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为六绝句》看杜甫戏题诗之题“戏”

2020-01-18 23:42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谐趣今人题诗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说文解字》第十二卷戈部言:“戏,三军之偏也。一曰兵也。从戈䖒声。”[1]戏之本义与戈相关,因有持戈舞蹈之俗,戏渐渐成了戏剧表演的专有名词,后逐渐引申出嬉笑娱乐之意。到了现代,王力《古汉语字典》释戏有四义:一为开玩笑,嘲弄;二为游戏,逸乐;三为歌舞,杂技;四为角力。在论及杜甫《戏为六绝句》之前,先看看“戏”在早期的一些运用。春秋时期,戏的另一衍生意义——戏谑已经产生。《诗经》有三首诗提到“戏”字,“戏谑”、“戏谈”、“戏豫”皆有开玩笑、说笑的意思。关于“戏”的用法,从这三首诗中也可探寻一二。从《小雅·节南山》:“忧心如惔,不可戏谈”[2]243和《大雅·板》:“敬天之怒,无敢戏豫”[2]389两“戏”之前的否定词,可以看出在面对严肃的政治,庄严的天神之时,皆不可戏。但这是否证明戏谑是轻佻、不合礼仪的行为?非也。《卫风·淇奥》:“善戏谑兮,不为虐兮”[2]63,戏谑在此处乃“有匪君子”的优良品质,懂得语言艺术,不刻薄伤人,能给人们带来欢乐的戏谑是正面、有礼的行为。杜工部之“戏”,显而易见,是由儒家先贤熏陶的,有匪君子善为的戏谑。

一、杜甫戏题诗之戏

戏题诗之所以别是一家,其关键就在一个“戏”字。诗名中凡是含有“戏”字的作品,如“戏题”“戏为”“戏作”之类皆为戏题诗。戏题诗与一般诗的不同之处在于诗人非严肃作诗,而是出于游戏之心而作。追溯戏题诗的起源,应为俳谐文学,早期是指俳优演出时滑稽可笑的语言,后扩展到文学领域,专指滑稽幽默的文学作品,汉魏时期蔚然成风,甚至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专设《谐隐》篇。而随着俳谐之风的盛行,诗歌中的俳谐成分也逐渐增加,有了专门的俳谐诗。真正以戏为题的诗最早出于谢朓之手——《与江水曹至于滨戏诗》,之后齐梁文人,尤其是萧氏家族,为戏题诗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至于唐代,戏题诗仍未过时,初唐稍显冷淡,仅有王绩《戏题卜铺壁》,盛唐之际的诗人们则热衷于戏题诗创作,从李杜、孟浩然到张九龄、王维等皆有突出的戏题诗作。中晚唐时期,值得一提的是白居易,共作有80多首戏题诗,为唐代之最。当然,在戏题诗的发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还是杜甫。

唐润州刺史樊晃在《杜工部小集序》中说:“《文集》六十卷,行于江汉之南。……江左词人所传诵者,皆公之戏题剧论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3]从序中可知,在樊晃发现杜甫的“大雅”之作前,晚唐时期流行于江汉的是杜甫的“戏题剧论”,而“戏题剧论”指的正是杜甫的戏题诗。现存杜诗中,据统计共有33首戏题诗。杜甫之戏题诗不仅数量多,且题材种类也很丰富,而杜甫在扩宽戏题诗的写作范围的同时,也完成了戏题诗“戏”意的拓展。谷曙光先生按内容将这些戏题诗划分为四类:自为戏作以消遣愁闷的;写给友人的幽默;以戏谑调侃笔法规讽劝戒的;谈论绘画的戏题诗。那么,这些内容各异的,甚至内容相同的戏题诗,题中戏字的用意是各异的,还是统一的呢?

首先是写给别人的戏题诗。杜甫写给亲友的戏题诗很好辨认,以戏赠、戏呈、戏题等组合友人或亲人姓名为题,占了戏题诗的一壁江山。看杜甫的诗集目录,很明显会发现与戏赠相对应的是杜甫还有许多敬赠友人的诗,敬与戏一对比,戏赠友人的是什么风格的诗歌一目了然。这类“戏”的用意也很容易分辨,或为朋友间无拘束的调侃、娱乐,或是以游戏的口吻将不便与友人直言的话说出口。如《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先赞女乐之佳,使君流连,后点出使君有妻室。此戏题在调侃外有不便直言的暗讽之意,以“戏”为名实为避讳,委婉含蓄的劝说。仇兆鳌亦言此诗:“虽涉戏词,而却含规讽。”[4]997如果说写给友人的戏题诗是出于善意的,那么写给成都武将花敬定的则是含着刀锋的。从《戏作花卿歌》和《戏为艳曲二首赠李》的内容上看,二首均采用了欲抑先扬的手法。《戏作花卿歌》开篇也是先颂扬猛将花卿,连小儿也知道他的美名,接着褒扬他的战绩,极言其“绝世无”,结尾却陡转直下,揭开花团锦簇的盖头,“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东都?”原来小儿闻的是恶名,战绩是恶行,绝世无的是恶不是贤。很明显《戏作花卿歌》是一首嘲讽、讥刺之诗,而这首讽刺诗杜甫之所以题之曰戏,从多个角度都能看出原因。考之诗中人物背景,戏乃是一种对当权者的避讳;再观诗人态度,戏则是作者以戏谑表达对这类人的轻视与不屑;而从欲抑先扬的手法入手,题为戏也是对内容反转,具有戏剧性的直接概括。

其次是谈论绘画的戏题诗,这类诗不多,仅《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与《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两首。题画诗的内容包含画的诗化,对画的品鉴与对画家的评价。杜工部的品鉴水平很高,题画诗读起来也生动活泼,做到了“诗中有画”的境界。至于题画为何说“戏”,杜先生应是出于谨慎与自谦,毕竟是要评价他人作品,“戏”字代表了一种保险的主观态度。而且朋友之画,不适合严肃锋利的批判,“戏”更自由,也是朋友间亲密关系的体现。题画诗和论诗诗十分相似,都是要对他人作品进行品评,《戏为六绝句》之戏的用意与之亦是异曲同工。

最后是写给自己的戏题诗,没有固定的题材,内容也各异,戏的涵义也不一。这类戏题诗中有一部分出于游戏之笔,但杜甫之戏题诗与传统戏题诗相比,在调侃玩笑之外,添了属于杜甫的谐趣在其中。如《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将影、水、风、花等物拟人化,将平淡的景色想象为一幅活泼的风雨戏落花图,风趣而生动。杜先生发挥联想和想象,在诗中融入自己的奇思妙想,题中戏意在游戏的基础上,增添了调侃解闷的意味。另外的解闷戏题诗如《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所蕴含的情感则更加浓烈。刘勰在《文心雕龙·谐隐》中言:“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5]作俳谐体者,多囿于肉食者的压迫,内心充满愤懑,口中却不能宣泄一词,只能巧作戏言以遣愁闷。杜甫的这首戏题诗亦是以开玩笑之举行排遣内心愤闷之实。“戏”字既代表自己是作俳谐诗的一种尝试,又是一种避身远祸的遣闷方式。正如谷曙光先生概括的,自为戏作的戏题诗,或深或浅,都带着消遣自己愁闷的意味。当然,“戏”所寄予的遣闷涵义不仅局限于杜甫的自题诗,包括赠友诗,都有自嘲调侃及遣闷的意味。

嬉笑娱乐是戏题诗基本的功能,但随着时代的变迁,戏题诗也逐渐衍生出新的功能,如遣闷、规讽、讥刺等。在杜甫的33首戏题诗中,“戏”的用意也各异,赠友诗的善意规讽,戏谑花卿的讥刺嘲讽,与论诗相近的题画诗所蕴涵的自谦,以及自题遣闷的游戏。若由这些“戏”来分别解释《戏为六绝句》之戏:善意规讽今人;嘲讽“今人”不敬前贤;论诗的自谦之词;借评诗以遣闷。这几种似乎都能解释得通,但正如郭绍虞在《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序言中所说:“非可以偶尔游戏视之也。”[6]3《戏为六绝句》之戏的表面意虽是游戏之意,但诗人的真正用意则需在此基础上挖掘。

二、论诗言戏之用意

关于《戏为六绝句》戏为之用意,古今文人皆有论及,然观点不一,众人各执一词。不同的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入手,有作诗背景、作诗目的,有诗歌类别和诗歌内容,以此找出依据证明各自的观点。论诗言“戏”之用意因此有了多种解读。

韩退之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古人持有的一大观点以韩愈之诗为根据,认为唐时亦有讥笑李杜诗者,杜甫闻时人语,借虞信四杰以寓己。张戒《岁寒堂诗话》云:“(杜甫)谦于自许,故皆题为戏句。”[6]4钱谦益《读杜二笺》亦云:“作诗以论文,而题为戏为六绝句,盖寓言以自况也。”[6]4且“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二者皆认为《戏为六绝句》乃是杜甫为己发言,自谦之语。同意此说的不在少数,直到今天仍有持此说者。然而此说仅为发散想象之论,韩愈之言仅为针对当时宋代的李杜批评者而言。若说唐代也有批评杜甫的,杜甫是针对这些批评者作了《戏为六绝句》,可谓毫无证据。考辨《戏为六绝句》创作的背景,写作时间是上元二年(761年),还是宝应元年(762年),难以确定,写作地点亦有杜甫闲居成都草堂与出行在外两种说法,关于时人是否批判杜甫,更无从得知。

与杜甫自况说相反,大多数学者认为《戏为六绝句》为反驳“今人”讥诮前贤所作。仇兆鳌《杜诗详注》曰:“此为后生讥诮前贤而作。”[4]898浦起龙《读杜心解》卷六曰:“后生轻薄,附远而漫近……少陵病焉,而作是诗。”[7]从诗歌本身出发,确为杜甫就后生戏谑前人的状况而发出的批判,“今人”“尔曹”以及“前贤”“数公”等称呼很明显表达了作者的态度,尊敬前贤,批判时人正是杜甫之意。至于戏字,仇兆鳌言:“语多跌宕讽刺,故云戏也。”[4]898诗中“嗤点”“哂”等词主语虽皆为后生,但通读全诗,此“嗤”与“哂”却也是作者的反嘲,讽刺之意显而易见。正面而直接的批评毕竟太过锋利,杜甫选择“戏为”二字,以调侃、嘲弄的方式论诗,柔和且智慧。浦起龙则言“戏,一作试”,一扫前人之成见,解“戏”为试,为杜甫论诗之“戏”找到了新的解释。近代亦有学者主张杜甫作诗本意非游戏,而在于论诗,戏乃尝试之意。仇先生和浦先生对“戏”的解释皆有理,《戏为六绝句》之“戏”既可以是杜甫对论诗诗的一种尝试,也可以是在一开始就定下轻松的基调,削弱诗歌的讽刺情绪,使得作者能以中正理性的形式来表达强烈的批判。

基于《戏为六绝句》为杜甫论诗之作,学者们对“戏”字又有了不同的解释。朱彝尊在《曝书亭杜诗评本》中言:“诗最忌议论。议论虽卓,犹戏也……题之曰‘戏’,寓意深刻。”[6]7认为诗歌忌讳议论,为避讳,杜甫论诗题为“戏”。然而朱彝尊的观点很容易推翻,唐时论诗者非杜甫一人,他人论诗时未见忌讳之语,诗歌忌议论并不成立。吴见思《杜诗论文》认为杜甫不屑今人论诗之行,戏有轻视、游戏的意思。此观点亦难以立足,此诗最后表达的是对“今人”的勉励,若为轻视,不符合杜甫本意。从论诗诗入手的话,可以参考一下同样是杜甫论诗诗的《解闷十二首》。二者不仅皆是论诗诗,且俱为组诗,从题目看,也十分相似。“六绝句”对“十二首”,“戏为”对“解闷”,由此推论,“戏”是否有解闷之意?纵观杜甫戏题诗,确有几首以解闷、遣闷与戏共构为题的戏题诗。若以此两点为证据,杜甫作六绝句以遣散由“今人”之论诗产生的愁闷,戏为解闷意亦可通。

现代学者对于“戏”的探索要更进一步,提出了不少新颖的观点。周振甫在1980年发表的《略说杜甫〈戏为六绝句〉》一文中论及杜甫戏之用意,从诗歌形式入手,先在《文选》中找到东方朔的《答客难》、扬雄的《解嘲》、班固的《答宾戏》三篇,证明唐前有先写他人嘲笑戏谑之言,再由作者一一解答的形式。再论《戏为六绝句》亦为他人嘲笑之语与作者反驳之论组成。周先生将此种手法归纳为“设论”,并从《答宾戏》中为“戏”字找到了出处。周先生认为《戏为六绝句》之“戏”具有“解嘲”的意味,“戏”乃指“嗤点”,主语是“今人”,为“今人”嗤点庚信文章之意,此诗为杜甫对“尔曹”“今人”戏谑庾信与初唐四杰的反驳。现代也有主张戏乃自谦之语的前辈,但所持理由与钱张不同。王士菁在《杜诗今注》中认为《戏为六绝句》为杜甫诗歌创作经验的总结,乃出于自谦而题作戏[8]。学者毛炳汉在1985发表的论文《杜甫戏题诗初探》中认为杜甫论诗出于时人讥诮前贤之况而作,但“由于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不允许诗人进行正面的批判,只好采用戏谑的手法。”此戏乃是避讳正面论诗,伪以戏抒己见,与朱彝尊观点相似。除此之外,毛先生也言“戏题”一词亦具有自谦性质,此自谦为抒发己见时的谦虚,非钱张所持举己诗的谦虚。这三位现当代学者对“戏”的见解皆有一定道理,为读者理解杜甫《戏为六绝句》之戏题提供了更多的角度,推动了此诗的当代研究。

综上,古今文人对于《戏为六绝句》之“戏”的理解,除个别外,几乎都能解释得通。不同的人读同一首诗,亦会有不同的感悟,没有绝对的是与非。郭绍虞先生在《杜甫戏为六绝句集解》中作了很好的总结:“诸说皆有可通……正不必泥于一端言也。”[6]10正像“戏”之一字的产生与演变,本义与衍生义皆通行于世。《戏为六绝句》之戏初看为开玩笑,游戏而为,再看却于戏谑之余,见戈舞之意。此处的“戏”已非表层的游戏之戏,它既是对今人的委婉规讽,亦是提出己见的自谦。和“大雅”之作一样,杜甫论诗的态度是严肃的,戏谑的形式是君子的,杜甫的戏题诗同样是符合儒家诗学的,读者不可游戏以视之。作为一首特殊的戏题诗,《戏为六绝句》具有代表性,诸家的解戏涵盖了戏题诗之所以题戏的多重原因,是杜甫戏题诗题戏用意的集中分析,具有借鉴意义。

三、从戏中见杜甫之谐趣

樊晃的小序记录了杜甫的的诗歌在晚唐的流传,戏题作品的受众明显多于后世推举的“雅”作,这不仅证明了杜甫的戏题之作质量不错,也证明了晚唐时期人们对俳谐之作是接受的。那么,在更加繁荣开放的盛唐呢?常道诗庄词媚曲俗,诗与庄已经是形影不离的组合,而盛唐的大诗人们却将俳谐添进诗里,张九龄、李白、孟浩然这些与杜甫同时期的名人们都参与了戏题诗的创作。这岂不是证明俳谐之风在盛唐接受的范围更加广泛,甚至在庄严的诗歌创作中大面积蔓延。至于戏题诗庄不庄,在儒家经典《诗经》就有不少戏言,《卫风·淇奥》也言明“不虐”的戏谑是君子的行为,诗歌的寓庄于谐亦是可行的。杜甫基于如此的时代背景和儒家文化的熏陶,对俳谐文化的接受是非常高的,唐人的幽默细胞催生了杜甫在俳谐文学上的创作,杜先生的谐趣也旗帜鲜明地留在了他的戏题诗中。

戏题诗初以游戏作为创作的目的,随着不断的发展演变,游戏虽已不再是主题,但游戏的基因还保留在戏题诗中。戏题诗的语言幽默,想象新奇,这种游戏的风格仍会给人带来最初轻松诙谐的阅读体验。杜甫的一些戏题诗中常常会出现夸张幽默的字句,如《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家家养乌龟,顿顿食黄鱼。”将诗人在夔州所见的怪异习俗描写得通俗有趣,给读者呈现出一幅具有喜剧色彩的风俗图。这首诗寓庄于谐,用戏的方式巧妙地赋予了庄严的诗歌趣味性。杜甫的谐趣是塑造这类诙谐幽默的戏题诗的关键,诗人有谐趣,诗歌才能风趣活泼。与这类戏题诗相对的,是渗透了诗人现实悲苦的无奈的自嘲式的戏题诗。

杜甫大半生都在漂泊中度过,苦行僧的苦难是超脱自我的主动追寻,杜甫的苦难则是社会与时代的附加。时代的不幸给杜甫带来个体生活的不幸,但不幸的生活境遇并没有让杜甫只剩愁苦,杜诗清楚地告诉我们杜甫始终保留着超越底层环境的高尚精神。杜甫呈现给后人的是心胸的豁达宽广,是情趣的高雅中正,戏题诗在其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天宝十四年(755年),杜甫漂泊长安已近十年,无奈以诗求官,终于一首《上韦左相二十韵》发挥了作用。然而不幸的是,辛苦求来的官职与预期的不同,更是与理想的“致君尧舜上”相差甚远。《官定后戏赠》正是在如此背景下所作,得官的喜悦被实际的落差冲淡,诗歌以自嘲的口吻宣泄了内心的郁闷,戏言背后藏着复杂的情绪。身处进退维谷的困窘之中,以幽默自嘲的态度写诗以抒怀,这既是一种风趣人格的自然体现,也是给生活以希望的带着消极的乐观。这类戏题诗与其它因自然生活中纯粹的趣事挥笔而作的诗不同,它不是完完全全的谐趣,在表面的趣味之下,给读者带来的是深层的对诗人命运的悲叹。但我们并不能否认这类诗中没有谐趣,杜甫是在借戏题诗这种幽默玩笑的形式遣闷。这类诗同样具有一种谐趣,一种慰藉鼓舞自己的谐趣。

《戏为六绝句》之“戏”不在上述二者之列,且此诗与杜甫大多数题戏诗不同。在这首诗中杜甫将论诗与戏题融合在一起,进行了一种全新的尝试。为前贤正名,让“今人”警醒,树立正确的诗学观是杜甫作此诗的目的。怎么表达是一个难题。时人嘲讽庾信与初唐四杰的事实是客观存在的,批判时人的行为是杜甫要做的,但杜甫不想仅仅讥讽了事,宣泄一时之气,他要做的是匡正“今人”的诗学观。杜甫选择了“戏”作,寓庄于谐,将全诗的基调定下,避免了“今人”的排斥。想象一下,若讥讽前贤的“今人”读到此诗,必定会代号入座,而“戏”之一字则一定程度上融化了刀锋,讥刺转为规讽,教训成了教育,一定程度上会舒缓“今人”的抵抗情绪,使其更容易接受后文的学诗观点。如此安排也是一种反差,增添了波澜,给人以谐趣的感受。在教训完“今人”之后,再推出杜先生自己总结的诗学观,鼓励“今人”如何学习创作,完整地教育了“今人”,也成功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谐谑的语言形式包裹着严肃的学诗态度,融谐趣与庄严于一体,在艺术的表达上达成了和谐的统一。而“戏”在其中也被赋予了多种涵义,谐趣由表及里,既有语言的轻松戏谑,又有布局的智慧风趣,突破了之前戏题诗的束缚,促进了戏题诗的完成。

朱光潜先生曾经说过:“丝毫没有谐趣的人大概不易作诗,也不能欣赏诗。诗和谐都是生气的富裕,不能谐是枯燥贫竭的症候。枯燥贫竭的人和诗没有缘分。”[9]这些戏题诗告诉了我们杜甫的谐趣,展现了一个与我们印象中那个满面愁容的杜甫截然不同的形象,会调侃友人,也会戏谑批评不正之事,风趣幽默,雅好谐隐。一个人不可能只有悲的感慨,没有喜的体验,完整的人物形象是立体而多面的。谐趣于杜甫,只有增益没有损害,更成就了杜诗的伟大。

“戏”与诗相交,庄与谐相协,戏题诗以其独特的风格在杜诗中屹立。纵观戏题诗的发展,从以娱乐为创作目的的游戏之作,再到以调侃戏谑的形式自嘲与嘲人,戏题诗因此以嬉笑的风格别于符合儒家诗学的大雅之作。杜甫在戏题诗上的开拓,极大丰富了“戏”的内涵,通过《戏为六绝句》一诗更是将“戏”推上“雅”座。伴随着题中之“戏”,从游戏、玩笑到戏谑、嘲讽,再到风趣有深度,杜甫完成了戏题诗的定型,杜甫之谐趣亦留于戏题诗。而且杜甫在戏题诗上的创作不仅是个人的诗作,更为后世树立了戏题诗的典范,成为后人学习的标准。盛唐之后,中唐诗人开始了大量的戏题诗创作,至于杜诗备受推崇的宋朝,杜甫的戏题诗更是成为当时文人争相学习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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