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玉荣,崔海英,邵丽君
(1. 东北大学秦皇岛分校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2. 河北科技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004)
知识的确立除了个体认知路径,同样依赖社会路径来实现团体成员间信息或偏见的传播与分配[1],进而实现社区成员间知识和文化信念的协商与建构。那么,社会性经验知识的分享是如何启动、如何完成的?Heritage提出了以“知识引擎”(the epistemic engine)为核心的知识论[2]32-33,论证了知识驱动在社会行为和话语序列组织方面的作用[3]4-7。
日常生活中,个体经验故事交流是社区成员建构和分享信息与意义的最常见方式。互动叙事中参与者会自然建立起共同关注、交互理解和共享意向性[4]93-95,[5]11-12,而参与者经验故事的分享一般会采用听者设计,以评估对方的信息状态为基础[6]696。为此,拟从知识引擎观出发,以日常交际中的互动叙事为例(文中所有互动叙事案例来自笔者自建的会话叙事小型语料库,参与者为高校教师和研究生群体。为保护参与录音人的个人信息,所有人物真实姓名以随机选取的英文字母代替。)解析社会性经验知识分享的启动和推进过程。文内所出现的特殊符号均为转写符号。
互动交际中,信息或者说知识的传递构成互动交际中社会行为序列推进的潜在动力,参与者秉持的默认法则是:不要向对方讲述业已知道的事情[7]100。双方知识领域的不同会直接关联到话语信息的意义阐释,比如:说话人所做的听话人知识领域的陈述(B-event)是征询信息而非给予信息[8]100。近些年,在前人研究基础上,Heritage明确提出知识引擎观,系统概括了知识驱动在社会互动中的作用[3]4-7。
Heritage区分了知识状态和知识立场。知识状态指“交际双方共同认可的彼此之间”就某一特定领域 “在知识获取途径、能力和权力方面的相对差异”[9]376,比如:交际参与者者A和B各自拥有丰富的信息领域,但就二人信息域的交叉地带,双方的信息占有量通常会有不同程度的差异,这样双方在知识梯度(Epistemic Gradient)上就处于不同的位置:掌握知识较多的(K+) 交际者和掌握知识较少的交际者(K-)。而与知识状态的确定性、可比较性不同,知识立场是指说话人如何在话论转换中向对方展现自己的知识状态,具有一定建构性。说话人的实际知识状态与其展现的知识立场不一定是一致的,说话人可能会利用知识立场手段使自己显得比实际情形更加了解或更加不了解某个方面的情况[9]378。
在上述讨论基础上,Heritage 指出信息占有的不均衡是社会互动的启动资源,是互动交际中话语序列性推进的驱动力[3]4。一方面,说话人可将自己置于相对信息占有量较少位置(K-),邀请或引导有迹象表明可能更多了解情况的对象提供所关注的信息;另一方面,拥有某方面信息的说话人可将自己置于已知者位置(K+)向预期拥有较少信息的听话人表达分享信息的愿望[2]33。
此外,Heritage指出知识状态差异对社会行为的建构与阐释也具有关键作用,在判定某特定话语是在请求还是传达信息时,交际参与者之间的知识状态相对差异比词汇句法规则、语调更能起决定作用[3]3。总之,社会互动中存在一个“知识引擎”,交际参与者就某一领域知识分布的不均衡会催发拥有信息量较为丰富的交际者向另一方的传递意愿,或拥有信息量较少一方的征求意愿,以期弥补双方之间的信息差,达到新的信息平衡状态。互动序列的开始一般以信息差的存在为契机,序列的结束以信息量较少一方对新信息的接收为标记。
结合上述知识引擎观,本节探讨互动叙事中双方对彼此知识状态的分配、协商以及在此过程中故事讲述序列的推进。
可述性指的是故事可被判定为有意义、值得讲述、值得关注的特性[10]1,一般来说,新奇有趣、超出人们心理期待的事件要比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件更容易吸引交际对象的关注。而对交际对象心理期待的分析正是以对其知识状态的预设为基础的。故事讲述的前言序列中讲述者会评估对方的知识状态,并彰显自己的“知识优势”,借以吸引受述者的注意。例句中出现的特殊符号均为转写符号。
例1(语境:在咖啡馆闲聊中,A向研究生同学B说起自己早年对英语学习的痴迷。)
11A:我这个%enjoy%是怎么练出来的-
12B:啊,
13A:以前我跟你说过我原来是自学(英语)的吗?
14B:没,没。
15A:%I never told you that%?
16B:%No, no%.
17A:我从来没告诉你↑我原来是自学的?
18B:你自学的↑英语?
19A:我是::我是怎么回事呢,(…)
这一案例中,A谈到自己早年非常热爱英语。11A中A提到“我这个enjoy是怎么练出来的-”,表述讲述这段经历的愿望。而由于该段经历的私密性,A也藉此确立了自己的相对知识优势,B很快做出了回应(12B),但得到授权的A没有马上开始讲述,而是继续探查B的已知信息,评估自我经历故事讲述的深度和起点。之后,在13A至18B双方多个话轮的交涉中,讲述者一方面确定了故事讲述的起点, 另一方面也进一步明确了自己在接下来故事讲述中的绝对知识优势。14B和16B中B急切的否定意见以及18B中B的反问“你自学的↑英语?”表明接下来A“自学”经历远超B的期待,具有非常高的可述性。
与上例拥有某领域知识优势的一方启动的前言序列不同,在某领域特定知识处于弱势的一方启动故事讲述活动的关键不再是确认故事的新奇性和交际对象的知识状态,而是在认同对方的知识优势后,确定对方的分享愿望和自己是否拥有该方面知识的共享权利。也就是说,可述性是给定的,关键是故事承载的社会性知识的可分享性。参见下例:
例2(语境:Y与X为研究生同学,彼此十分熟悉,校园散步时聊到以前同事的恋爱问题。)
3Y:唉,我能问那啥吧?你跟你老公是怎么::是同学,是吧?
4X:没有,就那时候,我就不想再读外院的研究生了嘛!(…)
这一案例中,非知情受述者Y(K-)请求对方X(K+)讲述自己的恋爱故事。这样的私密经历故事具有很高的可述性,X具有绝对的知识优势,而这样的经历分享请求具有很高的风险性。在这类情形中,处于K-位置的交际启动者对故事讲述适宜性和交际双方熟悉程度的判断是其是否能获得知识分享资格的关键。当前语境下,双方是较为亲密的同学兼朋友关系,拥有绝对知识优势的X接受了Y的分享请求。
综合上面的案例,不论是K+位置还是K-位置的交际启动,故事讲述的实质都是由某特定社会性知识(个人经历、见闻)的拥有者向未知者的传递。
讲述序列的推进以共享经验为背景,以新的经验知识的分享为驱动力。为了这一共同目的,故事讲述进程中,双方都会随时监控自己和对方的话语产出,确保双方经验性知识的累积、共享和强化。
首先,讲述者会评估受述者的知识状态来推进故事的讲述。
例3(语境:A在与同学B闲聊中说起自己当年求职的经历。)
→5A:做好毕业东西之后,就印了一页的那个简历,当时就喜欢K大学,为什么?
6B:啊。
7A:因为看电视人(家)机器人嘛!北大清华肯定不考虑,觉着能突破一下去,留在这样的学校也挺好,因为工科的,包括化工大学什么的,都可以。
8B:嗯。
→9A:然后,其实,当时也没有直接(去D大),就说在XY路这边投一下吧?也不知道叫XY路,当时。一下车,其实先看到D大,你知道它俩对着吗?
10B:对。
→11A:一下车看到D大-
12B:啊。
→13A:然后在K大先投了一下,但那个老师没在那儿,给了一个%janitor%,他帮我转的。
14B:嗯。
→15A:让他转的。然后在BH,也是回复,说很抱歉,今年人满了怎么怎么的。
16B:嗯。
→17A:然后来D大这头儿,投上了,给了我一个机会。(…)
这一案例中,A和同学B均为某高校委培博士研究生,了解彼此的基本信息:A是D大老师,B是外地某高校教师。A关于其硕士毕业后求职的经历故事讲述是以这些共享知识为参照的,也就是说,A对于自己的自传性经历拥有绝对知识优势,但他面临的交际对象B对这段叙事会有一些基本的预期:故事的结局是给定的。因此5A中A预先评估到B会对自己前往K大而非D大求职产生疑问,自己直接提出质疑,并在7A中给予解释。接下来,为了便于B对于11A~17A中讲述内容的理解,9A中A预先核实了B的相关知识背景——D大、K大以及BH都在XY路。显然,故事的讲述本身是原有知识经验的巩固和新经验的累积过程。
其次,居于讲述者经验领域知识弱势的受述者(K-)会积极跟进讲述者(K+)通过故事传递的信息,在未能梳理清楚对方故事的逻辑时随时提出质疑。而讲述者会监控对方的话语理解,在发现对方的理解不符合预期时,或者对自己之前表述不清晰的地方重新叙述,或者给予提醒和正确方向的引导,直至双方弥补之间的信息差,在这一领域建立知识平衡。参见下例:
例4(语境:M和研究生同学N在宿舍闲聊。)
1M:喂!我跟你说,我买的面包啊,保质期是今天啊,我本来以为终于可以吃到新鲜面包了。我买完之后注意了一下保质期,跟我上一包面包同样,上一包面包就是今天过期,然后这个,最近前一天才买的,也是今天过期,太疯了!
2N:它面包保质期本来时间就短啊!
→3M:没有,第一次买的时候是10月20号产的,这次买的还是10月20号产的,明白了吧?(hhhh)
4N:明白了,啊!还是上一批啊!
5M:是啊!!
这段叙事中,1M中M(K+)处于相对知识优势位置,叙述了自己接连买了两包过期面包的事情,处于相对知识弱势位置的N(K-)虽然不了解M的经历,但对面包保质期短、容易过期一事有自己的生活经验,未能理解M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对M提出质疑(2N)。而针对A的疑问,3M中M调整了自己的叙述,强调了两包面包是同一批生产的,这样4N中N终于理解了M所述问题的核心,双方在这一事实上的信息差得以彻底弥补。值得注意的是,3M对1M的修正即文献中讨论较多的第三位置修正现象[11],即:在发出话语、得到回馈后的第三位置重新修改之前的不清晰或不正确陈述。整体看,这一段节选部分经验知识的分享框架是:K+话论(传递经验1)^K-话论(质疑经验1^K+话论(澄清经验1)^K-话论(确认接收经验1)^经验知识的平衡分布。
下面两例中的情形略有不同。
例5 (语境:在咖啡馆闲聊中,A向研究生同学B说起自己早年的英语学习经历。)
97A:(...)对,我想往上海考,那还好一点,完了当时我们老师说,说你学得真挺好。八级谁也过不了,这么多年那个院儿的人都过不了,我就能过。主要就指你出菜呢!老师说就考一个自己的学校吧,这样=
98B:=就能确保你能上=
→99A:=确保给他创一个名气什么的,
→100B:对对。
这一案例中,97A中居于绝对知识优势的讲述者A的叙述并无任何不清晰之处,但99B中,B虽然居于讲述者故事领域明显知识弱势,但在吸收A已分享部分的经验后,认为已从绝对知识弱势转为相对弱势的B,尝试介入A的故事讲述,直接代替讲述者发声,但98B对于97A的楔入并非完全匹配A的经验性知识,于是讲述者A在第三位置修正了第二位置B对自己话语的预期表述。整体看,这一段节选部分经验知识的分享框架是: K+话论(传递经验事件1)^K-话论(预测经验事件2^K+话论(修正经验事件2+讲述经验事件2)^K-话论(确认接收经验事件2)^经验知识的平衡分布。
故事讲述的实质是居于K-位置受述者改变就讲述者某特定经验片段的知识状态,实现对讲述者该片段经验性知识的吸收和内化,达到双方的知识平衡。讲述中受述者对讲述者故事的内化在以下几种情况中尤为明显:信息接受类话语标记、比较类评价、代入式讲述、第三位置评价以及讲述者词汇、句法的复现。
例6 (语境:Q 与R为研究生同学,宿舍闲聊。)
1Q:我们大一,大二那会儿,最疯狂的时候五点四十五起-,
2R:哇
3Q:而且持续了好长时间。
4R:你们太长了,我们大一那会儿根本就没看过日出
5Q:而且,我们还点名啊。我们是六点一刻点名,
6R:上早自习啊?
7Q:嗯,六点一刻还是六点四十五来着?
8R:是上了一学期还是上了-?
9Q:上到大::二。
10R:哦。
这一案例中,同宿舍的研究生同学回忆、讨论上大学时上早操的情景,2R中的“哇”和10R中的“哦”是信息接受类话语标记,直观表明R听到Q所述事件的内心感受(惊讶)和对新信息的接收。10R中的“哦”是对8R~9Q提问相邻对的最小扩展系列,是典型的第三位置话语评价系列。而4R中R将对方故事与自我类似经历比较,表明R已将对方经验故事纳入自我知识体系,形成新旧知识的链接。
例7(语境:Y与X为研究生同学,校园散步时闲聊。)
6X:但读J大的研究生,也得去溜达一下吧,从外院到J大坐个公交车-
→7Y:然后呢↑?公交车上怎么了? (hhh)
→8X:没有,坐公交车到了,就在校园溜达,然后,(…)所以就挺亲密的,不是,就挺亲密的?哎呀,用错词了!
9Y:就(是)感觉挺熟悉的,你俩就是一见钟情。
这一案例中,7Y中Y(K-)重复6X中X(K+)的关键词语“公交车上”,并作出预测性提问:“然后呢↑?公交车上怎么了?”显示其对6X表述话语的吸收和内化。同理,9Y中居于知识弱势的Y尝试修正居于明显知识优势的X的叙述,是基于对X所分享经验知识的内化结果。
例8(语境:A与研究生同学B在宿舍闲聊。)
21B:你想我婆婆原来三四点钟就起来了,是吧?她到我们那边她四五点起来,就觉得=
22A:就觉得已经=
23B:=已经很晚了!(…)
这一案例中,B(K+)讲述了曾经卖过多年早点的婆婆有早起的习惯,在她生孩子后对她照顾很周到,经常很早就起床安排她吃早饭的故事,22A中A(K-)尝试代入到叙述者角色,补全B的讲述话语,明显是基于对前述B所分享故事的内化。
在故事主体讲述结束后的反馈环节,受述者已通过听取对方故事基本达成了对讲述者某特定经历知识域的信息分享,因此其对故事的反馈性提问、评价更为充分,也更为精准地反映了互动叙事活动以社会性知识的分享为目的的特质。
例9(语境:Y与研究生同学X散步时闲聊。)
→37Y:(hhh)他是你第一个?
38X:第一个。
→39Y:第一个,所以你才这么紧张。
这一案例中,在故事讲述中居于知识弱势的Y在反馈环节的提问(37Y)暗示Y似乎已改变之前的知识立场,已将自己置于与对方知识分布均衡的位置,在得到对方的确认后(38X),受述者在第三位置选择K+知识立场,做出“权威性”、确定性评价(39Y“第一个,所以你才这么紧张”),结束了之前的问答序列。
例10(语境:在宿舍闲聊中,H向研究生同学Y讲述刚发生的儿子被保安拦住不让进教学楼的事。)
20Y:你看,你就是很敏锐。这就是对孩子是个很好的影响,对吧?要是孩子吓哭了,没准你也—也有这种年轻的父母,然后,孩子被吓哭了,结果, 他妈妈本来知道这个,人家是逗他,但她倒恼了,那就很麻烦了,是吧?
21H:他有那一瞬间,我就看出来了。我看到了他有点那个(.)憋曲那种-
22Y:啊-
23H:怯了、虚了那种,那,我就说,你叫叔叔,你大声,再大声,他就都叫了。
24Y:那,这就是个经验,再有人逗孩子,他就知道咋回事了。
25H:所以,我说,孩子真的是大人给塑造的
26Y:嗯。
与上例相似,虽然实际上对于H的故事,Y仍然属于相对K-位置,但在已然内化吸收H的故事后,Y似乎将自己的知识状态设为与对方均衡对等的位置,在20Y和24Y作出确定性很强的评价,并将Y的故事与旧经验做比较,建立新旧知识的联系。
宏观来看,互动交际中参与者对彼此知识状态、知识立场的分析具有社会认知活动意义。这一活动不具有传统意义上对人类基于具身体验的特定思维结构的认知意义,但互动过程中无所不在的知识状态分析、知识立场分析恰恰是交际对象之间对自我、对他者内在信息状态的精细认知,是双方衡量彼此之间的信息差,设法弥补信息差,建立对双方共同感兴趣事件共识的过程。换句话说,以某领域社会性知识的平衡为基础的社会互动具有重要的社会认知活动意义。
互动交际条件下,以知识分享为目的的故事讲述实质上交际双方合作分析同一段经验故事的分布认知活动[12],交际双方作为认知主体通过交互合作、共同分享信息,合力完成经验意义的提炼、知识和信念的强化。互动交际中的基本原则是受述者设计[3]24,讲述者作为经验故事的作者和责任人并不能完全确定故事的经验意义,互动语境下的故事是专门针对交际对象知识状态设计的,并在互动中经由受述者经验知识的介入而丰富完善的。双方在互动序列推进中对彼此知识立场的默认是一种主体间性的操作[9]379。受述者对讲述者所分配的知识状态的接受以及协商、调和是交际顺畅进行的基础。
交际双方以及更大范围内以知识驱动为核心的社会互动自然促成其所在社区知识信念共同体的建立。通过社会互动,原有的模糊的文化、道义信念、看法会因为交际对象的共同拥有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确定。知识分享动因是每个人在社会化过程中自动获取的社会交往规约的一部分,通过与同一社群人员互动验证并固化自己的信念也是文化自主传承系统的一部分。只要交际者启动会话交际,这一机制就会自动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