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 云 许俊农
(合肥师范学院 a.外国语学院;b.图书馆,安徽 合肥 230601)
在全球化的今天,文化差异日渐凸显,多边理解问题重重,文化翻译的重要性不言自喻。全球化之于翻译和文化的作用引发了各界学者的关注,而文化翻译俨然成为见诸于各语境的时髦语。从诠释学视角审视文化翻译是对文化翻译本质和路径深度剖析和解读的方法论之一。翻译研究的诠释学传统由来已久。虽然前有施莱尔马赫、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诠释学大家对翻译提出的真知灼见,但作为全面系统地阐述诠释学翻译理论的开山之作,乔治·斯坦纳的《通天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1]一经问世,振聋发聩,被西方学术界盛赞为“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乔治·斯坦纳提出“翻译即阐释”,并对翻译过程进行了诠释学意义上的划分。自20世纪末期以来,国内学界以蔡新乐、吕俊、谢天振、许钧等一批学者为翘楚,“形成了一个规模和影响越来越大的翻译研究诠释学派”[2]11。尽管如此,诠释学翻译研究,极少专门针对文化翻译现象进行诠释学阐释,且大多数是从伽达默尔、斯坦纳等为人耳熟能详的经典诠释学视角去解释翻译,而忽略了保罗·利科批判性、反思性诠释学对翻译研究的贡献。
2017年,由英国布鲁姆斯伯里出版社出版,伦敦大学莎拉·梅特兰的最新力作《何为文化翻译》[3]被视为诠释学观照下文化翻译研究的一个“大胆的尝试与突破”[4]。莎拉·梅特兰摒弃了以往占主导地位的文化翻译概念,基于保罗·利科的诠释学理论,重新建构了文化翻译的诠释学模式和路径。并将文化翻译视为探索社会文化现象的手段,同时也是在跨文化语境下理解世界,进而理解自己的路径。
“理解自己”是贯穿于利科诠释学理论的核心命题。应对哲学的经典追问“我是谁”,利科化解了笛卡尔形而上的“我思”的二元论死结,建立了“打破自己、诠释自己和证明自己的开放循环”[5]4。于利科而言,理解自己是建立在“诠释学之拱”(arc of hermeneutics) 上,在文本诠释的迂回之中,在从自身经由他者返回自身的诠释循环中得以实现。诠释始于异化间隔引发的谜团,而异化间隔又构成了诠释的需要和条件。正如利科所言,诠释者通过克服间隔,将意义化为己有:使陌生变为熟悉,使他者化为自己。因此,一切诠释学,无论显性还是隐性,都是经由理解他者的迂回来理解自己[6]18。梅特兰将利科的“诠释学之拱” 创造性地拓展至文化翻译的疆域,认为与文本翻译类似,文化翻译的诠释维度意味着世界是一个待参与和待理解的谜团,且他者世界的心理意图永远无法企及。正是在与他者的辩证关系,以及他者所处的不可通约的神秘之中,打开了自我理解的大门[3]160。因此,文化翻译需要跨越距离到达异质文化的疆域,吸收异质性差异,并伴随着想象性变异,在迂回的诠释中建构自我的身份和归属,实现自我理解。
遵循文化翻译的诠释学路径,梅特兰将文化翻译过程描绘成穿越五个不同阶段的诠释学旅程,即解释(interpretation)、间隔(distanciation)、融合(incorporation)、转变(transformation) 和解放(emancipation)[3]10。首先,解释是存在的本体模式。梅特兰关注的是在跨文化语境下,不同的解释是如何产生的。相异的解释及其背后潜藏的动机和意愿比诠释对象本身更为重要,因为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始终是动态诠释性的。其次,“间隔”是利科诠释学的重要概念,与伽达默尔的“间距”概念一脉相承。间隔意味着一种疏远,一种距离,是他异性与自我性之间互为辩证的挣扎。一方面,间隔阻碍我们的理解;另一方面,间隔具有“积极而又富有生产性的功能”[5]106。梅特兰认为,间隔的存在是值得庆贺的,因为其使跨文化的诠释获得了自由,打开了多种可能性。意义不再囿于其产生和接受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而是引申出其他语境下的多重含义,创造出全新的共鸣。再次,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差异无处不在,个体随时可能遭遇无法理解的文化困境,仅靠保持距离是不可取的。梅特兰指出间隔与化为己有如同诠释学硬币的两面[3]87。化为己有源于克服“间隔”的意愿。作为一种融合过程,化为己有是一种全新的接近,旨在缩短同时保存文化距离,将他者纳入自我之中[7]。是一个熟悉化的认知过程,也是让他者进入自我的理解过程。化为己有的过程同时也是去己化的过程,意味着在跨文化的语境下跳出自我,批判性地反思自我理解的局限性。最后,梅特兰强调文化翻译关乎创造,建构和革新[3]124。诠释意味着某种变革的维度将永远存在。通过诠释,了解、发展、改造自己。《启迪》的绪论中,汉娜·阿伦特援引一个形象的比喻:“仿若一位潜入海底的采珠人,把海底深处的珍珠和珊瑚撬开,将其带出水面,这种思维深入至过去的深处,但不是为了还原它本来的样子,而是重构已逝去的时代”[8]54。诠释将生命力注入文化之中,使其获得重生。其在与生俱来的不同文化的对立之间,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在熟悉的安全感和未知的疏离感之间进行动态调解。我们超越原本有限的视域,在诠释中释放和拓展各种可能性,并从中获得了解放,最终达到理解自己、重构自己的目的。
鉴于此,文化翻译架构于诠释之中,是对社会文化范畴中人类相冲突的意义表达的理解,以及接踵而至的反思和分析,同时也伴随着旨在催生不同行为和思维方式的欲望。在当今文化多元化的语境下,面对形形色色的文化差异,文化翻译不啻为思想交汇的象征,并成为检验我们所见、所言、所为以及自身身份的试金石。
本文基于莎拉·梅特兰文化翻译的诠释学框架,探讨郭小橹《恋人版中英词典》中女主人公在跨文化语境下开启的一场诠释学意义的文化翻译之旅,以及在间隔与疏离、调适与融合、改造与重构的过程中所经历的从自我返回自我的迂回式诠释循环及其给予我们的思考与启迪。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华裔女性作家创造出一系列中国题材的文学作品,主题涉及“东方文化情怀、家族寻根、东西方文化价值观冲突”[9]。华裔女性作家借助笔下一个个典型的“中国形象”,让西方世界走近中国,让中国文化走入西方。英国华裔女性作家郭小橹便是其中一颗璀璨的明珠。郭小橹出生于浙江省温岭市石塘镇,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集作家、编剧、导演于一身,号称“左手影像右手小说”[9]。其于2002年移居英国,其中文长篇小说《我心中的石头镇》被译成英文,获得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最终提名奖。此后,郭小橹用英文陆续创作、发表了《恋人版中英词典》(2007)、《饕餮青春的二十个瞬间》(2008)、《她眼中的UFO》(2009)、《我是中国》(2014)等多部小说,并于2013年入列文学杂志《格兰塔》评选出的英国20位最具潜力作家,其在英国文坛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中国出生和成长的经历,使郭小橹兼具中西两种文化背景,亦不可避免地会面临文化冲突和身份认同的问题。在《卫报》的一篇报道中,其曾清晰地回忆起初到英国时所遭遇的语言和文化的双重困境。郭小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10]——语言的文盲和文化的他者。孤独和自卑吞噬了她。这段经历也为其《恋人版中英词典》[11]的横空出世积累了宝贵素材。
《恋人版中英词典》是郭小橹用英文创作的首部半自传体小说,入围英国著名文学奖——柑橘小说奖,并被先后译为24种语言。小说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了一位来自中国小城镇的“Z”姓女孩(因为英国人无法准确地叫出她的中文名字,故被简称为“Z”小姐), 被父母送往英国留学,因为一次偶然的邂逅,与一位英国男人坠入情网。然而随着“Z”的英语愈发流利,她与英国恋人之间的爱情却走到了尽头。一年之后,“Z”重返中国,掀开了人生的新篇章。从表面来看,《恋人版中英词典》与一般的爱情小说无异,但揭开其面纱,可以发现在爱情背后,作者为我们揭示出一个由语言、文化、翻译、现实构成的相冲突的世界。小说以独特的字典—日记杂糅结构,将“Z”在英国一年的生活以时间线和字典条目串联起来。其中的《简明英汉字典》不仅成为“Z”须臾不离的语言学习工具,更为其打开了通往异质疆域,理解他者世界的文化翻译之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整部小说即是“Z”在跨文化维度下施展的文化翻译行为[12],旨在直面中西文化的间隔与冲突,突破自身有限的视野,在自我与他者的邂逅、对抗、调适与对话中,理解他者,进而理解自我。这场诠释学意义的文化翻译之旅促使其逐步摆脱文化和身份焦虑,成长为跨语言、跨文化的成熟主体,并实现了文化身份的重构。
1.间隔与疏离
在踏上异国土壤之前,“Z”所形成的对世界的认知主要基于家庭维度,源于父母中国式的严厉管教和唠叨。“Z” 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原本家境贫寒,后因父母制鞋,生活逐渐富裕。但父母思想封建,重男轻女,小时候“Z”常被父母打骂;父母一直灌输的思想是不要相信他人。家庭教育的负面影响直接导致“Z”对世界的不信任感、不安全感,以及胆小怯懦的性格弱点。小说序言中,在飞机上的一连串自问亦充斥着对另一种陌生文化和未知的未来的抗拒、担忧和恐惧。
以上种种皆预示“Z”在异质文化语境下的文化翻译之旅自开始即非坦途,而“Z”即将卷入的诠释循环和理解之路深深植入了家庭教育和传统中国文化的烙印。起初, 于“Z”而言,所有呈现在其面前的文化差异均是遥远的、异己的存在,是不可理解的谜。“鸟有鸟语,兽有兽言,英国人完全是另外一个物种”[13]28。这种突然而至的异质文化的冲击,打破了其原本所熟悉的一切,将其抛至不知所措的矛盾之中。换言之,间隔将其从熟悉的文化语境中剥离出来,伴随而来的是不可避免的文化焦虑。其称自己为“外星人”,“住在另一个星球,长着一张有趣的脸,说着奇怪的语言”[13]28。在其眼中,自身成了一个异质“她”者的自身。
“Z”把《简明英汉字典》视为救命稻草须臾不离,天真地以为翻译是中西“两种不同却等量的系统间一种直接的替换方式”[14],如其所言“简明即意味着简单明了”[13]28,直至其逐渐意识到语言本身作用的有限及自身理解的局限性。“Z”所误解的“简单明了”事实上是“复杂而又令人疲惫的”[14],涉及两种文化间不断的接触与往来、冲突与争斗、对话与协商。例如,“Z”对旅馆前台总用询问天气的方式跟她打招呼感到费解。在“Z”看来,这是一个显而易见、无需多言的事实。“Z”又多次发现英国人对天气话题的着迷,以及英语中大量与天气相关的表达方式。此外,英语语法是“Z”的弱项。“Z”质疑英文中总用“He”而非“She”泛指人,以及代词“I”和“Me”的错用。
利科认为理解问题可归咎于语言的多义性[5]77。在既定的语境之外,我们所说的一切都不止一层含义。鉴于此,梅特兰对文化符号的诠释学意义作了如下归纳:首先,文化符号固有的多样性确保其无法在独特的语境之外生存;其次,文化符号的多样性挑战理解,同时也发出理解的诉求; 最后,相同的文化符号产生截然相反的诠释的可能性[3]38。天气问候是英国特有的语言现象,由历史、社会、文化积淀而成,亦是英国典型的文化符号之一,因此,代表了超越语言本身的东西,隐含着双重意向性。而这一双重性对初来乍到的“Z”来说是疏远而不可理解的。同样,语法表面上属于语言符号,实则背后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和迥异的思维模式。“Z”质疑“I”和“Me”,“He”和“She”的用法,用自身的视角去诠释主体中心性和语言性别化的语法现象,去理解其眼中语法背后所投射的世界,从而产生诸如此类的认知:与英文语序不同,中文里时间和地点放在人之前,比小小的人类要大;英文彰显男性至上,中文却无性别差异[13]46。初到英国,“Z”总是被提醒要有“得体(proper)”的言语和行为。然而何为“得体”?不同的文化对此有不同的解读。本雅明拿德语(Brot)和法语(Pain)中的面包一词作对比,二者虽指向相同之物,但因意指方式的不同无法互换[8]74。正如“得体”所揭示的两种文化习俗亦大相径庭。梅特兰指出,我们对世界的建构源于一种特殊的阅读方式——诠释,我们得出的结论本质上是倾向性的[3]135,遂产生不同诠释的可能性。
语言结构与意义、本土文化与异质文化、自我与他者的多重间隔导致“Z” 在跨文化语境下的疏离、迷惘和挣扎。这是一场“间隔的游戏”[3]138。为了理解,“Z”必须“跳下悬崖进入未知领域”[3]138。与此同时,间隔呼唤理解,激发了其反思,也为其打开了不曾了解的另一个世界。由此可见,文化翻译是双向的旅行:“既有对异质文化的质疑,也有对本土文化的反思”[15]56,尽管这一反思经过迂回的路径才最终抵达理解的彼岸。于“Z”而言,其对异质文化的诠释始于间隔与疏离,这只是其跨文化旅程的开始。文化翻译不仅仅是感知差异,是进入他者思想的认知谈判,更是这种差异的植入,并从自身的视角重新加以建构。
2.调适与融合
“Z”与英国男人的爱情始于一个语言上的误解。“Be my guest!”[13]76(别客气,请便!)是常见的礼貌性的英语表达,“Z”却误解为男主邀她“留在屋子里”[13]78。她遂搬去与他同住。此后,男主成为了“Z”语言上的老师和文化上的向导。男主是第一个愿意耐心去倾听“Z”错误连篇、毫无意义的英文,也是第一个愿意配合她而刻意放慢语速的人。因为第一次被接纳、包容、欣赏和平等地对待,“Z”觉得男主“很美”[13]86。
然而,随着“Z”越来越多地暴露在两种文化的冲突之中,男主身上的光环也渐渐褪去。“Z”与男主的分歧集中体现在以下几方面: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矛盾、隐私与亲密的矛盾、自由与爱的矛盾、性别观念的矛盾、家庭观念的矛盾,以及未来规划的矛盾。譬如,男主极其看重隐私,想要拥有个人的独立空间。因为“Z”翻看了男主的相片和日记,触犯了其隐私,惹男主暴怒;而“Z”坚持认为恋人间不应该有隐私。“Z”不明白“怎能抱着隐私而亲密的生活在一起。”[13]150男主信奉“活在当下”,不愿对未来承诺。而“Z”想要和男主计划将来。“Z”认为“中国人活得有期待……生活与期待息息相关,而不是现在。”[13]416
“Z”和男主一系列的矛盾冲突恰恰凸显了中西两种文化间固有的隔阂和对立。诸如“个人主义、自我、隐私、自由、当下、孤独”等字眼与传统的中国文化价值观相悖离,是“Z”所不熟悉的概念。而在“Z”眼里,两种文化的差异亦投射于语言之上。例如,中文里的家、家庭、房子三者指涉相同。房子就是家的代名词。但在英文里,家与房子指涉不同。无独有偶,爱与时间的关联在两种语言中亦有天壤之别。英语中“爱”这个单词有时态之分,意味着爱是有时限的。而中文动词无时态变化。中文里“爱”则意味着永恒。
显然地,有关男主的一切——包括其语言及背后的文化,对“Z而言均在其所及之外。他们所持有的语言、文化、思维、行为构成了一系列相冲突的诠释。然而利科认为诠释的目的并非要“取消诠释的冲突,也不是要把它们整合在唯一的诠释之中,而是要让它们互相对话、沟通,取长补短”[6]3。
面对原本不属于“Z”的异质语言与文化,“Z”既要走出熟悉的舒适区,跳出固有思维的藩篱,将自身暴露于异质文化之中;同时,为了克服异质文化语境下的种种间隔与疏离,必须努力以向外的姿态去接近、融合不同于“自己”的“他者”,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将异质性化为己有。故而在跨文化语境下,进行去己化和化为己有的“Z”已然是一个“更加宽广的自己”[5]16。梅特兰认为,双方互相理解即是进入多种形式的对话。这需要我们跨出对我们有意义的理解安全区,去承认对他者有意义的理解安全区。认识到他者的存在,他者对世界建构的不同,即认识到他者是与自身不同的存在,是另一个作为他者的自身[3]4。同理,文化翻译是以自身转入由他者价值取向、社会观念、思想信仰、行为方式主导的文化语境为前提的。首先必须承认他者是具有思想、感情的,是我们所不理解的另一个存在。通过文化翻译,我们交换记忆,直面与自身不同的传统,怀抱同理心去想象他者的故事。在这种记忆的交换中,不仅要将两种文化交叉阅读,而且要帮助彼此释放那部分新生的生命,而那部分曾被囚禁在僵死的传统中[16]。正如小说中“Z”的自述:“我偷了你的语言”[13]384。不仅如此,还“偷”了他的文化。小说中描写了两个典型的例子。其一,“Z”读到一篇有关“女书”的故事。这是一种流传了四百年的纯女性的语言,是女性用于表达内心感受的最隐秘的语言。“Z”渴望创造自己的“女书”,那么她就拥有了自己的隐私。“你知道我的身体,我每天的生活,但是你不知道我的女书”[13]164。隐私无疑是西方最重要的文化价值观之一,却也是“Z”曾经所不理解,也难以接受的陌生概念。从曾经的排斥到如今的渴望,“Z”将异质的隐私化为己有。其二,当“Z”一年后重返中国,辞去了原本稳定的公务员工作,而选择留在北京。因为这个决定,母亲斥责“Z”只想活在当下,不考虑将来。起初,“活在当下,不考虑将来”是“Z”与男主的主要分歧所在,但如今她却和彼时的他做出了相同的选择。由此可见,“Z”已逐渐靠近、接纳、融入异质文化之中。在此过程中,“Z”通过迂回地理解他者,逐步拓展自我理解的可能性。从本质上说,理解就是一种自我导向的与我们周围异质性斗争的本体模式,是在跨文化语境之中发现自我的最大可能性的投射。诠释的过程就是一个理解自己的过程,但“理解自己不是我对自身的一种内在直接的观照,而是从我走向另一个自己的旅程”[5]15。
3. 改造与重构
斯坦纳认为,没有语言、文化或符号集合从外部的输入就没有被转变的风险[1]315。同理,“Z”在文化翻译之旅中因与异质性邂逅,而无法保持一成不变。正如“Z”的英语从不得体到得体,其心灵和思想也行走在路上。
小说中有意穿插了两段中文,寓意深长,耐人寻味:
例1:“我厌倦了这样学英文。我感到全身紧缚,如同牢狱。我害怕从此变成一个小心翼翼的人,没有自信的人。因为我完全不能做我自己,我变得如此渺小,而与我无关的这个英语文化变得如此巨大。我被它驱使、被它强暴、被它消灭”[13]179。
例2:“我说我爱你,你说你要自由。为什么自由比爱更重要?没有爱,自由是赤裸裸的一片世界,为什么爱情不能是自由的?”[13]164
第一段中文是“Z”在令人窒息的语言学习的绝望中发出的呐喊。“Z”抵制英文翻译,转而用中文发泄心中的不满,因为其意识到在翻译过程中自己更像牺牲品而非掌控者。而与男主的爱情亦让其产生了相同的感受。“Z”开始厌倦抱着字典,按图索骥地学习英语。于 “Z”而言,英语及其背后的文化禁锢了其发展,限制了其身份意识。“Z”和男主之间的不和谐亦因此愈演愈烈。“Z”被《时代》上身份危机的字样所吸引,开始思考自己的身份,意识到小时候的成长背景和经历,只想摆脱原本的身份,逃离这个“没有梦想和自由的地方”[13]242,而到了西方,才发现自己永远被视为一个外人,一个异质“她”者。“Z”困于两种文化的夹缝中,试图冲破二者的束缚,找寻自己的文化身份;希冀能够在文化的翻译与互动中筑构共有的“文化离散的空间”[15]109,成为世界公民。文化翻译的行为必然能拓宽视野,意味着与不同共存,与失败共生。又因为其赋予了我们正视和拥抱我们未曾想象过的世界的机会,更是一种自我改造和蜕变。
第二段中文预示着“Z”自我意识的觉醒。由于两人对爱和自由截然相对的看法使其不得不重新审视二者之间的关系。“Z”迷失在自己的爱情中,急需一个契机来唤醒沉睡的自我。而在这段中文之后,“Z”所开启的独立旅行,不失为解决其困境之道。独立旅行的开始,也是“Z”在跨文化语境下,自我改造与蜕变的开始。起初,因为远离爱人,“Z”感到自己就像一粒“漂浮的尘埃”失去了方向,但是其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回头,不得不朝前走,“走在收集砖块,建筑自己人生的旅途上”[13]274。在为期五周的长途跋涉中,“Z”丢失了许多曾经熟悉的参照,但同时也收获了很多。“Z”第一次感受到“有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自我从我的身体里分离了出来”[13]356。“Z”开始丢掉过去的习惯和依赖,抛弃了过去须臾不离的字典,变得不那么关心和在意单词,学会更多地关注自我;“Z”开始习惯孤独,并能享受孤独;“Z”学会更多地依靠自己,变得更为自信。“文化改造的结果是新的文化体的产生,杂合和流动的文化身份也会得以彰显”[15]57。“Z”逐渐走出自我有限的视野,去接触、去迎接不同的语言和文化,并在各国的游走中找寻自我、构建自己世界公民的文化身份。
例3:“我曾以为你会把一切带进我的生活……也许我应该打开我的生活,做一朵花;也许我该飞翔,做一只孤独的鸟。我不应该被一棵树阻止,而且我不应该因害怕失去一棵树,因此而不去看全部的森林”[13]422。
“Z”在失去彼时的自我中重构一个全新的、独立的、觉醒的此刻的自我。“Z”所经历的蜕变是文化翻译的必然结果。在诠释的冲突与对话中,其思维模式发生了深刻的改变,新的存在方式亦由此揭开,给予其一种了解自己的新潜能。这是一种变革性的体验。在此过程中,“Z”经历曲折的征途,跨越他者的疆界,并再次返回,通过失去自我来获得自我。
尽管“Z”与男主的爱情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此时此地的“Z”已然不是彼时彼地的自己,而是不断成长和蜕变后的自己。这场跨越了异质疆界的文化翻译之旅最终促使“Z”成长为成熟的个体,在跨文化的视域下去理解他者及其文化价值、思维习惯、行为模式和生活方式。正如梅特兰所言,他者的思想、信仰、传统和意识形态并非总能成功地融入熟悉的文化语境,但承认其不可通约性,并聚焦在由此而呈现的崭新关系上亦足矣。只有当我们认识到理解本身总是偏颇的,并且通过反思,向外拓宽对未曾了解的世界的想象,才能更好地理解自我[3]8。换言之,只有将自己作为与他者共存和相应的存在,我们才成为我们。而文化意义的重塑与文化身份的重构在这一场从自我到自我的诠释学循环中得以实现。小说的最后,“Z”返乡辞职,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和工作。“Z”收到男主的来信。他最终搬离伦敦,回归自然。因为“浸透了巨大的平静与幸福”[13]464,“Z”将其喻为“最好的礼物”[13]464,一如他们各自过着没有交集的生活,但都成功地找回了那个脱胎换骨的自我。
《恋人版中英词典》用生动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女主人公“Z”在跨文化语境下的文化翻译之旅。“Z”遵循文化翻译的诠释学路径,追寻着“我是谁”的文化认同和身份归属。这场诠释学意义上的文化翻译之旅给予我们深刻的思考与启迪。梅特兰认为,只有参与人类行为,才能了解世界,而只有通过诠释,我们才能理解自己[3]161。诠释是我们与世界互动和创造世界的手段。诠释学意义上的文化翻译是一场深思熟虑的远行,是一个向外延伸的认知过程,亦是跨越了异质疆界的归乡之旅。我们将自我暴露于异质的视域里,将与自身间隔的意义化为己有,由此能够超越自身的局限性、本土的熟悉感和已知的安全感,敞开自我,去往他者的世界。在此过程中,我们不仅从自我之外理解世界,更是在从自我到他者再返回自我的诠释循环中达到理解自我的目的。而理解自己也从追问语言、文化、行为、他者的意义,转到理解个体如何与他者相关联,以及这种关系意味着什么。换言之,关于世界的谜团的答案不在“彼时彼地的某事或某人”,而在正在诠释的“此时此地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