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佳,黄菁菁
(1.合肥学院 基础教学与实训中心,合肥 230601;2.合肥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合肥230601)
在天才辈出的20世纪英国文坛上,既拥有众多追随者,又引起诸多非议甚至遭受抵制的作家,恐怕只有D·H·劳伦斯一人。正如孙晋三所评价的:“劳伦斯是和文学史上一班独特的作家,如法国的卢梭、美国的艾伦·坡,不是给人骂的一文不值,就是被认为特别伟大的怪才。”[1]因其对摧残人性的工业文明的批判、为解放人性的可能所做出的努力及帮助当代人从虚伪的道德束缚中解脱出来的抗争,他的文学创作吸引了众多读者。正如批评家F.R.利维斯所言:“劳伦斯虽然不是莎士比亚,但是他有天分,他的天分表现为奇迹般敏锐的洞察力、悟性和理解力。”[2]
《菊香》是劳伦斯于1911年发表在《英国评论》上的一部短篇小说,并以此跻身英国文坛。这篇小说是由劳伦斯的发小杰茜·钱伯斯帮他寄去的。杂志的主编福特·马多克斯·休弗只读了第一段,就把劳伦斯的投稿全部接受下来,并向“整个伦敦”宣告他又发现一个天才,而且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世界处于混乱之中,工业文明的快速发展带给人类带来巨大经济利益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旧的秩序还未消逝,新的秩序尚未形成。在动荡的社会环境中,人的价值观在发生转变,一种试图用生命的发生和发展来解释宇宙或经验基础的学说——生命哲学产生了。这种哲学是在叔本华生存意志论、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等学说影响下形成的,具有非理性主义特点,并流行于德、法等国。生命哲学认为生命本身就是最真实的存在,生命的特征就是生生不息的运动和变化,否认理性可以解释和掌握生命。
面对当时的社会环境,尼采提出所有价值都需重估,并强烈抨击西方世界的文明与制度,着力批判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给整个社会带来的文化危机,及其对人性的戕害和对自然的破坏;他还提出了酒神精神,并希望可以通过探索酒神精神的深刻内涵使人们勇敢面对痛苦且依然去积极追寻生命的意义;他批判基督教对生命的否定,强调要尊重生命,只有人的本能和强力意志才是重塑世界的本源。以肯定生命为前提,以鼓励人们战胜自我和不断进取为目标,尼采还提出权力意志。权力意志、酒神精神、批判基督教、超人学说、永恒轮回等都是尼采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劳伦斯通过书籍、家庭和社会逐渐接触并接受了尼采的生命哲学。他从大学二年级开始认真研读哲学,1907年他被聘到克罗伊登的戴维森路学校教书时,在校图书馆的藏书里发现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权力意志》等尼采著作并被深深吸引,同时他的夫人弗里达也是一个深受尼采哲学影响的德国人。劳伦斯在批判西方工业文明、颂扬生命力、反对基督教等方面与尼采的观点具有高度一致性。尼采在《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歌颂权力意志的力量并认为写作要将自己的心血倾注其中:“一切写作,我只爱作者用心血写就而成的。用你的心血写作吧!你便知道心血即精神。”[3]劳伦斯在《谈小说》一文中指出,小说必须是“富有生气的”[4]。这是他文学创作中“生命哲学”的直接反应。在《劳伦斯论文艺》一书中,劳伦斯指出:“小说是生命之书”[5]。这句话贯穿了劳伦斯文学创作的整个过程,并且他所有关于小说的看法都围绕着生命哲学这个核心。劳伦斯在追随和继承尼采对传统价值的重估和欣赏尼采“权力意志”的同时,也在文学创作中形成自己的生命哲学:“生命是以力量和活力的不同圈层的形式而存在着”[6]。劳伦斯的创作中始终蕴含的生命意识与尼采的生命哲学也有着深厚的关系:他批判基督教中的反人性道德,推崇人的血性、强调人的本能及健康完美的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并希望以此来对抗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因现代工业文明的迅速发展所带来的社会剧变和人格的异化。劳伦斯作品中的悲剧意识和血性意识被看作是对尼采“酒神精神”和“权力意志”的承继。
劳伦斯在其早期短篇小说《菊香》中,从悲剧意识、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批判和对自由意志及完整两性关系的推崇三方面诠释了尼采的生命哲学。
这部短篇小说讲述了矿区的一个普通矿工人家的故事,发生在菊花盛开的深秋,描述了工业发展时期矿工家庭生活的悲惨与无奈。女主人公伊丽莎白·贝茨从傍晚开始一直在等待她经常酗酒晚归的丈夫矿工沃瓦特回家吃晚餐。可是等到天黑透了,丈夫也没有回来。伊丽莎白忍不住外出寻找瓦特。找了几处酒馆又去了工友家询问后,她还是没有丈夫的踪影,于是委托工友去寻找她的丈夫,自己则回家一边守着睡觉的孩子们,一边心烦意乱地等着工友的消息。可悲的是,一直到晚上10点半,等来的却是被工友抬回来的丈夫冰冷的遗体。
这个小说从环境描写到情节设计都充满了浓厚的悲剧色彩,小说的结尾虽只有短短几句却深刻地体现出劳伦斯对尼采酒神精神的理解和继承。尼采的酒神精神从来不是只有悲伤,而是有一种敢于直视生命中的悲且有着向死而生勇气的力量,他鼓励人们以一种积极、乐观、坚定、坚强的态度去面对生活。劳伦斯的文学作品虽带有悲剧性,但其中蕴含的“悲剧意识”和尼采的“酒神精神”一样,是以肯定生命,颂扬生命活力为前提的。因此在面对丈夫的遗体时,伊丽莎白虽然痛苦万分,但却十分明白她必须向远处眺望,生活才是她的直接主宰,她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劳伦斯对于矿区的环境描写给人以毫无生机,死气沉沉之感,似乎悲剧在这里发生是命中注定一般:秋天阴冷的午后,四号机车黑色的车厢一节节蠕动而过,田野上一派空旷寂寥。列车朝着灌木丛逶迤而去,枯败的橡树叶悄然飘落。鸟儿听见火车驶来,不禁纷纷散去,消失在苍茫的暮霭中。矿井出车台高耸在池塘边,燃烧的火焰如同血红的伤口在向灰色的边沿侵蚀,锥形大烟囱和布林斯利煤矿那粗笨的黑色井架高高耸起,井架上卷扬机发出阵阵痉挛声,把矿工们从井架下运上来。矿工们像幽灵一般踏上回家的路,路旁残败的粉红色菊花挂在灌木丛上。故事的女主公伊丽莎白·贝茨从鸡窝似的家里弯腰走了出来。
劳伦斯对自然环境的描写反映出他对工业文明的厌恶之情。驶入矿区的机车、锥型大烟囱、粗笨高耸黑色井架都是机械化大生产和工业文明的象征。人类为了获取巨大的经济利益,开始对大自然进行无情地征服和破坏。被机车轰鸣声吓的一跃而起的小马驹和被惊到四散而去的鸟儿,枯败飘落的树叶,空旷寂寥的田野和女主人公白色围裙上的尘渣,都说明了原本青山依依、绿水盈盈的美好大自然在人类工业文明的发展中,遭到了无情的破坏。在人类活动中,生产是与环境发生作用最频繁、最密切的部分。19世纪工业革命迅猛发展,在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但与此同时,由于人类狭隘地把自然仅当作征服的对象,工业发展也给自然环境带来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如果寅吃卯粮、竭泽而渔必然给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带来不利影响的话,那么严重的环境污染必定给当前人类的存在带来直接的威胁。
作为生命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尼采非常重视人的自由意志,认为人的自然性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被抹杀的,更不应被压抑。他抨击西方基督教也是因为他认为基督教极大地压抑了人的本能,是对生命存在的压制,所以宣称“上帝死了”。尼采认为生命就是一种冲动,是一种创造力,是一个不断地自我表现、自我创造和自我扩张的过程。他后来提出的强力意志是一种要求自我本能的不断增长的意志,其所追求的不仅是生命自身的意志,还包括使生命得以超越自身的潜在力量,其中最核心的内容是自我提高和自我强化。
劳伦斯深受尼采生命哲学的影响,也认为基督教压抑了人的本能,于是通过文学创作对基督教展开激烈批判。因此劳伦斯在文学创作中极力推崇人的直觉,强调人自身的完整性和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夫妻间关系的完整性。在小说《菊香》中,通过讲述伊丽莎白·贝茨和瓦特夫妇的故事,劳伦斯深刻揭示工业文明中被异化的人性,被扭曲的两性关系和人与大自然间的恶劣关系,表达了他对人自然本性的呼唤,对完整两性关系的期盼和对人与自然最终实现共同和谐发展的期望。
小说中男主公瓦特从没有正面出现,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老丈人的问询,工友的谈论,自己母亲的回忆,妻子整晚的心理活动和对两人关系的反思中展示的。老丈人路过女儿家,问起瓦特,说到听说他又去酒馆了,还听说“瓦特在 ‘纳尔逊酒馆’吹大话说他不花半磅的酒钱就不出酒馆的门”。[6]
下午4点半,全家人都在默默地等待瓦特回来吃饭,此时的伊丽莎白已经开始思考她和瓦特的关系了,孩子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是爱最美好的收获。当伊丽莎白看着儿子的时候,她在儿子身上既看到了丈夫瓦特的性格特点也看到了自己的性格特点。这时候,她心里只有她丈夫。等到女儿回来,天渐渐黑了之后,伊丽莎白说:“要是正赶上你爸爸回来,他又该埋怨说,一个男人从井下回来湿透了回来,家里连火都没有。还是酒馆里好,热乎乎的。”[7]53从这里可以发现,妻子其实内心是爱着丈夫甚至了解丈夫的。但是,她又因一直要等迟归的丈夫回家而感到愤郁,所以当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她终于吼了出来:“一个男人,不回家吃饭,真叫丢人!”[7]55等了近4个小时之后,伊丽莎白忍不住外出寻找丈夫。可是去了几个酒馆,又去了工友家都没找到之后,工头里格利送她回了家。她又煎熬了半个多小时,只等来了哭泣的婆婆;她推测着发生在丈夫身上的悲剧,在沉静片刻之后直接问道:“他死了?”[7]55这三个字是那么直白,几乎没有一点人情味儿,不像是彼此相爱的夫妻,在还未确定另一半生死状况时会脱口而出的询问。甚至当话一出口时,她自己都感觉有些难堪,脸上发热。她婆婆被她这问话吓的从担心悲伤中清醒过来,回答道:“别这么说,伊丽莎白!我猜没那么坏,没有,愿上帝保佑,伊丽莎白。”[7]61而此时,伊丽莎白在并没有得到丈夫确切死讯的时候,已经开始盘算着丈夫如果真死了,那笔抚恤金应该怎么用;如果丈夫没有死,那么他在家养伤的时候是不是可以把酒戒掉。此时的伊丽莎白已经不再处于之前丈夫没有回家之时的担心或愤怒的状态,也没有焦虑地即刻出门去寻找丈夫,她在很冷静地分析现实情况,并迅速思索出对应不同境况的方案。但是,在真心相爱的夫妻间,她看似理性的思考显然不是对伴侣出事该有的正常反应。
在瓦特妈妈的回忆里,他的儿子是个好孩子,是个曾活蹦乱跳的快活的小伙子。可是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他的妈妈也不明白。母亲自言自语道:“伊丽莎白,你跟着他过,麻烦挺多吧。可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个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呀,真的,不骗你。真不明白,怎么现在……”[7]62作为母亲,瓦特的妈妈怎么也想不明白,从前那个阳光、快乐、活泼、孝顺的儿子怎么会在婚后变成了一个酗酒、乱花钱、总是晚回家、让妻子伤心的人,一个不称职的丈夫。
当工友们抬着瓦特的遗体回家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瘫坐在椅子上,失声痛哭。但伊丽莎白却很冷静,还让她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此时她的冷静,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感受,是冷静还是无情?伊丽莎白打来热水,拿了毛巾为丈夫擦拭身体。看着丈夫冰冷的身体时,她感受到的是人与人心灵上的隔绝,连她体内怀着的婴儿都不过是与她不相干的一块重物。可之前在看着自己儿子的时候,她分明还觉得孩子就是父母的继承,既有像父亲的地方也有像母亲的地方。而此刻,面对着丈夫的遗体,她开始觉得自己的骨肉是陌生的,这个唯一能把她和丈夫联系在一起的生命都与她不相干了。这也可能是人在经受巨大悲痛之时,在面对生存压力之下的真实而又可悲的感受。伊丽莎白看着丈夫的遗体,觉得是那么熟悉,但又是那么的陌生。她回想起自己曾与这个陌生人结为夫妻,只感觉到恐惧。她反思自己和瓦特所谓夫妻之间的意义——难道是火热的生命掩盖下的彻底分离、互不相干?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存在?当她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恐惧加深了,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死了。她忽然明白,她从来就没有认清他;他也跟她一样,毫无责任感,根本也没看清她。他们一直在黑暗中争斗,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真正的对手到底是谁。直到现在,伊丽莎白才明白:原来,她一直拒绝的是本真的他。她忽然顿悟了丈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到底要的是什么;体会到丈夫曾经经受过的痛苦与折磨,而她爱莫能助。是死亡,让她在生死诀别的最后时刻明白了一切。可他永远跟她没了关系,永远离她而去,在他们的相互排斥中先告退人间。在痛苦中,当她看到自己的孩子们,她觉得她得活下去,为了依然活着的人生存下去。
整篇小说,劳伦斯并未直接说明瓦特从活泼快乐的小伙到婚后变成个有家不回的酒鬼的原因,也没有解释夫妻间关系既熟悉又陌生的原因。而是通过从对自然环境的描写到对人物心理的细腻刻画让读者深陷其中,共同思索,感到悲伤又看到希望。劳伦斯在其文学创作中关注的是工业文明中人的自然本性,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完整关系。如在《菊香》中,他关注的是处于工业化世界最底层的矿工——瓦特和他的妻子作为个体的人的本性和夫妻之间的关系,这对夫妻和工业化大生产背景下的社会关系,以及身处工业化革命中的现代人与大自然中惨遭戕害的一部分即脏乱矿区的关系。
瓦特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一名矿工。日复一日的机械化运作,让他成为一个感情逐渐淡漠的人,成为工业生产中的一台机器或者一个工具,失去了作为人原有的快乐的本能。妻子伊丽莎白,作为丈夫在工业化大生产中被异化的受害者,也逐渐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每天面对生活中经济上的压力,感到无尽的痛苦和煎熬。虽然她了解丈夫要的不过是从矿上下工之后可以回到一个温暖的家,吃上口热乎乎的饭菜,而不是听到自己满是怒气的抱怨;也明白丈夫为了躲避她的责骂,宁愿下班去酒馆花钱喝酒,也不愿回家,不愿意把酒钱省下来为自己补贴家用。但是当面对酗酒成瘾,有钱乱花,有家不愿回的丈夫,伊丽莎白又必然充满了埋怨和愤怒。这对夫妻在争吵、躲避中忘记了最初结婚的缘由,彼此日渐疏远和陌生,他们的婚姻不断重复着恶性循环。最终,瓦特的死,将这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彻底分开。伊丽莎白最终得以顿悟:为了活着的家人,她要坚强地活着。
《菊香》虽为劳伦斯的早期作品,劳伦斯却因大获好评而以此跻身文坛。劳伦斯在这篇短篇小说对环境的展示和对人物的塑造都极为出色,对人物的心理描写更是极其细腻、丰富,他深刻地批判了工业文明时期资本对人和自然的物化,及工业发展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机械化大生产给普通劳动人民的人性和婚姻关系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被异化的瓦特夫妻从独立的个体成为对立的双方,本应幸福的婚姻生活沦为空虚、陌生和充满折磨的精神荒原。深受尼采生命哲学思想的影响,劳伦斯当年在文学作品中对基督教的批判和对自然本真的推崇依然可以为如今一系列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中出现的问题提供借鉴,在当今社会仍然有着深刻的警示意义。作为不断发展的群体,人类应该在追求经济快速增长、享受物质丰裕的同时平衡好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并在作为个体和与他人相处时维持身体和精神的健康,实现整个社会绿色、科学、和谐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