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仙
(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古代女性深居闺阁,较少出游者。晚清以来兴女学、倡女权,女性开始走出闺房,甚至走出国门,女性游记应运而生。
清末外交官钱恂的夫人单士厘是最早出国旅行的近代女性。1899年单士厘以外交使节夫人的身份旅居日本,1903年随丈夫离开日本到俄国,后又赴德、法、英、意、比以及埃及、希腊等国。她的《癸卯旅行记》是由日本出发,经朝鲜,到达俄国的旅行日记,被认为是迄今所知中国最早的一部女性外国游记,钱恂在该书的《题记》中云:“以三万数千言,记二万数千里之行程,得我国妇女所不曾有。”[1]单士厘在该书《自序》中曰:“今癸卯,外子将蹈西伯利之长铁道而为欧俄之游,予喜相偕。十余年来,予日有所记,未尝间断,顾琐细无足存者。惟此一段旅行日记,历日八十,行路逾二万,履国凡四,颇可以广闻见。录付并木,名曰《癸卯旅行记》。我同胞妇女,或亦览此而起远征之羡乎? 跂予望之。”[2]希望自己“广闻见”的旅行能唤起广大女性“远征”的渴望。
同年,另一位湖南女性程琼也冲破种种顾虑,随自己弟子一家开始了远游:
予自有生以来,非不稍有知识,奈闺门之禁,已阅四十余年矣。自甘淹没,不预兴亡,疾病多端,无能为也。追忆笄年,二老见背,深疚侍奉无状。自矢贞居,以奉王母耄耋之年,王母享寿百龄。终养后,历数年,吾弟子大官于鄂,迎予同居。岁癸卯,有女士王琼娟者,问字于予,相依既久,情谊弥笃。女士之父,亦当今志士也,居恒究论教育之本,颇以昌女学为怀。迄孟春,将携其女赴沪,入女塾。谓予师弟之间,情逾骨肉,不当遽令乖违。且又惜予之怀抱,更不应久居闺牖,乞予同游,既足以增益予之见闻,复资其女游学之顾问焉,一举而得两善,计莫便于此者矣。其时予以只身远游,虑滋疑谤,又因气体怯弱,难耐风霜,未遽应请者累日。而其父劝驾甚殷,极言游历察学之效益。且家庭教育,乃学校之先河,而女学尤为教育之基础,考察有得,其影响必有不可思议者。故予再四筹思,不独王君之盛意可嘉,即女界中原有自治之责。况年逾四旬,人寿几何,行将就木,冥然罔觉,徒负此生,深可愧矣。因告诸子大,乃亦力赞其成,始决计出游。[3]
她从武汉到南京、上海再到杭州,一路游览各地名胜,考察各地女学,结识了很多“有志之女士”,顿觉眼界大开,志气大增。在《游历记》中,她记录了久居闺门的女子走出家门时的犹豫、担忧与游历中的见识以及游历之后的心态转变:
予乃一深闺老女,世无闻者,岂图有此畅游哉?此皆王君劝驾之功,与吾弟匡助之殷,俾予得以遍览名胜之区,又历观诸女塾,得识中外之女士多人,扩我见闻。积郁一开,沈疴顿起,幸何如之,乐莫甚焉。于是曩之鄙吝全消,精神益愤,而欲效诸志士之为,力求当世有用之书,躬率琼娟,朝夕讨论其旨,以趋于实学,抱此志愿,未知能酬否也。虽然,事在人为,气不可馁,苟有高明特达,为予启迪而赞助之,更得诸名女塾陶镕而进益之,他日幸获有成,得附名于爱国女学之途,以偿其素志,方为不负吾此生也。[4]
正是这次游历,程女士“精神益愤,而欲效诸志士之为”,传统闺秀向知识女性蜕变。与鼓励程女士外出游历的王君一样,致力女学的有志之士们认识到了游历对于女性独立人格养成的效益。广州女学校的创办者杜清持1906年在《女子世界》发表《论游历阅报为女子立身之要务》一文,强调游历对女子立身的重要性,鼓励广大女性们走出家门开阔眼界:“游学之益,愈远愈广,愈久愈多。以今日之中国,求一稍美备之男学堂而不可得,况女学乎?然或谓中国女子,素以不出门为守礼,以读书为末务。且跋涉长途男子尚郤足,而欲求之于荏弱无知之女子,无乃悬格太高,可言而不可行乎?吾应之曰:不然。我辈今日不欲脱离奴隶圈则已,否则必先造人格;必欲造下乘之人格则已,否则不能不游学,以养成造人格之材料。以屋内之人,谈门外之事,其真伪相去,不待智者可知。游学之远近,当视其资斧多少以为比例。然不必遽言欧美,或东洋亦可;亦不必遽言东洋,或由县而郡而省会,亦何不可?即使出里门一步,亦无不可谓之游学。何也?其眼界进一步,知识亦进一步矣。我辈今日,欲求平权平等,断不能不从广交游长智识做起,而游学实又为其先声也。”[5]随着女子外出游历机会的增多,女性游记渐渐涌现,如炼石的《留日见闻琐谈》《东瀛览胜赋》、吕美荪的《万泉河放舟记》等。
各种妇女报刊杂志也纷纷关注女性游记这一新文体,如《妇女时报》第三期编辑室云:“迩来关于游记、小说、医学之投稿甚多,当以次登出,本报发起之时,即欢迎投稿,尚望源源而来也。”第十九期“编辑室之谈话”称“游记投稿者甚多”。 第二十期再次表示“游记与日记,投稿者亦有多种。”从 1911 年至 1917 年,《妇女时报》共出版 21 期,刊登的游记中,有20篇确定为女性。又如《妇女杂志》自创刊起就开始刊登游记,从1915年至1919年刊登的游记中,有31篇确定为女性游记。可谓数量可观。大量女性游记的出现是近代文化史上一个重要现象,女性游记成为中国女性文学、近代文学非常重要而又特色鲜明的组成部分。
近代女性游记的作者大概有以下三类:
一是具有新思想的闺秀。这类女性出身士绅官宦之家,自幼接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同时又在近代思想变革的大潮中,接受了新思想,成为由闺房走向社会的新女性先驱。她们在丈夫或其他家人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门,见识到外面的广阔世界,在游历中记录下自己的见闻与感想。如单士厘的《癸卯旅行记》《归潜记》、亚俄女士的《菲律宾新年杂志》都是作者随丈夫出行国外的旅途见闻;程琼的《游历记》是作者随弟子一家在南京、上海、杭州等地的游历记录;赵蒨荪的《金陵游记》为作者随丈夫在金陵游览的旅行日记等等。其中一位八十二岁高龄的作者濮宿贞,随儿子儿媳到到南京观览南洋劝业会后,写下了洋洋五千言的《金陵游记》。游记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了国际性博览会的盛况,其叙述中不乏世界眼光和发展眼光。这些由闺房走出来的女性,接受过系统传统教育,同时又受周围新文化的影响,具有了新思想与开放的眼光。
二是职业知识女性。她们大多在新学堂接受了专门、系统的新式教育,有些人还留学海外,具有了较全面的知识结构,有责任感与使命感。这些职业女性游记作者主要为女教师、女报人、女编辑等。她们的游记主要有以下几种:1.任职旅行记。在新学堂学有所成的知识新女性们在赴各地任职旅途中,记录下了沿途的所见所闻。如余佩皋的《南游日记》写了作者赴南洋婆罗洲山口洋中华女校任职途中的沿途风情;汪杰梁的《如皋旅行记》记录了作者由上海到如皋任职的见闻;计宗兰的《桂林旅行笔记》记录了她从上海赴广西省立第一女子师范任职的旅途经历;杨雪琼的《京津重游记》记写了她北上就任北京崇实女校教员的旅途体验等等。2.探亲访友旅行记。随着近代女性交游范围与空间的增大,探亲访友旅行记也成了女性游记中的一类。如蔡陈汉侠的《汴梁游记》、蔡苏娟的《牯岭五日记》、郑申华的《返宁五日记》等,在探亲访友的旅途中,她们记录了各地的见闻与故事。3.休闲游览记。作者利用闲暇,或与家人、友人结伴,或单独游览山水名胜。如陈义兰的《西泠游记》、施淑仪的《西湖日记》、杜清持的《西湖游记》、计宗兰的《游虞山记》、汤修慧的《石交亭记》等等。
三是在校女学生。新式教育的环境中,女学生们有了很多出游的机会,留下了大量的游记。女学生游记大概有以下几种:1.参加集体活动出游记。女学生游记中这类游记的数量最多。张志学的《杭州旅行记》、钱素君的《游莫愁湖记》、龚晖的《金陵旅行记》、邱鸿仙的《旅杭七日记》、刘崚渤的《游种植园记》、蒋安全的《邗江旅行日记》、郭宛琴的《游清凉山记》、林德育的《总统府女学游园会记》等等,都是随班级、同学集体出游的游记。2.求学或家校之间的旅行记。如余洗琴的《北行六日记》,写作者赴北京求学的经历;杨雪琼的《京津游记》是作者求学时从苏州坐船经烟台到天津,再转车至北京赶考的游历记;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学生高珍有《赴张家口纪程》,记录放暑假从天津回张家口一路见闻;梁国英有《民国六年返粤纪程》,记录作者暑假随家人从天津回广东老家探亲的旅行等等。3.近郊游览记。如李芬的《重九登高记》、曹咏絮的《春郊远眺说》《柳堤晚眺说》、徐兰如的《春雨后郊外闲游记》、常瑞麟的《游五峰山记》、丁祖任的《游惠泉山麓记》等等。
游记是女性从闺房走向外部世界的重要标志。近代不仅出现了大量的女性游记,而且这些女性游记中,旅行记占多数,多以叙述、议论为主,记录旅行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表现出了与古代写景抒情游记完全不同的特点。游记作者们更关注社会现实,比如女性教育、商业经济、政治时事以及社会人生的诸多图景等等,呈现出创作主体新的知识结构及其鲜明的社会关怀意识与民族国家意识。
(一)全新的知识结构。近代女性游记多以记录旅行中的见闻为主,创作主体视野开阔,历史、地理、军事、交通、教育、体育、实业、商贸、宗教、风俗人情等等,无所不涉,呈现出作者不同于古代闺秀,也迥异于传统文人的新知识结构。如彭胡清在《润州旅行记》中的记述:
园之中,有西式屋宇一所,为承志小学校之旧址,今曹君家属即居此焉。镇江学务不甚发达,前该学办理,成绩斐然可观,惜以经费支绌,遂致莘莘学子,未卒所业,深滋遗憾。是亦地方上对于教育有所失维持之过,章女士为余言及,犹不胜为之扼腕。园之后面,有声隆隆然而气勃勃者,曹氏之榨油厂也。该厂制油,纯依机械力之作用,故出油之多,较寻常油厂不啻十数倍,其油均消售于南部闽广一带,闻获利甚巨云。故振兴国家,首在实业。
旋循山径,上攀是山之巅,则有炮台在焉,即所谓焦山炮台者是也。炮位巩固,有十三时径口大炮三尊,与对岸象山,形势并称险要。论者谓镇江为南京之咽喉,长江之门户,诚至论也。盖守镇江,即所以巩南京,若镇江有失,则南京有东顾之忧。登览之余,不胜感慨,俯视大江,一泻千里。长江天堑守之,固足以自雄也。然苟偷安旦夕,不事振作,国是日非,则此锦绣江山,天然供我资守者,不旋踵即为伤心惨目之地,又安足以听吾人之游观哉?
中冷泉者,江南之名泉,即夙称天下第一泉者是也。处地甚僻,去市甚远,故无甚嚣尘上之气,而有高爽宜人之风。雅士骚人,金闺淑媛,远近咸必一莅止焉。此泉有一特奇之点,与寻常不同者,则泉水如沸,粥粥有声,人咸疑其水甚热,然实不然。盖天工造化诡谲,令人不得索其解。以愚意度之,必此种泉水由泉眼上腾时,有气促之上升,而其促之上升之力,又必甚强而后始可排去上层水面空气之压力,以达其突然上升之目的,不观乎泉水上腾之处水色皆青乎?[6]
在作者看来,镇江学务的萧条“是亦地方上对于教育有所失维持之过”;实业兴隆国家才能发达,“故振兴国家,首在实业”;镇江为军事要地,不能“苟偷安旦夕”;中冷泉泉水如沸,有其科学原理。独到的见解呈现了近代知识女性开阔的知识视野与思想视野。计宗兰的《游虞山记》中有大量历史地理人文知识的介绍,如范蠡乘舟出五湖的故事、吴塔镇名字由来的两种传说、村庄的兴衰史、常熟的风土人情等;也有对自然景观的科学解释:“旁有朱砂洞产朱砂,白鳝洞产滑石。余乃向居者取朱砂滑石而细视之,则所谓朱砂者似系水酸化铁混粘土之物,所谓滑石者似系硫酸石灰之类,乡民无理科知识,而名之以朱砂滑石,固无足怪。”[7]内涵丰富的社会学、历史学、民俗学、地理学、化学等知识。又如林德育在《京师白云观遊记》中对道教教义作了详尽解说,并比较了道教、孔教、基督教的异同,并不时发表自己的宏论:“无论何宗教,无论何学术,无论何事业,皆不能出天地之范围。”[8]其广博的学识与深刻的见解,呈现了近代知识女性的学术气质。
近代科学技术图景更是频繁出现在女学生的参观记游中。杨雪琼的《游金陵劝业会》参观记录了南洋劝业会各馆的展况:“先入工艺馆游玩,内见物类繁多,不能记忆,今将分部记之。此馆中分六部,先入陶器部,次土木建筑部,次化学工艺部,次染织工业部,次采矿冶金部,次制件工艺部。六部中以我一人私见观之,觉织物及矿山模型及雕刻等作,最为精细。”[9]游记对各地的教育、实业、工艺、美术及医学卫生、海陆军用等等,有详略得当的记述与分析。直隶第一女校师范生刘崚渤在《游种植园记》中记述了她在直隶水产学校参观学习的过程:“既而由该校长导至礼堂右旁之物理室中,其所储之器械,乃为物理学实验之用具、天文器,与夫声电热力汽光等学之器皿,无不备有。观且尽,并由孙子文先生试讲各物之学理。时余且聆且观,无不登记日簿,以为回校之参考。及毕,复登楼,历观渔捞、制造各科,参考品室,并观定量分析室,及图画室、定性分析室,周览各种船式模型。最后复观其制造工厂,见各种机器,及其汽炉之设置,罐头之制法,均由该校长指讲。”[10]展示了新式教育背景下女性的知识体系。不少女学生们的旅行记还记录了各校体育活动的现场,如邱鸿仙的《旅杭七日记》、蒋安全的《邗江旅行日记》、龚辉的《金陵旅行记》等,展现了近代新女性的体育知识与体育精神。
近代女性游记展现了女性前所未有的知识视野与思想视野,标志着近代女性由闺秀向知识女性的转型。
(二)社会关怀意识。关注社会现实是近代女性游记的突出特点。作者对旅行途中各种生存图景的叙写中,呈现出近代女性强烈的社会参与意识和社会批判精神。主要表现在:
第一,关注民生疾苦。如赵蒨荪的《金陵游记》叙写了沿途灾民的“困苦之状”:“时见乞丐一群,约数十人,幼者长者,扶携而来,菜色饥容,褛衣蔽体。小儿才三四岁者,亦赤身奔逐于其后,皮色枯黧,咿唔索食。聆其音,盖皆皖省被水灾之难民也。嗟夫!乐者自乐,忧者自忧。吾皖素称富有之乡,巍绅富宦,拥厚资坐享,曾不闻有慷输巨款,为贫民谋一线生路者。试观此侪困苦之状,不识有动于中否也?”作者同情流浪街头的难民,希望“巍绅富宦”能“为贫民谋一线生路”。同时,作者对沿途各类女子职业的现状进行了调查:“有恃针黹为生活者,大多为贫苦之家,或为成衣铺缝缀衣缘,或为袜铺缀底,鞋铺切靴鞋之片,每日所得,仍不过百文左右而已。年来缝衣器出,价廉工速,一般依此为生活者,益形困苦,更有做外活者(女缝师之类),工资较成衣为廉,而人每嫌其缝剪式样不新,雇用者亦寥寥也。有依手艺为生活者,如络丝,纺线,织缎带,栏杆,做绒球,斛丝等事。此类职业占此地女子职业之大半,栏杆一业,近已衰败不振矣。此外更有检茶、搓烛心者,按其逐日所得资,至多只百文左右,其余各业,更难仆数。”[11]记录了贫苦女子维持生计的艰难。计宗兰的《游虞山记》写道,常熟农民曾经男种田女纺织,“不乏小康之家”,但自从洋纱洋布进入国内,他们的生计大受打击:“往往终岁勤务,不足以图一饱。于是相率而佣于沪渎者,莫可胜数。甚者且不惜丧其廉耻,而操淫贱之业矣。至男子则复习于赌博游惰,强者流为盗贼,弱者流为乞丐,亦日见其众。而农事乃转荒废不治,任其自然,家无盖藏,室如悬罄。”这种境况使作者非常痛心:“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推厥原由,何莫非生活知能缺乏之所致乎?优胜劣败,天演公例,以纺织之需人多,费时久,自不足以敌洋纱洋布之销行。独惜我女界之中,无一人焉,能为之提倡所以抵制之法,改良之方,致使乡村妇女出此为佣操淫之下策,影响所及,为害非浅。谓男子之赌博游惰,未始非妇女之抛家远出以为之阶,亦无不可。夫以素号膏腴之地,而民情若此,其他可知。吾愿有志教育者所当急行注意者也。”[12]呼吁“有志教育者”尽快找出解决此问题的良方。西柳女士在《灵岩山游记》中叙写了胥塘渔民惨淡的经营:“惜吾国渔业幼稚,咸墨守旧法,未能展布新谋,是以生计日就衰落。昔日业此者,有担石之储,今则仅免饥馁之忧矣!”并关注整个国家的民生现状:“夫岂持渔业而然哉?默察吾国各种事业,大抵如此,可胜欢哉?”[13]这些报告式的记写,向读者展示了各地民众的生存图景。作者对民计民生的关注,源于她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第二,关注文化教育。在近代改良运动中,有志之士大力提倡教育救国、科学救国,走出家门的近代女性也体验到教育对于国家兴盛的重要性。单士厘在《癸卯旅行记》中写道:“日本之所以立于今日世界,由免亡而跻于列强者,惟有教育故。即所以能设此第五回之博览会,亦以有教育故。馆中陈列文部及各公立私立学校之种种教育用品与各种新学术需用器械,于医学一门尤夥。更列种种比较品,俾览者得考见其卅年来进步程度。年来外子于教育界极有心得,故指示加详,始信国所由立在人,人所由立在教育。有教必有育,育亦即出于教,所谓德育、智育、体育者尽之矣。教之道,贵基之于十岁内外之数年中所谓小学校者,尤贵养之于小学校后五年中所谓中学校者。不过尚精深,不过劳脑力,而于人生需用科学,又无门不备。日本诚善教哉!”[14]单士厘是较早走出国门的中国女性,她多次往返于日本与国内,见识到日本的现代文明,切身体验到了教育的重要性。姚濮宿贞在《金陵游记》中谈到对教育馆的看法:“然余意教育、工艺两馆为最。若人人能受教育,则世界人才众多,能尽道德、建勋绩,使万物各得其所;勤于工艺,可立富国之基础。此二馆固应排列在前也。”[15]计宗兰的《桂林旅行笔记》中谈到:“时则民国肇兴,百端待举,当道以师范教育尤为刻不容缓之务。”作者在考察了桂林老百姓的生存状态后,更感到大力创办教育的急迫性与重要性:“独惜民智阻塞,学识不足、蠢蠢噩噩、不识不知者,比比皆是。天地之灵钟于物而不钟于人何哉?夫亦限于交通之不便,斯文化灌输之不易耳。深望当道者极为推广教育与筑路线,否则欲移风易俗于转瞬之间,恐非易易也。”[16]并身体力行。邱鸿仙在《旅杭七日记》中详细记述了杭州各大、中、小学及幼稚园的教学状况,以自己的亲身体验见证了教育的重要作用:“曩闻西人之科学艺术,远胜华人,以为天生智慧也,以今观之,岂其然乎?可见天资之不足恃,而教育之不可不施也。”[17]女学生唐贤元在《参观盲童学校记》中写道:“是知教育之作用,能补造化之缺陷。盲者得以明,聋者得以聪。反之而聪者失其聪,明者失其名。”[18]呼吁推广教育。在救亡图存的时代,近代知识分子也认识到女性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中的作用,1897年梁启超发表了《论女学》,论述了女学关乎天下存亡强弱的重要性,之后女学兴起,女作者们在旅行途中对女学状况表现出了特别的关注。单士厘在日本大阪参观博览会时感叹:“要之教育之意,乃是为本国培育国民,并非为政府储备人材,故男女并重,且孩童无不先本母教。故论教育根本,女尤倍重于男。中国近今亦论教育矣,但多从人材一边着想,而尚未注重国民,故谈女子教育者犹少;即男子教育,亦不过令多材多艺,大之备政府指使,小之为自谋生计,可叹!况无国民,安得有人材?无国民,且不成一社会!”[19]虽然作者的论说并未根植于男女平等理念,但毕竟认识到了女子教育的重要性。程琼的《游历记》对于南京、杭州的名胜古迹一笔带过,简而又简,却用大量的笔墨记录了对各地女学的考察:“予入其塾,得晤吴君之夫人葛尚平、王君之夫人沈竹书,其才与学,均有可观。又晤日本女教习河原操子、粤东女士杜清持,二人者,尤为杰出。接谈之下,议论纵横,而清持之志愿远大,且将游历日本,欲得其强国之宗旨,以归救中国,提倡女学,为吾巾帼吐气扬眉。惜予孱躯多病,不获同游,欣羡无已。”[20]与有志之女士的交流,使作者精神振奋,决计投身女学。祝宗梁是黑龙江女学的创始人,在黑龙江创办女学十年,1916年丈夫林传甲因病辞职,她随丈夫离开黑龙江,《由黑龙江入京师旅行记》即是她离开黑龙江去北京途中的旅行记,她一路心系女学:“江省女学多以夫妇同负责任,自愚夫妇为始。今愚夫妇连带辞职,即所以明连带之责任,并望及门弟子中夫妇同负责任者,知责任无已时,不以去就易其志也。”并考察记述了从黑龙江到北京沿途各地的办学状况:“过开原铁岭,望见民居栉比,不愧大县。每县各有小学二三百处,各设师范中学及女师范,殆由受激刺愈深,则进化愈速。多难兴国,殷忧启圣,其斯之谓乎?至奉天,为前清陪都,东三省总督所驻,省立师范凡十七级,中学逾七百人,省城小学满五百人以上者六校。女子师范用男女教员,视江省程度较高,惜无女子中学也。”[21]留日女学生燕斌在《留日见闻琐谈》中,更是以自己的切身体验,为女留学生做求学规划:“奉告女同胞,吾辈此后求学之方针,其物质上的学问,及日本之美俗(如前所举之十条),不妨近取诸东洋以医痼疾,而精神上的教育,则断宜以欧美为师,而锻冶以最纯洁高尚之理想,使相化合,另造出一种新文明,则吾女界,庶由家族的妇人地位,进而为国家主义的妇人,更进而为矣。”[22]提出了中国女性由“家族的妇人”到“国家主义的妇人”再到“世界主义的妇人”的宏伟愿景。
第三,社会批判精神。游记女作者在对不良社会现象与社会风气的记录中也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与判断,彰显了近代女性的社会批判精。如赵蒨荪在《金陵游记》中不满街头警察挥棍执勤的势利:“有显者马车来,不论道旁行人车辆有无闪躲之处,辄挥棍为之先驱。有老者坐人力车中,车夫惧棍击也,闪让之间,颠老者于地。马车直驰而来,车辕去老者之颅,仅寸许耳。警察不加扶掖,急对马车行举手礼,车中人颔之而已。宁垣为南洋首善之区,所办之警政,所训练之巡士,乃如是如是。”警察只为达官显贵开道,而对平民的生命安危无动于衷,批判了警察的冷漠与警政管理的腐败。当作者漫步利涉桥一带时,暴露了“箫鼓声喧”中的人生百态:“桥侧妓馆林立,‘也乐窝’‘萃芳居’‘秦淮别墅’‘蓝桥别墅’等,皆销金窟也。书场三数处,亦邻比其侧。此中之阔少,多半学界中人,西头中服,出没其间。人力车满排桥左,辄迎问曰,某某学堂,某某学堂,可想见学界中之冶游之盛。夫今日何日也,国是日非,内外逼蹙,海内人士热心企望于吾二三学子者,为何如乎?且今日之学者,不尝以未来之主人翁自命耶?当吾学者慷慨陈辞之际,函电纷争之日,俨然不可以一世慨。志士也,烈士也,乃今日者一变而为醉花之蛱蝶,西迷芳草,东扑芙蓉,较初心果何如哉?‘最是怆惶辞庙日,不堪重听教坊歌’,人君之结果,乃至如是。愿吾最钦企之学子,努力自爱,珍重前途,慎勿以醇酒妇人,自惰志气,遗故乡父老忧也。自桥折向左行,至东关头,河面较阔,画舫游艇,往来如织。关下乞丐无数,僦居其中,蓬灶篓门,泥容垢首,与钓鱼巷遥遥相对,人间天上,一幅绝妙写真也。沿关行至通济门,入皇城地界,居民不事生产,坐食而已。游行街衢者,咸手持食物,满口咀嚼,慵惰之状可掬。间见警察数辈,或横棍欹侧,或踞坐堂皇。种种腐败,不堪罄述也。”[23]学界的腐化、乞丐的“泥容垢首”、居民的“慵惰之状”、警察的粗鲁,种种“腐败”,让作者痛心。张志学在《杭州旅行记》中震惊于路旁的乞丐成群:“道旁乞丐哀呼声不绝,其形状百出,或伏于地,或疮痏满身,或手足断绝,或屈足而跪,跪而作拜,坐而拱手,怪诞竟不可具状。所可疑者,烂手烂眼者耳。盖彼烂手者,伸手于衣中,俱露烂处于外,其色红若烛油;其烂眼也,均在左眼,他处亦不肿不红,烂手者,亦同于此,可以知其作伪矣。又有少壮强健之子女,亦生而为丐,奔走于行人之前,趺坐于泥土之上。设有人授之以事,则亦同是国民耳,今乃以乞丐为衣食生涯,诚可叹也!外人称我曰乞丐国,由今观之,何怪其言之过也。”[24]作者恨之怜之叹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林德育的《京师白云观遊记》,则讽刺了道德教育的局限性:“近年学风日嚣,世风亦日嚣。学界之风潮,拓张而为政治之风潮。革命数次,民不安居,今所谓注重道德教育者,殆以老子之清静为本乎?” 并进一步批判当时社会上的旧德鄙俗: “正月初八之夜,通宵达旦以求所谓仙者,则迷信太甚,妇女露宿于外,青年狂而追逐其间,则敝俗宜禁也!……各戏圆大书吉祥新戏,文明新戏,各种新戏观其目录,亦旧戏也。呜呼,中国之人,每遇新春,甚有维新之象,厂甸工商改进会,所陈列器物,亦仍其旧。”[25]虽然各大戏院大书特写文明新戏,但内容却陈旧不改。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旅行记都关注到交通乘务的腐败与乘客的不文明行为。汪道蕴在《游京一月记》中不满上海电车分等分站:“独不解上海电车,何以必分等分站,说者谓头等座备西人坐者。呜呼,即此一端,便可见我国人人格未完,处处为外国人轻视耳。”[26]批判了国人的崇洋媚外与独立人格的缺乏。杨雪琼的《京津重游记》记述了津浦铁路线火车上的混乱:“呜呼!中国人自办之铁路,办法如此腐败,无怪为外人所轻视。且此路为京师大道,女学生出入甚繁,而目睹情形,至为可险,我不禁为中国前途叹也。”不满铁路部门腐败,担忧乘客的安全,同时对比车厢里国人游客与外国游客的表现,批评了国人公德之匮乏:“时有外人一男二女,亦乘三等车,与余等对坐。坐观地图,虽或有时谈笑,毫无喧哗之声,并未见其有吐痰吸烟等事。虽或食果物,并未见其果壳乱掷者。中西人情,当不甚相远,而竟相去天渊,实因中国人不知公德之故也。”[27]郑申华在《返宁五日记》中写道: “(余)见车中已有女客二十余,老幼不一,喧嚣莫可名状,窗户严闭,空气恶劣,令人头昏目眩。而彼等处之泰然,诚不可思议。乃开近余之窗,聊以遣闷,默念吾国人之不讲卫生以至于此,他国罕见也。”[28]批评国人不讲公德、不讲卫生的现象。《南游日记》中有对广东女人不文明行为的鞭挞:“耳上之环有长数寸者,其式略似棍棒,每坐必举一足于椅之扶手上,而以双手摩抚之,亦坐二等舱。会食时,此种恶习亦不稍改,侍者恒怒之以目,甚有大声以呼叱之者。噫!如此野蛮,诚无怪为外人所贱视,观之令人愤懑。”[29]作者对这种“野蛮”行为极为愤慨。
(三)民族国家意识。在救亡图存、内忧外患的时代,民族国家观念渐渐形成,并成为近代知识分子共同的思想特征。女性游记文本中,也呈现出近代女性的民族国家情怀。单士厘在路过松花江时感叹:“松花江不准行船,为同光以来中俄一大问题。一水之航,昔龂以争;万里之域,今慨以赠。安得不令他人哂乎!”[30]表达了对清政府出卖东北三省的愤慨。汪杰梁在任职的途中虽然劳顿困苦,但一想到当下时局便情绪激昂:“然试思中国至今日,强邻环顾,视眈眈而欲逐逐,瓜分实行,则血肉战争,奔走跋涉以避其难者,其困苦又不知为奚若!呜呼,言念及此,能不慨然流涕乎?”[31]汪道蕴在坐船途经刘公岛时,痛述刘公岛先被日本所据,后又被英国人强行租占的遭遇:“如此良港,乃为外人势力范围地,而国人犹沉睡不醒,为之浩叹不已!” 为天津的遭遇感到耻辱:“庚子之役,联军入京,比和议成,将天津城垣毁坏,立约不得复筑,殊可耻也。”[32]计宗兰在《桂林旅行笔记》中遥望台湾,“昔为藩篱,今属强邻。江山无恙,风景已非。使东海屏障一旦尽撤,濒海诸省反当日本西向之冲。由今思昔,不仅悲从中来。”[33]女学生洗淑庄在《游营口记》中谈论道:“吾国有荒壤,不知经营,有土地,不知爱惜,今已入外人手中,悔亦晚矣。使吾国之荒壤,而尽力经营之,虽荒凉不毛之地,未必不成繁盛之区。吾国之所以不得至此者,在不得卫民之人耳。卫民者何人,即治民之官吏是也。天下之事,非一人能治,于是分治之责,兴利革弊,拯民倒悬,皆在官矣。今则反是,惟耽安乐,营私图利,浮靡敷衍,至于国亡不卹,坐观不顾,只知贪贿以荣子孙而已。……营口当辽东扼要之区,外人垂涎久矣,不谋所以发展保护之计,吾恐不数年,又入外人掌握矣。况今当欧西战争,外人未暇及此,竭力保全国土,出死力以救国,勿贪富厚之利,而忘种族绝灭之祸,非我卫民者之责,而谁之责乎?同胞勉之。”[34]作者痛斥了为官者的腐败行为导致了国土的丧失,呼吁国人“竭力保全国土,出死力以救国”。
走出闺房的近代女性开始放眼世界,关注国家命运,以自己的声音参与着民族国家话语的建构。
近代女性游记种类繁多、内容丰富,作为近代文学中一种全新的文学现象,在文学史以及中国女性思想文化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第一,女性游记的出现,标志中国女性文学创作主体由传统闺秀向知识女性的转型。游记作家们全新知识结构、社会责任意识与民族国家情怀,都展示了其开阔的知识视野与思想视野。第二,近代女性游记一出现便表现出与传统文人游记迥异的特质,作为近代游记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纪实性、议论性的特点,标示着游记文学的现代转型。第三,近代女性游记的出现,标示着广大女性开始从闺房走向社会,在女性解放进程中迈出了重大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