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兰 卢军坪
(陇东学院外国语学院,甘肃庆阳745000;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北京100000)
人类创造性潜能最突出的表现形式就是语言的创造性,创造性是语言最根本的属性[1]。语言的创造性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现象,一直以来,哲学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等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解释。马克思等认为:“语言是人与外界相互对话、相互沟通的工具,人的主体能动性恰是通过语言的创造性来表现的”[2]。笛卡尔认为“语言运用的创造性是人类语言的基本的区别性特征”[3];Maybin等认为“语言创造性是所有语言使用的一种属性,语言使用者在交流过程中不只是对语言和文化资源进行简单地复制,而是根据目的进行重新创造、重构、再语境化的过程”[4]。
国内外相关文献表明有关语言创造性的已有研究主要围绕两个角度展开,一是应用语言学视角,主要关注日常使用中语言的创造性,如有关语言和话语幽默的非正式话语互动[5],以及外语教学环境下的语言创造性[6];另外一个视角是语言研究的文学视角,主要探讨文学语言的创造性[7]。而从经典语言学视角探讨语言创造性及其对语言教学启示的研究寥寥无几,因此,本文尝试对笛卡尔、洪堡特、索绪尔以及乔姆斯基有关语言创造性的思想及观点进行梳理与评价,以期对语言创造性有更深刻、更全面、更具批判性的理解。
笛卡尔有关语言的论述并不多见,但其对语言本质的看法对他的哲学观点意义重大。他指出,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人类具有语言,尤其是人类能够形成符合特定情景的语言来表达新思想。他认为,任何动物和机器能够模仿人类发出声音,甚至表达感情,但这都是机械的刺激反应,而语言是人类这一物种特有的一种能力。笛卡尔认为人类的语言能力是一种独特的智力组织,不能归因于外周器官,也与一般智力无关,人类的语言能力体现在普通语言使用的“创造性方面”,就使用范围而言是无限的。他认为人类的理性可以解释所有偶然性、意外性事件。而动物的器官或机器,需要做出特别的调整才能适应特定的行动。人类的心灵为“创造性原则”提供了条件,而“机械原理”用来解释身体功能。他认为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和机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人类行为的多样性,对新形式的适应性,以及创新能力(主要体现在语言的创造性使用),而这种能力超越了任何可以想象的机制的限制。因此完全充分的心理学需要一个“创造性原则”的假设以及一个“机械原理”,这样足以解释无生命和有生命的世界以及人类的很大一部分行动和“激情”。因此他得出结论:语言是人类特有的。而运用语言的创造性更被其看作是人类具有一切机械装置和动物所没有的“心灵”的主要证据[8]。
洪堡特的语言理论围绕语言的两条组成原则展开:内在语言意识和发音。就前者而言,他认为“语言不是一个产品,而是一种活动,这种活动是一种不断重复的精神劳动,它使清晰的声音能够表达思想……语言的本质在于它的实际产出”[9]。洪堡特语言理论的精髓体现在他对语言创造性的论述,他指出人的大脑天生就具有创造语言的能力,语言的真正价值在于使用者的创造性。洪堡特关于语言创造性的论述主要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精神活动创造性,“语言内部形式”,语言的变化。
首先,语言的创造性源于精神活动创造性。洪堡特认为语言是人类精神的反映和寄托,也是一种精神性的创造,主要分为两类:规律和非规律的创造。规律的创造是指运用有限手段实现无限表达,非规律的创造指精神个性的作用,在洪堡特看来,语言结构的变化是由精神特性的创新性和可变性决定的。但是,语言所自发的创造性方面不应只局限于语言的起源,这种创造性也体现在每一个言语行为中。他认为语言总是一种反应个体自由意志的个性化行为,是真正有创造性的精神表现。由于内在语言意识可以借助智力和感官力量将精神活动转化为清晰的发音,内在语言意识和发音二者不可分离,相互影响,内在语言意识反映了真正的语言创造性的特点,并且是一种独立于外界的创造性活动。语言的创造性活动基于一个民族共有的“精神力量”基础之上,它是人民内在自由和力量的表达,反映了他们共同的声音,也是他们作为同一民族的特点所在,一个民族的创造力是由该民族的语言及说话方式反映并培养的。语言与精神活动的关系在于:两者相互影响并互相促进。语言对于精神活动的影响始于智力活动,亦会通过智力改变环境、改变自身,并在这种改变中有效地进行语言创造[10]。
其次,语言的创造性体现在“语言内部形式”。此概念是语言的语义法结构和语法结构系统,是一种固定不变的生成原则。他认为只有完全理解语言内部形式才能更好地解释语言的创造性,因为语言形式为构成正常的语言运用提供了基本手段,也为无限量的个人语言的创造活动确定了大致范围。
再次,洪堡特坚持用变化、生成、辨证的观点看待语言现象,强调语言的创造性特征。他认为语言不是一成不变的,构建语言的所有组成部分都处于不断变化的过程之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词汇、语音、语法、语义等都会发生变化。每一个新的言语行为都会使语言的形式发生变化,同时,一个民族内在的语言意识也使语言以规则统一的方式逐渐发生变化。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语言中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西,它是一种连续的、时刻都在发展的事物,是一种正在进行中的活动。然而,洪堡特指出,不同国家(民族、种族)会在精神、心理、生物属性等方面有所不同,这让他们在创造性地表达观点时,会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并反映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换言之,语言的创造性会受到一个民族历史背景和语言习惯的制约。就像诗人创作诗歌,这本来是一个人个性的自由表达,但他的创作不得不囿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以及这一背景赋予诗歌形式的特殊规则和惯例。
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进一步阐述了语言的创造性,他提出的一系列概念中都蕴含了语言的创造性特征,如“任意性原则”,“组合/聚合关系”,“差别性原则”,“语言与言语”等。首先,索绪尔语言创造性的思想深刻体现于其提出的语言“任意性”原则。所谓任意性,指的是语言符号“施指”和“受指”之间不存在必要的、自然的联系,而是存在任意的联系。语言符号的“任意性”不可避免地带来语言的变化,而语言变化最大的特点就是语言的创造性使用。因为“语言符号的手段是无限的;没有理由不许一个符号附上新的含义,也没有理由阻止给一件事物创造另一个名称”[11]。随着时代飞速发展,科技日益进步,汉语中出现了许多网络新词如“众筹”、“自媒体”、“孵化器”、“天使投资”等就是最好的例证。因此,任意性是语言符号的根本属性,也是语言具有创造性的原因之一。
其次,索绪尔语言的创造性还体现在“组合/聚合”关系中。索氏认为“特定的能指和所指能够组成符号进入语言体系依靠两种结合方式:组合和聚合关系;组合关系为新语词提供不同的位置,聚合关系为各种新隐喻的产生创造空间”[12]。“名词动用”就属于语言组合关系的典型例证。如His eyes were glued on her.(他的眼睛盯着她。)(glue作为名词指“胶水”,在此指“粘住”,引申为“被吸引”)。而聚合关系可以打破语言的线性限制,甚至不必局限于原来的分类体系,比如用“动物”来指称“人类”。这两种方式都会引起能指和所指关系之变化,因此为语言使用的创造性提供了可能性。
索绪尔关于语言“创造性”的观点还体现在“差别性原则”。“差别性原则”是索绪尔对“任意性原则”的延展,是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标志。他认为语言系统就是与一系列概念差异相匹配的语音差异的组合。索绪尔认为“词中重要的东西不单是声音,还有使之和其他词相区别的语音差别,因为正是这些差别才使之产生了意义”[13]。索绪尔认为没有差异就没有区别,没有差异和区别就没有事物本身,正是借助于言语活动的“语音差异和概念差异”,才把这个混沌未分的大千世界区分为迥然相异的事物,从而创造一个五彩缤纷的多样世界。
索绪尔还区分了“语言”与“言语”这一对概念。他认为语言属于全社会,是抽象的、一般的和完整的概念,言语是个人层面的,具体的、实际发生的概念。言语属于个人意志,是个人智能的外在行为,包括说话者借助语言规则表达他个人思想的组合,以及将这些组合得以表达出来的生物机制。索绪尔认为人们通常谈论的语言是真实的语言,因此,具体的言语活动正是语言创造性的主要表现方式,我们正常的言语活动其实就属于这种创造性活动。
谈到乔姆斯基有关语言创造性的观点,不得不提他的《笛卡尔语言学》(1966)。乔姆斯基写道:在很多方面,我觉得以下观点很确切:当前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实质上是波尔罗瓦雅尔理论的现代的、亦即更明确的表达[14]。《波尔罗瓦雅尔语法》的作者们就认为语言的创造性是语言的重要属性,他们也意识到语法本身就具有“递归”的可能性[15],这为无限地运用有限的语言手段提供了可能。乔氏围绕语言的四个方面进行论述,这对当时笛卡尔研究者和生成语法研究者而言意义重大,而其第一个方面就是围绕语言的创造性展开的。乔姆斯基认为笛卡尔为语言的创造性勾画出了基本轮廓,为此,他引用《普遍唯理语法》中的一段话来证明这一观点。“人类的言语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创造,它能用25至30个音构成各种各样的词,尽管这些词同我们头脑中所想的毫无相似之处,却能对那些无法洞察我们心灵的人揭示心灵中的全部秘密,让他们理解我们的所思所想以及各种想法的变化。[15]”克雷茨曼(Kretzmann)认为这句话并不能反映乔氏的生成语法的基本思想,该段文字谈的只是用有限的音构成无限的词,他认为乔氏的重点在“人类能够运用有限的词创造出无限的句子的天赋能力”[16]。我们认为即便如此,该段话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乔氏语言的创造特性的论断,因为不管是词还是音,都是实现语言表达的基本手段和成分,而乔姆斯基语言创造性的内涵,就是人们借助有限的语言手段不断生成无限个新的表达式。
乔姆斯基认为语言的创造性主要是通过转换生成语法来实现的。转换语法把语言的任一表达都看成是由该语言的“核心句”通过转换为比较复杂的句子形式而派生出来的结果,但是,乔姆斯基自己也意识到转换语法无法让人们认识语言的内在运作机制,无论怎么完善转换语法,都不能满意地解释言语的创造性特征。后来,乔氏发展了生成语法,他认为生成语法正如人的官能一样是与生俱来的,语言的创造性是人类独有的一种能力,人们借助有限的手段不断生成无限合乎规则的语言表达,在很多情况下,即使这些表达对交流双方来说都是全新的,他们也可以一听就懂。他还认为,即使有时人们所表达的语言不符合语言规则,但人们还是能够根据所建构的情景或上下文理解这类不合规则的语言,这也体现了语言之创造性。
总而言之,乔姆斯基认为能产性、新颖性和不依赖于刺激的独立于环境的创造性是语言创造性所包含的三个显著特征。其一,语言能产性体现在语言是人脑的产物,人脑中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语言器官,因此,讲话人才能运用有限的语言创造出无限的语言行为,并能够准确地创造出符合其需要的正确句子。其次,他认为新的思想伴随着这些新的语言表达而产生,使我们得以用新的语言和视角来谈论和理解世界并改造世界,满足我们对独创性的心智需要[17]。最后,乔氏认为语言表达是独立于刺激的并且不依赖于环境的,语言器官的初始状态在环境的刺激作用下而达到稳定状态。他认为孩童获得语言知识是一种构造理论的行为,在受到外部条件适当刺激后,语言就会生成,语言所需要的不仅是模仿,其所需还包括不断创造新的言语。
不管是笛卡尔语言“可记录人的思想”的观点,洪堡特的“语言是精神不由自主的发挥与流射”,还是索绪尔的“概念差别性原则”,再到乔姆斯基从大脑/思维机制探究人类语言的普遍规则,有一点是共同的,即语言是思维的反映,语言是体现思维活动最根本的工具和方式。因此,语言的创造性是人类思维创造性的根本映射,人类思维的创造性决定了语言的创造性特征。
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处于不断变化当中,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真理就是“变”,语言变化的两个主要原因是物质世界的变化以及语言本身的变化。就前者而言,每次面临由于社会进步和社会变革而产生的新事物、新现象,人类都在努力寻找适合能够反映新事物特征的语言来表达它。新词的诞生,全新表达的接受,以及旧词新义的吸纳都是语言具有创造性的有力的证明和体现。其次,语言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有机体,本身就处于不断变化和动态发展的过程中。正如洪堡特所言:“在语言中,从来都没有静止的时刻,就犹如人类思想之火永远不会熄灭一样,根据自然规律,它永远处于不断的发展之中”[18]。笛卡尔认为语言具有随着变化的环境创造新的符合情景的表达的特征;索绪尔认为“言语”是具体的并具有个性变化特征的;洪堡特认为语言是发生学的、是处于一直发展中的;乔姆斯基给语言研究以生物学的视角。由此可见,他们四位都认为是外部世界的变化和语言本身的变化是语言具有创造性的客观因素。
两位现代语言学奠基人--洪堡特和索绪尔认为创造性是语言的主要属性及特征。这一观点为语言教学提供了极为重要的启示,我们应在语言教学中,充分发挥语言创造性功能。促进“三转化”,实现“三塑造”,并不遗余力地提高学生的主体性及语言综合运用能力[1]。
在进行语言教学时,语言与思维的关系应该通过词语的内在联系来进行具体解释,从而推进语言与思维的相互转化与促进。促使思维向言语转变作为语言教学的一大任务,需要从内部言语向外部言语进行转化,即将所“思”变成所“言”,将自己所思变成别人所能理解的内容。这是一个促进思维结构与言语结构、思维语法与言语语法一致的过程,也是思维主体通过言语思维向言语主体转化的过程。该过程使学习者有意识地将思维与言语有机、内在结合,将不规则的内在言语转化为符合普遍规律的外部言语并将内心的心理行为明确表达为言语交际行为,是提高学习者综合语言运用能力的关键。
言语到思维的转化过程即为外部言语到内部言语的转化过程。词语意义、内在语言、思维这三者具有密切相关性。在语言教学中,实现“词语产生思维”的关键在于引导学生深刻理解词义。当外部言语转化为内部思维时,思维主体对言语进行“减化”和“压缩”,仅选用少量概念进行思维活动。这实质上是一个从个别到一般,从特殊到普遍的过程。塑造学生思维方式最根本的方法是使其通过言语分析掌握事物本质,形成概念,再经过概念的逻辑演化反映出事物发展过程并揭示事物发展规律。语言是心之声,亦是了解他人思维、情感及意愿的重要途径。掌握语言既能提高语言学习者思维能力、塑造其思维方式,同时也是厘清他人思路,了解他人所思的重要手段。
一个词的声音和意义决定了其思维功能与交际功能。认识这两功能之间的辩证关系是语言教学的重要思想前提。语言教学不仅是一个思维的过程,更是一个交际的过程。人的社交必须在思维引导下有意识、有目的地进行,而且人的思维只能在语言的社会交际中才能得以发展。语言教学不仅要培养学生良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与思维方式,而且要塑造其良好的行为方式。思维支配着人类行为,使人类行为有意识的、有目的。“人怎样说话就怎样思维,怎样思维就怎样行动,这说明人们的行为方式归根到底是为语言所塑造的”[1]。因此,在促进思维与语言的相互转化、实现人的行为转化的同时,促使学习者既学会思考、学会讲话,又学会为人处事,是语言教学的一项重大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