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世界中的人性余温
——评刘慈欣的短篇小说集*

2020-01-19 09:01马文彬
菏泽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刘慈欣文学创作科幻

马文彬

(朔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朔州 036000)

随着当下文学书写不可遏制地走向日常与通俗化,在散碎庸常的生活碎片的湮没下,重构宏大叙事已经成为中国文学迫切的热望。可以说,相较于当下严肃文学的变动格局,类型文学尤其是科幻文学的蔚为大观正是源自于其提供了当下严肃文学难以重构的宏大叙事——浩瀚瑰丽的宇宙不仅敞开了广袤的想象空间,更将蓝色星球上的不同种群凝结为“生存共同体”。而作为将“中国式”科幻推向世界的“领头羊”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在“硬科幻”的冷硬外壳与晦涩复杂的物理术语下包裹的是他对人类现实生存的深切悲悯,古典浪漫的人文情愫交杂着对未来科技的缜密幻想,共同织构了对未来人类社会的生存预言。而突破严肃文学与类型文学之间模糊的壁垒,将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创作置于更旷阔的视野中观照,我们便不难发现其与严肃文学之间既迥殊又同构的内在关联。

一、理性的审判视野与宗教情感

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始终暗含着对外界事物与现实的理性审判,这与以“人”为核心的传统文学书写似乎存在着深层的悖离,对人类中心传统的反拨凸显了刘慈欣科幻书写的深广度。当文学的空间无限延伸之后跳出人类种群而持有“旁观者”的心态审视,往往更能看到其中暗含的真相。如《人和吞食者》中刘慈欣的叙事视角并非集中于人类自身,而是采取了旁观超然的“零度视角”审视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与融合。人类将入侵的外星种族“吞食文明”视为毫无道德的侵略者,吞食者却认为人类所标榜的道德是毫无意义的事物。因为文明的本质便在于“吞食”和交融,而对于固有秩序的违抗本身是毫无意义的。科幻故事背后折射着刘慈欣对于文明演进的理性审视与思索,更包含了对传统道德的反思与质疑。异质文明的交融与吞噬作为世界运行的潜在规则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人类打着“道德”的旗号发起的与反抗行为与“吞食文明”具有本质的等同性。理性审视的视野为刘慈欣科幻文学的受众打开了观照世界的“幽僻小径”,一个审视人类自身与宇宙的坐标系在科幻文学的书写中生成,给宏观世界观照下人类的命运追问提供了哲学意义上的思索,更呈现了与当下的文学书写异质的经验世界。

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将对现实世界的理性审视与想象力结合,使其科幻文学创作不仅具有类型文学的可读性,更具有了严肃文学深厚的现实批判价值。在我们耽溺于科幻想象形塑的文本世界时,猛然惊觉其与现实世界的隐秘关联而陷于深邃的思索。如《混沌蝴蝶》将国族之间残酷的“丛林法则”披上了“文明”的外衣,其内在的撕扯却造成了家庭亲伦的碎裂与人性的矛盾,揭示着集体利益与个人欲求之间难以寻觅与维持的平衡点;《全频带阻塞干扰》在虚拟的战争历史中,在传统英雄主义的旋律下战争反人类的本质与人类历史对战争赋予的“崇高”“正义”乃至“神圣”的命名之间的矛盾成为了人类至今难以解答的难题。科幻故事对现实的影射、对未来的寓言、对人类社会的问题的质询藉由文学的变形而更发人深省。

不难发现,刘慈欣在其科幻文学中流露出对未知宇宙的深切崇拜以及对自然伟力的深深敬服。这种对科学主义与理性思辩的崇拜带有近似于宗教性质的狂热情愫,虽不同于任何宗教的主神崇拜而具有无神论的本质,但也可以宗教情感为之命名。这种对真理的终极崇拜在《朝闻道》里被诠释得尽致淋漓——学者丁仪为挣脱维护宇宙安全而阻挠其科学试验的宇宙排险者的阈限,不惜疏远亲人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追索宇宙终极的奥秘,最终在经受真理的洗礼后欣然接受了毁灭的结局。对科技理性的坚守与对真理的笃信超越了对个体生命的珍视甚至现实意义的创造,正如作者假借宇宙秩序维持者之口而言:“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1]丁仪等学者对于宇宙的探索打破了时空的阻隔,与远古战国百家诸子“朝闻道,夕可死矣”的精神达成了共通,从而赋予了身为类型文学的科幻故事以崇高的悲剧感与深邃性。

同时,刘慈欣在其科幻文学创作中也始终保持着一种可贵的理性,他在文学中为当下的科学伦理与科技提供了必要的预警——科学与蒙昧之间并不存在绝对的对立,对科学与真理的执着倘若跨越了应有的界限而沦为对机械美感的追寻,便会使人类自身的生存推向危险的境地乃至沦为邪恶之物。如《球状闪电》中林云对科技绝对力量的执念孽生的“宏聚变”就非科技文明的象征,而是威胁人类存在的隐患,尽管制止了战争却导致了文明的倒退。而纵观刘慈欣的整体科幻创作,在“三体”系列中叶文洁对更高级的科技文明的痴迷与对人类劣根性的痛恶招致了外星文明的侵袭,更直观地呈现了刘慈欣对科技发展下对未知宇宙发掘可能带来的危机以及人类文明承续的危机的忧患。当下克隆技术对人伦道德的冲决、生态危机与能源枯竭下人类种族延续的备受挑战、机械对社会劳力的替代导致的个体价值沦落等都印证着刘慈欣在科幻文学创作中呈现的对科技发展忧患并未凌空高蹈,这无疑使其科幻文学突破了类型文学狭隘的界定而有了向严肃文学转化的可能。

二、反乌托邦式的生存预言

末世场景是科幻文学乐于书写的题材,因为“路之尽头”的极端场景往往能够激发更多的冲突,从而剥离人类在稳定秩序中的“外衣”,激发对道德本质乃至生存伦理的论争。刘慈欣的科幻文学中也不乏对末日世界的形构,从“末世沦落”到“黑暗森林法则”,“反乌托邦”色彩似乎成为了刘慈欣科幻文学创作中经久不变的底色。如《人和吞食者》中自称“万物之灵”的人类面对更高级的文明只能自惭形秽,千年的人类文明在宇宙的长河中不过闪逝的瞬间,神圣的道德不过是人类自大的命名。外星文明为人类提供了更丰富的物质乃至精神食粮,最终目的只是将人类变为牲畜;《宇宙塌缩》中人类历史的发展难敌宇宙时空的塌缩而不得不经历倒退,文明逆流而回归至原始的境地等。刘慈欣科幻文学中的“反乌托邦”倾向绝非出自悲观主义的自怨自艾,而是对人类的“中心”地位的合理质疑——在宇宙与自然的伟力、在生存与寂灭的规律面前,人类的存在何其渺小。

科幻文学的宏大叙述使刘慈欣并未将目光投注于人类个体,而是将人类种群视为宇宙中的一个整体,这使刘慈欣的科幻文学一定程度上挣脱了国族对于文学创作的拘囿,在更广阔的层面上搭建了史诗般的格局。而科幻世界的设定也使刘慈欣的科幻文学触及了深层的哲思,在异质经验的基石上演绎出了对当下世界的新思辩[2]。如《混沌蝴蝶》中亚历山大依托超级计算机成为了自然的摆布者,科技的飞速蜕变篡改了相对论的边界而模糊了绝对性与偶然性的边界,改变了人类对宇宙与生存世界的既有经验;《梦之海》中“低温艺术家”以科技创造出瑰丽无比的“冰环”艺术,宏大地足以囊括整个地球;《诗云》中由超级云计算科技诞生的产物具有囊括“所有的诗”的无尽潜力,可以在瞬间取得了人类竭尽创造力也无法抵达的成果。然而,刘慈欣却并未将科技视为构建理想世界的手段,在他的科幻文学世界中反乌托邦主义情绪弥漫在对人类与科技的关系中。于是拥有操纵自然伟力的超级计算机被人为地投入残酷的战争中、外星艺术家的“冰环”艺术造成了巨大的海啸席卷陆地、而“诗云”也因为无法从卷帙浩繁的诗句中寻觅到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诗篇而成为悬浮于宇宙的垃圾。

也许我们能够藉由当下的科幻文学创作看出,不知何时起人类对于宇宙中存在的其他文明的态度不再是充满求知与探索欲望的,反而隐隐潜伏着抵触与危机的情绪。《带上她的眼睛》中人类对宇宙的探索使女孩的人生陷于永恒的孤独;《人和吞食者》《梦之海》《诗云》中来自域外的外星球的文明掌握着远超人类的科技,他们业已成为危及人类种群延续的不稳定因素。纵观当下,刘慈欣科幻文学中的悲观情绪是当下科幻写作普遍具有的,我认为当下科幻文学对未来世界的反乌托邦乃至恶托邦想象正是植根于当下社会现实的土壤——随着自然资源的枯竭与生态的污染,人类对自身的否定情绪与对家园的忧患意识日益凸显,对假想之敌的不自信情绪是必然的产物。正如刘慈欣在《带上她的眼睛》中的种种细节暗示着女宇航员困居的地点正是人类正探索的地心空间、《流浪地球》中人类尽管坚守母星地球,却不得不远离太阳系而重寻其他栖居地,“何处是家园”的乡愁与苦闷成为刘慈欣科幻文学中的一个隐在的主题[3]。不难看出,尽管对科技发展所可能带来的结果与对传统的冲击充满忧虑,“科技”仍是刘慈欣在反乌托邦幻想中寻找到的救赎之舟与复兴之路。对未来世界与人类命运的反乌托邦幻想与对科技力量的笃信构成了刘慈欣科幻文学中的永恒矛盾。尽管二者的撕扯与冲突成为萦绕其文本的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但正如他自己所言:“我是一个疯狂的技术主义者,我坚信技术能解决一切问题。”[4]以刘慈欣的科幻创作为代表,科幻文学已然成为文学创作主体回应现代社会问题并探索出路的独特文学样式。

三、冰冷世界的人性余温与悲悯情怀

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创作以硬核的物理知识与科学技术为支撑,建构其宏伟的虚幻宇宙与饱含哲思的运作秩序。然而科幻文学的本质依旧是文学而非科学,它或许可以为文学创作提供别样的视野与思路,但“人”始终是科幻文学创作的不变核心。在刘慈欣“硬科幻”的冷硬外壳下,始终裹挟着人性的余温与对人所生存的现实世界的悲悯情绪。《带上她的眼睛》中被永远囚禁在隔冷隔热的宇航服中的女孩借助“他者”的眼睛凝视永远无法归去的故乡,跌入未知空间的黑暗中却并未陷于绝望的深渊,巨大的孤独也不能熄灭人类名为“希望”的焰火;《人和吞食者》中为了地球的重生而放弃了生之希望,甚至不惜化为蚂蚁的食料的战士身上,流传自战国时期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文精神熠熠生辉。就某些层面而言,以刘慈欣为代表的科幻文学甚至超越了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对人性探索的深度——人性的本质也许就在于它能够战胜铭刻在我们的动物祖先传递给我们的基因中的“趋利避害”的本能,追寻那些高于生存的而升华至道德层面的事物。

难能可贵的是,刘慈欣的悲悯情怀并未局限于人类种族本身,而是兼及了宇宙之间的万物。随着广袤的宇宙空间在文学世界的敞开,刘慈欣的科幻文学也呈现出了当下日常文学书写难以企及的宽阔襟怀——在宇宙万物的高度俯瞰,人类栖居的蓝色星球不过宏伟宇宙万千文明之一,挣脱自我中心主义的狭隘格局也许能够窥见更为广袤的天地。对生命的悲悯使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尽管带有显著的“克拉克式”的执着与科技元素的风格,形构了以“黑暗森林法则”为原理的世界,却并未执着于以科技理性取代人性,而且在科技机械性的运转的比对下,人性的价值与光辉反而得到了更为有力的张扬。《带上她的眼睛》中女宇航员对草木、虫鸟的热爱为冰冷的科技蒙上了温柔的色泽,名为“爱”的情绪温暖了读者的心扉;《流浪地球》中人类对于家园的坚守与牺牲翻涌着悲壮的情潮。对人类主体精神的张扬与对人性的肯定使刘慈欣的科幻文学显示了对古典浪漫主义的承续,在“硬科幻”的外衣下对“内世界”的开掘成为刘慈欣科幻诗性的源头。

然而笔者认为,刘慈欣对于人性本质的探寻是处于思考乃至犹疑的状态的,他不吝于在冰冷的现实中保留一枚温情的人性火种,在温情脉脉的悲悯背后是他洞察了人类本性中恶性后的失落与悲观。《带上她的眼睛》中困在地心的女孩牺牲了个体的自由,却由于各种原因始终处于“无名”的状态,只能借助别人的“眼睛”凝视虚幻的风景,以此慰藉自己在黑暗中枯萎的心灵;《流浪地球》中集体主义的温情光辉与绝地反击的激昂情绪下,也不乏面对种群的末世而暴露了人类的癫狂、贪婪与自私本性。刘慈欣的科幻文学创作中始终难以摆脱一个固定的程式:当面临科技带来的无限光明前景时,他总不忘书写那些光明背后的隐忧与人性阴暗的角落;当世界处于无尽黑暗与堕落的处境时,他却乐于在毁灭后的灰烬中埋藏一颗希望的根芽或书写人性中光明的一面,这种微妙的平衡暴露了刘慈欣的一种对现实的犹疑。且就《带上她的眼睛》中所收录的短篇小说而言,刘慈欣的科幻思维是宏阔而跳跃的,短篇的篇幅难以容纳作家虚构世界的种种设定与细节的需求,从而使刘慈欣的短篇科幻小说略带粗疏的色彩。如同为读者呈上了饕餮盛宴,却不得不以囫囵吞枣的形式品味。相较于此,刘慈欣的长篇小说的篇幅则充盈着丰满的细节,使庞大的世界架构与设置的运行规则经由细节的润泽而具有史诗般的美感。

中国文学向来与乡土大地有着撕扯不断的紧密关联,现实的滞重使中国现代文学始终如同带着沉重的镣铐飞翔,也脱离了与哲学及其他学科之间共融的可能性。有限的现实空间的不断探索让零散的日常成为文学书写的核心,从而导致了文学世界的拘囿与窄化。而以刘慈欣为代表的科幻文学向宇宙星河乃至虚幻世界的探索无疑为中国文学敞开了无垠的空间,不仅提示了与日渐狭窄庸常的主流文学异质的新的书写可能性,提供了解读现实的新方式,也连通了类型文学向严肃文学融合转化的通路,这无疑是当下科幻文学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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