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玉 恒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20世纪初,在“新小说”口号驱使下,晚清知识界出现了一大批译介的外国小说,科学小说也被引进中国文学界。由此,译介外国科学小说的热潮激发了中国读者的阅读热情,同时也激起了中国文人创作科学小说的欲望。中国作家创作的第一部科学小说是荒江钓叟于1904年发表的《月球殖民地小说》。1905年,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吴趼人的《新石头记》、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包天笑的《世界末日记》和《空中战争未来记》以及陆士谔的《新野叟曝言》等作品相继问世[1]。作为晚清科学小说的优秀作品,《新石头记》在体现科学小说的独特内蕴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因此,下文以《新石头记》为例,立足于当时社会的时代背景,对科学小说所蕴含的独特内蕴作细致而深刻的挖掘。
科学小说在新旧思想交替的近代社会大环境中产生。一方面,它受到晚清时期“西学东渐”思想和西方科学小说译介活动的影响;另一方面,它还诞生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语境下[2]。创作科学小说的晚清小说家多是忧国忧民的旧式文人,所以在小说的整体布局上会明显带有中国古典文学的痕迹,主要体现在对传统结构体式的沿用、对传统意象的选用以及对传统技法的因袭等方面,这些在吴趼人的《新石头记》中都有所体现。
章回体是中国古代长篇小说的一种外在叙述方式,其特色是将全书分为若干章节,称为“回”或“节”,并分回标目,且每回故事相对独立,前后勾连并首尾相接,使全书构成统一的整体。明清“章回体”小说在宋元“讲史话本”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小说中往往穿插一个说书艺人,他的每一次讲说即是章回小说中的一回。在每次讲说前,说书艺人要用题目向听众揭示主要内容,且会在这一章回的末尾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句作结,再在下一章回以“且说”或“却说”等话语开头,为听众解答上一章回末留下的问题。《新石头记》在创作上沿用了传统章回体小说的结构体式,从目录看,它是一部共计40回的章回体小说,每一回都有具体的回目且对称工整,每回故事相对独立又前后相联,从而构成一个整体。从故事内容看,《新石头记》采用了说书艺人的话语,如“闲话少提”和“且听下回分解”等,并常在每章节结尾或提出一个问题,或设置一个悬念,在下一章节的开头解决问题或揭开悬念。这种跌宕起伏的情节设计是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固有模式,能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也显示了吴趼人在创作中对传统章回体结构的认可与肯定。如《新石头记》第一回以“要知惊的是什么?且听下回分解”结束,第二回开篇紧接第一回对问题进行了解答,并以“且说”或“却说”引出话题。
在《新石头记》中,吴趼人有意选用一些传统意象来表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尊崇与宣扬,这与其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有关。小说中有3处明显的对传统意象的选用,分别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水经》中的海鳅鱼以及《山海经》中的人鱼和鯈鱼。第一处出现在小说第二十七回,当众人不知猎得何物时,多见士讲解道:“这就是庄子说的鹏了。是鲲鱼所化,不信,但见他脚爪上,还带着甲鳞呢。”[3]212第二处出现在小说第二十九回,老少年指出海鳅鱼在《水经》中有记载,“海鳅鱼长数千里,穴居海底,入穴则海水为潮,出穴则潮退”[3]229。第三处在小说第三十回,宝玉一行人在海底遇到人鱼和鯈鱼。人鱼就是通常所称的娃娃鱼,至于鯈鱼,老少年提到《山海经》有记载,“带山彭水,西流至芘湖,其中鯈鱼。其状如鸡,赤尾,三尾、六足、四目,其音如鹊”[3]235。吴趼人在文中有意选取的这些传统意象有助于加深文本的历史文化内涵,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他对传统文化的宣扬与赞赏。在第三十回猎得鯈鱼后,老少年曾言:“我最恨的一班自命通达时务的人,动不动说什么五洲万国。说的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却没有一点是亲身经历的。不过从两部译本书上看了下来,却偏要把自己祖国古籍记载,一概抹煞,只说是荒诞不经之谈。我今日猎得鯈鱼,正好和《山海经》伸冤,堵堵那通达时务的嘴。”[3]236由此也体现出作者选用传统意象是为了表达对中国传统文化典籍的推崇与热爱。
吴趼人在《新石头记》中描写人物时主要沿袭了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些传统技法,即较重视人物的外部描写,常通过人物的行动和言语来展现性格,而较少细腻的心理描写,由此塑造出“单色调”和“特征化”两类不同的人物形象。“单色调”人物只具有某一突出性格特点,如《新石头记》的主人公贾宝玉。吴趼人没有赋予其太多的色彩,使他只有“痴”这一突出特点。“宝玉并不理他,只管出神。出了一会神,一面看书,巴不得一时之间,把全书看完才好。所以看得废寝忘餐,犹如赶功课一般……把全部看完了,还在那里呆着脸出神,不茶不饭。”[3]16作者主要通过动作与神态的描写刻画出宝玉的“痴”性。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的近代社会,宝玉无所适从,而书中的内容更让他“痴”性大发,竟“不茶不饭”了。此外,吴趼人还通过人物的外貌描写塑造出一批具有共同特性的“特征化”人物。如写老少年“生得方面大耳,神采飞扬”,忠字区长官子掌“生得燕鸽鸢背,仪状端正”,东方法三兄弟则是“一样的仪表堂堂,英姿飒爽”。单从外貌看,这些人身上没有缺陷,可看作是具有完美外表的一类人。在描摹人物时,这种重外貌、动作和言行而忽视心理描写的旧技法体现出作者创作的传统性倾向,从而使科学小说又颇具传统色彩。
晚清时期的中国内忧外患,很多有志之士意识到闭关锁国政策的弊端。“西学东渐”思想和西方科学小说的译介活动促使他们走上向西方学习的道路,期待以先进的科技救国强国,这凸显了国人现代意识的觉醒。吴趼人突破旧文学的束缚,借鉴并吸收了西方文学的新元素,使《新石头记》流露出一定的现代意识,具体表现在对科学知识的广泛介绍、对科学技术的积极认同以及对中国传统的客观审视等方面。
《新石头记》描写了很多颇具现代性的科学技术,特别是在第二十二回宝玉进入“文明之境”后,那里发达的科技与完备的器械令其震惊不已。这些都是宝玉在进入“文明之境”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更是20世纪初期的国人不曾了解的新奇之物。如小说第二十三回中的和水管原理一样的送食管、金属类的助聪筒以及比电灯还要灵活的明暗表,第二十四回提及的飞梭自如的飞车、便捷灵活的验骨镜和验气镜,第二十五回里的升降机和海底战船、东方美创造的助明镜以及电气光,第二十九回的猎艇、具有发电原理的发亮机以及透金镜,第三十三回中的“酿雪”“酿雨”与“放晴”的现代技术,第三十四回中现代城市才有的隧道行驶和工厂作业的情境,以及第三十九回中使人永葆青春、延年益寿且长生不老的医术等。由此可见,《新石头记》对科学知识的介绍涉及医学、交通、工业以及天文学等诸多领域。作者在对这些科学技术的描摹中虽然掺杂了一些幻想的成分,但也体现出作者迫切通过小说创作向国人传递先进科学技术知识的现代意识。
晚清时期,守旧派一贯坚持保守的封建思想,非常排斥先进的科学技术,而与之对立的改良派则看到了科学技术的先进与发达,并希望借助科技的力量振兴中华。作为当时背负启民新智重任的知识分子,吴趼人在《新石头记》中也表达了对科学技术的认同。如第二十五回中,“宝玉隔着玻璃窗往外观看,只见往来的车在空中来往,大小不一,大有天空任鸟飞之概。不觉乐得手舞足蹈,说道:‘真是空前绝后的创造’”[3]191。又如当老少年说船上的电机可以制造和吸收空气时,宝玉惊叹道:“空气也可以制造出来,真是无奇不有了。”[3]194再如“宝玉忙向透水镜里看时,只见那战船全船发亮,犹如一团白火一般,抬头看那月亮,已被这白光染得变了颜色,不觉摇头叹绝”[3]197。作者将宝玉对所见到的新奇事物的夸赞渲染到极致:初见飞车时的欣喜和惊讶,对电机的连连称奇以及看到战舰时的震撼与激动。由此也反映了作者对先进科学技术的肯定与赞赏,流露出其思想中的现代意识。
在如何对待中国传统这个问题上,科学小说家所持的态度多趋向于对中国传统封建思想和观念进行批判,而对中国传统里某些优秀的东西则表现出了他们的敬重之心[2]。吴趼人在《新石头记》中对中国传统表现出一种客观的审视,如在第十四回着力刻画了疯狂迷信义和团的薛蟠的无知与愚昧,“我们这个是‘义和团’,是人所共知的”,“我们有神拳的法术,又不怕枪炮,毛子怎么打进来”[3]104。也写到了宝玉对薛蟠的走火入魔尝试劝解而又劝解不得的愤怒:“哼!你还做梦呢!外头人家都叫你们是‘拳匪’。你怎么干出这糊涂事情来!”[3]104这种愤怒里表达的正是作者对中国传统封建愚昧思想的批判与痛斥。对于中国传统优秀成果,作为科学小说家的吴趼人又极力肯定。如在第三十六回谈论是否应崇拜古人时,老少年认为唐虞以上的人可以崇拜,“那时候制衣服、制宫室、制文字、尝百草、教稼穑、钻燧取火、作甲子、定岁时,都是无中生有创造出来的,还不可崇拜么”[3]284。此处,作者借老少年之口表明了对中国古代发明的认同和敬重。吴趼人对中国传统的客观审视可以看作是新旧交替之时一些先进知识分子在思想上所产生的矛盾心理,既肯定传统中的精华,又斥责其中的糟粕。也正是这种在科学小说中所呈现的对于中国传统的矛盾心理,使科学小说中的现代意识若隐若现地呈现出来。
近代科学小说家生活在社会的动荡中,怀有深沉的忧患意识与爱国情怀。近代以来不断升级的社会危机和蓬勃发展的小说界革命促使他们萌生了通过创作科学小说来唤醒民众与救国新民的想法[2]。作为一个眼光深邃且思想深远的文人,吴趼人将其对社会现实的抨击和对理想世界的憧憬加以整合,整体呈现在《新石头记》中。
《新石头记》前半部描述了1901年后的现实社会,后半部描绘了几十年后的未来世界。换言之,前半部是作者认识到的当时的社会现实,后半部则是作者想象中的理想世界的雏形,它集中展现了吴趼人对救亡图存的考虑,也就是他的政治思想[4]。吴趼人在《新石头记》第一回开篇就道出了写作的原因和目的,“然而,据我想来,一个人提笔作文,总先有了一番意思。下笔的时候,他本来不是一定要人家赞赏的,不过自己随所如,写写自家的怀抱罢了”[3]1。可见,吴趼人创作《新石头记》的主旨就是为了抒发个人情怀,寄托理想与抱负。他在小说前半部用大量笔墨抨击近代社会的黑暗现实,如第十九回写宝玉没来由地就被官府带走,若不是吴伯惠在中间送礼走动,宝玉险些连性命也保不住了。其实只是因为宝玉多说了一句话得罪了官员的学生,便被添油加醋地说成了天大的罪过。此处,作者借宝玉的亲身经历揭露官场的黑暗,进而无情地批判官场的腐败和官员的不作为。第五回还借宝玉之口对帝国主义列强一步步蚕食中国市场的现状进行了控诉,“宝玉道:‘我在街上走了一趟,看见十家铺子当中,倒有九家卖洋货的。我们中国生意竟是没有了。’薛蟠诧异道:‘奇了,奇了!怎么你也谈起生意经来了。’宝玉道:‘我不是忽然要谈这个。我想国人尽着拿东西来卖给中国人,一年一年的不把中国的钱换到外国去了么’”[3]36。由此可见,西方列强对中国经济市场的入侵程度极其严重,但国人却不自知。此外,吴趼人笔下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批判对象,即那些一味地崇拜洋货的国民,因为他们身上沾染了可耻的“奴性”和崇洋媚外的“汉奸气”。当国内经济发展面临帝国主义列强入侵时,诸如柏耀明和薛蟠一类人不仅没有民族责任感,还主动做洋奴,他们整天麻木不仁,没有一点危机意识[5]。对于这种国民心理,作者借宝玉之口发出了愤慨,“咱们何苦代外国人做奴才呢?至于姓柏的这个人,简直的不是人类,怎么一个屁放了出来,便一网打尽地说中国人都靠不住。我问他可也是靠不住的?他倒说他是外国脾气。这种人,不知生是什么心肝!照他这等说来,我们古圣人以文、行、忠、信立教的,这‘行’字、‘忠’字、‘信’字,都没有的了。这种混帐东西,我要是有了杀人的权,我就先杀了他”[3]51。可见,作者主要通过宝玉的所见所闻对近代社会的腐朽和黑暗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这抨击里隐藏着他内心的荒凉与无奈。
纵使作者对近代社会现实充满无奈和痛苦,但他对未来始终充满希望,并于乱世之时仍铭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吴趼人既赋予了《新石头记》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也借鉴并继承了《红楼梦》所设置的神话想象,他仍将宝玉置于“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中,言其经过数世纪的隐遁再下凡尘,以遂其未酬的“补天”之志。但此处的“补天”之志已被吴趼人引入到一个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且精神文明极大丰富的理想世界,即吴趼人在第二十二回构造的一个他心中的理想世界——“文明之境”。从浅层看,这个“文明之境”中的一切都十分美好,人们幸福安宁,科技发达昌盛,文明高度发展,这里是人人都渴望的“桃花源”式的神仙生活。从深层看,作者更想通过这个完美的“桃花源”式的世界传达出他的政治理想,即第二十六回中借老少年之口提出的“文明专制”思想,“世界上行的三个政体,是专制、立宪、共和。此刻纷纷争论,有主张立宪的,有主张共和的,那专制是没有人赞成的了,敝境却偏是用了个专制政体”[3]200。随后老少年对“野蛮专制”和“文明专制”作出区分,并认为“野蛮专制,有百害没有一利;文明专制,有百利没有一害”[3]201。“文明专制”思想是“文明之境”的指导思想,它的施行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即必须要施行“德育”,“那时敝境出了一位英雄……举国一切政治,他只偏重了教育一门;教育之中,却又偏重了德育。宝玉拍手道:‘所以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就是这个来头了’”[3]200。而“德育”作为“文明专制”的核心和灵魂是以儒家“修齐治平”为底色,由此凸显出作家“恢复传统道德”的思想[6]。换言之,吴趼人在“文明之境”中寄托了自己的“道德救世”理想,并在这个想象的理想世界中为世人指出了一条看似充满了幸福与快乐的坦途。他以为能用业已成为一盘散沙的没落的封建道德系统来重整芜杂紊乱的社会秩序,奢望着封建文化的枯枝上能再发新芽并重放鲜花[5]。历史证明,在新旧交替的近代社会,危机与机遇并存,那是一个国人苦苦挣扎且希望见到光明的时代,也是一个正待破旧立新的时代。因而,吴趼人笔下具有传统儒家色彩的“桃花源”只能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他的“文明专制”的政治理想也只能是一纸空想。虽然吴趼人所指出的这条看似理想的道路并不是近代中国能够选择的正确之途,但他的政治理想彰显了一个文人为国为民的热忱与义无反顾。他精心构思了一个理想之域,并在其中寄托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企图唤醒民众与启迪民智。
综上所述,《新石头记》是一部思想深刻且内蕴独特的科学小说,既彰显了吴趼人创作思维中对传统因素的因袭,又显露出作者向西方科学技术学习的现代意识,同时还寄托着一个近代知识分子救国新民的希冀与热望。科学小说家们在兼具传统因素与现代意识的科学小说中诉说着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但囿于时代的局限,科学小说中蕴含的现代意识仍比较浅露、含蓄与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