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玲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古人云“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科举与婚恋是中国古人的至高追求。美好的事物往往不能同时拥有,二者不能兼得时,取舍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也有所不同。戏曲是现实生活的缩影,古人的取舍在戏曲中有所投射。南戏中,科举是书生人生追求的最终目标,婚恋只是考取功名的辅助条件。而在元杂剧中,书生在科举路上遇见美丽的小姐或漂亮的艺伎往往会放弃科举,当遇到外力的干预时,书生才不得已离开小姐前去进京赶考,中举后归来与小姐再续前缘。从元杂剧中书生的选择可以看出婚恋是书生的最终目的,而科举则成了婚恋得以成功的手段。
婚恋题材的元杂剧,才子佳人的故事以《西厢记》为典型代表。剧中首先交代张生是在进京赶考的途上,他的主要任务是考取功名:
小生书剑飘零。风云未遂。游于四方。即今贞元十七年二月上旬。唐德宗即位。欲往上朝取应。路经河中府。过蒲关上。[1](P2)
而当他遇见莺莺后,对待科举的态度立马有了转变: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小生不往京师去也罢。[1](P6)
与元稹《莺莺传》“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2](P199)相比,王实甫《西厢记》认为“婵娟解误人”,这是二者主题的一大变化,同时可以看出张生遇婚恋而弃科举之表现。但他仍以“温习经史”[1](P8-9)为由,寻了间“靠着西厢”[1](P9)的房子,企图早晚与莺莺相会。他的选房标准只有一个:离莺莺近,以期“过得主廊。引入洞房。好事从天降”。[1](P10)此句直接表达出张生内心所想。此后,张生再不提科举之事。
张生与莺莺私自结成姻缘后,遭到老夫人以“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为由的反对,张生必须考取功名后才可以真正迎娶莺莺,此时他被迫进京赶考:
(生见老介老)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送你官司裏去来。恐辱没了俺家谱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壻。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1](P76)
剧中,科举已经成为成就婚恋的条件。这样的故事情节在元杂剧中并非个例。
王实甫另一杂剧《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中,落魄书生吕蒙正接到刘员外家的千金刘月娥抛的绣球,刘员外不得已同意了女儿的婚事。婚后吕蒙正以街头卖字、寺庙领斋饭为生,不愿参加科举考试:
他(吕蒙正)空有满腹文章,不肯进取功名,他听的这钟声响便来赶斋。[3](P2138)
刘员外不忍女儿跟着吕蒙正受苦,故意让白马寺的长老奚落他:
你为孔子门徒,你有满腹文章,你若应过举呵,得一官半职,不强似在寺中赶斋?既为男子汉,不识面皮羞。[3](P2139)
吕蒙正受到羞辱这才前去科考。这里关键的一点是,书生对科举的态度十分轻视,科举考试不是他们自发的行为,而是在外界的逼迫下为之。
郑光祖《迷青琐倩女离魂》与王实甫《西厢记》相仿。王文举与倩女指腹为婚,王生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因此倩女之母违背婚约,让二人以兄妹称之,并以“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为由,让王生中举后再来婚配:
(夫人云)……老身为何以兄妹相呼?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想你学成满腹文章,未曾进取功名。你如今上京师,但得一官半职,回来成此亲事,有何不可?(正末云)既然如此,索是谢了母亲,便索长行去也。[4](P3831)
白朴《裴少俊墙头马上》也是当裴少俊与李千金私自结合被父亲拆散后不得已前去参加科举:
(裴舍云)父亲,你好下的也!一时间将俺夫妻子父分离,怎生是好?张千,与我收拾琴剑书箱,我就上朝取应去。一面瞒着父亲,悄悄送小姐回到家中,料也不妨。[5](P757)
裴少俊与李千金瞒着父母生儿育女,父亲发现后逼迫裴李分离,裴这才前去科考,中举后迎回李千金。客观来讲,此剧中科举也成为婚恋得以成功的前提条件,而非书生毕生所追求的目标。
凡此种种均透露出元杂剧中书生不再执着于科举,一旦遇见美丽的小姐就会中止科举考试。只有当二人的结合遭到外力逼迫时,书生才进京赶考。科举显然成为婚恋得以成功的条件,而非如南戏中婚恋是科举达成的手段。
南戏中的书生十分热衷于科举考试。早期南戏《张协状元》,书生张协娶王贫女只是为了得到进京赶考所需的钱财,一旦目的达到就把贫女抛弃。剧中第一出就道出张协对科举的执着:
“世上万般俱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今年大比之年,你儿欲待上朝应举。觅些盘费之资,前路支用。’‘……十载学成文武艺,今年货与帝王家。欲改换门闾,报答双亲’。”[6](P2)
张协进京赶考的途中与王贫女结合,但这与元杂剧中书生与小姐的结合有很大不同。元杂剧中书生结婚是为了得到“人”,而南戏中书生结婚是为了得到“钱”。张协与贫女结婚只是权宜之计,只因途中遭遇不测,路费被抢去,科举之路被迫中止。如第十八出: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前程事业,岂期中路惹灾迍。近日须谐贫女,未是吾儒活计,依旧困其身。争如投上国,赴举夺魁名。[6](P96)
以及第二十四出,张协一再表明娶贫女是迫不得已:
家住西川,回首泪暗垂。中途怎知人劫去,娶它贫女是不得已。幸然脱此处,都城在,眼下里,尽总是繁华地。[6](P122)
因此,贫女为张协谋得盘缠后,他继续进京赶考,中状元之后,对贫女负心也是必然的。第三十五出,贫女前来认亲,遭到拒绝:
(生)唯,贫女!曾闻文中子曰:“辱莫大于不知耻辱。”貌陋身卑,家贫世薄。不晓苹蘩之礼,岂谐箕箒之婚。吾乃贵豪,女名贫女。敢来冒渎,称是我妻!闭上衙门,不去打出!”[6](P161-162)
这与元杂剧中书生中举后立马返回与小姐团聚截然不同。南戏成熟之作《琵琶记》,蔡伯喈与赵五娘新婚二月就进京赶考,中状元后娶了牛府千金,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客观实际上,依然是为了功名负了婚恋。南戏反映出中国千百年来科举制度下一直存在的问题——书生负心。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认为元杂剧中所有的书生都比较“志诚”,在他们眼中爱情大过功名利禄呢?
元杂剧中的书生遇婚恋而弃科举,看似为了爱情而抛弃功名利禄,实际上追求的是风流快活而非爱情。这可从文本的具体分析中看出。
《西厢记》中,从莺莺、红娘的描述和张生的自白可以看出,张生是一个风流浪子的形象。张生自言:“我是个猜诗谜的杜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1](P56)莺莺看张生“(旦)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1](P21)红娘形容他:“忒风流忒煞思。忒聪明忒浪子。”[1](P50)由此可知,《西厢记》对张生人物的设定,是一个“风流”的形象。这样的形象,就决定了张生对莺莺的追求不是真情。
“风流”主要体现在张生对莺莺的追求是缘于美色而非真情。《西厢记》中,对莺莺的描写是“顚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等可喜娘脸儿罕曾见。引的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裏尽人调戏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1](P4)张生之好“色”可从红娘的话中窥见一二。崔张之事被老夫人察觉,于是拷问红娘。红娘一番辞令中提到“张生非慕小姐颜色。岂肯建退军之策。”[1](P74)可见,张生对莺莺的感情是基于莺莺之美色。
张生对美色的追求还表现在他对红娘的态度上。历来有学者提出张生与红娘之间超越了书生与丫鬟的关系,但多从红娘角度来分析她对张生的爱慕,实际上,张生的“风流”本性也使得他对红娘有了非分之想。张生对莺莺一见钟情后,在僧房与红娘见面时,调戏红娘:
【小梁州】可喜娘的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胡伶渌老不寻常。偷睛望。眼挫里抹张郞。【么】若共他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将小姐央。夫人央。他不令许放。我亲自写与从良。[1](P9-10)
张生私下里打量红娘,垂涎其美色,并意想若与莺莺结良缘,也可将红娘收入房中,不再让她做个粗使丫鬟。此处将张生的风流本性展露无遗。
婚恋题材的元杂剧中,除了才子佳人式,还有士子妓女式。如关汉卿的《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杜蕊娘智赏金线池》《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诈妮子调风月》,马致远的《江州司马青衫泪》,石君宝的《李亚仙花酒曲江池》《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张寿卿的《谢金莲诗酒红梨花》,乔吉的《玉箫女两世姻缘》《杜牧之诗酒扬州梦》,贾仲明的《荆楚臣重对玉梳记》等。剧中书生不热心于功名,而是流连于烟花柳巷之中,对貌美的艺伎展开追求,“风流”是他们共同的特点。
关汉卿《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书生托名宋朝风流浪子柳永。开篇楔子中直接描述柳生之风流:
本图平步上青云,直为红颜滞此身。老天生我多才思,风月场中肯让人!小生姓柳名永,字耆卿,乃钱塘郡人也。平生以花酒为念,好上花台做子弟。不想游学到此处,与上厅行首谢天香作伴。[7](P304)
书生柳永流连风月场合,看上了貌美的上厅行首谢天香,在红尘中放浪,游戏人间。剧中另一人物钱大尹也参与其中,为了成就柳永与谢天香的姻缘,假意将谢天香娶回府中。三年后柳永归来,又将谢归还。这便是“智宠”之所在。整个故事中,书生与艺伎一起,科举只是略略提及,足以看出书生的风流本性。
再如关汉卿的《杜蕊娘智赏金线池》,同样是书生与艺伎之间的故事。韩辅臣在进京赶考的途中,遇见行首杜蕊娘,从此忘记了功名,留了下来与蕊娘朝夕相伴。第二折:
一生花柳幸多缘,自有嫦娥爱少年。留得黄金等身在,终须买断丽春园。我韩辅臣,本为进取功名,打从济南府经过。适值哥哥石好问在此为理,送我到杜蕊娘家安歇。一住半年以上,两意相投,不但我要娶他,喜得他也有心嫁我,争奈这虔婆百般板障,俺想来,他只为我囊中钱钞已尽,况见石府尹满考朝京,料必不来复任,越越的欺负我,发言发语,只要撚我出门去。[8](P149-150)
这种现象元杂剧中并不少见,书生放浪红尘,与艺伎饮酒作乐,是典型的风流浪子的形象。那么,这种放弃科举而放浪红尘的行为原因何在?元杂剧中的书生是元代文人在剧中的一个投射。因此,这与元代的科举制度状况、市民经济的发展及元代文人的追求风向有关。
元杂剧中,科举让步于婚恋。这种让步并非是书生只羡鸳鸯不慕功名,而是元人对功名求而不得。元代下层人民跻身上层社会的唯一通路科举被废止。元代初年,蒙古人统治社会,游牧民族马背上得来天下,武功了得,文治不行。上层统治者不重视读书,他们本身大多目不识丁,并歧视知识分子。在其统治的八十一年间,元代科举处于废止的状态,科举恢复之后也不像唐宋时的盛行,录取人数极少,且汉人参加科举尤为受到不公平待遇。读书人的地位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都更加低下,他们失去了唐宋文人由科举制度所带来的优越感,进而失去了婚恋中居于支配的地位。他们的“不负心”,实则是失去了“负心”的资本。
婚恋题材的元杂剧中有一个普遍现象:书生一旦决定去参加科举考试,必定会中状元。如《西厢记》中的张生、《吕蒙正风雪破窑记》中的吕蒙正、《裴少俊墙头马上》中的裴少俊等。结合元代科举制度,这显然不是实际情况,就算是在唐宋两代,通过科举实现“鲤鱼跃龙门”的愿望也极为困难,更遑论这是科举不再盛行的元朝。因此,元杂剧中的书生在面临科举与婚恋时,毫不犹豫地选择婚恋。相较于早期民间艺人创作南戏的直接、不加修饰,文人所写的元杂剧往往具有一定的含蓄性,将自己真实的欲望层层掩盖,故现实中的科举无门,投射到剧中则成了无意科举。
儒家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中国古代文人一直遵循这一古训,因此,他们走着科举出仕和归隐山林两条路。文人的首选是科举出仕,求之不得基本会走归隐山林的路。元代文人科举受阻,他们却选择红尘中放浪而非归隐山林。实际上,放浪红尘也是一种归隐,只是与前代文人相比,他们隐于市。
中国古代文人归隐山林基本分两大类型:一是曲线求官,归隐山林以博得美名进而引起统治者的注意,最终谋得官职;二是政治环境黑暗,不适合在朝为官,于是选择隐逸山林以求独善其身,摆脱内心的苦闷。但对元代文人来讲,归隐山林不可能达到曲线求官的目的,也无法摆脱内心的苦闷。刘彦君在《元杂剧作家心理现实中的二难情结》一文中指出元代剧作家们像历史上那些文人一样隐逸山林以求摆脱俗世的烦恼是行不通的。[9]但元代市民经济的发展,勾栏瓦舍的盛行,给元代文人寻了一条出路,他们隐于市井中,不再参加科举,更不热衷政事,他们转而创作了大量的剧本投入市场演出以获取生存的资本和内心的欢愉。
随着市民经济的发展催生了娱乐项目,戏曲演出受到大众的喜爱。大众的喜爱促进了艺人的演出,而艺人演出需要有剧本的支撑,元代文人有能力也有闲情为艺人们写剧本。这种文人创作与艺人演出相结合的商业模式唐宋时即有之。罗烨在《醉翁谈录》中描述柳永“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10](P32)元代文人与艺人的合作更为普遍。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引用赵子昂语:“杂剧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辈所作,娼优岂能扮乎?”又引关汉卿语曰:“非是他当行本事,我家生活,他不过为奴隶之役,供笑献勤,以奉我辈耳,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11](P24-25)可见,艺人演出剧本多出自文人,获取钱财后二者分之,这就解决了元代文人的经济问题。
同时,文人的创作除了赚钱之外,最重要的是自娱,表达自己的志趣。首先,在写剧本的过程中,他们将自己的情感、志趣蕴含其中,对科举求而不得的苦闷得以宣泄。其次,文人与戏曲艺人的交往,彼此欣赏对方的才艺,文艺上的精神交流也让文人的内心有了安慰。因此,元代文人隐于市井之中,既可以解决经济问题,又能使精神得到寄托,苦闷得以解脱。这符合元代文人的利益需求,故他们选择隐于市而非山林。元代文人与艺人的交往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追求风流,做个浪子是元代文人共同的追求风向。
正如文学自觉的时代——魏晋时期,文人如阮籍、嵇康等以放荡不羁、饮酒作乐来麻木痛楚的神经,忘怀人生愁苦,而元代文人放浪红尘,做个风流浪子以求将自己的窘迫潦倒、身世之叹抛于脑后。这是落魄文人淡化人生悲剧的常用方式。元代文人形成了以风流为高尚,以风流浪子为荣的审美倾向。朱经在《青楼集序》中云:“当其否而穷也,江湖诗酒,迷而不复,君子非获己者焉。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白兰谷、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乃嘲风弄月,留连光景。”[12](P15)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他们为官,只能做一个风流浪子,所以“不屑仕进”。《录鬼簿》中对元代作家的描述多带有浓郁的浪子色彩。王实甫“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颩颩,排剑戟。翠红乡,雄纠纠,施谋智。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13](P173)关汉卿“风月情忒惯熟。姓名香四大神物,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13](P151)关汉卿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宣称:“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14](P703)“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14](P704)这种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的宣称,表现出在当时的社会中,做一个“郎君领袖”是文人都向往的事情。
综上所述,元代科举的废止让书生对功名求之不得,转而追求风流。市民经济的发展使他们隐于城市、放浪红尘,故元代社会中形成了以风流为高尚,以风流浪子为荣的追求风向。因此,元杂剧中的书生遇婚恋而弃科举,婚恋中对貌美女性的追求正是他们风流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