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景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55000)
《麦克白》中的王者问题一向为评论家所关注,尤其是对麦克白僭主身份的讨论更是层出不穷。人们在悲叹麦克白命运的同时,不难发现剧中出现的另外两个统治者——邓肯与马尔康。莎士比亚让三个王者依次出现意在告诉人们什么?粗略看来,莎士比亚四大悲剧除《奥赛罗》外,《哈姆雷特》《李尔王》《麦克白》都在谈论王位的继承问题,这不禁让我们想到,莎士比亚是否在探讨理想君王的德性究竟是怎么样的?
在很多评论者看来,邓肯仁慈的品性让他成为剧中最具德性的统治者。亚里士多德也曾提到最好政体的核心问题是美德教育,因为美德教育是政治公正的基础。[1]而邓肯恰恰是具有美德教育的君王。但莎士比亚在剧中为何让具有美德的邓肯过早死亡?如果麦克白没有谋杀邓肯,邓肯可以让苏格兰走向强盛吗?下面我们将从剧作中试图寻找答案。
我们先来看第一幕第二场中邓肯的第一句话:“那个流血的人是谁?看他的样子,也许可以向我们报告关于叛乱的最近的消息”。[2]326从剧作中我们无法了解到邓肯是否不善军事,但在这里我们看到邓肯并未置身于战场,而是仅仅根据军曹的汇报来评判战争的胜负,审视臣子们忠心与否。我们不要忘了马基雅维里对于君主在军事管理方面的看法:君主应将战争、军事制度和训练看作自己唯一的专业。[3]69而在邓肯出现的几场剧中,我们看不出他与国家军事管理事务有何直接联系。莎士比亚或许在一开始就提醒我们:邓肯未将军事纳为自己的必修课这一行为与理想君王的德性并不相符。
紧接着,邓肯听说麦克白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后大加赞赏,宣布将叛逆的考特的爵位移赠给麦克白,并附加上:“他所失去的,也就是尊贵的麦克白所得到的”[2]327。考特失去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他的爵位吗?我们知道考特是谋逆的臣子,但我们并不清楚挪威国君曾许诺给他什么样的利益,以致考特冒着投敌叛国之罪来帮助挪威国君对抗自己的国家。然而考特的行为无疑说明这是一场诱人的交易,或许除了财富还包括对国家的统治权。由此看来,考特所失去的不仅仅是爵位,或许还包括间接的王权。那么,邓肯这句话是在暗示麦克白可以仿效考特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后面的剧情,我们可以看出邓肯并未有将王位传给麦克白的想法,那他的这句话无疑漏洞百出。作为一国之王,邓肯说话怎能如此随意不负责?
麦克白作为邓肯的臣子,为国杀敌本是他的义务,而邓肯却给予麦克白无限的赞赏。面对凯旋的麦克白,邓肯毫不掩饰地称赞他的功劳太超越寻常,一切的报酬都不能抵偿他的伟大勋绩。从战场上刚走出来的麦克白是否已将战场上唯我独尊、令从我出的将领身份转变为朝堂之上的臣子身份我们不得而知,但面对邓肯的夸赞,再加上女巫的预言,麦克白不是可以理所当然地想到自己可能继承邓肯的王位吗?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谈论城邦守卫者时提到,城邦守卫者除了自身生存所需外不应该再获得其它赏赐,否则他们便会追名逐利,不会成为一个纯粹的、对城邦绝对忠心的守卫者。[4]128而这里麦克白的身份也正是城邦守卫者,国王邓肯却给了他获取权力的希望、满足欲望的契机。从某种意义上说,麦克白的弑君野心正是由邓肯一步步培养出来的。
在麦克白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邓肯对他进行赏赐的同时,我们不要忽略邓肯的另一举措:立马尔康为君储,宣布马尔康将来继承他的王位。显然,邓肯并没有将最大的赏赐施与最有功之人,这无疑是对麦克白继续效忠国王的一种打击,让他明白不管自己有多显赫的战功,也不可能获得王位。而霍林斯赫德在他的《编年史》中曾提到,根据当时苏格兰的王位继承制,如果邓肯未立马尔康为王储,作为他表弟的麦克白在功勋显赫的情况下继承王位是完全正当的。(1)根据霍林斯赫德(Raphael Holinshed)在《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编年史》(Chronicles of England, Scotland and Ireland)中的记载,在邓肯之前,英格兰从未有过长子继承制,而麦克白作为邓肯的近亲和有功之臣,对王位享有优先继承权。“邓肯对马尔康的任命证明是一场灾难,这促使麦克白谋杀国王,而非顺应时势取得王位”。[5]因此,邓肯不合时宜指定继承人的这一举措无疑加速了麦克白野心的膨胀。
从出场到其统治的落幕,莎士比亚笔下的邓肯完全没有表现出在战场上英勇果敢的一面,相反,他展现给我们的只是对有功之臣的无限赏赐,是一个仁慈宽厚的国王。剧作中莎士比亚通过麦克白之口曾两次直接表现邓肯的这一美德:第一次是麦克白谋杀邓肯前的恐惧犹豫之语:“这个邓肯秉性仁慈,处理国政,从来没有过失”;[2]337第二次是在麦克白挣脱道德的束缚决定刺杀班柯时,仍然认为自己所杀的是“仁慈的邓肯”[2]353。如果说麦克白对邓肯的第一次评价是出于自己谋杀国王所产生的道德不安,其中掺杂了情感倾向,那么,麦克白对邓肯的第二次评价则证明邓肯的仁慈是深入人心的。这让我们想到马基雅维里曾对残酷与仁慈君主的忠告:“人们爱戴君主是基于自己的意志,而感到敬畏则是基于君主的意志,因此,一位明智的君主应当立足在自己的意志之上,而不是立足于他人的意志之上。”[3]82也正因如此,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另一个国王李尔,即使年迈仍然每天带着自己的士兵出去打猎锻炼身体,从不失年轻时的威风,处处让人心生敬畏恐惧之感。而在邓肯身上,除仁慈以外我们丝毫找不出与英勇有关的任何德性,臣子对他也完全没有敬畏感,即使是这样,邓肯也并未意识到自己统治地位的脆弱与危险。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到,哲人——王应该透过事物的表面看到其本质部分,[4]214不管是对于叛徒考特还是弑君者麦克白,邓肯在他们实施对国家不利行动之前完全没有察觉,而且他们在叛变之前都曾受到重用,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骗取邓肯的信任。更让人觉得荒唐的是,在册封马尔康为王储后,邓肯不仅没有意识到臣子内心的起伏变化,还毫无防备地去麦克白家做客甚至过夜,这不是为麦克白的弑君提供绝佳时机吗?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邓肯不仅是一个游离于国家军事战争之外的国王,在过于仁慈的背后还缺乏王者智谋。“老国王只有德性,没有政治技艺,没法统治,无法识透人的心智、性情。”[6]187邓肯德性上的缺陷是他统治覆灭的根本原因。由此看来,邓肯并未完全具备莎士比亚心目中理想君王的德性,即使没有麦克白的僭越,他的统治也未必会善终。
前面我们已经知道拥有仁慈德性的邓肯并没有获得莎士比亚的青睐,而与邓肯德性完全迥异的麦克白也成为悲剧人物。不难猜测,麦克白身上也不具备莎士比亚所期待的理想君王德性,但在剧中莎士比亚却用大量篇幅将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麦克白身上,莎士比亚是否想通过反面人物让我们进一步认识理想君王的德性?下面我们将一一探讨麦克白的德性与命运。
第一幕第二场中,军曹在向邓肯描述麦克白与麦克唐华德的拼杀中详细叙说了麦克白在战场杀敌的英勇:“挺剑从他的肚脐上刺了进去,把他的胸膛划破,一直划到下巴上;他的头已经割下来挂在我们的城楼上了”[2]326。对此邓肯也称赞麦克白说他是“英勇的表弟!尊贵的壮士”。[2]326作为正义的一方,麦克白被他们称为“英勇”,而叛徒麦克唐华德的英勇却被称为“残暴”。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英勇”与“残暴”的区别只在于施行者所为之事正义与否,麦克白表现自身“英勇”德性的同时本身就隐含着“残暴”的潜质,只是暂时缺少这样的时机来表现。
现在我们来看麦克白谋杀邓肯成为统治者后,是怎样将他的“英勇”德性一步步转变为“残暴”的。由于女巫的预言,麦克白清楚虽然自己已成为国王,但班柯的子孙将会继承王位,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他人做嫁衣。为了稳固统治,麦克白驱逐了谋杀邓肯时的犹豫和内心恐惧,在没有麦克白夫人的鼓励下暗自安排刺客刺杀班柯父子。如果说杀害班柯父子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防止祸患的发生,那杀死麦克德夫全家可谓是麦克白残暴的极致。在第四幕第二场中详细记述了麦克德夫人与麦克德夫子的一段对话,那个善良的母亲和天真的孩子为观众上演了全剧最温馨动人的一幕场景。然而,由于麦克白杀害麦克德夫的计划未能实现,他竟将他“狠毒的行为”实施在麦克德夫的家人身上:“我要去突袭麦克德夫的城堡;把费辅攫取下来;把他的妻子女儿和一切跟他有血缘之亲的不幸的人们一齐杀死”[2]370。至此,麦克白的残暴潜质被彻底激发出来,他成了一个踏遍地狱也找不出的万恶不赦的魔鬼。对于以邪恶之道取得君权的人,马基雅维里曾建议要一次性完成损害行为,以避免因多次损害臣民而让民众失去安全感。[3]43而麦克白却持续施以暴政,在暗杀班柯后继而疯狂嗜杀麦克德夫全家,让民众置于血腥的恐怖中,最终失去民心再次引起暴乱。
邓肯因不能洞察身边潜在的危险在睡梦中被杀,而麦克白却因看不清女巫的预言陷入深渊。在荒原上初遇女巫,女巫对麦克白的三个预言后来一一应验,于是麦克白将女巫视作其统治的行动指南。在宴会上看到班柯的鬼魂后,惊慌失措的麦克白主动寻找女巫索要预言,而这次出现的是三个幽灵。第二个幽灵向麦克白说:“你要残忍、勇敢、坚决;你可以把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因为没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2]368麦克白听信了女巫的预言,却没有注意到这个预言者正是“一流血小儿”,正是刨妇而生之人。第三个幽灵“为一戴王冠之小儿,手持树枝”,他向麦克白预言:“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冲着他向邓西嫩高山移动”[2]368。麦克白注意到了“他的模样像一个王子”,却并未细究,而是沉浸在这个幽灵预言的喜悦中,认为树木移动是绝不会发生的事,这是一个“幸运的预兆”。直到遇见刨妇而生的麦克德夫,手持树枝的马尔康军队,麦克白才发现女巫预言的漏洞:“愿这些欺人的魔鬼再也不要被人相信,他们用模棱两可的话愚弄我们,听起来好像大有希望,结果却完全和我们原来的期望相反”[2]391。
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命运并不像希腊悲剧式人物俄狄浦斯那样被命运所控制,他们都拥有自由意志,女巫的预言也并不能摧毁麦克白,麦克白完全可以自由地接受或拒绝女巫的预言。[7]同样,女巫也并未欺骗麦克白,只是麦克白无意识地自欺欺人,对女巫模棱两可的语言只选择益于自己的记忆,并将这种方式错误地作为其统治的行动指南。麦克白杀死了邓肯的睡眠,同时也杀死了自己的理智德性,他的悲剧在女巫的预言中开始,亦在女巫的预言中结束。
“看来,莎士比亚的写作意图或许是展现一个僭主、暴君的毁灭,以教育后人。”[6]193何为理想的君王德性莎士比亚还未直接说明,这显然需要我们继续在马尔康身上探索。
马尔康是邓肯指定的王位继承人,也是继邓肯、麦克白后王权的最终获得者。与邓肯和麦克白相比,马尔康的存在几乎不足以引人注意,我们不禁要问:为何马尔康会得到莎士比亚的宠幸?他身上又具有何种君王德性?我们先且尝试从马尔康的语言中寻找答案。
马尔康在剧中的第一句话是:“这就是那个奋勇苦战帮助我冲出敌人重围的军曹。祝福,勇敢的朋友!把你离开战场以前的战况报告王上。”[2]326首先,从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到马尔康作为国王的儿子并未养尊处优,而是主动置身于险恶的战争中。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论述体操的重要性时强调,孩子应该从小参加战争,借以磨练他的意志与心智。[4]284因此,不管马尔康在战场上是否杀敌,他至少了解到了战争的残酷性,为日后作战积累了经验。而这一点恰好弥补了邓肯未亲临战场实时掌握战况的缺陷。其次,马尔康称军曹为“勇敢的朋友”,对于一个身份低微的军曹,马尔康完全没有表现出对自身身份地位的优越感。如果这一点不足以说明马尔康为人处世的谦逊,那我们来看他接下来的第二句话:“尊贵的洛斯爵士”[2]327。马尔康的这两处话语都发生在和邓肯的谈话中,而不管是军曹还是洛斯,其身份地位都远远在邓肯和马尔康之下,但马尔康在称呼他们时处处显示出尊重与敬意。因此我们不难看出,不管马尔康日后是否称王,他的谦逊德性或许早已在民众中赢得大家的爱戴,这也和麦克白暴政下失去民心的统治形成鲜明对比。
在第一幕第四场中,马尔康仅有的一次发言仍是在和邓肯对话,我们不妨按照情节安排将此处的马尔康与邓肯做一下对比。
邓肯:考特的死刑已经执行完毕了没有?监刑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马尔康:陛下,他们还没有回来;可是我曾经和一个亲眼看见他就刑的人谈过话,他说他很坦白地供认他的叛逆,请求您宽恕他的罪恶,并且表示深切的悔恨。他的一生行事,从来不曾像他临终的时候那样得体;他抱着视死如归的态度,抛弃了他的最宝贵的生命,就像它是不足介意的琐屑一样。
邓肯:世上还没有一种方法,可以从一个人的脸上探察他的居心;他是我所曾经绝对信任的一个人。[2]332-333
关于考特,邓肯关注的首先是死刑执行的结果,其次是感叹人心叵测,而马尔康却将关注点放在对考特的审判上。考特是投敌卖国者,并且其地位显赫,作为国王的邓肯难道不应该想到考特的背叛会牵涉到其他人吗?我们不要忘了,《裘力斯·凯撒》中谋害凯撒的不只是凯歇斯一人,而是一个有计划、有组织的团体行动。邓肯没有对考特的背叛予以深究,而马尔康却向亲眼看见考特就刑的人了解审判详情。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处理臣民事务上,马尔康的智慧远远在邓肯之上,而这恰恰是一个统治者所必备的德性。
在邓肯被杀,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凶手是邓肯身边的两个侍卫时,马尔康却立马意识到这表象的虚假:“假装出一副悲哀的脸,是每一个奸人的拿手好戏”[2]349。马尔康并没有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也未任由情感发泄自己“沉重的悲哀”,在理智德性的支配下,马尔康迅速避开那些“杀人的利剑”,逃离国家前往英格兰。同样面对被谋杀的邓肯、麦克白将要称王的事实,班柯却做出了与之相反的举措:不仅没有意识到麦克白会为了王位的稳固对他们父子赶尽杀绝,竟还对未来充满希望,幻想着女巫对他的预言也会实现!相比之下,马尔康对身边环境的洞察远远超过了其他人,这也再次让我们想到柏拉图笔下能够洞悉世事的哲人。
在第四幕第三场中,面对麦克德夫来英格兰对自己的追随,马尔康首先做的不是对麦克德夫忠心的赞扬与肯定,而是怀疑麦克德夫:“您为什么不告而别,丢下您的妻子女儿,您那些宝贵的骨肉、爱情的坚强的联系,让他们担惊受险呢”[2]374。对于马尔康对自己的质疑,虽然麦克德夫表现出的是失望与愤怒,但他仍不忘再表忠心:“即使把这暴君掌握下的全部土地一起给我,再加上富庶的东方,我也不愿做一个像你所猜疑我那样的奸人”[2]374。按照正常的思维,马尔康理应相信麦克德夫,但他却换另外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对麦克德夫进行再次试探:极力诽谤自己,将自己说成是比麦克白更残暴的君主,淫逸、欲望无止尽,完全丧失君主之德。但即使是面对如此荒唐的马尔康,麦克德夫仍然没有对王位有所觊觎,却对国家苏格兰表示哀叹。至此,马尔康才卸下戒备之心,完全相信麦克德夫的归顺。马尔康此处的举动堪比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后历经苦难回乡对妻子的数次试探,而非像阿伽门农那样缺乏谨慎,回乡后被妻子和埃吉斯托斯谋害。马尔康后来向麦克德夫解释道:“魔鬼般的麦克白曾经派了许多说客来,想要把我诱进他的落网,所以我不得不着意提防。”[2]376邓肯未识别出麦克白的内心,马尔康却编造谎言数次试探麦克德夫。虽然同具美德,但马尔康除邓肯的仁慈外更具审慎德性,马尔康可以看透并战胜麦克白。
马尔康带领英格兰军队攻打麦克白时:一方面让士兵砍下树枝举在各人的面前,以便隐匿全军人数,不被敌人了解到他们的实力;另一方面马尔康还观察出麦克白手下的人早已背弃他。(第五幕第四场)莎士比亚详细描写了马尔康在战争中的表现,凸显出了马尔康卓越的军事才能,而对于战场上的麦克白,莎士比亚着墨较多的则是表现他的英勇无畏,并无作战技艺上的展现。从这点来说,无论麦克白在战场上如何应对,也终究敌不过马尔康的军事技能,胜利终将属于马尔康。
邓肯与麦克白都不能透过表面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而马尔康却具有真正了解自己,认清现实的德性;邓肯只有仁慈,麦克白偏于残暴,而马尔康作为法定继承人“不仅更新了邓肯的王权,还将它带到了成熟”[8],成为集邓肯与麦克白德性于一体的苏格兰统治者。
据英国史学家霍林斯赫德在《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编年史》(ChroniclesofEngland,ScotlandandIreland)中的记载,历史上的邓肯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统治者,麦克白谋杀邓肯后曾有过十七年的清明政治。而莎士比亚在这里却将邓肯美化,让他多了仁慈善良的德性,相反,却将麦克白的功绩完全掩盖,只用短暂的暴政来概括他的悲剧统治。这不免让我们想到莎士比亚笔下其他弑君者的命运:勃鲁托斯自认为杀死凯撒的理由充分正当,但他让国家失去了原有的政治秩序,将之推向混乱的深渊。因此,莎士比亚让他为自己的不义之举付出了惨痛代价;克劳狄斯杀死老王哈姆雷特,尽管他的统治让国家迅速走上平稳的航道,但作为弑君者,克劳狄斯还是死在了哈姆雷特的剑下。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莎士比亚对于麦克白通过弑君获得王权的方式显然也并不赞同,不管麦克白的统治是否清明,他都是以不道德的手段登上王位的,完全没有正当合法性,所以即使仁政,亦是不仁的。毕竟,谋杀邓肯这一行为本身导致了原有政治秩序的混乱。也正因如此,莎士比亚将他的道德天平偏向邓肯,而作为弑君者的麦克白则注定是个悲剧角色。
由此我们看到,仅仅具有仁慈德性的国王并不能实现其完美统治,而残暴、缺乏理智的弑君者更不能获得长久统治,只有像马尔康一样,在王权正当合法性的基础上具有集技艺于一体的德性,才适合成为统治者。马尔康成为苏格兰国王后是否能实现其长久统治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与邓肯和麦克白相比,马尔康显然具有莎士比亚理想的君王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