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村的乡村都市化研究
——为纪念凤凰村调查100周年而作*

2020-01-18 02:05周大鸣黄雪亮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凤凰劳动力村民

周大鸣,黄雪亮,黄 锋

(1.中山大学 人类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2.广东潮博智库,广东 广州 510275;3.中山大学 旅游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一、引 言

马克思认为:“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象在古代那样,是城市乡村化。”[1]费孝通关于乡村城市化的中心观点是“工业下乡”,认为在中国实现都市化要从乡镇开始,通过乡村工业与农业经济相结合,解决乡镇剩余劳动力,“实行几亿农民离土不离乡,积极发展乡镇企业”[2]。改革开放40年来,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率先掀起了乡村都市化的浪潮。关于乡村都市化也形成了许多重要研究成果,其中最为典型的是快速城市化及行政体制变革影响下的“城中村”。其次,在珠江三角洲还出现了工业化驱动下的“村中城”乡村都市化类型,即“村落内或邻近村落间围绕特定市场和产业自发形成‘城’”,随着产业中心的转移,“村中城”既难以继续支撑城市化,也无法被纳入城市中心,呈现出长期持续的特征[3]。然而,在广大乡镇地区,在城镇总体规划区中仍然存在大量“镇中村”的乡村都市化类型。第一,“镇中村”在行政上不属于镇区直接管辖,仍然保留和实行农民户籍、农村集体所有制、农村经营体制、农村管理制度;第二,“镇中村”在镇区规划范围内,兼具镇区与乡村的某些功能与特点[4]。本文研究的凤凰村便是镇中村的一个典型案例。

有关乡村都市化的概念,地理学家强调空间结构的转化和城市体系的建立,经济学家强调农业经济向非农经济结构的转变,人口学家强调乡村人口向城市聚集的程度。人类学家认为,都市化并非简单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居住在城市和城镇之中,而应被视为社会中城市和非城市地区之间的来往和相互联系日益增多的过程[5]。笔者认为,乡村都市化是“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互相接触融合后,产生了一种整合的社会理想,即既含有乡村文明的成分,又含有城市文明的成分”[6]。在操作中,笔者把乡村都市化归纳为“五化”,一是人口结构的分化,从事非农业的人口数量增多;二是经济结构的多元化,第二、第三产业比重逐渐增加,农业经营方式从传统农业向外向型、商品化、现代化农业转变;三是生活方式的都市化,人们的衣食住行和休闲生活向都市生活转变;四是大众传播的普及化,随着乡村生活水平的提高,大众传播日益渗透到乡村社会,成为乡村社会变迁的动力之一;五是思想观念的现代化,人们的思想观念从保守、落后、守成转为开放、先进和进取,人的文化水平提高,人的总体素质提高[7]。许学强认为“人口和非农产业的集中,只是物化了的城市化。只有城市人在价值观念、生活方式上实现了现代化才是完全的城市化”[8]。贾绍风认为乡村城镇化的“五化”与人口的空间集聚这一本质特征相关联[9]。在案例研究中,郭正林等探讨深圳万丰村在乡村都市化影响下的乡村职业分化和生活方式变迁[10]。高崇对城乡结合部的传统农村生活向城市生活的转型过程进行分析,探讨都市化和宗族之间的互动[11]。秦红增强调乡村都市化中文化实践的价值,认为应通过文化“留村、兴村”,推动城乡文明的互动和融合[12]。杨小柳认为,作为乡村都市化的一种类型,“村中城”具有稳定的空间结构、地方化的经济网络和传统的社会整合体系,呈现出稳定持续的特征[3]。在工业化、经济改革及行政体制变革之外,孙九霞以乡村都市化的“五化”为评价指标,归纳出旅游发展驱动下的乡村都市化类型[13]。总体看,已有研究对于城市化、行政体制变革影响下的“城中村”、工业化、经济改革驱动下的“村中城”以及旅游引导下的乡村都市化类型予以了特别的关注,但是对于广大乡镇地区的“镇中村”的关注略微不足。本研究以乡村都市化“五化”为分析框架,探讨镇中村的乡村都市化过程及其动力机制,并讨论镇中村的未来发展方向。

凤凰村地处广东省潮州市潮安区归湖镇,是一个典型的潮汕农村,同时也是一个学术名村。美国学者葛学溥于1918-1919年组织学生对该村进行了调查。1923年,葛学溥本人前往凤凰村进行实地考察,并于1925 年出版了《华南的乡村生活——广东凤凰村的家族主义社会学》[14]一书。该书详细记录了凤凰村的经济、家庭、宗教、教育、人口及社区组织,是较早从人类学、社会学角度研究中国汉族社会的重要学术著作之一。葛学溥书中的个案及观点被后来从事汉族社会研究的诸多学者所引用①容观琼先生认为这是社会人类学的第二个里程碑,导致人类学家从部落社会走向乡村社会。参见: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成立十周年庆祝讨论会论文,刊于《北京大学民俗学研究中心通讯》,1996。。1994年10月,笔者寻找到该书中的凤凰村以后,多次前往凤凰村进行田野调查,撰写了一系列有关凤凰村的研究论文和著作,描述了凤凰村近100 年的变迁[15]。2003年,笔者又到凤凰村考察,2004-2006年对凤凰村进行了再研究,本文是近年再研究的成果之一。

凤凰村位于归湖镇政府所在地葫芦墟的西北方,紧邻镇区。2019 年12 月,凤凰村有户籍人口1261 人,共300 户,另有80 余名已由凤凰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的原村民居住。此外,凤凰村有外来人口约100 人,主要在表带加工作坊打工。凤凰村耕地面积289 亩,其中水田187 亩,水浇地102 亩②资料来源:归湖镇溪口村村委会。,农作物以水稻为主,兼少量薯类、大豆,经济作物以油料作物和木薯为主。水果种植是凤凰村农业的重要支柱,以橄榄和番石榴为主③有关统计数字来自归湖镇政府2006年1月统计资料,下同。。本文的资料来源于归湖镇档案室藏凤凰村1995 年统计资料、2005 年统计资料,以及笔者2006 年实地调查数据。在问卷调查中,笔者将凤凰村分为4个区,采用分层抽样的方法提高抽取样本的代表性。笔者调查的家庭共96户,劳动力261 名,包含本地劳动力170 名,外地劳动力91 名。研究中,笔者将相关数据与1995年、2005年凤凰村的统计报表进行了对比。

二、凤凰村乡村都市化五大特征

1.人口结构的分化

早在20 世纪初,人多地少的凤凰村就有大量村民外出务工。1918 年,凤凰村便有55 位村民居住在国外,每年离开村落的人为4-10 人,回流较少[16]35。“许多青年人到国外的土地上寻找发财梦……有部分村民迁移到潮州、汕头,在那儿经商。青年人在商店或银行做店员,老年人是商店或银行的合作者”[16]56。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户籍制度的松动和工业化的发展,凤凰村的人口结构持续分化。凤凰村人口结构的分化并不是表现在户口的转化,而是表现在农村劳动力的异地转移(外出务工、经商)和就地转移(从事第二、第三产业的人口不断增多)。具体表现在,“农转非”增长停滞、外出劳动力增加导致农村“空心化”、村民从事多种经营、非农业劳动力的数量增加。

(1)“农转非”增长停滞。随着国家“三农”政策的实施,户籍制度的逐渐宽松,城市户口不像以前那样成为“香饽饽”。凤凰村中通过“农转非”获得城镇户口的人数由2005年的50余名增长到2019 年的80 余名。拥有农村户口的村民成为村集体经济的股东,不仅能分到村里的份田、得到集体经济收入的分红,还能够分享政府支付给本村土地的征地费用。从1995 年到2005年,家庭成员中既有人具有农村户口、也有人具有城镇户口的户口混合型家庭数量基本没有增长。

(2)外出劳动力持续增多。外出劳动力的百分比,从1995 年的26.7%上升到2005 年的34.9%,有57.3%的家庭有外出劳动力。除去年龄较大的劳动力和家庭妇女,中青年男性和未婚女性外出务工的比例相对较高。用当地人的说法,“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

(3)人口长期外出造成农村“空心化”现象。据笔者2006 年的调查①有关调查数据均为笔者在2006年实地调查问卷数据,下同。,12.8%的外出务工人员没有年年都回来;50.0%的外出务工人员只在春节期间,尤其在农历正月十二日的“游神赛会”时回乡探亲,二者累计达62.8%。也就是说,这62.8%的外出务工人员已经长期在外地定居。“半年左右回一次”和“平均每季回一次”的各占14.1%和2.6%,这部分人主要是在汕头等潮汕地区务工,因为交通比较方便,会在直系长辈生日或忌日、清明、冬至、春节等重要日子返乡。20.5%的人能够“每个月都回”,他们都是在潮州市区务工,能够很方便地返乡。经常返乡的人员中,配偶子女还留在凤凰村的已婚人员几乎每周都会回家探亲,未婚的年轻人大多只是几个星期回一次。因为他们觉得“城市里更好玩”,“可以找机会多赚点钱”,“回家没什么意思”。显然,他们更加适应城市生活。经济发达的城市必然吸收相对落后的周边乡村的劳动力,人口由乡村向城市流动。大部分外出劳动力与输出地血脉相连,利用两地空间距离较短的便利条件,促进城乡之间在经济、思想观念等各方面的融合,推动了输出地的乡村都市化进程。

(4)村民从事多种经营。水果和蔬菜种植吸引了凤凰村大部分劳动力。凤凰村的水果种植种类主要包括橄榄、香蕉、梨、番石榴等。橄榄种植面积达到51 亩,占水果总种植面积的近一半,产量达到40 吨。橄榄是凤凰村,也是归湖镇最重要的水果。凤凰村临近归湖镇区市场,农民的蔬菜种植大多面向市场。该村的蔬菜产量占全镇产量的比例较高,尤其是不易较长时间保鲜的叶菜类,高达9.09%。相对于其它村,村民通过出售家庭种植的蔬菜,普遍有了更多的现金收入。对于村民来说,只要“守住了份田,至少不会饿死”。

(5)非农业劳动力数量增长。凤凰村的农业就业人口数量明显下降。从1995 年到2006 年,农业劳动力占劳动力总数的比例从31.4%降至25.7%。超过一半的家庭没有人从事农业劳动;有人从事农业的家庭中,只有1人从事农业的家庭占一半强,这类家庭大多是老年人家庭或由家庭主妇从事农业的家庭;有2人从事农业的家庭一般是夫妇承包经营本村的果园或鱼塘。

2.经济结构的多元化

人多地少的凤凰村适宜发展多种经营。根据1918-1919 年的调查,凤凰村222 名劳动力中从事“耕田”和“园艺”的劳动力仅有57 人(25.7%), 从事手工业的劳动力有29 人(13.1%),从事“专业”①例如保姆、店员、水果贩、商人等。的劳动力有81 人(36.5%)[16]58。1978 年以后,随着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凤凰村和外界的联系日益密切,经济结构朝着多元化方向发展,第一产业劳动力数量明显下降。1995-2006 年,第一产业从业人员从占劳动力总数比例的31.4%降至25.7%(据笔者问卷调查资料)。凤凰村的农业过密化现象十分严重,农业劳动力数量下降,第一产业在当地被视为“没什么能耐的人才去做”的行业。

(1)第二产业劳动力数量大幅增长。根据归湖镇政府2006年1月统计资料,凤凰村工业劳动力占本地劳动力的比例从1995 年的不足0.6%,增长到2005 年的6.3%。但根据笔者2006 年的调查,凤凰村工业劳动力占本地劳动力的比例高达25.3%。凤凰村的工业劳动力大部分在村里的表带作坊里从事劳动密集型产业,有少量人在五金厂和“启泰眼镜厂”上班。在工业劳动力数据中,造成政府统计资料与笔者调查数据相差较大的原因在于村里的“媳妇帮”。她们大多在表带厂上班,有时候还把厂里的活带回家让老人、小孩一起做。由于是计件支付劳动报酬,家庭有事或农忙的时候,“媳妇帮”可以比较容易地请假,能够兼顾到赚钱和照顾家庭。在当地工资不高的情况下,“媳妇帮”也愿意进村里的工厂而不愿意外出务工。在丈夫外出的家庭中,妇女还承担着经营农田的责任。因此,在政府统计数据中,一般将她们统计为从事“农业”或“其它行业”的劳动力。笔者则根据她们投入生产的时间,把她们统计为工业劳动力。此外,第二产业劳动力还包括从事建筑行业和水果加工业等劳动力。

(2)第三产业发展缓慢。第一,从事交运仓储和航运的劳动力数量下降,从1995 年占本地劳动力数量的5%,下降到2005年的2.1%,主要原因是当地船运的衰落。随着公路建设和交通网络的完善,坐船去潮州已经成为历史,坐公共汽车是大部分人的选择。一些原来的船主、船员都转行了,村里原有的10 余艘船先后被船主变卖,现在仅剩6艘货船。另一方面,凤凰村从事陆路运输的为极少数(在笔者调查的261名劳动力中仅有2 人从事小型客、货运),当地人外出大多选择公共汽车。第二,商饮行业从业人员略有增加。从政府统计数据上看,1995-2005 年,凤凰村从事商饮行业的人员比例从6.1%下降到3.8%。但据笔者观察,商饮行业从业人员数量远远高于政府2005 年统计的18 人。在凤归公路两侧遍布30 余座前店后居的商住楼,大部分经营着日用品零售或橄榄批发等生意,几乎所有摊档都没有注册登记。因此,在政府统计中将这部分人统计为农业从业人口。笔者在调查中发现,将大量时间和精力投入经营商饮行业的人约占本地劳动力数量的7.1%,与1995 年的6.1%相比略有上升。凤凰村已经和镇区连成一片,村民很自然地到镇区消费,镇区的居民也很自然地在凤归公路两旁的凤凰村店面消费。但是,归湖镇区的经济发展缓慢,外来人口较少,长期外出人口增多,也限制了凤凰村经济结构的转型。

3.生活方式的都市化

1918-1919 年的凤凰村,村落市场的发展弥补了家庭生产的不足并促使家庭经济的变化。商人、店员、船员等人不再耕田和经营园艺,转而从市场上购买食品和其他生活必需品[16]61。随着乡村工业的发展和农业经营结构的转型,凤凰村村民的生活方式受到城市和归湖镇区的影响越来越大。从生活方式上看,村民的日常生活已经和归湖镇区居民趋同,城乡生活差距逐渐缩小,主要表现在衣、食、住、行及日常休闲生活上。

(1)衣。在服饰与美容方面,凤凰村村民的服饰都是从市场购买,调查中未发现有自己裁制衣服的。从问卷调查数据看,接近80%的人主要购买潮安县和其他潮汕地区生产的衣服,衣服款式与潮州市民基本一致。在归湖镇街道上,服装店只有寥寥几家,主要卖老人、儿童衣服和内衣裤。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越来越多人到潮州市区购买衣服。外出务工、读书的青年则习惯在输入地购买衣服,紧跟潮流。例如,在汕头市职业技术教育学院读书的1 位年轻人,到了汕头后,他觉得城市人花钱很“敢”,一件衣服几百元也敢买,他也不在归湖镇买衣服,转而在汕头的商店里挑选“城市人”的服饰。此外,美容、化妆等也走进了凤凰村青年女性的生活。有接近一成的青年女性每年在美容、化妆方面的开销超过100 元,还有36.3%的人选择了100 元以下。实际上,青年女性在美容、化妆方面的消费远高于调查数据,因为购买护肤品已是她们日常必需的消费,她们并未将此列为美容、化妆方面的花费。

(2)食。在饮食结构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菜、肉、鱼和三禽(鸡鸭鹅)成为村民的主要食品。在饮食消费上,在回答“一日三餐的食物来源”时,有43.2%的人选择“自家饲养和耕种”。因为村民均有份田,大多种植蔬菜,“想吃什么种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当蔬菜吃不完或菜价上涨时,他们便将蔬菜拿到归湖镇区的市场上出售。这些家庭除了蔬菜以外的肉类等家庭日常食品都从市场上购买。此外,有55.8%的人选择“在市场购买本地肉菜”,主要是因为她们的家庭没有种菜或蔬菜产量不足以供家庭消费。没人选择“到饭店去吃”,因为凤凰村的绝大多数家庭的常住人口均包括家庭主妇,她们负责家庭每天的伙食。另一方面,当地生活节奏较慢,绝大多数人都有时间做饭。在饮食观念上,卫生和健康逐渐为人们所重视,分别有66.7%和63.5%的人选择。此外,51%的人在饮食中注重新鲜。由于凤凰村临近镇区市场,大多数家庭每天都去市场买菜,甚至还有个别小贩运了各种瓜菜(叶菜不容易保鲜,村民家庭基本都种植叶菜)到村里叫卖。

(3)住。一是住房,村民大部分住着“新式楼房”,即2 层楼以上的钢筋混凝土楼房。一楼前部为店面,后部为饭厅和厨卫,二楼以上为起居室。近年来在凤归公路旁新建的均为此类楼房。在调查中没有1 个人选择建“传统宅屋”,老年人也表示住新楼房更舒服、更方便。在问卷调查中,“带新式厨卫的传统宅屋”和“新式楼房”的房屋形制累计百分比达到96.5%,绝大多数人选择居住在新式楼房中。

(4)行。随着经济的发展,村民的交通工具增多。自行车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大部分家庭拥有1-3辆自行车,主要是家庭妇女和中小学生使用。43.8%的家庭拥有摩托车,绝大多数是中青年男性驾驶。公共交通上,每天有28 趟公共汽车从归湖镇开往潮州市区。2006年初,全部公共汽车更换成全新的中巴,单程票价5元,全程1 小时左右。此外,还有小汽车,单程费用5-7元,45分钟内可以将客人送到潮州市区的任何一个地方。归湖镇甚至开通了直接至汕头、深圳等地的班车。潮州市区的大型超市——大润发购物中心还开通了免费的购物大巴,凤凰村的村民每天中午都可以在归湖镇乘坐巴士到市区购物,充分享受到原本只有城市居民才能享受到的购物便利。

(5)休闲生活。凤凰村村民最普遍的休闲方式是看电视,有82.3%的人选择了该选项。24%的人选择“走亲访友”,主要是一些有亲戚在邻近村庄或潮州市的村民,也有部分人的家人在潮州、汕头等地打工,闲暇时就到家人所在地探望。选择“看书籍报刊”(15.6%)和“继续进行业务、技能的学习”(7.3%)的主要是一些受过高中以上教育的和从事手艺技术工作的人员。

在凤凰村,同龄群体的休闲方式具有较大同质性。老年男性的活动往往集中在戴氏祖祠中。祖祠里配置了电视机,提供免费茶叶,许多老年男性每天都在祠堂里看电视、闲聊、喝茶、打麻将。大多数中年男性在访谈中均表示,“哪有什么休闲时间,农村人无事就到田里找点活干”。据笔者观察,无论是去做工或种田,中年男性白天一般都不会在家里呆着,而是出去干活。晚上,他们往往在家里呆不住,会到邻居或好友家里串门,喝茶聊天。家庭妇女除了到表带厂打工之外,还需要做好家务活,很少有休闲时间。她们的休闲方式是一边干活,一边聊天、看电视。同龄的凤凰村年轻人从小学到初中均在一起读书,同学、邻居和宗亲的多重关系重叠使得他们非常亲密,他们的兴趣、爱好、休闲方式均具有非常高的相似性,大多以“集体行动”为主。凤凰村年轻人的休闲方式主要包括朋友聚会、听歌和上网吧。

4.大众传播的普及化

大众传播的普及化是乡村都市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现代化对农村最有影响的一个方面。在1918-1919年的凤凰村,学校中的公共阅览室便有船工带回来的《汕头日报》,以及广州、上海出版的杂志,如《新青年》。通过阅读,“人们间接地获得了当地、国家和国际的新闻……积极进步的观念震撼和唤醒了年轻的一代”[16]135。在当前,村民通过大众传媒迅速了解时事新闻、经济政策变动等,大众传播日益渗透到乡村社会并成为乡村社会变迁的动力之一。

电视的普及为人们提供了更加丰富的信息来源。凤凰村93.8%的家庭拥有电视,82.3%的受访者的主要休闲方式是看电视。新闻及评论是人们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61.7%的人选择“几乎每天都看”,还有30.9%的人选择“经常看”。可见,电视对于村民来说,其功能并不是纯粹的休闲、娱乐,还是获取信息、了解时事的重要工具。大众传播的普及化对村民的思想观念的影响是十分深刻的,村民从中获取信息,更新观念。但是,报纸和杂志对村民的影响力较弱。在归湖镇没有售卖报纸的,只有1家店铺出售一些非主流的通俗杂志。对村民来说,通过电视了解时事,远比买报纸更方便和省钱。村委会每年订购“三报一刊”,大约花费3 000 多元。除了村干部外,普通村民基本不看报刊。从另一个角度看,村民的业余文化生活仍然处于社会的低端层面。

5.思想观念的现代化

根据葛学溥记载,1918-1919 年的凤凰村中,海外移民所带回来的思想观念“促使人们思想开放,产生追求进步的倾向”[16]37。近年来,随着城乡互动、融合程度的提高以及大众传播的普及化,人们的思想观念逐渐变化。为了解凤凰村村民的思想观念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情况,笔者对村民的家庭观念、教育观念、生育观念和社会关系等方面进行调查。

第一是家庭观念。在回答“怎样才是尽社会责任”时,50.6%的人选择了“满足家庭需要”,表明当地的生活压力仍然较大。20.2%的人选择了“关心社会”,这部分人大多是经济条件较好、受过一定教育的村民。在回答“个人发展的最重要因素”时,43.3%的人选择了“能力”,这与中国传统的集体主义取向是不同的。其次,16.7%的人选择了“人际关系”,16.7%的人选择了“学历”,仅有6.7%的人选择了“家庭背景”。在回答“未来五年最大的愿望”时,“多赚钱”和“家庭平安”均有36.4%的人选择,11.4%的人选择了“事业成功”,可见凤凰村中、青年人的成就动机是相当高的。凤凰村的年轻一代基本都外出打工、创业。留在村内的,除了创业的人外,均被认为是没出息的。当地人普遍认为年轻人必须到外面去见世面。年轻人外出闯荡后,或在外落地生根,或返乡创业。他们的流动也带来了许多新的观念,成为村民意识更新的重要动力。

第二是教育观念。在回答“下一代教育的重要性”时,51.1%的人认为“非常重要”,37.2%的人认为比较重要,累计达88.3%。51.1%的人希望下一代“最好读大学,甚至读研究生”,表明村民对教育的冀望层次较高。此外,14.9%的受访者认为应该尊重子女的选择,只有10.6%、5.3%的人希望孩子能高中或初中毕业就尽快出来打工。近年来经济发展缓慢的情况下,凤凰村仍然保持对教育事业的较大投入比例。在2005年1-3月的财务报表中,凤凰村的福利事业支出为78 543.17 元,对学校的投入为43 259.19 元,占福利事业支出的比例达到55.1%。村属的凤喈学校先后合并了附近几个村的学校,成为归湖镇最具影响力的小学。周围村子的很多人都将子女送到凤凰村上小学,家长在附近打工,客观上也推动了工业化发展。

第三是生育观念。在回答“第一胎性别对计划生育的影响”的时候,分别有26.0%和47.9%的人认为“非常重要”和“比较重要”,累计达73.9%,认为“无所谓”的只有12.5%。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在凤凰村仍然根深蒂固。在笔者的调查中,只生育1个孩子的家庭不足10%,未见到只生育1 个女孩而结扎的妇女,生育2 个孩子的家庭比较普遍。按村民的话说,“一般要生个男的,否则很遗憾,最理想的是能生1 男1 女”。笔者在调查中发现,有2 名妇女都是为了生男孩,生了4个女孩后才结扎,还有1名妇女生了5个女孩。近年来,凤凰村基本没有生育3孩以上的家庭,上述的4孩户和5孩户均为2000年前生育最后一胎。

第四,社会关系中私人关系日趋重要。在凤凰村,人们在日常交往中以年龄、性别和辈分作为处理人际关系的准则。但在年轻人之间,他们更习惯按照年龄或私人关系来称呼对方,因为各房的辈分、年龄相差较大,日常交往中容易发生称呼与辈分相冲突的现象。辈序在年轻人的日常交往中几乎已经被忽略,只是在开玩笑或讨论辈序时会被提及。违反辈序的称呼如果给老人听到,是会被责骂的。中年人则一方面遵守同辈间的辈序,另一方面,他们对子辈交往过程中违反辈序、直呼姓名的行为采取默许的态度。随着时代的变迁,“以个人友谊为基础的一些联系逐渐变得比以前更重要”[17]。实践性的私人关系在凤凰村年轻一代的交往中将超越族亲关系,成为人际交往中主要的关系准则。

三、结论与讨论

本文以乡村都市化的“五化”为分析框架,认为凤凰村出现了人口结构的分化、经济结构的多元化、生活方式的都市化、大众传播的普及化以及思想观念的现代化等变化,具备了“镇中村”的特征。在物质生活方面,凤凰村村民已经“像一个镇里人那样生活”。但是,村民在思想观念上的改变过程可能更加缓慢。作为一个“镇中村”,凤凰村与归湖镇区的紧密联系和频繁互动,使村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呈现出不同于普通村落的特点,例如与镇区相互提供各类服务等,加速了凤凰村的乡村都市化进程,也使凤凰村走上了“镇中村”的特色乡村都市化道路。凤凰村的乡村都市化动力主要来自传统农业经营结构的转变,以及以表带加工业为代表的乡村工业发展。

1.凤凰村乡村都市化的动力

凤凰村乡村都市化的动力之一是传统农业经营结构的转变。凤凰村人多地少,人均耕地从1995年的3分减少到2005年的2分(大部分普通田为2 分,少量良田则只有1.8 分)。到2019 年,人均耕地仅为1 分,是典型的过密化农村。因此,凤凰村农业一直是多种经营。一是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以市场为导向,发挥毗邻镇区市场的优势,种植时鲜蔬菜。二是发展果园种植业,种植橄榄、龙眼、番石榴、柿子等,发展凉果加工业将产品销往外部市场。凤凰村的农业已经和国内市场紧密联系。在乡村都市化发展道路上,凤凰村经营土地的人逐渐成为懂得商品经济规律、懂得高科技的群体,农业生产者不仅是农业经济的生产者、创造者,也是都市经济的创造者和生产者,同时又是都市生活方式的享受者。农业经营结构一旦得到改变,将极大地推动凤凰村的乡村都市化。

凤凰村乡村都市化的动力之二是以表带加工业为代表的乡村工业发展。1992年,一对曾在表带厂打过工的年轻夫妇租用凤凰村的洋楼,开办了凤凰村第一个由本村人经营的表带加工场,后搬到戴氏宗祠,2006年扩建成为4家工场。2006年初,凤凰村共有7家表带加工场。表带厂老板的创业历程具有非常高的相似性,到表带加工场打工——积累技术、关系、资金——租村里的废弃祠堂(地方大,租金低)开家庭作坊——建房扩大规模——开始雇工。到2019 年12 月,凤凰村已有30家表带加工作坊,约有250名劳动力从事表带生产,雇工多数为村里的妇女及外来务工人员。凤凰村最大的表带加工作坊面积约300平方米,工人约20 人;最小的面积约80 平方米,雇工8 人。凤凰村生产加工的表带大多销往香港,为沟通内地和香港的经济搭建了一座桥梁。

在潮州,一些经济条件好、乡村都市化发展较快的乡镇都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产业,如庵埠的凉果、古巷的陶瓷等。凤凰村发展表带制造业具有的优势在于,技术人员储备充足、产销渠道基本建立、人力成本低。此外,表带加工具有“技术要求较低、工作日较长而劳动投入要求参差不一”[18]的特征,这种规模较小、档次较低的劳动密集型制造业,有效利用了农村剩余劳动力以及主要劳动力的闲暇时间,吸收老人、妇女甚至是儿童劳动,推动了乡村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这类企业创造了大量的低技术劳工需求,也导致周围乡村的剩余劳动力迁入。笔者在问卷中调查了当地村民对凤凰村未来发展的看法。第二、第三产业的发展得到多数人的认可,有42.7%的人选择“鼓励开办工厂”,28.1%的人选择“搞好配套措施,吸引外来投资”,累计百分比达70.8%。在未来,如何促进和规范乡村工业的发展,推动凤凰村经济发展,也将深刻影响凤凰村的乡村都市化进程。

2.讨论:凤凰村的未来发展

中国农业社会人口过多、土地过少,人们长期生活在为基本的温饱问题而奋斗的漩涡中。黄宗智借用格尔茨的“过密化”(Involution)概念来讨论中国农业问题,认为人均耕地面积的减少导致农业过密化,出现了“没有发展的增长”,即农业产量的增加并不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为基础,而是以增加劳动力投入为前提[19]11-12。在人多地少的农村中,通常将精耕细作农业与家庭手工业相结合,将农闲时节的过剩劳动力转化为手工业劳动力。当人口发展到精耕细作的农业社会无法承受时,尤其在无荒可垦的情况下,则通过都市化和工业化解决人口过密化问题。农村人口异地转移到城市中成为城市新移民,农业人口就地转移成为工业人口并推动乡村都市化的发展。1949 年到1978 年的一系列政策、制度在农业上创造了新的“过密化”,取缔了农村的自由市场,限制了农民的迁移,农村生活水平难以提高。黄宗智认为,20 世纪80 年代以来长江三角洲的关键性发展来自乡村工业和新副业,而不是“个体”农业生产和小商业。前者“减少了堆积在农业生产上的劳动力人数,扭转了长达数百年的过密化”[19]17。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中,广大乡镇地区的非农化和乡村工业迅速发展,有效地转移了农村劳动力并协调了城乡关系[20]。

随着乡村工业的发展和农业经营结构的转型,镇中村在未来也将朝着乡村都市化方向发展。乡村都市化带来的不仅是物的都市化,还包括村民观念的改变、社会制度的转型和市民社会的建立。随着乡镇的扩展,凤凰村将和镇区连成一体,实现村落的“集镇化”,并与归湖镇区一同走向“市镇化”。在未来,农业经营结构的转变,乡村第二、第三产业的发展,将推动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向都市化转变,村落原有的其他机制相应变化,农村向城镇转变,农民向居民转变,农村管理体制向城市管理体制转变。以凤凰村为典型案例的镇中村,将经历物质形态、经济结构、社区结构、管理方式、生活方式、人口素质上的转变过程,村落的宗族制度将失去其政治功能而成为仪式性制度,民主化的村民自治组织将取代原有的村落组织,正式的法律制度将代替非正式的乡规民约。

然而,相比快速的社会转型,文化转型过程更加复杂。在城乡文明融合中,凤凰村以家族主义为基础的血缘、姻缘和地缘关系仍然构成乡村社会的整合力量[21]。以血缘为基础的宗族制度及其传承将凝聚血缘群体,强化村落认同[22]。以血缘和姻缘为基础的五服九族亲属制度,将在现代人际关系中增加信任的维度,在中国特色市场体系中铸就运转高效的“关系”网络[21]。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基础的民间信仰制度,将整合基层社会,协调族际关系,维持乡土社会的团结和稳定[23]。镇中村的乡村都市化并不是城市化的终结,而是城市化的起步。在乡村都市化进程中,市民社会和乡民社会将实现融合,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将进一步整合并形成一种新的社会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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