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鹏,王文英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清人赵翼言:“汉书,武帝以前纪传多用史记原文,惟移换之法别见翦裁。”[1](P28)对此,《史通》《廿二史札记》中也稍有论述。目前,学界大多从宏观角度讨论这一问题。关注到《汉书·高后纪》单篇的,有从文献学角度分析班马内容移置上叙事手法,部分涉及到《高后纪》。[2]有从移置撰写角度分析两书吕后形象差异。[3]关于吕后,班固在内容、篇章布局等方面移动甚多,对吕后的史评,班固几乎完全移置司马迁之言,而《汉书》中所载帝纪、列传的评价皆为自拟。此实值得探源一番。
班固拟《高后纪》,而不以“吕后”为题,可能与官方态度有关。东汉光武帝时,曾下诏:“高皇帝与群臣约,非刘氏不王。……吕太后不宜配食高庙,同祧至尊。……迁吕太后庙主于园,四时上祭。”[4](P83)
鉴于吕后专权太盛,汉光武帝将其从太庙中迁出,贬斥吕太后称号。东汉窦太后亦专权太甚,其死后大臣奏“依光武黜吕太后故事,贬太后尊号,不宜合葬先帝。百官亦多上言者”。[4](P416)汉和帝虽未采纳此意见,然可见太后尊号是能够废黜的。光武帝既对吕后已然作出贬黜举措,当视为在官方层面不承认吕后地位。班固本受皇恩撰写前汉史,官方已定吕后地位,故撰写时必然要考虑这一因素,以免违背先帝之意。故以高后之称立传,起名《高后纪》以意刘邦之妻,表从属之意。此种写法既突出了刘氏帝统,又避讳了东汉贬吕后之事。
班固对吕后记载内容的移置,一是将吕后事迹与惠帝事迹分割,单独写成《汉书·惠帝纪》;二是将吕后部分事迹分割至其他列传中。
《史记》中将惠帝事迹放置于《吕太后本纪》中,而《汉书》单独成《高后纪》和《惠帝纪》两篇帝纪。这可从双方所在时代的特征、个人情感、著书目的等一窥缘由。司马迁继承父亲司马谈遗愿修《史记》,意图“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且其受传统儒家思想及皇朝正统观影响不深,又遭李陵之祸,思想上尊汉并不强。考虑到西汉时吕后为实际掌权者,故将吕后与惠帝合传。“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5](P515)可见,司马迁认为惠帝功绩依于吕后而得。
而班固撰写《汉书》亦承父愿,但其所在东汉儒学兴盛,且其出身于经学大家,虽因私修国史被下狱,反而因祸得福:“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6](P1334)“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6](P4235)可见,班固修《汉书》的目的是为了追述汉朝功德,强调汉家正统。虽惠帝时吕后当政,但惠帝既不同吕后所立两少帝的争议,又不同于海昏侯刘贺的特殊,是根正苗红、程序正当的继承大统,并长达七年。故基于正统思想,必须给惠帝作传。
关于班固将吕后事迹分割至其余列传,而《高后纪》则较为精简的问题,赵翼言:“吕后杀戚夫人及赵王如意。史记载吕后纪内,而外戚传叙吕后处不复载。汉书吕后纪,专载临朝称制之事,而杀戚姬等事则入外戚传中。……齐悼惠王来朝……帝以家人礼,使坐上坐。吕后怒,欲酖之。帝起取卮为寿,吕后恐,急自起泛卮。此事史记在吕后纪内。汉书则入于齐悼惠传,而吕纪不载。”[1](P28)又如,吕氏预立诸王之事,《史记》载入《吕太后本纪》,而《汉书》则将其放入《王陵传》;吕后杀赵王友、赵王恢之事载于《高五王传》,等等。班固在帝纪中对吕后事迹的移置十分明显。徐复观先生认为,“他之所以在两纪中改用提纲挈领的编年体,不惜将惠帝及吕后个人的行为架空,并以此成为他自己编帝纪的成法,但不愿意放过吕后,所以又在《外戚传》中重出,大概他认为此可以保持帝统的面子,以符合‘尊汉’的用心,且可以减少他在帝统叙述中所冒的危险。”[7](P446)
班固不仅在《高后纪》中采用提纲挈领的写法,在之后的帝纪中也贯彻这一原则。如:《高帝纪》中,班固对高帝的行为做了处理,将鸿门宴分割于其余列传。可见,提纲挈领原则并不只针对《惠帝纪》和《高后纪》。而吕后残酷之事,不仅被分割在《外戚传》中,且分割至其余相关列传,表明班固没有特意在某一传中去突出。至于“尊汉”及“饰主讳”思想,很难解释班固编排《高后纪》帝纪的举动。从《文帝纪》将缇萦救父淳于公之事移到《刑法志》;黄龙现土德事移置《郊祀志》;《景帝纪》不载汉文帝改官职名称之事;《高祖本纪》鸿门宴分割到《张良传》《樊哙传》等文中可以看出,其余帝纪也有被移植的迹象,并非皆为帝王不堪之行迹。用班固“尊主讳”及“尊汉”之想法并不能完全解释这些问题。赵翼言:“盖纪以记朝政,传以详细事,固各有所当也。”[1](P28)这一解释比较恰当,班固贯彻的是简笔载重事原则。除《汉书·高祖纪》不太明显外,之后的帝纪呈现出逐步过渡态势,武帝之后帝纪则完全以此为标准。帝纪中多载诏令、重大任命等内容,而较少载人物对话内容。虽部分帝纪中存在一些对话,但这些人物是无法单独成传的,如《文帝纪》宋昌、张武并无单传。再则,一些重大的历史活动,如汉初功臣集团灭吕氏载于《高后纪》而不移置,《元帝纪》开篇便载宣帝“王霸之说”“以儒变法”等,这些与帝纪紧密相关,故不单载。可见,班固是从政治事件影响力及其撰写标准进行考量的。正如赵翼所言:“固则于文字之有关于学问,有系于政务者,必一一载之。”[1](P30)班固编撰《高后纪》的准则并非徐复观先生认为的那样,亦不是避讳的事实,而是基于帝纪撰写准则及强调政务的特点。
移置不仅体现于内容上,亦体现于史评上。《史记·吕太后本纪》与《汉书·高后纪》史评基本一致。如: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5](P515)
“孝惠、高后之时,海内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无为,故惠帝拱己,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6](P104)
对比《史记》,班固在《高后纪》中将“黎民”改为“海内”,“而天下晏然”改为“天下晏然”,……大部分是词语互换,未更改语意,只是将司马迁对吕后的史评稍加更改。然而,考究班固帝纪、人物列传等篇章却大多撰写新的史评,并专门将吕后与惠帝分割,对《惠帝纪》重新做了史评,而且涉及部分对吕后做法的态度。下文将对此做一分析。
《高后纪》中未重新书写吕后史评问题,应源自班固在为吕后作传过程中的自身矛盾。汉武帝独尊儒术,班固受儒家教化深重,于帝纪中作评思想极可能在吕后身上产生冲突。两汉以来传统儒家对于汉武帝的评价,往往出于帝王个人行迹、社会民生、社会稳定等多个角度做以评价,班固也深受此影响。他在《汉书·武帝纪》论赞中言:“汉承百王之弊,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畤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如武帝之雄材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6](P212)可见,班固论赞的重要标准是是否有利于民。
班固对帝纪评价时有帝王是否对汉江山有足够贡献的标准,对于违背这一标准的帝王,则毫不留情批评,如《成帝纪》:“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成帝善修容仪,升车正立,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临朝渊嘿,尊严若神,可谓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览古今,容受直辞。公卿称职,奏议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于酒色,赵氏乱内,外家擅朝,言之可为於邑。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6](P330)班固撰帝纪,篇章中往往无太多帝王个人行迹,很难看出帝王得失;且其评价基于整体,从帝王事迹入手,读者必须要找寻列传比对。总之,班固或对帝王所美化,但对不符合标准的帝王亦有批评。
吕后执政时期奉行无为而治的政策,天下修生养息,即使面对冒顿单于的羞辱,也在大臣劝说下止戈。可见,吕后行迹符合儒家执政为民思想。且吕后任用跟沛县集团功臣,协助刘邦铲除异姓王、废除三族罪和妖言令等举措,极大地巩固了刘氏政权,其功绩不可磨灭。然吕后终究僭主,执政期间多残害刘氏宗族,实质上掌握了刘氏江山。班固曾感慨“遭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6](P92)吕后损坏刘姓之威严,逼迫汉惠帝等行迹全然不符合正统。
班固撰写帝纪评语时,考究帝王贡献是否符合儒家标准。而吕后之史评,使班固撰史原则与正统意识下“刘氏为主”准则产生冲突,更勿论东汉将吕后迁出太庙,相当官方给吕后定性的事实。班固终究是一位杰出的史学家,坚持原则对吕后做出公允的评价,即以司马迁史评为底稍加改动。采用这一办法,主要是因为司马迁是出色的史学家,他对吕后之评价是据吕后功绩合理的评价。如“孝惠、吕后之时”的时间定义,是考究惠帝时多为吕后听政的事实。这也与班固对佩服司马迁有关,班固在《司马迁传》中评:“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6](P2728)
班固撰史中面临观念冲突时,依托司马迁之言,未改“孝惠、吕后之时”的时间,仅以深奥之词互换,从而避免了撰写矛盾冲突。其实,在撰史中面临矛盾冲突时,更多应在史评上体现,而不应在内容撰写风格上体现。此外,相较于司马迁重民的观念,班固以“黎民”改为“海内”,也反映了其大一统的意识。
顾炎武言:“班孟坚为书,束于成格,而不得变化。”[8](P1440)文学上,班固逊色于司马迁,然从史书撰述角度看,班固稍胜一番。仅以《高后纪》来看,班固将吕后列入帝纪,可见其实事求是的精神;当撰写原则极可能产生剧烈冲突,其坚持“秉笔直书”原则,从吕后的个人事迹给予她相当公允的评价。虽以司马迁之评为底,但实则是班固良史精神的体现。章学诚言:“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9](P49)《高后纪》便是当中能体现班固撰述定法与撰述精神的一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