维尼戈罗德采夫所追求的,最后斯蒂姆斯不怀好意地将自己的财产悉数给了熟睡中的保镖,他仿佛看见了伊里亚·兹维尼戈罗德采夫的未来,将面临同他一样的精神困境。在伊里亚·兹维尼戈罗德采夫看来,斯蒂姆斯是疯子,而斯蒂姆斯则在内心嘲笑将覆自己旧辙的年轻人的悲剧。在这种相互矛盾的人物关系中,作者适得其所地在他们的思想与活动的间隙加入了大漠的自然景观,充满死气与疯狂的大漠之景与主人公的内心梦想相互融合,起到了烘托与渲染的作用。文章一开篇,作者就将大漠的死气表现出来,“每逢夜晚,死寂的戈壁上空浮起一轮硕大的呈锅状的月亮,给光秃秃的沙丘披上幽灵般的黑衣。这时候周围的景象使戈壁渐渐恢复了真实的面貌——埋葬着几个从来没有载过任何史册的朝代的大坟墓。”[2]311“死寂”“硕大的月亮”“坟墓”,这些富有画面感的修饰,为故事的展开拉开了死亡之气。随着主人公斯蒂姆斯对“不明之物”追踪的深入,这种死气越来越深重,甚至达到了可怖的程度,“在令人可怖的《死神舞》的乐曲伴奏下,时钟敲响了半夜的钟声,接着传来死神沉重的脚步声。月光下,一个个十字架纷纷倒下,一座座坟墓自动打开,一具具骷髅骨走出来,用阴森凄厉的声音倾诉对逝去生命难以言说的怀念:遥远回忆的回声使他们再次获得了生命。墓地由于难以忍受的思念而痉挛不止,发出慵倦而痛苦的吼叫……”“死神沐浴着火红的太阳喷射出的万道霞光,披着沾满尘土的长袍,乘着风暴的翅膀,飞向埋葬着几个朝代几个民族的大坟场,这时候荒凉的戈壁也复活了。”“暂时还听不见残暴的饿狼发出的嚎叫声,但是它们很快就会到这里来,成群结队地在沙漠里寻找只有它们才能看得见的影子。不过,它们没来之前,轻轻的微风已经先到了,沙子开始叮当作响,这时候仿佛可以听见无数的脚步声。”[2]316紧接着大漠的“风暴”开始出现,而风暴的景象是通过斯蒂姆斯的感受来表现的,“他一点也不明白,因为周围的一切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耳朵里只听见风的呼啸声,空气中布满了凄凉的咆哮声——周围一片混沌……”[2]317,在风暴的迷离恍惚中,斯蒂姆斯的头脑开始产生幻想,他似乎看见了等待他的白马女郎,似乎庙里的和尚为他祈祷了三次,在他的意识深处,风暴越猛烈他的“不明之物”就越是接近,他最后抛下了昏迷的伊里亚,在越来越深的风暴中,在没膝的沙子里,在幻想有无数同伴在身旁的错觉中倒下,在迷离前,他似乎感受到了愿望的实现。斯蒂姆斯的疯狂与风暴的呼啸在作品中相互前进,风暴似乎是主人公内心欲望的展现,而欲望达到一定极限,风暴肆虐到一定程度后,一切伴随着死亡的来临而归于沉寂。
在作者看来,欲望如同汹涌澎湃的沙暴一样,凶猛地肆虐着人的内心,人类因欲望而痛苦,人类也因欲望而走向死亡。大漠的死气与风暴的呼啸为主人公的内心展示起到了很好的映衬作用。
与大漠、戈壁的疯狂景观不同,中国东北的山谷则以幽深的姿态呈现在А.П.黑多克笔下,但同样也被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满洲公主》《山道弯弯》等作品在此方面是比较有代表性的。
《满洲公主》写了长白山区小镇的一处风景,在“我”的眼中,这是一处拥有着天荒地老的永恒、浩瀚无际的宁静以及难以想象的遥远的自然景观,是“两座陡峭的山峰夹着的一道山沟缓缓向前延伸扩展,穿过一片大草地后被一个半圆形的山包拦腰截住,形成一个死胡同。与周围山峰截然迥异的是,这山包上没有树木。上上下下长满了地毯般的青草,中间点缀着火焰般的蒲公英、母菊和大量的白花。”“阳光下,这座被阴森森的群山环抱的山包显得格外亮丽。”[3]而山包上的天空也显得“无比的遥远和深邃。”“山包脚下与山顶的中间部位,还有一间令人瞩目的由石头围墙围起来的四方形房子,门口有两棵罗汉松,中间是一个个坟包——永久安息的地方。它赋予这个繁华点缀的山包一种忧伤、宁静、昏睡、死亡和平和的魅力。”[3]山包的繁华与坟包的宁静、忧伤形成鲜明对比,一种是生的璀璨,一种是死的静默,所以,这一处自然景观的特写便暗含着作者对“山”文化的一种独特理解。在作者看来山的存在,创造出令人着迷的忧伤、宁静、昏睡、死亡和平和的魅力,另外其也是无数生命世界的集合。“山”孕育着生命,彰显着活的朝气,但同时“山”也埋葬着生命,保存着死亡的宁静。就这样一处“生与死”交汇的自然景观引申出了主人公巴格罗夫与满洲公主一段“生死轮回”的爱情故事。满洲公主的灵魂神奇地出现在两棵罗汉松之间,生者与死者在“山包”与“坟包”交汇的地方对话,巴格罗夫记忆了前世与满洲公主的深情厚爱。山包是两人死亡的地点,而坟包则埋葬着两人的前世。与满洲公主灵魂的相见,摄取了巴格罗夫的灵魂,巴格罗夫渴望在生与死交汇的空间实现生者与死者的重聚,而死亡便是最好的方式。《满洲公主》以一处超凡多俗的景观引出了一段生死轮回的爱情故事,整篇文章被这一处自然景观覆盖上了一层诡异的气息。
《山道弯弯》以兴安岭山谷为写作对象,展现了田园般宁静的山谷生活气息。“山沟里薄雾缭绕”,麦地传来夜鸟“比……比……”的鸣叫,“深蓝色的暮霭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升起来似的;它们的颜色越来越紫,慢慢笼罩了远方的群山”[4],这种宁静的,令人舒适的景象渗透到主人公的内心深处,使他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我已经和周围的山、脚下的土地、呼吸的空气融为一体。”[4]受这种自然景观的感染,其对曾经否定的田园生活给予了肯定,“最好能这样过一辈子,成为我周围这片奇妙、朴实而又神秘的土地上的一块发烫的物质。”[4]但事实证明,这种恬淡的乡村景观依然无法淡化人类的欲望,主人公“我”在获得幸福感的同时,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奔向远方,其不甘于这狭小的舒适天地,渴望漂泊与未知。内心的焦灼与这山谷的幽静形成了反差,时刻扭绞着主人公的内心,敏锐的神经造就了他近于忧郁的气质。最后他还是否定了这种田园般的生活状态,选择了远方的世界,离开了相濡以沫的家人。
山谷的幽深与人类内心的深邃相互映衬,在情景交融中,作者将自然景致与人的内在景致相融合,从而为作品营造了一种诡异之气,透视了宇宙的神秘不可测。
与《满洲公主》同样,小说《阿列克赛·别里斯基的幽灵》和《梦之殿》对自然景观的描写不多,但与主人公的命运却有着同样的诡秘关系。
《阿列克赛·别里斯基的幽灵》讲述了两位淘金者瓦季姆和别里斯基,为了生存,他们从俄国跑到中国,在东北的一处山林中背着官府和红胡子提心吊胆地捞取“最不牢靠”的幸福。但他们的踪迹最后还是被红胡子发现,在紧张的逃亡途中,作者添加了一段景物描写,虽然不多,但却似乎写尽了两人的内心活动,暗示了两人的命运。这段景物写的是傍晚的雨中森林:“临近傍晚的时候,原始森林上空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这场暴雨来势凶猛,一眨眼工夫白蒙蒙的雨帘裹住了周围的群山。随着暴风雨的来临,日光渐渐消失,暮霭在隆隆的雷声中像一顶黑色的帽子盖住了一切。在夜幕的背景下,一晃而过的闪电把一棵棵树木照得格外分明,那些黑色的树枝就像从树干上伸出来的瘦骨嶙峋的请求饶恕的手。后来,风渐渐小了,雨也停了,于是夜间的原始森林开始发出各种不同的声响:眼睛看不见的溪水在哗哗流淌,小动物在唧唧喳喳地叫,树枝在悄悄走动的脚步下发出断裂声。”“在这样的夜晚,原始森林显得十分潮湿、阴森而恐怖;猫头鹰宛如黑色的头巾在头顶上悄无声息地飘过,而一丛丛灌木似乎在悄悄提醒你:别走动……别走动……”[5]。这段对暴雨中森林景观的描写,作者运用的是“化动为静”的手法:以“白蒙蒙的雨帘裹住了周围的群山”来形容暴雨的凶猛,但“裹住”一词则将“凶猛”化为平静;以“一顶黑色的帽子盖住了一切”掩藏了隆隆的雷声;以将黑色的树枝比喻为“请求饶恕的手”遮掩主人公内心的骚动;以“眼睛看不见”将溪水的流淌、小动物的叫声、猫头鹰的飞翔等声响凝住。这种“化动为静”的手法加强了森林的阴森、恐怖之气,同时也为主人公命运的转折带来一种“死气”。瓦季姆在高烧的迷糊中看到了朋友脸上的死神印章,但他改变不了朋友的命运。别理斯基出去探查时死了,死后他的灵魂来给朋友报信,瓦季姆捡回了一条命,而别里斯基却永远死在了那座森林。
同《阿列克赛·别里斯基的幽灵》中的“诡异”与“死气”一样,《梦之殿》的“平原”景致也在荒凉中回荡着感伤、神秘与死气。《梦之殿》是黑多克关于“心灵”写作的一个代表。痛苦的人类不远千里寻找“梦之殿”,因为“梦之殿”中的安睡能够让悲伤的人忘记痛苦,在梦的美境中耗损着肉身,麻痹着精神,直至死亡,所以,“梦之殿”在作品中不仅是帮助痛苦人实现梦想的地方,同时也是生命的终结地。在作者未正面叙述神奇的“梦之殿”前,先是做了自然景观的铺垫,以此来渲染“梦之殿”的神秘、古老和死气。通往“梦之殿”的路上有这样一处景观:“越往前走,周围越是荒凉:小山冈、小山沟、稀疏的灌木丛消失了,连偶尔为四周的景色增添一点生气的动物也不见了。我们仿佛夹在两片磨盘之间,下面是凄凉的大地,压在上面的是寥廓冷漠的天空。那位创造了人间天堂并且把其所有角落点缀得无比美妙的大画家,那位甚至给荒凉的南北极海洋也盖上形状奇特、风格各异的蓝色冰块组成的漂流装置的艺术大师,到了这里却由于疲惫和突如其来的伤感而显得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走过这片平原,甚至都没有想到要用自己的雕刀去触动它……”[6]。这一处景观,作者没有从正面去写,而是用了两个比拟将这个通往“梦之殿”的平原的荒凉、伤感呈现出来,这为“梦之殿”的出场做了铺垫,有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感受。因为有着这种景象的铺垫,之后残垣断壁的“梦之殿”的破败以及寻梦人的接连死亡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在А.П.黑多克笔下,自然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隐秘存在,其身上充满了神奇、神秘、古老的气息,是一个能呼吸,能捕捉人类内心的生命体,如古老的法师一般能预知未来、记忆过去,以无所不能的浩瀚力量储存着大量的生命,是生命的源起,同时也是生命的终结。А.П.黑多克笔下的“自然”是个活物,而且是人类永远无法把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