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雨彤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有明一代至正德、嘉靖年间,针对大行其道的狭窄空疏之风,学术思想为之一变。众多晚明①关于“晚明”这一历史时期概念,史学界对其开端尚存有不同的看法,大致有正德、嘉靖、万历三种分界。结合文人笔记在明代的具体发展情况,本文采用以嘉靖为晚明开端的观点,即本文所指的“晚明”范围,具体是从嘉靖元年(1522)至崇祯末年(1644)。的名士提倡宽广的学术胸怀、博杂的治学路径和开阔的研究视野。一改先前学坛疲乏的局面,博学之风在诸多领域结出硕果,从而使明代学术脱胎于空疏不学,而呈现出一派博大、融通的气象,这一点在文学创作,特别是在个人色彩浓厚的笔记创作上表现得甚为明显。明代笔记在嘉靖以后进入了发展的繁荣期,这一分野也与明代学术的转变不谋而合。总体来说,晚明笔记与明代学术思想的发展总体一致、息息相关。
“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杨)慎为第一。”[1]作为博学之风的倡导者和重要代表人物,杨慎以“会博约而一之”为学术至境,“雄才博雅,精于考证,自经义典坟,诸子百家,下及稗官小说,曲议盾言,靡不纠斜厘纷,剖疑析义”[2],自始至终坚持践行广博的治学路径和博学观;在文学上,他“发为词章,皆有博大精深,典雅陆离之致”[2]。其中,他融通与博学的思想在笔记作品中得到了充分发挥。可以说,杨慎身上充分体现了博学之风与文学之间的密切关联,而笔记尤为典型。杨慎的学术研究和创作活动活跃于正德末年和嘉靖时期,正处于晚明早期。在学坛和文坛的双重领袖的影响下,晚明笔记融合了创作的纂辑性、内容的学术性和形式的丰富性。
“纂辑”,顾名思义,是指以摘抄转录为主的创作方式。钱穆曾评价明末学者顾炎武的笔记《日知录》:“尤为抄书功夫之至精细者”“所谓《日知录》成书方法者,其最显著之面目,厥为纂辑。”[3]201顾炎武“著书不如抄书”的观点在晚明就已十分普遍,杨慎在笔记汇编《丹铅总录》自序中谈到:“自束发以来,手所抄集,帙成逾百,卷计逾千。其有意见,偶所发明,聊择其菁华百分,以为《丹铅四录》。”[4]3
杨慎从青少年时期开始,性喜抄掇,至晚年积作已卷帙浩繁,可知其抄书之频、创作之累。不仅如此,序中杨慎还引用葛稚川、王融两位名家的著述,以此追根溯源,指出抄书而作古已有之。不仅如此,杨慎还认为“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5]251,因而强调“胸中有万卷书,则笔下自无一点尘矣”[6],“诗文用字须有来历”[5]561,并明确提出“观书所以贵乎博证”[5]5。以上有关博学与创作的主张同样沿用到了具体的笔记创作中。
前代文人笔记由于大多取材自作者读书之随想或经历之见闻,没有具体创作时间,随笔而记、随兴而记,具有无序性、随意性和无意性。多以消闲排遣为动因,相当一部分前代笔记没有经过创作者亲自厘定修改,而是通过后生或编者整理、辑佚并加以流传。
因此,与以往大多自撰的笔记不同,杨慎的笔记展现了强烈的“纂辑”色彩。抄书是实践“博学”思想的一个重要途径,书籍文献是笔记创作的材料来源。实际上,杨慎对文献的应用远远不只是稗贩抄掇,而是述议结合、夹叙夹议。这些内容一般出现在摘抄文字之后,或是阐发,或是评论,或是对其进行考辨溯源,个人思想特征强烈。在编撰动机上,杨慎笔记的创作目的清晰,无论考订或是治学,皆在自序中提及,如《丹铅续录序》中明确指出要尽绵薄之力扭转当时沉迷于“心禅”的空疏学风:
古之学者,成于善疑;今之学者,画于不疑。谈经者曰吾知有朱而已,朱之类义,可精义也。言诗者曰吾知有杜而已,杜之窳句,亦秀句也。宁为佞,不肯为忠;宁为僻,不肯为通。闻有訾二氏者,辄欲苦之,甚则鄙之如异域,而仇之如不同戴天,此近日学之竺癃沉疴也。[4]11
此外,杨慎亲自修订、编辑自己的笔记作品,具有明显的汇编修订和出版发行的意识,甚至还有反复编辑、增辑和修正的行为。以其笔记汇编《丹铅总录》为例:《丹铅余录》即杨慎将平日所记笔记中尚未刊行的作品,择其精要部分,经门人丘文举协助编辑,汇刻出版;《丹铅续录》前六卷先已编定,后又得六卷,来不及重新厘定,遂将后六卷名为“拾遗”;《丹铅别录》为作《丹铅余录》《丹铅续录》后,将所剩资料,择其菁华,“别录”之;《丹铅摘录》为自删《丹铅余录》《丹铅续录》及《丹铅闰录》选辑而成。以上丹铅诸录在杨慎生前就已刊刻发行,并由杨慎亲自交予门人梁佐整理成总集《丹铅总录》,此外另有出于丹铅诸录,或改订新意或增辑的《谭苑醍醐》《书品》等,皆有杨慎自序。
区别于随笔而作的传统笔记,杨慎有意纂辑的创作方式是其博学思想的有力体现,与其笔记内容的博杂和学术化也有很大关联。
杨慎笔记宏博的创作视野突出体现在内容上的博杂。值得注意的是,“杂”本身就是笔记的重要特点,然而杨慎笔记的“博杂”与通常笔记的“杂”有着本质的区别:首先,以往笔记的“杂”归根结底是由于随笔而录、随想随记的创作方式所致,它是创作者无主观目的导致的意外结果;其次,这种“杂”的特性是站在宏观的高度上总结的,也就是说,这是针对某一特定时期所有笔记的整体状况而言,而并非着眼于某一人或是某一部作品,例如北宋笔记涉及政治议论、社会书写、奇闻异事、日常记录和考订等方面,内容庞杂,这显然是囊括北宋所有笔记作品所下之论;此外,诸如《博物志》《酉阳杂俎》等作品亦只是在单一题材范围内的“杂”,一旦跳脱出这个题材范围,它们的内容也不过仅仅是奇闻异事一类而已。
根据以上描述,杨慎笔记“博杂”的特质性得以显现。从主观意愿上说,作为博学之风的引领者,杨慎终其一生都在各个领域(如学术研究、文学创作等)践行自己的博学观。前文已提及其创作动机,这里不再赘述。从狭义内容上说,杨慎的笔记也可谓是“无所不包”。在单一作品的角度,以《丹铅总录》目录为例,总27卷,共分26 类。每类之下少则一二条,多则上百条,其中涵盖从自然科学到史政礼制,从小学订讹到文艺百伎,从日常生活到奇闻异事,从志人志言到珍宝器物等等。在所有作品的角度,除了多为学术考辨的《丹铅总录》外,杨慎还创作了具有小说性质的笔记《仓庚传》等,记述历史风俗的《古今风谣》《古今谚》和《南诏野史》等,杂事杂录的《汉杂事秘辛》《丽情集》等。不仅如此,同一部作品中还有考证、小说、杂录和议论等多类内容,杨慎小说性质的笔记基本都有这个特征。总而言之,杨慎笔记的“杂”不在于无所不包、杂乱无章,而是“博”,这是一种建筑在高超学术知识水平和丰厚思想底蕴上的全面、广博和兼容。
学术化是杨慎创作视野的最本质表现。有关学术研究的笔记数量可观,对于晚明学坛的影响不可估量,如丹铅诸录、《艺林伐山》等。但其学术化特点更在于其非学术考证类的笔记亦呈现出浓厚的学术化倾向。
除了广征博引、阐明立论之外,杨慎有时亦会在文章内部加入学术化的内容,显示他对史政典制知识的渊博,如《仓庚传》中借仓庚之口对“后妃之德”大发议论说理,介绍说明周礼的伦理纲常以及自己对此的延伸立论;《古今风谣》中“秦桧诈作瑞应”条中亦用《鹤林玉露》中所载的各类异象证明秦桧把弄朝政、弄权误国的用心;《林母两世贞烈传》中借谢氏和韩氏婆媳守节对古今贞妇的典型进行归纳总结;《汉杂事秘辛》中册立皇后的情节更可看作是明朝①《汉杂事秘辛》为杨慎假托汉人的伪作,其中诸多细节并非汉朝所有,例如强调女莹的缠足等。文中选后程序礼制实以明朝作为原型。宫廷册后礼仪的全面科普,事无巨细地将与册后相关的典礼程序、服饰、人员车马用度等详细解释说明:
后服绀上玄下,假髻步摇;八雀九华,十二鐏,加以翡翠朱舄袜。乘法驾,重翟羽盖,金根,车驾青交路。青帷裳,虡画辀,黄金涂五末,盖蚤施金华;驾驷马,龙旗九斿。大将军妻参乘,太仆妻御。车府令设卤簿,属车四十六乘,前鸾旗,车皮轩,凤皇戟,九斿云罕,金钲黄钺。洛阳令奉引,公卿五官校尉、司隶校尉、河南尹妻,皆乘其官车带夫本官绶以从。置虎贲羽林骑戎头,黄门鼓吹五时,副车女骑夹毂,执法御史在前。五将导骑,千乘万骑,引至阙下。[8]232
杨慎将叙事和考证议论融为一炉,对于前代公认传颂或奉为圭臬的某些观点事实往往能凭借自己深厚的学识,有理有据地表达异议或反驳,运用小说笔记的形式来进行学术思考,提出独到的看法见解。他不仅仅从经、史、子、集出发研究,更能从方志、小说、野史等“不入流”的体裁中深度挖掘、广为引征。不同类型的笔记学术化意味却同样浓厚,足以显示杨慎将笔记看作是一种做学问的主要方法。
杨慎笔记兼收的文体形式也可一窥博学之风的影响,具体表现在多元化的体裁、博深绮艳的风格和骈散结合的语言等。
体裁的丰富多样可分为整体和个别两方面分析。从杨慎笔记的整体情况来看,不同作品的体裁丰富多样,杂事杂录的《汉杂事秘辛》、小说性质的《仓庚传》、学术考辨的丹铅诸录、记事的《南诏野史》以及议论、说明等体裁都有出现;从个别作品来看,具有一书而兼多体的特点,比如丹铅总录从叙事、议论、说明到志言、志人应有尽有。即使就单篇文章而言,也有将多种体裁熔炼一炉的情况,如《林母两世贞烈传》在情节和叙事中借人物之口插入对古今贞节烈妇的议论、《丽情集》中不少篇章还有诗歌穿附其中等,迥异于唐、宋文人笔记体裁的相对单纯。
行文中博深而绮艳的风格同样蕴含着博学的因素。“博深”指的是其取材内容广且深,行文意味幽深、含蓄蕴藉;“绮艳”即辞藻流丽、句式规整。《汉杂事秘辛》是杨慎伪托汉人所作的历史记事类笔记。其描写极尽铺陈渲染,辞采飞扬,文字背后蕴藏着作者丰厚的学识,甚至还有“炫才”之嫌。如在准皇后入宫体检时对其出场的环境到步履身姿、从面容至动态皆穷形极貌,用字浮靡轻艳:
姁寻脱莹步摇,伸髻度发,如黝髹可鉴。围手八盘,坠地加半握。已乞缓私小结束,莹面发赪,抵拦。……姁为手缓,捧著日光,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拊不留手。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胸乳菽发,脐容半寸许珠,私处坟起。为展两股,阴沟渥丹,火齐欲吐。此守礼谨严处女也!约略莹体,血足荣肤,肤足饰肉,肉足冒骨。[8]230
或是使用具体精准的数字将皇后的身姿诸如身长肩宽乃至手掌足部细节化、具体化:
长短合度,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自肩至指,长各二尺七寸,指去掌四寸,肖十竹萌削也。髀至足长三尺二寸,足长八寸;胫跗丰妍。[8]230
描写册后仪式的车马服饰,用字古雅艰涩,佶屈聱牙,别具一格:“加以翡翠朱舄袜”“虡画辀”“龙旗九斿”“凤皇戟,九斿云罕”[8]232。
精细富丽之铺写和生僻堆砌之辞藻,颇有汉大赋之遗风。类似的笔触在《丹铅总录》《谭苑醍醐》《艺林伐山》等笔记集中数不胜数。对历史掌故的烂熟于心,对生僻字与学识的信手拈来,使得杨慎下笔成文时成竹在胸、一气呵成。实际上,绮艳的风格恰恰也体现了杨慎的博学之才,没有融通的学术视野和渊博的文化积累,是不可能熟练地铺陈夸饰华丽的辞藻和艰涩的生僻字的。
杨慎还打破了以往笔记“形散短小”的特点,在篇幅上长短不一,精炼紧凑与洋洋洒洒并存;在形式上善用四言,时不时插入骈偶句,注重骈散结合。《艺林伐山》《谭苑醍醐》中的“海外五岳”等条目由几组格式统一的排比长句组成,言辞华赡,气势扬厉;《汉杂事秘辛》多用四字句,前文提到皇后入宫体检时形容皇后身姿体貌的四字句多达五分之三,皇帝与大臣梁冀的主客问答亦以四言为主,兼顾骈偶,语言古朴雅致。同样的情形在《仓庚传》等笔记中比比皆是。
作为一代开博学风气之先的人物,杨慎笔记及其笔记观对晚明文人笔记风格特点的形成具有定调和奠基的作用,其影响与辐射是全方面、长时间的。
从直接影响来看,在杨慎的提倡下,博学与考据被学坛接受并推崇,《丹铅总录》亦成为众多文人名士的案头之作,如许自昌在其《捧腹编自序》中说道:“独杨用修、祝希哲、王元美数公富有纂著,丹铅所历,累累充笈其他藏书之家,籖轴相望,多埋之蠧窟,毁之鼠乡。”[7]7280陈继儒在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序言中提到:“惟杨用修、王元美两先生说部最为宏肆辨博,而文亦雅驯。”[9]胡应麟不仅直言杨慎及其笔记对自己的重大影响:“少癖用修书……鄙人于杨子,业忻慕为执鞭,辄于占之暇,稍为是正,瓮天蠡海,亡当大方,异日者,求忠臣于杨子之门,或为余屈其一指也夫”[10],且其笔记《丹铅新录》《艺林学山》从命名上看显然致敬了杨慎的丹铅诸录和《艺林伐山》等作。
除此之外,在接受的同时,不少学者以笔记的形式对丹铅诸录中的条目内容进行辨析与批驳,由此引发晚明学界围绕杨慎思想展开的一次学术争论。此次争论以陈耀文《正杨》为发端,随后王世贞在《艺苑卮言》《宛委余编》中对杨慎和陈耀文的观点皆有所讨论,期间二人多次互有论争和诘问。万历年间,胡应麟在《丹铅新录》和《艺林学山》中评及陈耀文和王世贞的论争同时提出新的见解,陈耀文对此亦有回应。经过三人的反复辩论,越来越多人加入到这次论争中,如周婴《卮林》卷五“明杨”,卷六“广陈”,卷八至十“谂胡”则是分别针对杨慎、陈耀文和胡应麟的议论,谢肇淛《五杂俎》卷六驳杨慎,方以智《通雅》论及“正杨”风波等。由此可得以下结论:第一,学术化内容占据了晚明文人笔记的较大篇幅,与前代相比明显增多,学者文人纷纷通过笔记考究治学、阐述观点,笔记作为一种治学方式已十分常见;第二,学术论争成为文人笔记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学术考辩类的笔记不再单单只是著一己之书、立一己之说,学术论争和互有来回成为了常态。陈、王、胡三人的笔记皆因反复辩论而多次修订。由此可见,杨慎及《丹铅总录》是晚明部分笔记思想内容的灵感源泉和素材来源。
从间接影响来看,杨慎对晚明文人笔记的成书方式和内容形式的特点定下了基调。在成书方式上,“纂辑”成为晚明文人笔记的主要创作方式。前文所述有关学术论争的笔记皆为先引用原文再予以分析的著述方式,还有不少文人在其笔记自序中有所谈及,如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何子读书颛愚,日处‘四友斋’中,随所闻见,书之于牍。岁月积累,遂成三十卷云。”[11]许自昌《樗斋漫录》:“《樗斋漫录》者,樗道人读书斋中,漫录之者也。”[7]9301不一而足。在内容上,博杂是晚明文人笔记的整体性特点,而非个案。方以智的《通雅》全书有音义、读书、小学大略、诗说、文章、天文、地理、身体、称谓、姓名、官制、礼仪、曲舞、器用、宫室、饮食、金石、算数、动植物、脉考等24 门,类似的笔记像《留青日札》《五杂俎》《桐下听然》等,内容从天地自然、器物礼乐、掌故轶闻,到考订辩证,无所不包。在文体上,晚明文人笔记整体上都体现出多种文体相互融合的特点,而这不仅仅指总体宏观的层面,从具体作品来看,晚明文人笔记相比于前代作品而言,文体驳杂的情况尤为明显。很多作品将叙事、议论、说明等多种文体自然地熔炼于一炉,叙事和议论可以混合,说明和考辩亦可共存。有些作品将多种类型集中于一书,直接被目录学家归入杂家,如《四库全书》对方以智《通雅》的归类即是如此。
站在更长远的角度,以笔记著书立说、重考据的博学观扭转了当时重禅的空疏学风,甚至还影响了清初朴学,不少清人笔记中皆可找到杨慎笔记观的痕迹。其中顾炎武起到无可替代的桥梁作用,“后清儒率好为纂辑比次,虽方面不能如亭林之广,结撰不能如亭林之精,用意更不能如亭林之深且大,然要为闻其风而起者,则不可诬也”。[3]202从杨慎与顾炎武、《日知录》等笔记的紧密联系,以及顾炎武对清初学坛文坛的影响来看,清初的学术研究与文人笔记在一定程度上也颇得杨慎之风。
从杨慎这一具有代表性的个例的视角,可以管窥整个晚明的文人笔记创作和学术文化活动的有机互动,二者相辅相成,密切关联。自此,晚明文人笔记在杨慎的带动和影响下迅速发展,突出体现了明代文学博杂的特性,在中国古代散文史和学术史上画下绚烂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