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语料库“火”隐喻的情感认知研究——以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为例

钟荛键,宋 琪

(广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4)

一、引 言

作为自然界最普遍的现象之一，“火”与人类文明息息相关，是人类早期理解世界和宇宙重要的基本概念。从古至今，“火”在人类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在中国文明中，“火”作为五行学说元素之一，是物质构成的基础[1]；希腊文明中，提倡火本源说[2]41-42，认为宇宙是一团永恒的活火，火是万物的本源。“火”对人类生活和文明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隐喻作为人类基本的认知手段，利用最常见的事物表征抽象概念。由此，“火”成为隐喻映射的重要源域，“火”的隐喻表达也是人类认知模式和思维特点的再现。综观学界对“火”隐喻的研究，国外学者主要聚焦于火隐喻的表征形式及意义[3]35[4]230，亦有学者着重分析火隐喻与其他隐喻的对比，从汉语视角为隐喻普遍性提供有力支持[5]75。与国外研究不同，国内关于“火”隐喻的研究中，或从文学视角解析艺术作品中“火”隐喻的象征意义[6-7]，或从翻译角度探究“火”隐喻译文的认知归化[8]和系统连贯性[9]，或基于中医之“火”考究中医概念隐喻认知系统[10-11]。国内相关研究虽视角宽泛，但少有研究以认知隐喻理论为基础诠释火隐喻形成的认知动因[12-13]，特别是“火”隐喻中的情感隐喻。对“火”的情感隐喻研究，集中于Lakoff[14]266-268[14]195-221与Kovecses[16]20[17]49-71[18]5在愤怒情感的概念构成中研究“火”隐喻，从而推出“Anger is Fire”(愤怒是火)这一隐喻。国内相关研究多数从英汉语言文化对比视角考察以“火”表征感情的隐喻阐释英汉情感隐喻认知，如“火”是愤怒[19-21]、“火”是喜悦[22]，或直接用单个隐喻解释隐喻的形成动因，如“舌头是火[23]”“愤怒是火焰[24]”，存在片面性。由是可知，目前对“火”的情感隐喻研究不够系统全面，陷于一隅。据此，本文自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语料库，深入探析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火”的情感隐喻，系统概括以“火”表征的情感范畴及其认知动因，以揭示“火”隐喻的情感认知动因。

二、理论基础

1.概念隐喻理论

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由Lakoff 和Johnson提出，认为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一具体事物表征另一抽象事物[25]。具体而言，人们往往参照一个有形具体的概念域(Conceptual Domain)，即源域(Source Domain)中的词汇来描述另一个无形抽象的概念域，即“目标域”(Target Domain)，从而形成不同概念之间相互关联的认知方式。其核心内容是“隐喻是跨概念域(Dross-domain)的系统映射(Mapping)”。这种映射是源域的意象图式结构与目标域内部结构相一致而产生单向投射作用的结果。如例句“The argument collapsed”(论据坍塌了)中，源域“建筑物(Buildings)”与目标域“理论(Theories)”的实体之间一系列固定的本体对应被激活，则可推理出“理论是建筑物”(Theories are Buildings)这一概念隐喻(图1)。

图1 概念隐喻“Theories are Buildings”

基于此，概念隐喻植根于人的大脑，其映射基础是人体的日常经验，隐喻的作用是人类对抽象范畴进行概念化的普遍性思维方式和认知手段[26]114-116。根据源域不同，概念隐喻可分为三类，即结构隐喻、方位隐喻和本体隐喻[25]，其中本体隐喻是将抽象概念看作具体物质所运用的隐喻类型。本文中“火”的情感隐喻是将抽象模糊的感情、心理活动等无形的概念看作是具体有形的实体“火”，故属于本体隐喻。

2.情感隐喻

根据普通心理学，情感是人对客观外界事物的态度体验及相应的行为反应, 包括刺激情景及对其表情、解释、神经过程、主观体验及生理唤醒等内容[27]348，以此反映人的需求是否得到满足。“体验”是情感的基本特征，人们在构建情感概念时，常借助身体征兆、周围环境等描绘情感的概念结构，将抽象情感隐喻化。人类感觉具有相似性，故隐喻由此认知和构建感情概念。人们依据“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认知方式，对周围身边具体有形的物质确立认知，使之成为体验、认知和描述其他无形抽象事物的基础[28]。例如，描述情感常用“生气”、“发火”、“兴高采烈”、“垂头丧气”等隐喻来表达。情感隐喻属基本隐喻, 即源域和目标域都源自直接感知经验, 源域概念是知觉和感觉经验, 而目标域概念是对感知觉的主观回应，如“情感”[29]。以目标域“情感”作为分类标准，情感隐喻可分为核心情感隐喻(即喜怒悲惧等)和非核心情感隐喻[30]。本文以谈论情感的词语“火”作为探索情感概念结构和内容的重要对象，基于自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语料库，厘清以“火”表征焦虑、愤怒、喜悦等核心情感的隐喻表达式，深入挖掘并归结生成此类隐喻表述的情感认知本源，借以加深对作品中对人物情感的理解和性格的塑造，也为探究其它非核心类情感隐喻提供借鉴。

三、四大名著中“火”的感情隐喻的识别与量化统计

1.“火”的情感隐喻的识别

对于情感隐喻的表层架构，本文采用Pragglejaz Group[31]提出的隐喻识别程序(Metaphor Identification Procedure，以下简称MIP)来识别本研究中“火”的情感隐喻。隐喻识别参与者共两位，分别为识别者A和识别者B。MIP进行隐喻识别的具体操作步骤如下：步骤①通读文本语篇，整体上理解文本大意；步骤②确定文本中的词汇单元；步骤③a通过上下文明确每一词汇单元的语境意义, ③b确定该词除本语境中是否存在更基本的词汇意义，③c如存在，判断该词汇的语境意义可否借助与基本意义之间的比较来理解本文意义；步骤④如果是，则该词汇单元为隐喻性用法。图2为MIP隐喻识别程序过程。

图2 MIP隐喻识别程序

例如，在 “火冒三丈”中，按照MIP隐喻识别程序，首先，根据步骤①②，文本意义表达愤怒的情绪，句式中的词汇单元分别为“火”“冒”“三丈”三个部分。接着，根据步骤③考察这三个词汇单元的语境意义，发现：“火”表示愤怒和怒气，“冒”表示往上升，“三丈”指长度。以上均是词汇单元的语境意义，其中“火”表达了超越其本义的额外语境意义。在该语境下，“火”的意义为愤怒、怒气；而该语境外，《说文解字》中提到：“火，燬也。”[32]则“火”的基本意义为物体燃烧时所发出的光、焰和热。因此“火”的语境意义与基本意义存在显著差异。最后，根据步骤④，在对照基本意义的基础上，“火”的语境意义是可理解的：火燃烧时的状态就如同人生气的状态。火势犹如人的怒气，火势越大表示怒气越大，形容愤怒到极点。由此，可将句式中的“火”界定为隐喻性用法。

2.自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语料库

古典长篇小说四大名著《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是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在文学史上享有崇高地位，也是深刻理解中华民族和文化的重要承载。故本文选用BFSU PowerConc 1.0 (通用型语料库检索软件包)作为语料库检索和统计工具。BFSU PowerConc为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教育研究中心发行的语料检索软件，其功能包括关键词索引、统计检验、主题词的计算、N-gram提取等，具有科学性和可靠性。参照图3通过设置相关的参数建立自用四大名著生语料，以“火”为关键词进行精确检索，检索出围绕“火”有关的词条，共得到1 570例“火”的语料，其中《西游记》698例(图3)，《三国演义》476例，《红楼梦》275例，《水浒传》121例。

图3 “火”在《西游记》中的搜索结果

以MIP隐喻识别程序为识别工具，由两位参与识别者A与识别者B对上述围绕“火”语句的1 570例语料进行逐一筛选，发现四大名著中“火”的情感隐喻共计113例。表1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火”的情感隐喻及数量分布统计。由此可知，四大名著中蕴含丰富生动的“火”的情感隐喻，《红楼梦》中数量最多，《水浒传》中最少，这是因为前者着重描写家庭世俗伦理，人物日常生活与“火”的切身体验息息相关，情感与“火”由此产生丰富的联系意义。相反，《水浒传》重在刻画一百零八将梁山好汉精彩绝伦的打斗场面，与“火”之间的关联强度相对较弱。

表1 四大名著中“火”情感隐喻数量分布

四、四大名著中“火”隐喻的情感认知动因

本文采用BFSU PowerConc1.0语料检索软件和MIP隐喻识别程序自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语料库，得出“火”情感隐喻的不同范畴，统计结果见表2。四大名著中“火”隐喻的情感范畴中， “火”表征三个主要情感，即焦虑、愤怒、喜悦，及其他情感(如无情、激情等)。基于其数量占比，本文着重解析以“火”表征焦虑、愤怒、喜悦的三大类情感隐喻。

表2 四大名著中“火”隐喻的情感分类

1.“火”的焦虑隐喻

例1:乘此虚弱之时，火速进军，江东一鼓可得[32]46。

例1出自《三国演义》第八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 董太师大闹凤仪亭”中刘表与蒯良的谈话。蒯良计划乘敌兵弱于防守之时先发制人，则可将江东一举拿下。其中“火速进军”，指的是如火一般的速度大举进军。“火”本身没有速度一说，而当人在触碰到烈火时，由于火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烫引起肤觉上的不适，进而引发人下意识迅速地抽离滚滚火焰。人在焦虑状态下时呼吸变得快速而急促，心脏和脉搏跳动骤然提速，体温上升，有如置身于滚烫的火海之中，如坐针毡，由是产生“焦虑是火”的情感隐喻。在例1情感隐喻的概念域(CD)中，存在源域(SD)，即人触碰到火而产生的肤觉“烫感”，示以图4左侧球状物，跨域映射到右侧球状物目标域(TD)“焦虑”的心理情感。前者由于火引起的不适而想快速地脱离，后者是焦虑、急速、着急的心理状态，二者在具身体验的相似性激活了以“火”表征焦虑这一情感隐喻。例1中“火速进军”的焦虑隐喻的运用充分体现了蒯良一心想取得战役胜利的迫切心情。

图4 “火”的焦虑隐喻认知动因

2.“火”的愤怒隐喻

例2:如今听见周瑞家的捆了他亲家，越发火上浇油，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33]546。

例2出自《红楼梦》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贾母拜寿时的场景，贾赦的下人指着界断墙大骂王夫人的人。其中以“火”隐喻表征人的愤怒。由常识可知，火遇油则可燃烧得更猛烈。在原本烧着的火焰中加入油，则会引起熊熊大火，而对于人来说，靠近大火的高温时，人体的体温也会如烧灼般上升。人在愤怒时身体首先产生烧灼感，如脸发烧、头脑变烫等；体内的压力渐增，如血管暴胀鼓起；此外还有身体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后愤怒到整个感觉系统受到干扰。愤怒情感被表征为一种对愤怒者和周围人的破坏性力量，承载“火”的容器即愤怒者本人，火焰的大小与愤怒程度成正比，则有“愤怒是火”这一情感隐喻。在该情感隐喻中，人由于靠近火而产生的“烧灼感”为源域，投射到目标域“愤怒”中(图5)。前者是由烈火引起的体温上升，而愤怒时人的体感也将上升，情绪激烈时还会满脸通红。二者的相似性得以将“火”表征愤怒。因此“火上浇油”用火势力强弱表征生气的程度，将火燃烧时对周围事物的危害喻指火带给周围事物的危害表征愤怒情感可能产生的后果。例2中“火上浇油”形象体现了说话者内心层层叠加的愤怒程度，侧面突出了贾赦与王夫人之间矛盾的进一步深化。

图5 “火”的愤怒隐喻认知动因

3.“火”的喜悦隐喻

例3: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33]86。

例3出自《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病故的秦可卿托梦凤姐，告知近日贾府将有大喜事。“鲜花着锦”即在鲜花上再加上锦绣，鲜花更鲜艳；同理，“烈火烹油”指的是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再加上一瓢油，火势会烧得更旺，形容气氛更加热烈，更有排场。火所产生的热量是其最直观的表现。特别是在远古时代，火是获取温暖、驱除寒冷的最常用工具，是人们生活的保障。火发出的热量常给人以温暖、愉悦和幸福的积极情感，“火”之热与积极情感联系紧密，故有“喜悦是火”情感隐喻。在该情感隐喻中，源域为人的肤觉“暖”，目标域为人的情感“喜悦”(图6)。在炽热的大火煮油脂时，人在一旁感受到暖意，此时的温度宜人舒适；当人内心充满喜悦之情时，愉悦的心情与肤觉“暖意”相似，产生映射，因而“火”可用于表征“喜悦”。例3中，“烈火”与“鲜花”作为美好的事物，令人心生愉悦，突显了即将到来的喜事对整个贾府的重大意义。

基于以上分析，可总结出“火”隐喻的三大情感范畴的认知动因(图7)。在四大名著“火”的情感隐喻中人体肤觉对“火”的感知：烫、烧、暖，一一表征人的情感焦虑、愤怒、喜悦。此外，四大名著中也出现“火”的其他情感隐喻，如激情、悲伤、无情等。《红楼梦》第六十九回描写贾琏与秋桐之间的爱情时写道：“今日天缘凑巧，竟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似漆，燕尔新婚，连日那里拆的开。”在“烈火干柴”隐喻中，源域为“火”，给予人“炙热”肤觉感知，目标域为人的内心情感“激情”。烈火给人以“热感”，激活人在心理上激情四射、高涨的情绪，则以“火”隐喻表征激情，表达贾琏对秋桐强烈而旺盛的感情。

图6 “火”的喜悦隐喻认知动因

图7 “火”的情感隐喻的认知动因

综上所述，“火”的情感隐喻构建于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真实而直接的相似性，基于“火”所附带的积极或消极评价意义。对火的“烫感”“烧灼感”“疼痛感”是人体受到刺激而产生的焦虑、愤怒、悲伤等负面情绪的情感，对火的“暖意”“炙热感”得到安慰而产生的喜悦、激情等正面情绪(图7)。由此可知，基于人体肤觉的感知，“火”隐喻可表征人各种不同的情感。

五、结 语

在人类认知中,火不仅具有生命之源的物质价值,而且还有文化之源的精神价值，因此“火”对于人类十分重要。“火”的概念进入人们的观念世界，人们借助这一具体认知工具，逐步认识身边抽象的事物和概念，衍生出一系列与“火”有关的隐喻。本文采用MIP隐喻识别程序研究自建中国古典四大名著语料库中“火”隐喻的情感范畴，发现“火”的情感隐喻可表征多样化情感，其认知动因与人类肤觉体验密切相关。本研究不仅有助于理解四大名著中人物情感产生的原因及意义，揭示“火”与人类情感表达的关系，故对弘扬和保护中国传统文学具有重要意义。本研究也存在一定不足之处：仅选取“火”表征焦虑、愤怒、喜悦三大类型的情感隐喻作为语料进行重点分析探讨，因此未来还需在更丰富的情感范畴和更大的语料范围内进行深入研究和验证，以促进“火”隐喻的情感认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