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秋尘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现实题材电影是指以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现实事件、社会现象为依托所创作的电影,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这类电影包裹了社会议题,揭露了社会问题,展现了社会矛盾,唤起人们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引起人们对社会问题的反思,甚至能促进社会进步。然而,观众往往并不欢迎那些严酷地讲述“生活真相”的作品,而是爱听“虚构的”、有趣的故事。[1]因此,现实题材电影需要妥善处理现实、艺术和商业之间的关系。
韩国电影《寄生虫》就是一部将三者结合得恰到好处的电影,获得第7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和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该片由奉俊昊执导,主要讲述韩国社会上层家庭与底层家庭之间隔离、矛盾、冲突的故事,用多模态隐喻的方式映射韩国社会中贫富两极分化的社会现实。
人类与外界的交流不外乎借助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这5种感觉。模态是指人类信息交流中用以建构意义的各种符号资源。多模态不是单一模态的简单叠加,而是“多种符号资源系统构成的一个整合体”,这些符号协同、构建和传递意义,使得“人们之间的交流和表达会更加多元化和具有立体感”。[2]电影语言就是一种典型的多模态话语,它是书面文字、口语、图像、姿势、表情、音乐、音效、镜头等各种符号的整合体。
多模态隐喻与单模态隐喻相对应。福斯维尔(Forceville)认为单模态隐喻是“目标域和源域只用或主要用一种模态来表现的隐喻”,而多模态隐喻指“源域和目标域分别用或主要用不同的模态来表现的隐喻”。[3]然而不少学者认为此定义的范畴太窄,因此学界一般将多模态隐喻宽泛地界定为“用两种以上模态共同建构的隐喻现象”,[4]2本文也采用此定义。
近年来,多模态隐喻作为一种创作策略或研究方法已经在平面广告、政治漫画、电影等诸多领域得到应用。“现实生活中很难被感知或无法被感知的抽象概念或思维,借助多种媒介的组合,隐喻性地外化为可感知的活生生的现象。”[4]5因此,电影借助多模态隐喻表现一些深刻严肃的社会议题,不仅能丰富表现方式,还能帮助观众理解电影主旨。
隐喻比明喻更容易产生误解,多模态隐喻也不例外。一方面,多模态隐喻一般是新奇隐喻,其源域和目标域的相似性源于施喻主体的独特感知视角,对其隐喻含义的识别和解读具有一定的难度和主观性。[4]8另一方面,多模态隐喻的意义构建与解读是一个信息编码与解码的过程,受到施喻者与解喻者个人的知识结构、文化传统等因素的约束。导演隐喻意图和观众隐喻认知之间存在差异,可能导致同一部电影在不同受众中引发不同的隐喻认知。[5]因此,现实题材电影的施喻者需要寻找合适的源域,并以观众容易理解的方式投射到目标域,建构现实意义,形成社会共识。
现实题材电影不仅要基于现实,还要在纷繁复杂的事件和人物中,提取那些最常见、最典型的特征和事实,以重构创造出独特的电影意境和人物形象。
《寄生虫》的目标域主要是贫富阶级差距的社会现象。导演奉俊昊在接受采访时指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表面上没有地位之分,但现实仍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阶级。”[6]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种社会现象其实是社会分层的结果之一。社会分层的实质,是社会资源在社会中的不均等分配,即不同的社会群体或社会地位不平等的人占有那些在社会中有价值的事物,例如财富、收入、声望、教育机会等。[7]因此,施喻者可以从这些方面来塑造贫富差距的现象,提取出最具有代表性的特征。
合适的源域能将目标域的特征具体化、典型化,丰富电影的表现力,清晰地传达导演的意图。《寄生虫》主要从财富、收入、声望等方面的特征入手,借助具体化源域,将贫富差距变得可感可见。例如,房产或居住环境通常是财富和身份的象征。影片将穷人安排在陈旧、逼仄、嘈杂的半地下室,富人则住在空气清新、宁静开阔的半山别墅。此外,观众可以从职业、饮食、衣着、装饰、言行、教育机会等方面对贫富差距窥探一二。在职业方面,富人家庭中的朴社长是一家高科技企业的社长,被众人簇拥;穷人家庭则是无固定职业的底层人员,为了不被扣工钱而与比萨店员争执。在饮食方面,富人家庭有着丰富的食物,穷人家庭则吃着过期面包。在服饰方面,朴社长的黑色羽冠显得非常高级。借助这些贴近阶层特点的、容易被观众识别的、具体化的源域,电影将贫富差距的隐喻意义表现得更为生动。
创造目标域与源域的关联,其关键在于寻找两者之间共享意义,借助联想、转喻等方式突出符号含义的相似性。这种关联应该具有合理性,指向性较为明确,避免产生模棱两可的意义。《寄生虫》首先建立了贫富阶层之间的关系,采用底层进入上层家庭务工的方式,使贫富之间产生互动。在社会互动的过程中,电影借助具体的参照物,将两者的地位高低、资源占有多少、权力大小等阶层差距表现无遗。在电影中,金家设计让朴夫人炒掉了尹司机和帮佣雯光,夺得他们留下的工作职位。当雯光揭露金家身份后拍摄了录像,威胁要发给朴夫人,并得意地称这个视频是“核弹”。可见,上层掌控着底层的工作机会,而工作机会对底层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同样是地下室,穷人所住的半地下室阴暗且无网络信号;而富人的地下室里不但有冰箱、马桶,网络信号还非常好。类似场景在影片中重复出现,使贫富阶层在对比中建立起深刻的关联。
作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贫富差距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寄生虫》借助多模态隐喻的方式将其表现得更有新意、更为丰富,其中既有视觉的又有听觉的,既有直观的又有隐藏的。影片借助生活空间、镜头剪接、口语字幕、肢体语言、光影色彩、服饰道具等表现方式,将贫富阶层地位存在明显差别表现得淋漓尽致。影片还借助穷人身上的气味、幻想等来表现贫富阶层的边界不可逾越,暗示社会阶层流动受阻。此外,影片中不少情节表现出贫富阶层互不信任,贫富阶层、贫民阶层之间存在矛盾冲突等问题,将贫富差距表现得真实、立体。
《寄生虫》利用多模态隐喻对资本主义社会存在不可逾越的阶层现象进行立体化的意义建构,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符号学认为,事物的展示方式能够影响我们对事物的认识。《寄生虫》利用上下、内外等空间关系区分角色阶层,达到隐喻目的。
首先是上下关系。穷人住在城市低洼处的半地下室,富人则住在半山别墅。富人别墅的楼层和地下室也充满阶层隐喻。富人住上层,穷人在下层,直观地展示出社会分层。对于贫富间的距离,导演用了一组镜头来表达:富人出游因为暴雨折返,穷人狼狈逃回自己家,途中走下长长的斜坡和高高的楼梯,时长近三分钟。贫富间的距离让人感觉漫长且沮丧。
其次是内外关系。空间内外的封闭程度寓意着阶层的开放与封闭。影片利用门窗将不同的阶层隔离开来。金家的窗户直接看到半地下室外的街景,人来车往,色彩灰暗,偶尔还会有醉酒的人对着窗户呕吐或撒尿。朴家则有一块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面是一片宁静的草地,郁郁葱葱的树木围绕着庭院,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外人进入朴家需要通过重重大门。底层想进入上流社会,也绝非易事。
镜头视角代表了观众的未来视域,是导演期望观众看到的内容,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基宇首次踏入朴家时,导演使用了仰拍视角和主观镜头,将朴家别墅表现得更加高大、宽敞。而金家三人在雨夜狼狈地回到家,发现所在的社区变成一片泽国时,导演则选用了俯视镜头,居高临下地表现这一切,透露出冷漠与疏离。
镜头转接同样能表现人物的地位关系,形成阶层的隐喻意义。暴雨过后,朴夫人在衣帽间从容地选择服饰,灾民则在安置点吵闹地抢着旧衣服。富人和穷人同时出现时,一般是富人在前,穷人随后。如朴社长回到家,司机跟在背后,3只宠物狗冲向主人,下一个镜头是帮佣迎上去,暗示着朴家地位层级依次为朴家人、宠物狗、仆人。
此外,并置作为意象组合的常用方法也常用于建构隐喻意义。例如灶马在金基泽吃面包时出现,苍蝇在吴勤世尸体上飞舞,狗啃着吴勤世旁边的鸡翅。影片将底层人物和动物并置在一起,显示出在两者之间建立关联的意图。
光、影、色是电影重要的视觉表现手段,能影响观众的认知和情感。《寄生虫》调动光、影、色呈现富人家庭与穷人家庭的强烈对比。穷人家庭的画面都是灰色调,色彩的饱和度不高,光线不充足,凸显其阴郁的生活环境。富人家庭的画面则阳光充沛,灯光明亮,色彩丰富,饱和度很高。例如基婷在朴家洁白明亮的浴室里泡澡,后来却在自家陈旧昏暗的厕所里阻止黑色污水从马桶喷涌而出。
底层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住久了,自然非常渴望阳光。导演在影片中为阳光赋予了隐喻意味。基宇在朴家草地上一边躺着晒太阳一边说:“我躺在家里看天空,很享受。”雯光夫妻幻想着沐浴在阳光下,听着歌剧跳着舞。由此可见,阳光是穷人的稀缺物,能使他们获得精神上的巨大满足。在影片最后,阳光灿烂的日子暗下来,镜头回到冷清破旧的街道。镜头向下运动,出现在黑暗中瑟缩着的基宇。与片头蹲在窗前看手机的基宇相比,他的未来似乎更为黯淡。
在生活中,人们常用“穷酸味”和“铜臭味”去形容穷人和富人。《寄生虫》的导演就把气味塑造成穷人的阶层特质。基婷明白,“这是半地下室房间的味道,要离开这里才能摆脱那个味道。”而富人对这种气味非常敏感,甚至嫌弃这种气味。当金司机躲在茶几下面,朴社长和夫人闻到了金司机的味道。这次朴社长就更加确定了这是一种搭地铁的人“特别的味道”。当这种气味被富人识别为“穷人的味道”,更强化了富人对这种气味的抗拒。最终,富人对气味的嫌弃成为金司机冲动杀人的导火索。
电影中的场景和道具同样服务于阶层隐喻。《寄生虫》中的暴雨预示着无法预知的社会风险。对于富人而言,这场雨有点扫兴,导致海边露营取消,却带来了好天气,算是因祸得福。而暴雨把上游的垃圾和污秽都冲到了下游,摧毁了金家的家园。可见,贫富阶层抵御风险的能力存在巨大差异。
影片中,敏赫送给基宇的石头隐藏着丰富的象征意义。忠淑最初对这石头一脸不屑,但听说它能带来财运和考运后,又认真地洗刷石头。这表现出底层对财富的渴望和对好运的寄托。当基宇惊慌失措地从浸水的屋子里搬东西时,石头竟然在他眼前浮出水面。这使得基宇更相信石头具有灵性,能指引他前行。最后,基宇在梦中把石头放回清澈的溪流中。石头不合常理地从水中浮现出来,暗示着一种超自然力量。底层希冀借助这种超自然力量走向上流社会,却被现实砸倒,成为上流的愿望最终只是南柯一梦。
借助对白,《寄生虫》将隐喻含义更为直接地表达出来。例如朴夫人坦诚说她现在不太相信别人,最好透过信任的人介绍,并将之比喻成“信任锁链”。朴社长指责尹司机“逾越界线”,并称自己“最讨厌逾越界线的人”。这几句台词把富人阶层的圈层化表露无疑。又如忠淑把基泽比喻成“怕被人发现的蟑螂”,只能在主人家偷偷摸摸地生活。当基宇看着窗外那些来参加生日快闪的客人,感慨他们虽然是临时过来的,但“很体面”“很从容”“好自然”,而自己却需要伪装才能进入朴家,将贫富间的疏离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影片借剧中人物之口,突出了穷人对富人的依赖,以及贫富间的阶层隔离。
电影里的声音主要有声语言、音乐和音响。声音在表现人物性格、渲染情感氛围、建构隐喻意义时有重要作用。影片中有两场醉汉在金家外小便的场景,然而金家前后两次态度截然不同。第一次金家袖手旁观,连“吼吼”的勇气都没有,谈笑间有点无可奈何的感觉。第二次金家变得更有底气,开始厉声呵斥醉汉。这种变化体现了金家从失业到找到工作的心理变化。
同时,环境音响暗含了阶层差异。暴雨来临时,金家在别墅喝着威士忌,看着窗外的雨,享受岁月静好。朴家别墅的隔音效果很好,将外界的噪音都消除了。当他们逃回底层社区时,却发现家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雨声、水流声、呼喊声、狗叫声等嘈杂不堪。
此外,音乐在影片中也充满了讽刺意味。雯光夫妻和金家四口在激烈地抢夺手机时,却配上轻松欢快的歌剧音乐,似乎隐喻了底层为抢夺工作机会而拼得你死我活的情景,残酷且荒诞。毕竟如剧中所言,这是“一个警卫职缺都有500个大学毕业生应征的时代”。
如前所述,多模态隐喻有助于准确传达出创作者的意图,引导观众的认知与态度。现实题材电影《寄生虫》巧妙运用多模态隐喻策略进行意义建构,将贫富差距这一严峻的社会现象清晰、立体、鲜活地刻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