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希亮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先秦两汉时期,苍颉造字传说盛极一时。《荀子·解蔽》记载:“好书者众矣,而苍颉独传者,壹也。”[1]401《吕氏春秋·审分览·君守》记载:“苍颉作书。”[2]1061《韩非子·五蠹》记载:“古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谓之私,背私谓之公。”[3]450《鹖冠子·近迭》记载:“苍颉作法,书从甲子。”[4]130-131《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容成氏》记载:“卢氏、赫胥氏、乔结氏、苍颉氏、轩辕氏、神农氏、椲乙氏、垆跸氏之有天下也,皆不授其子而授贤,其德酋清,而上爱下,而一其志,而寝其兵,而官其才。”[5]250-251除了苍颉外,沮颂也是黄帝时代的史官,参与了作书造字工作。《世本八种》记载:“沮颂、苍颉作书,并黄帝时史官。”[6]356
汉代关于苍颉造字传说的记载更多。甘肃玉门花海农场汉代边塞遗址发现的《苍颉篇》残简记载:“苍颉作书,以教后嗣。”[7]29《淮南子·本经训》记载:“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8]571《论衡·感虚篇》记载:“传书言:‘苍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此言文章兴而乱渐见,故其妖变致天雨粟、鬼夜哭也。”[9]249《论衡·讥日篇》记载:“又学书(者)讳丙日,云:‘苍颉以丙日死也。’”[9]995-996《春秋孔演图》曰:“苍颉四目,是谓并明。”[10]314这些记载说明苍颉造字之说由来已久。苍颉造字之事是真有其事,还是出于古人的虚构,就成了我们进行中国文明起源研究不可回避的的问题。
进入20世纪之后,中国学界对苍颉造字传说提出了质疑。高明先生《中国古文字学通论》中说:“苍颉造字更是一种传说,无任何科学根据。”[11]26吕思勉先生《中国文字变迁考》中说:“伏羲造字之说,凿空附会如此,故后人多不之信,而信文字始于黄帝时,苍颉为黄帝史之说。然夷考其实,则凿空附会,亦与伏羲造字之说同。”[12]67郭沫若先生《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中说:“文字是语言的表像。任何民族的文字,都和语言一样,是劳动人民在劳动生活中,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多头尝试到约定俗称,所逐步孕育、选练、发展出来的。它决不是一人一时的产物。”[13]59
苍颉造字传说在先秦那么流行,必有其真实的成份。姜亮夫先生在《古文字学》中对此传说提出了解释:“汉文字源始不可知。想来最早时期,必定或体很多,字形很乱。到了某个时代,有一人(应当是某一族的人)来统一它,这一统一使天下大便。这个族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苍颉族。这应该是汉字流传的一段史影。从理论上讲,也应有这么一回事。”[14]15裘锡圭先生《文字学概要》中说:“原始汉字在原始社会开始出现的时候,是劳动人民的创造……进入阶级社会之后,在汉字由原始文字发展成为完整体系的过程里,起主要作用的大概就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巫史一类人了……历史悠久的苍颉造字的传说,也许并没有真实的历史根据。但是相传是黄帝的史官,把史官跟造字联系在一起,还是有一些道理的。”[15]27-28
姜、裘二先生的解释很合理,但要证明苍颉造字之事的真实性,光有理论上的合理性和传世文献的记载还不够,还需要借助新材料予以印证。就像居里夫人从沥青中发现铀元素一样,笔者幸运的是从以往常被人忽略的传世文献《山海经》中发现了其对苍颉的记载。《山海经》就成了可以证明其它传世文献可信性和苍颉、沮颂造字作书事件真实性的新材料。
本文所用史料,主要是《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典籍,这些典籍中国传统史学称之为小说。清代纪昀等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将《山海经》归入小说家类。其断语曰:“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玄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据,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16]727
中国传统史学上所说的“小说”,是稗官及闾里平民所记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之言,与来自西方文学上重叙事、重虚构的“小说”截然有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小说家类一》谈到了“小说”的类别和价值:“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语也。唐、宋而后,作者弥繁。中间诬谩失真,妖妄荧听者固为不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16]714可见,中国传统史学把“小说”当作“广见闻、资考证”的“杂史”。《山海经》《穆天子传》是宝贵的先秦文献,绝非西方文学意义上的小说,应该成为历史研究材料。20世纪历史研究者多受西方文学观念影响,把《山海经》《穆天子传》归于西方文学意义上的小说并把它们排除在史料之外,从而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本文的研究思路是把《山海经》《穆天子传》等被前人遗弃的材料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用文化人类学的图腾理论进行解读,分析苍颉沮颂二族的图腾、婚姻和血缘关系,从而弄清他们在中国上古历史上的贡献。
《山海经》的前身《山海图》完成于商初,[17]当时中国的文字系统还不成熟,文字少而生活中词汇多,故《山海图》上所标注的文字多用“同音假借”字代替。秦代巫祝历史知识不够丰富,他们在将《山海图》“翻译”成《山海经》时,多误译《山海图》上的文字信息。如《山海图》上有熊山、熊穴、熊神,图上标着“夏”“启”二字,秦朝巫祝就把它翻译成“熊穴夏天开启,冬天关闭”。[17]类似的情况有很多。笔者解读《山海经》,有时需要求助于唐作藩先生的《古音手册》,以寻找《山海经》中的文字与历史人名在读音上的联系。下面开始从《山海经》中寻找苍颉、沮颂二族存在的历史信息。
《山海经·中次四经》的记载,显露出苍颉族存在的迹象。
西五十里,曰扶猪之山,其上多礝石。有兽焉,其状如貉而人目,其名曰䴦。虢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洛,其中多瓀石。
又西一百二十里,曰厘山,其阳多玉,其阴多蒐。有兽焉,其状如牛。苍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其名曰犀渠。滽滽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伊水。有兽焉,名曰,其状如獳犬而有鳞,其毛如彘鬛。
又西二百里,曰箕尾之山,多谷,多涂石,其上多㻬琈之玉。
又西二百五十里,曰柄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铜。滔雕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洛。其中多羬羊。有木焉,其状如樗,其叶如桐而荚实,其名曰茇,可以毒鱼。
又西二百里,曰白边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雄黄。
又西二百里,曰熊耳之山,其上多漆,其下多棕。浮濠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水玉,多人鱼。有草焉,其状如苏而赤华,名曰葶苎,可以毒鱼。
又西三百里,曰牡山,其上多文石,其下多竹箭竹䉋,其兽多㸲牛、羬羊,鸟多赤鷩。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欢举之山。雒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玄扈之水,其中多马肠之物。此二山者,洛间也。[18]56-58
苍颉氏族居住在厘山。其根据是:
第二,此列山在伊水、洛水之间,并有玄扈之水,正与苍颉在玄扈水相符合。《水经注》记载:“《河图玉版》曰:苍颉为帝南巡,登阳虚之山,临于玄扈、洛汭之水。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即于此水也。”[19]363《中次四经》中的欢举山之“欢举”,读音为“元晓平”和“鱼见上”,玄扈水之“玄扈”读音为“真匣平”和“鱼匣上”,“苍颉”读音为“阳清平”和“质匣入”,三词读音相近。[20]欢举山与玄扈水是苍颉活动之地。《春秋元命苞》云:“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哆,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苍颉之姓“侯冈”逆读为“冈侯”,其读音为“阳见平”和“侯匣平”,与其名字“苍颉”读音相近。“冈侯”“欢举”“玄扈”不过都是“苍颉”之名近读而已。
第三,此列山还有柄山,其山名正与《论衡·讥日篇》所记苍颉“讳丙”相合。
第四,发源于柄山的河流名叫“滔雕水”,“滔雕”二字的读音“幽透平”和“幽端平”与苍颉的外貌“龙颜侈哆”之“侈哆”读音“歌昌上”和“歌端平”相近。
第五,《孝经援神契》言“奎主文章,苍颉效象;洛龟曜书丹青,垂萌画字”[21]506,奎星为大猪之神。[22]1305《春秋孔演图》言“苍颉四目,是谓并明”[10]314,此处之“并明”当是“并封”之误。明、封二字读音相近。并封是猪。《山海经·海外西经》载:“并封在巫咸东,其状如彘。”厘山之兽“其毛如彘鬛”,带有猪的特征。
第六,苍颉“四目灵光”显示其与大傩仪式中的方相氏的联系。苍颉“四目灵光”即方相氏的“黄金四目”。《周礼·夏官司马》记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中次四经》扶猪山、厘山所出现的“瓀石”“獳犬”,其字读音为“侯日平”,与“傩”读音“歌泥平”相近,也显示出苍颉部落与大傩的联系。
总之,古代文献所记载的苍颉的诸多文化特征都可以与《中次四经》的记载相印证,可见《中次四经》所记载苍兽就是苍颉部落的图腾。
厘山记载证明苍颉族的图腾是青色兕牛。武王伐纣时,苍兕部落站在周武王一方,姜太公渡黄河时曾向苍兕族发号施令。《史记·齐世家》记载:“文王崩,武王即位。九年,欲修文王业,东伐以观诸侯集否。师行,师尚父左杖黄钺,右把白旄以誓,曰:‘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盟津。”[22]1479《论衡·是应篇》载:“师尚父为周司马,将师伐纣,到孟津之上,杖钺把旄,号其众曰:‘苍兕!苍兕!’苍兕者,水中之兽也,善覆人船,因神以化,欲令急渡,不急渡,苍兕害汝,则复觟䚦之类也。河中有此异物,时出浮扬,一身九头,人畏恶之,未必覆人之舟也,尚父缘河有此异物,因以威众。夫觟䚦之触罪人,犹苍兕之覆舟也,盖有虚名,无其实效也。人畏怪奇,故空褒增。”[9]762-763《淮南子·览冥训》载:“武王伐纣,渡于孟津,阳侯之波,逆流而击,疾风晦冥,人马不相见。于是武王左操黄钺,右秉白旄,瞋目而挥之曰:‘余任天下谁敢害吾意者!’于是风济而波罢。”[8]445-446武王从孟津渡过黄河,孟津之北有阳樊,阳人所居,故有阳侯之波。周人的联盟中有以苍兕为图腾的苍颉族,故姜太公渡河以苍兕为前锋。周人胜利后,将苍颉族分封在阳樊,其地在今河南济源市一带。
春秋时代,阳樊还有苍颉族的后代居住的迹象。《国语·晋语四》记载:“阳人不服,公围之,将残其民,仓葛呼曰:‘君补王阙,以顺礼也。阳人未狎君德,而未敢承命。君将残之,无乃非礼乎!阳人有夏、商之嗣典,有周室之师旅,樊仲之官守焉,其非官守,则皆王之父兄甥舅也。君定王室而残其姻族,民将焉放?敢私布于吏,唯君图之!’公曰:‘是君子之言也。’乃出阳人。”[23]375可见,阳樊是阳人居住之地。仓葛之“葛”读音为“月见入”,苍颉之“颉”为“质匣入”,二字读音相近。仓葛所用的名字沿自祖先苍颉。①在氏族制度还有一定残余的社会中,每个氏族都有一套个人的名字,并世代沿袭。摩尔根的《古代社会·易洛魁人的氏族》中说:“印第安人的个人名字通常却能表示出个人所属之氏族,以别于同部落中属其他氏族的个人。一般习惯,每一个氏族都有一套个人名字,这是该氏族的特殊财产,因此,同一部落内的其他氏族不得使用这些名字……当一个人被选举为首领或酋帅时,就要废掉原有的名字,在就职时另外授以新名……易洛魁人和其他印第安部落现在所使用的名字大多是很古老的名字,它们在各氏族中由远古流传下来,沿用至今。”《古代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第76-77页。宋代郑樵《通志·氏族略第四》记载:“仓氏,黄帝史官仓颉之后。或言古有世掌仓庾者,各以为氏。春秋时周有仓葛。”他们被分封在洛阳附近,与周王室通婚,并世代保存夏商之嗣典,这正与苍颉为史造字的身份相符合。
可见,从商初到春秋,苍颉族居住在河洛一带。河洛一带,《山海经·中次二经》还居住着与苍颉齐名的沮颂族。
《中次二经》济山之首,曰辉诸之山,其上多桑,其兽多闾麋,其鸟多鹖。
又西南二百里,曰发视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砥砺。即鱼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伊水。
又西三百里,曰豪山,其上多金玉而无草木。
又西三百里,曰鲜山,多金玉,无草木。鲜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鸣蛇,其状如蛇而四翼,其音如磬,见则其邑大旱。
又西三百里,曰阳山,多石,无草木。阳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其中多化蛇,其状如人面而豺身,鸟翼而蛇行,其音如叱呼,见则其邑大水。
又西二百里,曰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彘而有角,其音如号,名曰蠪蚔,食之不眯。
又西百二十里,曰葌山。葌水出焉,而北流注于伊水,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雄黄。有木焉,其状如棠而赤叶,名曰芒草,可以毒鱼。
又西一百五十里,曰独苏之山,无草木而多水。
又西一百二十里,曰蔓渠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箭。伊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洛。有兽焉,其名曰马腹,其状如人面虎身,其音如婴儿,是食人。[18]54-55
《中次二经》之山位于今伊水与洛水之间。《水经注》记载:“伊水出南阳鲁阳县西蔓渠山。东北过郭落山。”郦道元注:“阳水出阳山阳溪,世人谓之太阳谷,水亦取名焉。东流入伊水。伊水又东北,鲜水入焉,水出鲜山,北流注于伊。”[19]373-374这里说的蔓渠山、阳山、鲜山、伊水、阳水、鲜水正与《中次二经》记载相符合,说明《中次二经》之山在伊洛两河之间。
与苍颉齐名的沮颂族居住在阳山和鲜山一带。沮颂是火神祝融的异称。“沮颂”读音为“鱼从上”和“东邪平”,“祝融”读音为“觉章入”和“冬喻平”,二词读音相近。沮颂也以造书造字著称。《世本八种》记载:“沮颂苍颉作书,并黄帝时史官。”[6]35620世纪50年代在沂南城西北寨村发现的汉代画像石墓中南壁东段画像石画的就是相对而坐的苍颉与沮颂。①曾昭燏等:《沂南古画像石墓发掘报告》(北京:文化部文物管理局,1956),第22-23页,图版52。作者解说词是:“上格是苍颉造字的故事。左一人四目,披发,长须,衣兽皮,坐在一块兽皮上,此兽皮铺在一株开着花朵的大树下,下面有榜,题曰‘苍颉’。苍颉右手持着有柄的、末端带柔软物的东西(大致表示笔),左手张开五指,正与对面一人交谈。对面的人也披发,衣着和坐着的兽皮同苍颉的一样,也坐在一株开花的树下,右手持着一棵小树,作听苍颉说话的姿势。这人眉骨突起,令人联想到‘中国猿人’的样子。下有榜,未刻字。这人大概是沮诵。”
阳山之化蛇包含蛇、豺、鸟三个图腾,相邻鲜山之鸣蛇包含蛇和鸟两个图腾,也就是说,此二山有三个氏族,其图腾是蛇、豺、鸟。可能因为蛇图腾氏族名声大、政治地位高,所以二山居住氏族都以蛇为总名。此蛇为祝融族的图腾。根据是:
第一,祝融为火神,此山为阳山,且鲜山之鸣鸟现则“其邑大旱”,都与太阳有关,火神与太阳正相适应。
第二,祝融之父耆童的形象为蛇,且“声如钟磬”,与鲜山鸣蛇“其音如磬”相合。祝融黎之父为耆童。《史记·楚世家》载:“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高阳者,黄帝之孙,昌意之子也。高阳生称,称生卷章,卷章生重黎。重黎为帝喾高辛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喾命曰祝融。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而以其弟吴回为重黎后,复居火正,为祝融。”[22]1689此处“卷章”为“耆童”之讹误,为祝融黎的祖先。黎因为办事不力,被高辛氏帝喾诛杀,帝喾命黎之弟吴回为祝融。《山海经·西山经》载:“又西一百九十里,曰騩山,其上多玉而无石。神耆童居之,其音常如钟磬。其下多积蛇。”[18]30
第三,祝融黎之弟吴回又名康回,本是共工。尧评价共工“静言庸违”,[24]40“庸违”即“庸回”“康回”,暗含了吴回的名字。共工长于治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25]1361,故被视为水神。吴回为水神,正与化蛇现则“其邑大水”相符合。由此可知,此列山居住的是祝融之族,也就是沮颂之族。
《中次二经》之山所出之水注于伊水,《中次四经》之山所出之水注于洛水,说明这两列山都在伊水和洛水之间。《中次二经》居住着祝融族,《中次四经》居住着苍颉族,正与中国造字造书祖师为苍颉沮颂相符合,这说明我国古代苍颉沮颂造字的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考察苍颉、沮颂的贡献,不能不先考察中国汉字起源问题。中国汉字起源的时间,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仰韶和大汶口时代遗址出土的陶文、刻划符号都是文字,中国文字起源距今至少五六千年。②郭沫若《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汉字究竟起源于何时呢?我认为,这可以以西安半坡村遗址距今的年代为指标。……要之,半坡遗址的年代,距今有六千年左右。我认为,这是就是汉字发展的历史。”(《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10卷,第60-61页。)随着新石器时代考古的发展,考古工作者发掘出来的带有刻划符号的器物也越来越多,历史越来越悠久,中国文字的源头会越追越远。但这种脱离社会发展阶段的问题思考方式是错误的。
裘锡圭先生在《文字学概要》中说:“关于汉字的起源应该这样提问题:汉字这一文字体系的形成过程开始于何时?结束于何时?汉字是怎样从最原始的文字逐步发展成为能够完整地记录语言的文字体系的?”“原始汉字的出现大概不会晚于公元前第三千年中期。到公元前第三千年末期,随着夏王朝的建立,我国正式进入阶级社会。统治阶级为了有效地进行统治,必然迫切需要比较完善的文字,因此原始文字改进的速度一定会大大加快。夏王朝有完整的世系流传下来这件事,即是原始文字有了巨大改进的反映。汉字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在夏商之际(约公元前十七世纪前后)形成完整的文字体系的。”[15]22-27人类在山岩、器物上刻划某些符号或图画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及新石器初期,但那些符号和图画还不属于记录语言的成体系的文字,人类能记录语言的成体系的文字只能形成于社会组织较为发达、矛盾较为复杂阶段,即人类社会由原始时代发展到文明时代的关节点上。当中国社会出现超越于部落联盟之上的更高级的政治组织以后,该组织就会安排专门人员对各部落自然产生的原始刻划符号进行统一搜集、整理,形成一套较为完备的文字系统,以表达其语言。此时的系统的刻划符号才算是成熟文字。
中国成熟文字系统创立于考古学上的龙山文化时期,历史学上的司马迁《五帝本纪》所说的五帝时代。黄帝委派沮颂、苍颉两族专门负责刻划符号的统一工作。他们整理出中国最早的文字系统,之后,其后嗣不断地补充增添新的汉字,大约到商代中期才发展成为足以完全表达口语的的文字体系。由此反推,龙山时期和夏代存在的文字,应该有与殷墟文字属于同一体系者。①中国最初的文明是司马迁《五帝本纪》所记载的文明。据《史记》记载,黄帝在涿鹿之战和阪泉之战中战胜了蚩尤和炎帝,分食蚩尤之醢。见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编:《马王堆汉墓帛书(壹)·正乱》(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第67页,从而建立其一个庞大的、暴力政权,这标志着中国由此进入此文明时代。这一组织成立之后,日益繁多的部落之间的纠纷、政权与外部其他部落的冲突必然要求该政权制作一套较为完备的文字符号系统。此体系经历了从黄帝到舜、从夏启到桀、从成汤到盘庚,最后发展成为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殷墟文字体系。从龙山文化晚期的黄帝到成汤代夏桀为天子大约经历了将近一千年的时间,中国的文明没有中断,文字体系的发展自然也不会中断。在这过程中汉字逐渐增多,图画性逐渐削弱,用法逐渐复杂。由此推知,龙山时代、夏代文字与殷墟文字应该属于同一体系,我们可以用殷墟文字体系来解读龙山文化晚期、二里头文化遗址中出土的部分文字材料。
陶寺文化遗址中出土的陶扁壶上所描画的两个文字,与后来的殷墟文字属于同一体系。2001年1月,《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通讯》一期刊发了李健民先生的文章《陶寺遗址出土的朱书“文”字扁壶》,将扁壶上的一个字释为“文”。2003年11月28日《中国文物报》上刊登何驽先生的文章《陶寺遗址扁壶朱书“文字”新探》,将扁壶背面原来被看作两个符号的朱书视为一个字“尧”。葛英会先生在《破译帝尧名号,推进文明探源》一文中,对何驽先生的观点进行补充论证。[26]141-146由此看来,龙山文化时期,在尧舜禹时代,中国已经出现了与商代甲骨文系统相一致的汉字。
清华简《保训篇》记载了文王临终的谈话,其中提到了“舜求中”“得中”和商部落首领上甲微“假中于河”“归中于河”之事:“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远迩,乃易位设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实变名,身兹备,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用授厥绪。呜呼,祗之哉!昔微假中于河,以复有易,有易服厥罪。微无害,乃归中于河。微志弗忘,传贻子孙,至于成汤,祗服不懈,用受大命。”[27]143
关于“中”是什么,学术界有争论。黄怀信先生认为它是法规和前代流传下来的法律案例。《逸周书汇校集注·尝麦解》记载:“维四年孟夏,王初祈祷于宗庙,乃尝麦于太祖。是月,王命大正正刑书。……宰乃承王中,升自客阶。作策执策从中,宰坐,尊中于大正之前。”黄先生注释说:
此云“宰承王中”,又云“执策从中,宰坐尊中”,又云“大正坐,举书及中降中并谓狱讼成要之簿籍也”,《周礼·小司寇》云“以三刺断庶民狱讼之中”。又云“岁终则令群士计狱弊讼,登中于天府。”郑注云:“罪中所定乡士,云狱讼成士师受中”,郑注云“士师受狱讼之成,此中即彼狱讼之中,登于天府者也。”……刑书如今之律刑,中如今之成。案二者盖同,藏于太庙(《周礼》天府掌祖庙之守藏,凡官府乡州及都鄙之治中,并受而藏之。)此篇所记即前年登于天府之中,出而陈之,以与刑书相钩考也。[28]769-777
可见,“中”是先王礼法之典和法律案例。舜所求所得、上甲微向河伯所借、所还之“中”,指的是五帝时代所制定的法律文书。舜按照先王之典来处理部落中的事务,部众心悦诚服。上甲微得到了先王之典,他拿着“中”去跟有易氏绵臣打官司,绵臣认罪受诛。清华简《保训篇》的记载证明,五帝时代中国已有较为完备的文字体系和文献记录。
《穆天子传》显示出黄帝时期的文献用彩色颜料书写于玉石之上,保存在名山的洞穴中,由专门的部落负责看管。
天子授河宗璧。河宗伯夭受璧,西向沉璧于河,再拜稽首。祝沉牛马豕羊,河宗□命于皇天子。河伯号之,帝曰:穆满,女当永致用旹事。南向再拜。河宗又号之帝曰:穆满,示女舂山之珤,诏女昆仑□舍四,平泉七十,乃至于昆仑之丘,以观舂山之珤,赐女晦。天子受命,南向再拜。己未,天子大朝于黄之山。乃披图视典,周观天子之宝器,曰:天子之宝,玉果、璇珠、烛银、黄金之膏……柏夭既致河典。乃乘渠黄之乘,为天子先,以极西土。
辛卯,天子北征,东还,乃循黑水。癸巳,至于群玉之山,容成氏之所守。曰:群玉田山,□知,阿平无险,四彻中绳,先王之所谓策府,寡草木而无鸟兽。爰有□木,西膜之所谓□,天子于是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玉器服物,载玉万只。天子四日休群玉之山,乃命邢侯待攻玉者。
现在很多人把《穆天子传》当作小说来读,认为此书出自战国人虚构,这是对《穆天子传》的误解。《穆天子传》记载了周穆王与西方各部落交往之事,并没有什么神话成分。这本书对周穆王的行程、日期记载那么详细,说明它属于帝王起居注,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①关于《穆天子传》的性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三》说:“《穆天子传》虽编次年月,类小说传记,不可以为信史。”(第1285页)《小说家类三》载:“此书所纪,虽多夸言寡实,然所谓西王母者,不过西方一国君。所谓县圃者,不过飞鸟百兽之所饮食,为大荒之圃泽,无所谓神仙怪异之事。所谓河宗氏者,亦仅国名,无所谓鱼龙变见之说,较《山海经》《淮南子》犹为近实。”其按语又曰:“《穆天子传》旧皆入《起居注类》,徒以编年纪月,叙述西游之事,体近乎起居注耳,实则恍惚无征,又非逸周书之比。以为古书而存之可也,以为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第3625页)四库馆臣对《穆天子传》的看法有三点:第一,此书较《山海经》《淮南子》犹为近实,并没有什么奇幻变怪的记载;第二,此书恍惚无征,类小说传记,不可以为信史;第三,前人都把此书归入“起居注类”,从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也就是说,四库馆臣之所以将它归入小说(杂史)类,是因为其体裁归类困难的缘故。因为此书是叙事体,有头有尾,不像皇帝近臣每天所记的短小琐碎的起居注。可见,他们将此书归于小说(杂史)主要并不是因为它“恍惚无征”。当然考察穆天子的行程是一门难度很高的学问,当时还没有研究人研究穆天子的行程路线。四库馆臣所说的“恍惚无征”大概就是指这个。事实上,《穆天子传》没有神怪成分,因为连西王母都没有一点神仙色彩。因此四库馆臣对此书的看法值得重新思考。穆天子巡行天下,《左传》中也提到此事,说明并非虚言。穆天子西行,历时一年多,史官有必要、有可能把此事详细记录下来。我们不能把它看作是魏国史官给死去的魏襄王写的一部现代意义上的娱乐小说。隋唐以来的史官把此书归为“帝王起居注”,比四库馆臣归为小说(杂史)要合理得多。
从《穆天子传》的记载可以看出,舂山有黄帝留下来的宝物,这些宝物的详细情况都记载在河伯族所绘图上。昆仑山有黄帝之宫,舂山有专门看守宝物的部落。群玉山是容成氏负责看守之山,是先王策府之所在。先王的策府是保存先王典册的库府。郭璞注释:“言往古帝王以为藏书册之府,所谓藏之名山者也。”河宗部落有记录黄帝宝物的图册,不经河伯族的祈求,不经黄帝之神的同意,连周穆王也不能观看。这也是上甲微要向河伯借“中”的原因。
由此可知,在夏代之前的五帝时期,华夏族已经发明了文字,并且有了典册文献。这些文献,大概是史官用朱、碧、黑等颜色的矿石磨粉书写在美玉之上。周穆王“攻其玉石,取玉版三乘”当是为书写而取。春秋时代各国还保存着将文字书写在玉石上以祭告神灵的习惯。例如侯马盟书,就是春秋末年赵氏用墨或朱砂书写在玉版上,在昭告天地神祇帝之后,把玉版埋到地下。这种书写方式带有神圣的性质,与远古文献记载形式有关。我国古代文献中所说的“河图洛书”当也是这类性质的文献。
孙作云先生曾谈到“河图”“洛书”:“那时候的图书当然不是竹简木板的图书,也不会是甲骨上所刻的图书(如殷墟甲骨之所见者),并且在那时候也决不会有字的。但我想这图是可能有的,这图就是研究图腾艺术史的人所说的‘图腾图画’。图画的东西可能是石板,或木片。澳洲阿龙泰(Alunta)人有用木片或磨石制成卵形或椭圆形物,小者长约一英尺,大者五六尺不等,其上概作动物及代表其神话传说的纹样。这种神物叫做Churinga 或Tiurunga。阿龙泰人相信此物是他们图腾祖先的寄托之所,故常将其放置秘密的地方,除长老外,部族成员绝对不知其所在。妇女及未入社的青年,也不许接触。埋藏这种东西的地方,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地,称之为Ertnatulunga。我想原始的河图洛书一定是这一类关于图腾信仰的神秘的玩艺儿。[29]58孙作云先生的判断正与《穆天子传》记载相合。群玉山的策府,大约类似于阿龙泰人的Ertnatulunga,是一个神圣的用来收藏黄帝族图腾和文献的地方。策府的典策,应该是玉石,不会是木片,因为木片不能长期保存。《尚书·顾命》中提到了河图:“越玉五重,陈宝、赤刀、大训、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24]502-503这些都是远古留下来的宝玉,陈宝是一块肝脏形的玉,弘璧是直径较大的玉璧,琬琰是与女和月母族和岷山氏女琬琰有关的宝玉,大训是记载着先王训言的宝玉,天球可能是画着天文图的球形玉,而河图当是河伯部落所制作的绘有黄帝族图腾、神圣之言、黄河流域地图的宝玉。由此可见,在夏代之前,中国已有原始文字系统和文献。
虽然现在二里头文化遗址还没有发掘出一定数量的可以与甲骨文和金文相联系的符号,但不能证明夏代还没有文字系统和文献。《墨子·非乐上》记载:“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30]383武观是夏启之子,《武观之书》记载的武观部落对夏启罪恶的声讨,证明夏朝初年已有文献流传下来。这些材料说明,夏代的确有文献记载,并且“武观之书”还流传到了战国时代。
西晋时期出土于魏襄王坟墓中的编年体史书《竹书纪年》,对中国历史的记载从夏朝初年开始。《晋书·束皙列传》记载:“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厘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厘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31]1432《国语》记载:“阳人有夏、商之嗣典。”[23]375这些材料说明,夏代是有较为成熟的文字系统和较为丰富的文献典籍存在的。
较为规范的文字系统的出现是文明产生的重要标志之一。我们要研究中国文明起源,就不能不先研究先秦文献中所记载的苍颉、沮颂造字作书问题。由于史料不足,当前要解决这一问题非常困难。20世纪以来所发现的甲骨卜辞、铜器铭文、竹简帛书等文字材料虽多,但还没有发现关于苍颉、沮颂造字的记录,可以直接为苍颉、沮颂造字作证的考古材料还不知何时面世。在这种情况下,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另辟蹊径。
本文从文化人类学图腾理论出发,对《山海经·中山经》中的图腾进行分析,发现苍颉、沮颂氏族有在河洛地区居住的历史痕迹。《山海经》的前身《山海图》完成于商朝初年。《山海经》的记载证明苍颉、沮颂氏族在商初还居住在河洛地区,传世文献对二族造字的记载并非出自幻想。
从陶寺文化遗址出土的扁壶上的文字,清华简《保训篇》所记载的舜求“中”和上甲微借“中”的记载看,从《墨子》上所记载的“武观之书”、《穆天子传》所记载的黄帝“策府”、西晋时期所出土于魏襄王坟墓的编年体史书《竹书纪年》看,五帝时代和夏代,中国是有比较成熟的文字体系和较为丰富的文献典籍的。这说明五帝时代历史上发生过苍颉、沮颂二族从各部落搜集、整理、规范刻划符号以记录语言之事,先秦文献中说记载的苍颉、沮颂造字、作书的记载是有其历史依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