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曼
(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埃利希·弗洛姆是“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主张把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理论学说“结合”起来去探究法西斯主义产生和流传的心理根源,并于1941年发表专著《逃避自由》,通过系统阐释人的“逃避自由”心理机制对这一问题做出了回答。书中,弗洛姆的逃避自由论,相较于以往的自由观,是从一种全新的视角对自由问题做出的阐释,至今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我试图找出弗洛伊德学说中仍然保存的真理,而排除那些需要修改的原理。对于马克思的理论我也试图同样地做。最后,我力图得出一种综合体,从对这两位思想家的理解和批判中是应当得出这种综合体的。”[1](P8)弗洛伊德和马克思是对弗洛姆思想产生重大影响的两位思想家,二者的理论学说是弗洛姆的批判理论“弗洛伊德的马克思主义”的最主要理论来源。可以说,弗洛姆逃避自由论形成的理论基础正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分析方法、阶级分析方法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方法“科学的结合”。
弗洛姆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推崇备至,认为弗洛伊德的一个重大贡献就是开始观察和分析决定人类若干行为的、非理性和无意识的力量。弗洛姆曾借杜威的“战场也正是在这里——在我们自己的心中,在我们的态势之中”[2](P17)来强调,心理因素在社会演变过程中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动力。所以,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与性格动力学等精神分析法,对弗洛姆探讨人的自由问题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是与其他一些新弗洛伊德主义者一样,弗洛姆也看到了弗洛伊德理论所具有的片面性,着重强调了个人的心理因素,却忽视了外在环境对人的个性与行为的影响。
弗洛姆认为马克思是一位“更加渊博、更加深刻的思想家”,从社会经济方面去考虑“人类行为的愿望和志趣”是其巨大功绩。弗洛姆逃避自由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吸取、应用主要集中于历史唯物主义原理、异化学说和理性批判精神三个方面。首先,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强调,研究社会和人的发展必须坚持从现实的物质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出发,强调社会存在的决定性作用。弗洛姆逃避自由论吸收了这一原理,在探究个人如何进行创造性活动时,着重强调了客观现实的社会环境所具有的决定性作用,强调人的自由是受外在诸多社会因素共同制约的。然后,在肯定马克思异化劳动学说四个规定的基础上,弗洛姆更偏重于关注劳动关系中个人心理的表现,用马克思术语“异化”来描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的精神“患病”状况,并提出了六种异化现象,形成了自己的异化理论。最后,弗洛姆延续了马克思的理性批判精神。弗洛姆和马克思都立足于人道主义,批判异化对于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危害,弗洛姆明确指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使人丧失了社会中心地位,成了经济目的的工具,人性被完全扭曲,社会也走向了病态。尽管如此,弗洛姆认为马克思的学说与弗洛伊德的学说一样,也有其片面性,过分强调人是理性动物的一面,强调社会经济政治因素对人的行为的作用,而忽视了人的非理性一面,忽略了心理因素,即本能的欲望冲动对人的行为的作用。
弗洛姆认为,弗洛伊德主义与马克思主义都是“新人道主义”的理论,他们都对人的学说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前者从个人心理方面,后者从外在的社会方面,为人的解放指出了前途和方向。因而,在弗洛姆逃避自由论中二者得到了“科学地结合”,成为其重要的理论来源。
在《逃避自由》一书中,弗洛姆详细阐述了其逃避自由理论,回答了“自由”对现代人的双重含义、逃避自由心理机制的形成、逃避自由心理机制的表现形式等一系列重要问题。
弗洛姆用《圣经》中人被驱赶出天堂的神话论述了“自由”所隐含的双重性。有一天,男人违反上帝命令,偷吃了“智慧果”,这是人类的首次自由行为,成为人类追求自由生活的起点。但同时自由行为也使人失去了最初无意识状态下所拥有的原始性庇护,打破了人与自然原始的、浑然一体的和谐状态,随之而来的是人站在了自然、他人、甚至自我的对立面,精神上也开始产生孤独、恐惧、无助感。自由使人脱离了天堂的枷锁,但又使人落入茫茫不知所措的境地,这种自由具有双重含义,是一种消极的自由,显然不是人们真正追求向往的、可以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积极自由,但却是人们通往真正自由现阶段所正在经历的。在弗洛姆看来,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已经成为了“自由人”,但自由本身却又意味着不自由,“自由”的双重含义在人与自然、人与商品、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中得到充分体现。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现代人的自由表现为人不再完全受制于自然界,与自然作斗争的能力不断增强,但也正是这种自由,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由原始的同一状态变成敌对状态,伙伴变成了敌人,忧虑感、孤独感也因此而生。人类在对自然界的一次次征服中走向自由,又在自然界对人类的一次次报复、惩罚中,体会到自身的渺小、无能为力的孤独感,从而感到不自由。在人与商品的关系中,人制造了商品,商品却成了人的上帝。现代人的自由表现为人可以自由地制造、购买和销售商品,但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中,个人的自由买卖行为,看似是出于自我利益的动机,可实际上,“人成了巨大经济机器上的一个齿轮,都总是一个服务于自身目的之外的齿轮”,[3](P77)是在服务于现代的经济制度,而非谋求个人本身的幸福和自我的拯救,个人“成为自己所造机器仆人,因而使他有一种个人微不足道及无能为力的感觉”,[3](P78)这便是不自由。在人与人的关系中,现代人的自由表现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松弛,人们可以自由地面对他人。然而“人只有同他人进行某些合作,才能生存。在任何一种可以想到的文化中,如果人想生存,就必须与他人合作,无论意在御敌亦或防御自然灾害,还是意在劳动生产”。[3](P18)现代人的自由却使得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减少、关系淡漠,甚至因个人利益而发生冲突,人们之间的关系更多表现为互相利用、商品交换的关系。这些关系的变化深刻揭示了“自由”的双重含义,刻画出了“自由人”的不自由。
双重含义的消极自由已经成为现代人难以忍受的负担,如何消除自由所带来的孤独感、忧虑感、恐惧感,使人走向只具有一种含义的积极自由,成为现代人生存的动因。弗洛姆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充分发挥人的创造性,既帮助个人主动地、创造性地与世界建立起联系,又可以实现个性的自由发展和自我潜能的自由发挥,而“自由所固有的基本矛盾——个体化和孤独感之间的矛盾,随着人的自发性行动,也在很大的程度上化为乌有了”。[2](P338)
在弗洛姆看来,人类的自发性、创造性行为主要表现为爱和工作。“爱”是对人类生存问题的成熟回答,决定了个人同世界之间的关系。真正的爱是一种成熟的爱,既是“承认人自身的价值,保持人自身的尊严”,[4](P17)也是“对所爱对象的生命和成长的积极关心”,[4](P21)即在双方各自保持独立与完整性基础上的相互结合。成熟的爱可以突破使人与人分离的那些屏障,把人与人联合起来,克服孤独和分离感。“爱”的基本要素是“给”而不是“得”,是同他人分享欢乐、兴趣、知识、幽默和悲伤等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关心、责任、尊重和了解是构成“爱”的其他基本要素。“工作”是发挥人的创造性的重要途径,不是为了逃避孤独而强迫自己进行工作,也不是为了征服社会、自然、他人而进行工作,而是帮助个人创造性地与社会、自然、他人,乃至其自身建立起联系,进而解除自身的孤独感。弗洛姆指出,通过创造性活动人所重新获得的安全,与个人未获得自由前的那种安全感大不相同,唯有真正的积极的自由才能给予。
通过这种方式来解除孤独当然是很理想的,实际上人们并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弗洛姆分析原因认为,是现有的资本主义制度所提供的社会经济政治因素对人的创造性活动而言并非是一个有利的环境。个人存在于社会之中,个人一切活动的开展依赖并受制于外界社会环境所提供的种种条件。弗洛姆认为,通过“爱”和“工作”,人们可以发挥自身的创造性,进而与周围世界建立起联系、解除自身的孤独感、实现积极的自由,然而客观的外在的社会现实环境却又在不同程度上对这一过程的实现起着推进或制约的作用,甚至是对这一目标能否实现起着决定性作用。例如,弗洛姆认为在经济上的无计划状态就是影响人的创造性活动的大敌。他指出,现存的资本主义制度下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环境显然不能为人的个性发展提供理想化的基础和条件,反而存在诸多阻碍人的创造性活动的限制性因素。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无法通过充分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来摆脱孤独无援的境地,消除惶恐不安的心理,因而选择了向后倒退,企图通过“放弃个人自我的独立倾向,欲使自我与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为一体,以便获得个人自我所缺乏的力量”。[3](P97-98)即“逃避自由”的方式来获得一种束缚,代替其已失去的原始约束,从而获得一种表面的、不堪一击的安全感。这是一种消极的解除孤独感的方式,不仅放弃了争取积极的自由,连同消极的自由也一并放弃掉了。弗洛姆指出,正是在“逃避自由”的过程中,人们形成了一种“逃避自由”的心理机制。
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一书中,明确提出了“逃避自由”心理机制的三种表现形式,即权威主义、破坏欲、机械趋同。
第一,权威主义。权威主义心理机制最突出的表现形式是施虐心理与受虐心理。施虐狂与受虐狂看似处于两极,实则同出一源,具有共生性。施虐狂表现为无限扩大自己,强调个人应无条件服从外在权威,进而使他人屈服于自己的意志之下,以绝对的权力控制、虐待他人。受虐狂表现为不断失去自我,强调个人的无能为力,进而愿意将自身依附于外在的任何力量。施虐狂与受虐狂表现迥然,实则殊途同归,都是“逃避自由”心理机制作用的结果,都是为了逃避自由、消除孤独、获得外在安全感。二者逃避自由的方式正好相反,彼此构成相互需要、相互依存的关系,形成“共生体”。
第二,破坏欲。破坏欲是通过消灭外部环境中使自身感到渺小、无力的对象,来挣脱束缚、逃避孤独、获得安全感的一种方式,其同样源于让人所无法忍受的孤独感和无力感。相比施虐狂借统治他人来增强自己的力量,破坏欲的特点在于,借摧毁和破坏外在对象物来显示自己的力量感和权力感,即消灭它的对象来增强自己的力量。弗洛姆指出,“可以肯定,如果我成功地驱逐了它,我仍然孤独孤立,但我的孤立是光荣伟大的孤立,其中我自身之外的强大权力无法将我击碎。”[3](P122)所以为了缓解内在的孤独与无力,破坏与摧毁的对象可以包括一切使其不安的因素,甚至是其自身。
第三,机械趋同。相较于前两种逃避机制,机械趋同是更为普遍、温和的形式。它是指个人选择放弃与生俱来的特质,放弃真正的自我意识,放弃成为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实体,而是按照社会所提供的文化模式来塑造自身人格,将自我完全融合到社会大群体中,于是个人与世界之间的矛盾似乎消失了,个人内在的自卑、孤独和无力感也似乎一同消失了。
弗洛姆的自由思想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既为处在茫然和困境中追求积极自由的现代人指引了方向,又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人性异化与不自由做出了理性的批判,更重要的是,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
弗洛姆认为,人总是处于不可避免的不平衡状态之中,面临着一系列的内在生存矛盾,比如个人化与孤独感之间的矛盾。现代社会的人们在主动追求自由、享受自由的过程中,同样被动地脱离了周围环境的原始性庇护,精神层面上出现孤独、空虚、惶恐不安等情绪,从而陷入了自由却孤独的生存困境。如何摆脱这种自由困境、实现人的真正自由和解放,成为现代社会所有“自由人”需要解决的共同问题。弗洛姆的自由理念为处在茫然和困境中追求积极自由的人们指引了方向。
弗洛姆站在马克思辩证发展的哲学观基础上将自由分为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阶段,认为个体自我的自由和解放是一个不断前进上升、由消极自由向积极自由迈进的发展过程,虽然追求自由的道路会是曲折的,但是实现积极自由的前途是光明的。他对自由困境的全面阐释和逃避自由心理机制的理论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现代人对自由逃避的困惑和压抑,清醒认识到逃避自由的种种表现不过是自由的消极阶段罢了,这会给予人们追求积极自由的信心和乐观”。[5]弗洛姆将人的自由看作最好的价值和追求,围绕如何实现个人的真正自由,他从个人自身的诸多因素出发,找到人们追求积极自由的关键所在,提出了自发性的爱和创造性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为人们更好地与世界、他人建立起联系,进而实现积极自由提供了理论指导。
弗洛姆逃避自由理论的一系列观点是建立在他对20世纪西方资本主义工业社会的各种现实问题、矛盾和危机的紧密关注之上的。弗洛姆继承了马克思的理性批判精神,从新的视角和切入点对当代资本主义做出了“病态社会”的诊断,“使我们认识到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繁荣的背后,在消极自由的掩盖之下,存在着严重的人性异化与不自由”。[6]
在肯定马克思异化劳动学说的基础上,弗洛姆从心理的角度深刻批判了人的潜能、创造性、自我及人格的异化和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异化现象,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的病态人格和病态社会。弗洛姆指出,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中,机械的无思想的劳动工作不是能带来快乐与满足感的活动,而仅仅是人的生存手段,使人不能独立自由地进行创造性思想、行动,与真实的自我失去了联系,“在这异化的无法彰显意义的人的劳动中,人失去了自身的尊严和价值,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实体和数字”。[7]在剖析人的活动及人格异化种种表现的同时,他提出了社会总体异化的理论,异化已全面地普遍地蔓延在社会各领域之中,政治异化、科技异化、教育异化、宗教异化、消费异化、人际关系异化以及人自身异化等,社会在整体上呈现出了病态。弗洛姆对当代资本主义现实的理性批判,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个人和社会的异化状态,是在新的发展阶段对马克思的批判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弗洛姆在对逃避自由心理机制形成原因进行分析时,着重强调了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条件对人能否实现积极自由目标的决定性作用。弗洛姆认为,要想实现个人真正自由,社会结构的各方面都要符合人性健康发展的需要,为个人自由的实现营造更适宜的发展环境。因此,他提出了构建一个“可以促进人的团结,允许并鼓励社会成员彼此相亲相爱,可以推进每个人在其工作中的创造性、刺激理性的发展”[8](P279)的“健全社会”的设想。在这个理想的社会中,个人不再是达成其他人目的的手段,个人的幸福是社会的核心关注点,社会的经济增长也不再凌驾于个人的发展之上。而在探究这样一个理想社会的具体构建时,弗洛姆认为,只有当社会经济、政治以及文化领域同时发生变革时,社会才会进步,任何局限于一个领域的进步都会伤及整体的进步。弗洛姆着眼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的变革来考察人的自由实现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进程中,人的自由与社会发展的关系问题也越来越成为我们所要面对的核心问题。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社会生产力水平总体上显著提高,社会生产能力在很多方面进入世界前列,但也存在将人的自由实现简单等同于物质层面的富足,将推动社会的发展狭隘理解为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物质财富的增长等认识上的不足。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提高只能是人实现自由的重要物质基础,帮助人们摆脱对“物”的依赖性,而实现个人的幸福、达到真正的自由却离不开社会各领域的整体进步。进入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日益广泛,不仅对物质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义、安全、环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长,这就对社会的全面进步、对党和国家的各方面工作提出了许多新的要求。我们应当在继续推动发展的基础上,着力解决好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按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统筹推进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消除社会中阻碍人民自由全面发展的各种客观因素,更好地满足人民在各方面日益增长的需要,为实现真正的自由发展提供全方位、多层次的保障。
人类对自由的追求是永恒的,对自由的思考是永无止尽的。弗洛姆从新的视角对自由问题展开研究,所提出的理论具有强烈的现实感,不仅对当时西方社会发展有着指导作用,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同样具有现实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