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会 昌
(河北北方学院 文学院,河北 张家口 075000)
杜甫早年曾有吴越之游、齐赵之游与梁宋之游等壮游经历,并在与李白和高适等人的壮游中缔结了深厚的友谊。吴越之游促使杜甫清丽诗风的形成,齐赵之游令其诗作中充满青春朝气与英雄豪情,而梁宋之游增强了其诗作中的骨力,这都为其后来诗艺上的成就奠定了基础。
“壮”,《说文解字》释为“大也”。《说文解字注》称:“《方言》曰:‘凡人之大谓之奘,或谓之壮。’寻《说文》之例,当云‘大士也’,故下云从士,此盖浅人删士字。”[1]32“游”,许慎释为“旌旗之流也”。段玉裁认为:“流,宋刊皆同,《集韵》《类篇》乃作‘旒’,俗字耳。旗之游如水之流,故得偁流也……又引伸为出游、嬉游,俗作‘遊’。”[1]545-546“游”,即移动。《礼记·月令》云:“地与星辰俱有四游升降。四游者,自立春地与星辰西游,春分西游之极……夏至北游之极……秋分东游之极……冬至南游之极,地则升降极上,冬季复正。此是地及星辰四游之义也。”[2]《论语·里仁》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可见,“远游”一事非同小可。但更多的士人选择勇敢地走出去,将“游”的心愿付诸行动。如庄子“乘物以游心”,陆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宗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卧以游之”,都属于“心游”与“神游”。此外,“《论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二者不可偏废”[3]。司马迁“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4],这些经历为其著《史记》奠定了坚实基础。
最先提出“壮游”并将其运用于文学创作的是杜甫,这与唐代兴盛的漫游文化有直接关系。唐代疆域辽阔,交通便利,经济发达,这使得人们漫游的愿望极其强烈。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5]的边塞之游、“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6]2254的隐逸之游以及“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7]的干谒之游,但这些都难称壮游。壮游者,非“仗剑去国,辞亲远游”[6]4030而不能也。杜甫受唐代漫游文化的感召,成为漫游文人中的重要一员,并在《壮游》诗中记载了自己的壮游经历。葛常之《韵语阳秋》卷二十载曰:“杜子美身遭离乱,复迫衣食,足迹几半天下。自少时游苏及越,以至作谏官,奔走州县,既皆载壮游诗矣。”[8]“壮游”一词虽源于杜甫《壮游》诗,但关于“壮游”的含义却众说不一。黄鹤认为其乃“往游”之误,“当是大历元年秋作。诗云殊方,指夔州也。上章,‘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故拈昔游为题。此章,‘往者十四五,出游翰墨场’,当拈往游为题。若作壮年之游,何以首尾兼及老少事耶?壮字疑误”[9]1438。在他看来,杜甫诗中不仅有壮年之游,还兼有少年及老年之事迹,故将“壮游”视为杜甫在壮年时期的游历。施鸿保则认为“壮游”非壮年之游,乃壮观之游:“今按上诗专说与高、李游事,故实指为昔游;此诗乃统说生平游历胜处,故题壮游,壮犹壮观之壮,即胜游意也。若作往游,与昔游无别矣。”[10]将杜甫“壮游”或视作壮年之游,或视为壮观之游,固有其合理性,但以豪气之游视之,则更接近杜甫创作《壮游》的本意。杜甫的壮游以开阔视野、增长阅历和广交好友为目的,与有强烈功利性的游学和游宦截然不同,这正是杜甫“壮游”的可贵之处。
杜甫的壮游经历可分为吴越之游、齐赵之游与梁宋之游等不同阶段。期间,杜甫凭吊名胜古迹,结交天下名士。不同的风景、人物和文化潜移默化融入杜甫的诗歌创作,成为他壮游中的宝贵财富。
开元十九年至开元二十二年(731—734)[11]423,杜甫开始了长达4年的吴越之游,姑苏台、阖闾冢、泰伯庙、剑池、长洲苑、镜湖以及剡溪等古迹名胜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闾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镜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9]1439吴越之地,人杰地灵。当时的杜甫年轻气盛且志向高远,登山临水,感慨万千,沉浸在江南文化的烟雨之中。吴越之地代指江南地区,也是南朝的政治和文化中心。成长于吴越之地的谢灵运、谢朓、鲍照与庾信等文学大家,他们潇洒旷达的才子形象以及笔下钟灵毓秀的江南山水都对唐朝诗人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杜甫更将他们视为文学创作取法的对象,还写下诗句比况友人李白:“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9]52,“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9]45。元稹也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称赞杜甫“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12]。可见,吴越之游对杜甫的诗歌创作有重要影响。对谢灵运、谢朓、阴铿和何逊等诗人的仰慕在杜甫诗中已现端倪,如《解闷十二首·其七》:“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9]1515此外,吴越之游还为杜甫的诗歌创作注入了一股清丽之风,如“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9]900“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9]1134“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9]151以及“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9]784。荷香四溢的长洲苑,烟雨迷蒙的镜湖,吴越之地的秀丽山川令杜甫在晚年时仍对这段游历念念不忘:“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9]970
开元二十四年至开元二十八年(736—740),因父亲杜闲被任命为兖州司马,刚经历科举失败的杜甫开启了齐赵之游。齐赵之地即今山东省、河北省与河南省一带,这里既有圣人之乡的磅礴大气,也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情。在此段游历中,杜甫创作出《望岳》《房兵曹胡马》与《画鹰》等名篇佳作。《望岳》描绘了泰山的神奇秀丽,抒发了诗人的满腔豪情。杜甫登于泰山之巅,科举失利的阴影被一扫而空。泰山赋予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9]4的凌云壮志,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使之青春朝气喷薄欲出。齐赵之地自古豪杰辈出,杜甫与苏源明和高适等好友裘马轻狂,英雄豪气充溢于诗中,如《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9]18这匹锋棱瘦骨的千里驹可追风赶月,壮气呼之欲出。此外,《画鹰》中“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9]19的苍鹰,同样是杜甫英雄之气的一种外化。杜甫抱负远大,看到厩中胡马和画上苍鹰,不禁心有所感。齐赵之游让他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感怀于胡马苍鹰的剽悍神俊。可见,齐赵之地的风景、文化与人物奠定了杜甫早年诗中蓬勃向上与坚韧不拔的风格。
除了吴越之游和齐赵之游外,杜甫还有与李白和高适共游梁宋的经历。李白与杜甫相会于天宝三载(744)四月,两位诗人相见恨晚。因此,杜甫在《赠李白》中充满深情地回忆这位狂放不羁的友人:“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9]99正如莫砺锋评论:“这首诗虽是赠李白的,但其中含有浓重的自抒怀抱的感情成分,所以也不妨看作是杜甫的自我画像。这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士的自嘲、自赞之词,这说明当时杜甫的精神状态与整个盛唐诗坛的浪漫气氛是氤氲相融的。”[11]71杜甫深受盛唐浪漫文化气息的影响,与李白惺惺相惜,恰如闻一多言:“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13]同年夏天,高适与李白相会于单父[14]119,共游琴台,拉开了梁宋之游的序幕。秋天,杜甫因祖母范阳太君归葬偃师,得以与李白和高适相会。《新唐书·杜甫传》:“尝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15]杜甫《昔游》与《遣怀》更是描述3人同游梁宋的诗坛佳话:“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桑柘叶如雨,飞藿去裴回……”[9]4111,“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9]6271。值得注意的是,高适在杜甫的梁宋之游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陈贻焮曾言:“杜甫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山川古迹,哪能这么熟悉,这还不是高适这位‘我本渔樵孟诸野’的流浪诗人指点、介绍的吗……单父城宓子贱琴台离宋州不远,是高适的常游地,这次他又陪同李、杜来登临凭吊了。”[16]梁宋之游成为杜甫永恒的回忆,促使他深情写下“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17]2的名句。杜诗颇有骨力之雄,且富于波澜壮阔的独特美感,特别是其“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诗作与梁宋文化中雄壮豪迈的地域因子有一定关系。
天宝五载(746)秋,杜甫与李白和高适等由东平同游濮阳一带。“冬,杜甫、李白与高适同游北海郡,会北海郡太守李邕”,终日饮酒赋诗。“已听甘棠颂,欣陪旨酒欢。仍怜门下客,不作布衣看”[14]157,“层阴涨溟海,杀气穷幽都。鹰隼何翩翩,驰骤相传呼……”[14]158李邕是当时文坛中的翘楚,政治影响力和社会声望极高,且是唐代著名的“文选学”家。杜甫非常重视《文选》,其“熟精《文选》理”极有可能是受到李邕直接或间接的影响。李邕的书法注重骨力,而杜甫主张“书贵瘦硬方通神”[17]302,其沉郁顿挫的诗风也应是从李邕的书法中得到启示。李邕遇害后,杜甫在《八哀诗》中非常沉痛地写道:“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坡陀青州血,芜没汶阳瘗。哀赠晚萧条,恩波延揭厉。”[17]150由此可见他对李邕的评价极高,对其知遇之恩也念念不忘。
后世对杜甫的《壮游》诗评价极高,张戒曾在《岁寒堂诗话》中将其与《北征》并称。此外,杜甫《壮游》中自传体的写法、今昔对比的创作方式以及铺张的叙事技巧亦对后世文学创作有深刻影响。
杜甫在《壮游》中写自己“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9]1438-1444。昔日才华横溢的少年,而今却凄凉萧瑟,令人哀从中来。这一自传体写法被后世诗人争先模仿。如韩愈《县斋有怀》“少小尚奇伟,平生足悲吒。犹嫌子夏儒,肯学樊迟稼。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濯缨起江湖,缀佩杂兰麝……人情忌殊异,世路多权诈。蹉跎颜遂低,摧折气愈下”[18],诗中将“少小”时的激昂慷慨与“平生”的悲哀愁苦对比,这分明是取法杜甫《壮游》之作。李曾伯在《水龙吟·和韵》写道:“少年管领良宵,直须醉待东方白。而今老去,何忧何乐,不空不色……庾楼袁舫,浩歌长啸,壮游曾历。”[19]由此可见,“壮游”也寄托了步入老境的诗人对往事的追忆。马祖常《壮游八十韵》同样仿作杜甫《壮游》,采用了今昔对比的创作手法。“十五读古文,二十舞剑器。驰猎溱洧间,已有丈夫气”[20]3,“三十能歌诗,鄙薄雕虫技。不肯学仕宦,慷慨负高义”[20]3,“四十得俸禄,仅可给美饎。谁能薄淮阳,不作鸿胪寺”[20]4。步入老年的诗人回忆往事,“壮游”是他们最为深刻的记忆。当现实处处不如意时,这种对比就更加意味深长。可以讲,杜甫的《壮游》留给后世诗人一种独特的言说方式。陆游《曝书偶见旧稿有感》“日满晴轩理蠹鱼,壮游回首一欷歔”[21],《寓叹》“荷戈常记壮游时,齿豁头童不自知”[22],汤舜民《送友人南闽府悴》“西湖诗酒旧风流,上国山川惬壮游”[23],宋登春《九日集楚雄楼怀书》“沱水燕关忆壮游,短衣孤剑老荆州”,概莫能外。此外,《壮游》诗中呈现出极强的跳跃性,姑苏台、长洲苑、阖闾墓、鉴湖、剡溪以及天姥山等景物层见叠出,成为诗歌的主体,而诗人却隐身诗外,于不动声色间就将写景、叙事与抒情完美融为一体。《壮游》诗中铺张的叙事技巧也被后世文人取法,如王禹偁自传体长诗《谪居感事》:“政事还多暇,优游甚不羁。村寻鲁望宅,寺认馆娃基。西子留香径,吴王有剑池。狂歌殊不厌,酒兴最相宜……”[24]尽管在气势上无法与杜甫《壮游》相媲美,但在叙事的铺张性上却与其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壮游中,杜甫的人生阅历得以丰富,交游范围得以扩大,诗歌创作技巧得以改进,文学修养得以提高,这为其日后诗歌的集大成奠下了重要基础。杜甫在壮游中受到地域文化的感召与盛唐气象的熏陶,诗中充盈着青春朝气与英雄豪情,也流露出明显的气势与骨力。壮游中结交的好友深刻影响了杜甫的人生观、审美观乃至整个文学创作。杜甫《壮游》一诗以自传体的写法、今昔对比的创作方式和铺张的叙事技巧对后世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