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齐斯与戈德蒙》中圣经原型系统的建构与解读

2020-01-18 10:56
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黑塞圣经原型

余 鲜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黑塞的小说《纳齐斯与戈德蒙》模糊了历史年代的精确性,力求借古通今,探讨超越时代局限的心灵问题,充满诗性智慧。黑塞在直接描写戈德蒙一生成长过程的同时,还以一个潜藏在文本当中的神话原型体系为灵魂来支撑整个作品,这个原型象征体系就是以圣经为中心凝聚的联想群,《纳齐斯与戈德蒙》的主题、叙述和意象都可从中找到原型象征。黑塞围绕小说的主题,激活了圣经中的古老原型,对其进行“置换变形”(displacement),通过神话“讲述一个与人类经验关系更加密切的世界”。[1]

小说描绘的故事发生在中世纪的欧洲,主人公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修道士。纳齐斯理性克制,以服务于精神和圣道为己任,是个条分缕析的思想家;戈德蒙感性热情,背负着神秘的赎罪包袱,是个充满童真的梦想家。纳齐斯看到了戈德蒙的天性,说服他开启了漫游之路。戈德蒙时而流浪,时而短暂定居,风流放荡,后因纳齐斯搭救,重新回到修道院直至终老。两人在垂暮之年从对方身上找到了自身缺失的东西:“戈尔德蒙使纳尔齐斯的心受到爱和美的滋润而不趋于干涸,纳尔齐斯则用神恩的启示让戈尔德蒙获得了精神力量。”[2]戈德蒙将这种融合转化为巨大的艺术创造力,留下了可以比生命更长久的东西。

小说虚构了过去,揭露的却是现代人所面临的时代困境,解答的是现代人的心灵归属问题,回顾了历史并远瞩了未来,它凭借着圣经所负载的丰富的欧洲历史文化,打破了时空的局限,侧面描绘了20世纪的精神图像。

一、爱和救赎:原型性主题

黑塞深受东方哲学的影响,对于人由肉体、灵魂和精神三者构成的观点颇为认同。这种观点既不同于基督教文化推崇后两者而贬斥肉体,也不同于现代文化只崇奉肉体和理性精神。黑塞试图在小说中寻找到能够调和灵肉冲突的途径,他以艺术为桥梁,消弭了肉欲与灵魂、理性与感性、父性与母性的对立矛盾,达到了爱和救赎的目的。

(一)“爱和救赎”主题的体现

这个主题在小说中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女性之爱对戈德蒙原罪的救赎。父亲为了涤除戈德蒙对母亲的怀念,将他送入修道院。戈德蒙富有热情活力的天性,与修道院严肃沉闷的生活并不相符,但父亲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向他透露母亲是个放荡不羁的女性,戈德蒙从内心深处隐隐感受到一种赎罪和牺牲的神秘定数。这种与生俱来的负罪感使他以成为修道士为愿,杜绝一切肉体欲望。直至少女的一吻动摇了戈德蒙的理性和信仰,他决心听从纳齐斯的建议,离开修道院重新寻找自己的路。戈德蒙在漫游之路上沉湎于肉欲的享受,与各色女人的相遇、邂逅和寻欢彻底唤醒了他的原始欲望,也让他找回了对母亲的回忆。至此,传道、苦修和禁欲都没能让他摆脱的负罪感在女性传递给戈德蒙的爱中消解。其次,朋友之爱对纳齐斯的感性救赎。纳齐斯公正自持、冷静克制,虽拥有识人断命的本领,却一直忠于圣道和教义,可即便纳齐斯能够领悟纯粹的理性精神,他同样需要在修道院里忏悔。他在戈德蒙临终前深切告白,承认友情让他拥有了人生的精华——爱。友谊的感性之爱让这个纯粹理性的人迸发出比以往更加高尚的光芒。最后,母性之爱对戈德蒙的精神救赎。尽管投身艺术创造能够缓解戈德蒙身上最深处的矛盾,但他依然感伤人生的苦短虚无。戈德蒙认定艺术的创造需要精神的引领,有限的生命渴望永恒的母爱,所以他重回修道院,想借由精神驱除人生的无意义。他的虔心祷告驱除了创作时的胡思乱想和心浮气躁,引领着身心上升到更高的秩序中。戈德蒙最终完成了圣母像,“在艺术创作中找到了心灵的完美与和谐,最终走向了人类之母——永恒的女性(das Ewigweibliche),在爱和艺术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救赎之路”。[3]

“爱和救赎”主题的意义并不止于此,和全书的灵肉矛盾相联系,这个主题是一个原型性主题,它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圣经,在内涵上与圣经哲学和现代诠释相承接。

(二)“爱和救赎”主题的圣经原型

小说有一个要点是,所有人都背负着原罪,或者说生活本身就伴随着罪孽。一出生就带着的污点要求戈德蒙赎罪,纳齐斯也像一个被判有罪的犯人一样忏悔,他们都得通过某种方式使自身获得救赎。小说体现出西方罪感文化的原始文化积淀,这种罪感文化深深扎根于西方人的文化理解当中:人生而有罪,需要借助上帝之爱实现救赎。这种文化心理可在西方文学与文化两大源头之一的圣经中寻根。《创世记》中,在蛇的引诱之下,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最后受到上帝的审判被赶出伊甸园,人类的始祖为了欲望的满足不惜违背上帝的命令,这就是原罪,此后的世世代代都背负着这种罪愆,承受着赎罪的定数,人类惟有赎罪悔改,等待上帝的爱的降临来解救世人。这正好揭示了人类灵肉矛盾的古老根源,将读者的想象和思绪引向“爱和救赎”的原始意蕴。

小说的主题所要解决的基本矛盾就是灵与肉的矛盾冲突,这一矛盾是圣经原型所蕴含的。在这方面,小说借用西方古老的原始主题,引导读者在文本与圣经之间产生联想,使小说的主题具有普遍性,并将它融合在黑塞的艺术构思和审美理想当中,赋予作品新的时代内涵。《创世纪》中人类之祖被逐出伊甸园之后,纯洁的灵魂要求摒除人类的欲望,灵与肉自此走向对立,是否得到救赎具有不可知性,人类处于被动的消极状态。同样包含灵与肉矛盾冲突的小说《纳齐斯与戈德蒙》,在新的历史基础上提出更为积极主动的解决办法。

20世纪人的异化现象是笼罩在黑塞思想上的阴云,究竟如何处理欲望与灵魂对立的生存困境?在当时崇拜战士和英雄的德国,黑塞提出爱和救赎的口号,试图探索人类精神解放的途径,他寄希望于人类对自身感性的解禁和对他人施爱的追求,而非空等“上帝”的到来。由于复杂的现实矛盾,小说的这一主题比原型更显深刻,而且包含着黑塞的完成自我、发展自我的人生哲学:感性之爱推动人类的自我完善,理性精神指引人类的欲念合理,纯洁灵魂升华人类的精神境界,灵、肉和精神构成人类之和,三者相辅相成,在对立的和谐之中共生。圣经的“爱和救赎”概括了人类的基本矛盾和宗教解决方式,而《纳齐斯与戈德蒙》吸收了其中的合理内核,扬弃其中与人性相悖的部分,强调用感性之爱打破纯粹理性的牢笼,接纳和拥抱真实的自己以求实现自我和解与救赎。

二、U型结构:原型性叙述

小说的叙述主要展开在戈德蒙的漫游旅程之中,他的人生呈现为一个U型结构。这一叙事结构参照了圣经的U型叙事架构,在此基础之上又增添了新的时代内容。

(一)主人公的U型人生轨迹

正如圣经所言,“凡事都是虚空”“万事令人厌烦”(传1:2-8)。修道院是戈德蒙人生的起点,他遵从父命归向天主,直到纳齐斯道出戈德蒙在修道院里注定无法长久,他与最初的人生理想开始渐行渐远,女性之爱让他不再被原罪捆绑的同时,也让他感受到了人生的虚无苦短,戈德蒙绕了一个弯,最终还是回到了修道院,在那里完成了艺术的升华和心灵的涅槃。从地理位置上看,戈德蒙似乎画了一个圈,从人生的起点又回到了终点。实际上,垂暮之年的戈德蒙在历经一切苦难过后,最初的“乐土”早已无法承载他自由超脱的智慧,仅能作为肉体的安放之地,所以戈德蒙时常出走寻找灵感,终点和起点无限趋近,但绝对不会弥合,因为戈德蒙人生的主轴线是在不断进步发展的。圣母泉修道院门口的栗子树是戈德蒙走过U型人生路的见证者,当戈德蒙再次回到这里,抚摸着枯萎的树干,俯瞰着自己的整个生涯:第一阶段依赖纳齐斯和摆脱纳齐斯,第二阶段是自由时光,漫游岁月,第三阶段则是回归与反思,成熟与丰收。戈德蒙在漫游途中,感受酷暑严冬,观看世间百态,享受人间的美丽,也体验人世的恐怖,尝尽一切爱恨缠绵和生离死别,如此他才能痛悟到人处在父性和母性之间的永恒搏斗当中,才能感知到矛盾和分裂让生活更加丰盛而蓬勃,从而在生活中遵从欲望随心自在,在作品里表现善良、忠贞和爱。和纳齐斯相比,戈德蒙真正做到了肉体、心灵和精神的鼎立融合。戈德蒙被爱点燃,为爱献身,在开启人生的地方将他的感悟凝聚于雕刻艺术当中,让它留存久远。

戈德蒙在主教城的停留正是他从低谷开始攀升的转折点,这里的一切际遇都成为戈德蒙日后彻悟人生、最终获得自我救赎的养料。戈德蒙追逐情爱、寻求独立和浪迹天涯都发乎欲望,但他看到了师傅尼克劳斯雕的那座圣母像,发现了自己艺术家的天分,踏上了一条艺术创造的道路。艺术是父性世界和母性世界、精神和本性的结合体,戈德蒙通过这种途径缓解了心中深处的矛盾。正是在这里,戈德蒙第一次看到了始母夏娃的脸,遭遇了瘟疫横行、种族迫害的悲惨现实,如果说艺术创造让戈德蒙拥有了认识自我的钥匙,主教城里发生的一切就是为戈德蒙实现自我救赎推开了大门。

(二)U型结构的圣经原型

小说情节上的U型曲线,可以在圣经中找到类似的轨迹。弗莱认为,圣经被包含在一种U型故事框架之中。“开篇的《创世记》讲述了人类失去生命树和水,而最终又在《启示录》末尾重新得到它们。”[4]其中,以色列人遭受的一系列灾难又各自按照“犯罪—受难—忏悔—获救”的情节模式构成了一个个U型曲线,人物遭受一系列的不幸让情节走向低点,然后出现的某个转折又使处境好转,最终的结局往往圆满。圣经中的上帝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他是拣选人受试炼的主宰,背负着原罪的人必须向他认罪和忏悔,至于是否能够获得救赎,必然也要遵照上帝的旨意,相对于《圣经》而言,小说更加强调人性对神性的超越。

《纳齐斯与戈德蒙》以戈德蒙“解禁—受难—领悟—自我救赎”的“叙述程式”(mythos)展开,其构思显然脱胎于圣经。小说的U型曲线以圣经的叙述曲线为原型,但并非是陈词滥调或无病呻吟。黑塞将他的人生哲学代入其中,做了一场关于感性和理性的终极论辩,德国人一贯的思辨气质在这里显现。其一,关于“人以感性和理性为代表的双重本质”,圣经当中的辩证是晦涩不明的。这一“贯穿西方思想史的物质与精神的矛盾和斗争”[5]在代表父性的纳齐斯和代表母性的戈德蒙之间体现得淋漓尽致。纳齐斯怀有高尚的精神目标,坚持以修圣道和助人得圣为己任,一辈子追求神圣,他虽认可戈德蒙自由洒脱的天性,但也看得清自己的职责所在。这个纯粹的理性主义者曾强烈地感受到了友情的力量,尽管如此,纳齐斯也从未跳脱出理性的圈子。戈德蒙在和女性的欢愉享受中体验爱情,在对母亲的回忆中品味亲情,尽管秩序和规则能带领他进入艺术的更高层次,但他更愿意归附到母性门下,追踪自由原始的感性世界。其二,戈德蒙个人的精神发展史在小说最后达到了感性与理性对立中的统一。戈德蒙为感性发声,但他也在艺术思考当中领悟存在的奥秘,他不同于纳齐斯隔断尘世以求纯粹的信仰,反以踏入尘世作为接近人生终极的路径,戈德蒙歌唱着感性和理性的二重奏,只不过理性只是偶尔发声,感性仍是这首乐曲强有力的重鼓之音。在20世纪“西方社会这个异化世界中”,黑塞用戈德蒙个人精神发展史的U型曲线表达出他的“人性理想”[6]:自我解禁不代表无序和混乱,而是面对异化的人类社会,仍能看清自我,追寻自我,在感性的召唤下实现自我救赎。

三、人类之母:原型性意象

人类之母是构成小说《纳齐斯与戈德蒙》的线索的主要原型性意象。在小说中,人类之母以及相关的夏娃、始母和生命之母的意象共出现约10次,贯穿了整部小说。人类之母的面孔多次出现在戈德蒙的眼前和梦中,这一形象并不作为某一角色出现,但却代表着主人公戈德蒙的终极追求。

(一)人类之母形象的塑造

人类之母形象是在戈德蒙漫游过程中逐渐清晰和明确起来的,主要体现在三个阶段:

首先,戈德蒙母亲的形象成为人类之母的主体。戈德蒙对生身母亲充满依赖和眷恋,但他对母亲的感情隐藏在个人的潜意识当中。母亲的放荡生平是他刻意忘却的回忆,随之一起被压抑和隐藏的还有戈德蒙对女人的一切情欲。纳齐斯揭开了这个秘密之后,才彻底召回了戈德蒙对母亲的回忆,处于潜意识状态的原始欲望也在这个时候被唤醒,母亲在戈德蒙心中一改往日的“巫婆”形象而散发出太阳和月亮的光辉。在戈德蒙还未完全丢开天主的怀抱时,他甚至在梦境中将母亲、圣母和爱人合为一体,戈德蒙对母亲的爱让他找回了内心深处的情感。如果说少女的一吻是他陷入灵肉矛盾的开端,莉泽的怀抱是他抛弃上帝的催化剂,那么对母亲的爱就是打破戈德蒙追求通体理智的真正成因。

其次,人类之母融合了众多女性的形象。吉普赛女郎莉泽、骑士的女儿莉迪亚、瘟疫村的蕾娜、犹太女孩瑞贝卡、总督情妇阿涅斯……不管是农妇还是女郎,无论是小姐还是夫人,这些恋人不但成为戈德蒙雕刻艺术的素材,更丰富了他心目中母亲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和梦中的那张脸仍冠以母亲的五官和肤色,但逐渐转变成夏娃,也就是人类之母的形象,最终戈德蒙心中的母亲形象达到了一体性。这一形象原本凝聚着他对母亲的爱,经过变化、生长,它所象征的意义也在延展,戈德蒙对女性的爱象征着他对感性的爱,他的感官在爱情的悲欢中受到充分的刺激,“通向母亲的路”更加明晰地呈现为通向感性的路。

最后,人类之母指向了包含生与死、乐与悲的生活本身。戈德蒙内心的一切震荡、体悟与感触也都融进了那个形象,为它增添了新的样貌。“在希伯来语中,夏娃(hawah)的名字与‘生命、生物’(hayi)一词有关。”[7]戈德蒙游历多年,增添了更多关于生死的思考,并将这种思考指向了人类之母夏娃和生命及生活之间的联系。婴儿降世可以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喜悦,瘟疫肆虐同样也会让人喟叹生命的脆弱,欢愉和痛苦并存就是生活,戈德蒙领悟到生活的真谛,认为心中的那个形象就是生活本身。

(二)人类之母形象的圣经原型

人类之母形象极为重要,它象征着戈德蒙对于艺术的最高理想,也代表着他对于生活的感性追求,这一意象正是以圣经为原型的。《创世记》中夏娃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眼目之欲和僭越之欲违反上帝禁令,让人类背负上了原罪,这位人类之母和戈德蒙的母亲有着某些共性。她们都出于满足某种欲望而犯禁忌,这种过错需要赎罪来弥补;她们同时又包含着母亲的光辉特质,是人的天然来处。当然,小说对圣经中的夏娃形象也作了更高意义上的突破和重塑。根据荣格的说法,母亲原型是“‘自从远古时代久已存在的普遍意象’,是在人类最原始阶段形成的”,[8]小说将“母亲”打造成“始母”意象,涵盖着集体无意识的内容。人类始祖代表着生命的起源,关于人的一切都由此始,始母的意象一旦提出,就包含着人对于生命本源的探寻。此外,始母意象成为戈德蒙漫游之旅的终极目标的象征,即回归感性,以爱实现自我救赎。人类之母体现最原始的人类欲望和最自然的人类情感,因此这一意象在戈德蒙看来,代表着至高程度的感性。

至此,小说《纳齐斯与戈德蒙》中潜藏着的原型象征系统得以完整呈现:“爱和救赎”是原型性主题,确立了实现自我的人生理想,象征人对永恒问题——灵肉矛盾的不断探寻;U型结构是原型性叙述,是戈德蒙漫游旅程的轨迹,象征人由生到死的起承转合;人类之母是原型性意象,象征人对生命起源的深刻认识和对感性的至高追求。圣经中的古老原型被重新激活,经过变形和重塑,它被赋予的含义已远远超过了本身。黑塞试图借此向读者暗示,信仰是必须的,但信仰上帝是没有出路的,与其无望地等待上帝,不妨听从内心的感性召唤,追溯人之本源,认识自己,接受自己,从而实现自我解禁和救赎。黑塞试图为现代社会中的人指出一条路,即便这条路不乏乌托邦之嫌,但就鞭策人类抱有希望而言,仍具有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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