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空间美学:福柯“异托邦”思想的塑构

2020-01-18 23:45王永芳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0年10期
关键词:异托邦福柯空间结构

王永芳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 长沙 410081)

早在20世纪以前,哲学上关于时空关系的探究总会偏重于时间研究忽视空间研究,以至于关于空间问题的探究长期处在一个较为边缘化的位置,被时间的光芒所遮掩。直到20世纪哲学内部开始发生转变后,空间本身所具备的超越地理学特质的问题才开始被重视。而米歇尔·福柯便是针对空间问题提出独特看法的哲学大家。福柯曾言:“自康德之后,哲学家们将观念的焦点集中到时间上。黑格尔、伯格森和海德格尔都是如比。与之相比较的是,空间受到了遗弃,因为它处在阐述、解析、内涵、死亡和固定、惰生的一面。”[1](P152)事实却如福柯所言,空间的问题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被认为是自然的地理现状,是一种既定的存在,空间的重要性被排斥在外。大众在情感上迷恋这种被规范化了的时间探究之中,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感的迷失,致使研究视点停滞,空间的秩序被迫偏失。而福柯在《不同的空间》中提及的“异托邦”空间理论,一定意义上破除了时空的固见,他以一种睿智的眼光窥探到了空间在时空的探讨问题上的长期缺席现状,并深入探究了空间背后的潜藏可能,肯定了空间问题的重要性。

一、镜像差异:乌托邦与异托邦

福柯对空间范畴重新进行了讨论,在其眼中空间不是一种静止不变的、非辩证的刻板事物,而是具有活跃性和内在象征的独立存在体。他在以一种结合现实与虚无的非常规叙说方式,来说明空间中存在的断裂性、分割性和异质性等问题。他试图进行“空间转向”,想要从这个重历史时间轻空间关系的现状中跳脱出来。他首提的“异托邦”空间的解读视角,便是其试图摆脱这个古板时空关系中最为典型和独到的方面。福柯认为,“这些场所是外在于所有的场所的,尽管它们实际上是局部化的。因为这些场所全然不同于它们所反映,它们所言及的所有位所,所以,与乌托邦相对立,我称它们为异托邦。”[2](P22)福柯的异托邦是一种入世的事实,是此岸的空间,需要主体花时间去进行想象和理解。因此,要对异托邦进行审读,就必须跳脱常规的思考。

为了更好地解释“异托邦”,福柯将异托邦与乌托邦进行了镜像对照,试图通过镜像寻取差异的方式突出空间关系中的真实性与虚无性。乌托邦所呈现的是一个彼岸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虚无、是幻想、是大众向往的理想国和桃花源、是超现实的空间。而这种过度美好的空间幻境于现实而言,既是主体的情感寄托地,也是一个现世的逃避所,这种逃避也暴露了主体寻求区别于现实的横向空间可能。乌托邦成为了时空的并置点与现实社会对立存在。这种孤立存在的平行时空,实际上是一种打破现存秩序的莫须有存在。总有人会陷入乌托邦建构的幻境之中,这种将现实与幻境对立的理论观,一定程度上模糊了这个秩序化的空间,乌托邦成为了一种超脱的空间结构和虚拟化的空间符号。而福柯并不乐于认可这种乌托邦式的幻想,在福柯的眼中乌托邦是一种“幻世”,是彼岸的世界,是不真实的虚构地点。福柯在其《不同的空间》一书中便有所论及,“有一类是虚构地点‘乌托邦’。虚构地点是那些没有真实地点的基地。它们是那些与社会的真实空间,有一个直接或倒转类比的普遍关系的基地。”[3](P21)福柯在认为大众关于乌托邦的情感想象是一种逃离和虚无的同时,立足在现实世界的异质空间中,肯定了异托邦的真实地点,并试图通过与乌托邦进行镜像的对比,借以解释处在差异空间中的异托邦。

异托邦与乌托邦的镜像对比,是寻找差异而非寻找共同点。在主体照镜子时,面对镜中的“自己”与现实的自己并非是同一物,镜中的自己就是折射的虚幻物,类似于乌托邦,而照镜子的人则是现实的存在,是异托邦。当两者并置时,镜中的人像是真实空间中的主体的完全复制,真实空间中的人被拉至虚拟的他性空间之中,而“我”则在镜面的彼处此处凝视和重构自我。此时,镜像中的自己和照镜子的人观照对应着乌托邦和异托邦,虚拟和真实的特性也在这镜像的比喻下进行了差别显示,异托邦的真实地点也因之得到了观照。

二、“异托邦”空间的嬗变特性

异托邦是真实的地点,且这个地点通常处在一个异质化的处境和结构。因而,对于异托邦的认知,常常需要跳脱常态枷锁才能获得其本质的认识。福柯则通过墓地、监狱等非常态的空间进行探究,总纳出了关于异托邦空间的“六种特性”,①这六种特性目前已经被学者们广泛探究。以下将针对福柯的空间六特性进行详解,并对其中存在的交叉和衔接的思想碰撞现象进行归纳,故此处分为四个部分展开论述。

第一,就第一特性而言,福柯眼中的第一特性事实上是居于一种主流文化和非主流文化之间的文化。因为它既可能是主流文化中的危机性存在,也可能是异质文化中的一种偏离的存在。在危机型的异域的特性上,福柯事实上是阐释了地域空间被区隔后产生的断裂现象,这种断裂空间针对普通人而言是一种异域,因为这个异域本身带有着距离性和权力构造性,普通人无法涉足,这个异域空间中生存的主体,与空间外的人群形成了区隔,空间内的人便成为了被主流所视的“处于危机症状的人物”。而在偏离的特性上,异托邦空间事实上成为了被社会主流审美所排挤和斥责的另类空间,但是边缘化的群体和场域却能在这种非主流空间下得到观照,非常态的症候成为得以关注的视点。个体化的行为、情感和状态与常态空间中的人物形成了一种差异对比,此空间中的人是一种去结构化和去标准化的异质的人。当这类群体被放置在这种“偏离空间”之中时,一定程度上也开始自成了一种偏离化的结构群。

第二,从第二与第四特性来讲,福柯的异托邦理论试图在第二特性中强调一种灵魂的虚无与现实的接洽空间,然后随之在第四特性中强调一种长久的保留。第二特性和第四特性事实上存在着一种联结性。对第二特性而言,福柯将城市中的墓穴作为异托邦空间的代表。墓园异托邦空间区别于普通的文化空间,现实空间中的人试图为逝去的人找寻一个彼岸的灵魂寄居地,又试图在现实空间中寻求一种情感的寄托地,而墓地便是实现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相连的情感空间。在这种主动虚构的空间结构中,无论其场域被迁至何处,都可以在灵魂的暂居地进行虚拟与现实的不断对话。

而福柯异托邦的第四特性事实上与第二特性相连。第四特性中强调的图书馆和博物馆,覆盖着跨时空的文化生产物,是提供后人解读的一种保留和永恒的场所,大众也一定程度上实现了与流逝主体的对话。这类记载和保存文化物的异托邦空间,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磨灭,相反会造就其生生不息的累积特性。此时,长久保留的可能性使得前者的情感有了寄托地。时间流逝,个体的生命有限的传统的时间观念被打破,永不流逝和不断叠加的永恒性特征被镌刻,个体的存在也在这种想象的寄托中得到了延续性发展。固然,普通人可能难以实现这种永恒的留存,但人们寻求超越时间的诉求,无疑在异托邦空间中得以实现。

第三,第三和第六特性事实上主要是针对空间的立体再现与制造幻象空间的问题展开。如果说第二和第四特性可以给现世的人提供脱离空间束缚的虚拟对话并镌刻时间的永恒,那么福柯所言的第三和第六特性事实上是将多重空间进行交叠,实现二维平面空间向多维度立体空间的转变,再现了真实空间中的虚无。王喆谈到,“异托邦有权力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为一个真实的地方。”[4]这种多重空间的并置,已经将不同的场域空间中的存在物,在同一个空间结构拉锯在一起,并因此共同构筑了一个真实的空间群体。比如VR幻像,VR幻像立足于现实的二维平面空间,当佩戴VR眼镜感受其制造出的虚拟空间时,立体和动态的三维画面被建构,当体验结束后,一切回归。VR所建造出来的三维立体图像事实上是不存在于真实空间场域内的,但通过这种光感的互动,使得虚拟的空间与真实的地点共时性地存在于观者眼前。福柯眼中异托邦的第六特性主要在于给主体提供幻想的可能。福柯认为,“异托邦有创造一个幻象空间的作用,这个幻象空间显露出全部真实空间简直更加虚幻,显露出所有在其中人类生活被隔开的场所。”[4]这类空间作用于幻象空间和真实空间之间,这种相互映射的关系,将真实的空间抹上了虚构的色彩。事实上,VR实现的空间再现一定程度上也呈现了第六特性的问题。而看VR的主体分属在不同区隔空间中,当聚集于此进行观看活动时,主体可以在这种虚无的空间场域内肆意想象,暂时性地逃离原本所处的生活空间,实现了身份的短暂剥离。

第四,第五特性,也是福柯异托邦思想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在论述异托邦的第五特性时,福柯将视点进行了转向,他不再集中于空间所能给予观者什么或是能够再现什么场景,而是开始对空间中所暴露出的主体间的权力关系进行阐释。福柯的空间权力观也影响着大众的权力想象。空间作为一个可进出的开放结构,本身拥有着决定何者可以进出的权力,而这个开合权力的决定权,将权力结构与空间秩序相融合。就城市小型租户的空间问题而言,租客耗费金钱获得暂住权,但无拥有权和决定权,此时,他虽然可以自由地在这个空间中出入,但他对于这个租户空间而言是一个旁观者,权力的主体依旧是属于房屋的所有者,外来的人只是这个空间的过客。就禁闭空间中的监狱而言,监狱是定向化具有职责性的空间,它是权力结构实施的实体建筑。执事者和肇事者成为这一空间内的权力主体,肇事者在这个空间结构中被放置在权力的底层,被一个个狭小的空间区隔;执事者作为管理权力的人,有权在此空间下实施权力活动和相关的行为举措。这个空间是常人不可涉入的,也是维护秩序的空间权力结构代表物,这种空间结构便是充斥着权力性的“异托邦空间”。陈墨指出,“他用谱系学与自身权力理论掀起了一场反思现代自由主义的浪潮,这样的定论在当时是创新且超前的。”[5]可以说,福柯的空间叙写既揭示了权力的特性,也进行了思想的创新。福柯对异托邦特征的六种叙写,在被忽视、被边缘化的空间中找到一种合理的支撑点为异类视角正言。这种异托邦式的存在,一方面显现了福柯关注异域空间的独特视点,另一方面为整个空间结构带来了颠覆性的创建。

三、主体置入:另类空间的再审视

福柯重视异托邦空间下的主体对象,关注他们的生存方式和行为特征。在福柯的眼中,异托邦中的群体不是一个悖异的对象,而是一个同质的群体。他从不同的视角出发为空间中的主体正言,逃离了长期以来的历史时代的盲区,从空间最本真的立足点出发,去挖掘和择取被主流社会忽视的潜在方面。正如他所借用的船舶隐喻:船作为无定时定点的漂泊之物,在各异的地理空间中所停泊或起航的过程中,负载着视觉受限点所不能见的独特景观。异托邦空间中的对象,成为了负载航行的人,承载着想象物,在一个不断流变的空间结构中游荡。这个船作为一种超越现实的乌托邦,也成为了异质空间想象的代表。如若,一个文明社会,将这种边角空间忽视甚至去除,那么这个社会中的人物则会缺少这种异托邦空间中的主体的想象和别异视角。

空间不是一个虚无的外壳,内部的主客体会在这个空间结构下产生复杂的联系,而人在不同的空间结构下会发生流变的社会关系。处在异托邦空间中的主体对象,也在和这个社会发生着不一样的关系。福柯在对异托邦的异质空间进行探讨时,试图将一些合理化、普遍认可的空间理论与异质空间理论并置,试图为异质空间提供较为合理的解释。而空间结构的理论完善,使得异质的主体受到了重视。因此,福柯在空间探究中,将“身体—权力结构—审美”放置在一起,不断地强调“关注自我”。从身体作为一种审美对象到主体的权力结构再到审美的生存,强调的是主体在空间结构中的认知。

福柯将身体纳入空间关系的讨论,就已然认可了处在客观空间位置中的身体,而主体则尝试通过审美外化的方式去塑造和规训身体。此时的身体开始被动或主动地成为了审美的对象物,并在此空间结构下运行着自身的所属权。对于空间潜藏的主体和空间的权力关系而言,在前部分论述异托邦的第五特性时已提及,空间无活物的固见被破除,主体和权力的关系发生了解构,空间作为权力容器的象征,开始不断地运转并影响着社会主体。福柯并没有对异托邦的好坏优劣进行具体的叙述,而是将异质空间统一不悖地进行一个论说。此时,不同主体身上的不同生存方式和生存空间在差异地点中被显示,“异质”性与普遍性相涵纳。主体无法脱离现实的空间结构,必须在空间结构中得到价值的确认和生存的保障。空间是一个充斥着生命力的富囊之物,而非无活物的零空间。而处在异域中的主体,也需要强调一种生存的艺术。有学者论述到,“就是一整套反身的和自愿的实践方式。人们不仅由此确定一定的行为规则,而且还设法改变他们自身,型塑他们自身独特的生存方式,并使他们的生活改变成具有特定美学价值又符合特定风格标准的艺术作品。”[6](P54)这种观点,形同于美学上所强调的美育观点,即使处在不同空间结构下的不同主体也都需要最终达到一种理想化的生存状态。事实上,这种理想化的状态对于常态的空间中的对象而言,是极易的,但是对于异托邦空间中的人毫无疑问是异质的存在。

福柯的异托邦空间理论并非完美,正如谢欣然所说:“虽然福柯用异托邦这面镜子映照出我们生活世界内部隐秘的权力运作,但是却未给出如何应对的策略,理论上极易陷入形而上学式永恒革命的欣快症。”[7]福柯对于异托邦空间的探究不是乌托邦的美好向往,不带有明确的情感指向。异托邦本身的积极性和消极性在福柯这里没有得到明确的分解,他过度强调个性,强调接受差异,排斥共性,忽视了异托邦空间与其他空间中的互通性。差异本身不应当被当作对立物,而是应该强调在差异中共生求存。毋庸置疑的是,福柯就是探究空间关系的先导者,纵使他的异托邦思想存在着局限性,但其却用异托邦的别异空间视点,挖掘出了新颖的切入点,并促成了空间的转向。

注释:

①第一特性为多元文化共存之下的异托邦;第二特性为存在与虚无空间联结下的异托邦;第三特性为多重空间场域并置下的异托邦;第四特性为历史时间拼接下的异托邦;第五特性为开合空间中的权力异托邦;第六特性为制造幻象和再现真实的异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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