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若水心学在徽州的传播和影响——兼及洪垣对“随处体认天理”思想的改造

2020-01-17 19:15
关键词:福山天理本心

刘 艳

(安徽医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合肥230032)

徽州本为理学重镇,但是明中后期,一批外来学者赴徽州立会讲学,将心学带入徽州,影响了徽州学者和士人的思想,以及徽州学术的走向。据《紫阳书院志》记载,最早在徽州开展讲会以传播心学的则属湛若水。①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广东增城人,明代著名心学思想家。他在继承陈献章学说的基础上,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提出“格物为体认天理”与“为学先须认仁,仁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理念,创立了“甘泉学派”,自成理学的一大门派,与当时的“阳明学派”并称为“湛王之学”。湛若水的到来,打破了朱子理学统治徽州的局面,也使徽州的学术气氛逐渐活跃起来。然而对于湛若水来徽州讲学,目前学界论述较少,周晓光先生在《明代中后期心学在徽州的传播和影响》一文中指出,嘉靖年间,湛若水曾亲至徽州,先后在紫阳、天泉、斗山等书院讲学,为其弟子祁门谢氏所建神交馆作铭作记[1]78-83。他还列出了记载湛若水在祁门讲学活动的五件珍贵文书,并对师从湛若水的徽州学者洪垣、方瓘、谢显、谢芊四人作了简单介绍。但是,该文论述只是史实的表述,对于湛若水在徽州讲学的内容,以及徽州学者对其思想的继承和发展等内容并未涉及,同时也缺乏从思想上来把握湛若水心学在徽州的发展,对于很多问题没有论及。比如,湛若水如何在徽州传播其心学思想?他在徽州讲会中传播了哪些思想?徽州学者对其思想的继承如何?故而,本文试图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探索湛若水如何在徽州传播其思想,以及对徽州学者的影响,这对于丰富徽州文化、研究徽州心学以及湛若水思想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湛若水与徽州学者的交游

据康熙《婺源县志》记载:“新安旧有紫阳,与今福山、斗山为三大书院,而甘泉先生有像在焉。嘉靖丙申先生以礼乡北上,过新安,一时俨然临之如泰山北斗。会于是,与多士竟究于是。”[2]由此可知,湛若水嘉靖丙申年(1536)来徽州,受到了徽州学者的热烈欢迎,一时之间,他在徽州学者心里犹如泰山北斗,甚至其肖像被安放在紫阳、福山、斗山等书院。可见,徽州学人极其渴望一种新思潮来替代死气沉沉的程朱理学,而湛若水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开始了他在徽州的心学传播之路。

湛若水来徽州邀约并带领六邑学者举办讲会、切磋道义,以其“斯学斯会,振起徽人士,并营置会讲之所”[3]卷一《伏读》,与当世缙绅明公来徽州举办讲会,进行讲学,与徽州当地士人大夫共同维护修葺书院,置办供养书院的赡田,使“赡田之立叠叠”[3]卷一《伏读》。而其讲学、举办讲会的宗旨和意义,徽州学者谢文烨总结为“绳愆纠谬,涵育熏陶,而胥与寡过,以善其身。成己成物,一体浑然,而胥与立诚,以辅其仁。会文说理,精义致用,而胥相修齐,以达乎治平。砥砺名节,不为意气所激;褆身孝友,不以名誉相矜,由执德而化德,融良能于圣。”[3]卷一《伏读》即纠正自己的过失,培养德性,从而少犯错误,以涵养其身心;成己成物,树立至诚的精神,以培养仁德;会文说理,以其精义致用于世,从而修身、齐家,以达乎治国、平天下。磨练节操,不被主观情绪所左右;修己身、孝父母、友兄弟,不以沽名钓誉而自豪,最终从“执德”转化为“化德”的境界,由自发转为自觉,将人之天赋能力融于成圣的过程中。湛若水就是以这种为学宗旨为基础展开其徽州的讲学之路。在湛若水的影响下,徽州人“剖析几微,申究真性,饬会籍,订轮年,日渐月濡,在在成风焉”[3]卷一《伏读》。可见,湛若水不仅感染了徽州人,使其开始探究心学真谛,而且促进了徽州心学讲会的制度化,使其在当地形成风气,这种“光辉绳绳相属”[3]卷一《伏读》,其人其思想对徽州人的帮助“诚如乾元之生物,发育无疆;父母之迪子,顾复肫切”[3]卷一《伏读》。

湛若水嘉靖丙申年(1536)进入徽州,先后在歙县的斗山书院、休宁的天泉书院以及婺源的福山书院进行讲学,举办讲会。而这三大书院的“营创”以及祁门县全交馆的“小构而俱”[3]卷一《伏读“》皆甘泉大宰公所命云”[3]卷一《题全交馆》。不仅如此,湛若水经常“捐赀赡给”[3]卷一《伏读》与斗山、天泉、福山三大书院和全交馆。他在这三大书院中,分别向徽州学者阐述了《孟子》之《梁惠王》章、《尽心》章以及《论语》之《学而》篇的主旨。

除了1536年湛若水来徽州,据《新安理学先觉会言》①《新安理学先觉会言》由明代韩梦鹏所辑,目前仅有民国时期安徽通志馆传抄本,现藏于安徽省博物馆。共两卷,卷一为新安同志会约之序,为会约作序者大都是倡导心学的大家,如:王阳明、湛若水、王畿等。卷二为诸先生之所讲论,如:湛若水、罗汝芳、洪垣等。(以下简称《会言》)中洪垣②洪垣(1507—1593),徽州婺源人,字峻之,号觉山,嘉靖十一年进士,师事湛若水。记载,嘉靖丁酉年(1537)“先生湛若水北上过新安”[3]卷一《斗山精舍记》,再次来徽州“会六邑同志于斗山”[3]卷一《斗山精舍记》,而嘉靖戊戌年(1538)在谢显③谢显,字惟仁,号一墩,徽州祁门人,从学于湛若水。、谢芊④谢芊,字时春,祁门人,曾师事湛若水。的诚邀下,湛若水为全交馆题写铭词,强调讲会中朋友之交应以“辅仁”即培养仁德为主,交流应以道义为重,彼此交相浸润,才能使双方互有滋益。嘉靖己亥年(1539)十月二十三日湛若水又为徽州讲会写会约首文,文中叙述了讲会的重要性。他认为“学莫大于会”,勉励徽州学者举行讲会,会友以文,相观而善,在与参会者的相互观摩、相互学习中,取长补短,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从而以达圣域。

离开徽州后,湛若水依然与徽州学子保持着密切联系,常常以书信的形式鼓励徽州学子举办六邑大会。嘉靖庚子年(1540)、嘉靖辛丑年(1541)湛若水两次写信给谢显,表达了他希望徽州举办六邑大会的强烈愿望。1540年湛若水在书信中言:“竑转送到,惟仁书一通,书稿二通,足见所见之的。然以此意,自养可也。六邑之会,昔以托吾子其力之。成己成物之事也,不可缓也。会后幸见报。”[3]卷一《附:甘泉湛翁勉立六邑会书》1541年湛若水再次勉励谢显:“六邑约会,吾以专托吾惟仁。今久不闻举行,而来书亦不少及,何耶? 余不及。”[3]卷一《附:甘泉湛翁勉立六邑会书》可见,六邑大会虽由谢显建立,但是最早有此想法的却是湛若水。湛若水托谢显举办六邑大会,希望谢显不仅能够“自养”,而且还能够“成己成物”,以自身的德性影响他人,帮助他人成就德性。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湛若水促进了六邑大会的成立。当六邑大会举办后,谢显不忘写信给湛若水以报喜,湛若水回信以表欣慰:“复谢惟仁暨方时素(方瓘)贤契足下,惟仁昨简云,六邑同志以时会聚,相观而善,不言可知。”[3]卷一《附:甘泉湛翁勉立六邑会书》再次书信言:“接惟仁书,知欲来未能。又知六邑同志,以期作会于福山、斗山二书院,甚慰老怀。”[3]卷一《附:甘泉湛翁勉立六邑会书》在湛若水的鼓励和督促下徽州地区成立了影响力较大的六邑大会。

嘉靖壬子年(1552)腊月祁门谢氏三子谢慎德、谢堂、谢知远,不远千里来广州天关书院拜访湛若水。在与祁门谢氏三子交谈的过程中,湛若水了解到祁门人学问和道德大有增益,对此他甚是喜悦,于是将谢显创办的“全交馆”改名为“神交精舍”。 湛若水认为“ 祁门之风勃焉而兴”[3]卷一《神交精舍记》,已从原来的“执德”境界进入了“化德”境界。相对于“全交”一词,“神交”更符合于祁门人的为德境界。因为在湛若水看来,“相观而善,相禅以神也,交之至也”[3]卷一《神交精舍记》,“神”即“气之精也,心之灵也”[3]卷一《神交精舍记》,这是说师生学友之间在交流思想时因同遵君子之道,无需多言就能自然而然达到心与心相契的境界。“神”用以表达师友之间的志同道合、心意相投,湛若水认为这才是师友之交的最佳境界,也是祁门学者的“化德”之境。

由上可知,1536 年到1553 年间,湛若水与徽州弟子联系密切,交往频繁,特别是与谢显、谢芊、洪垣、方瓘①方瓘,字时素,号明谷,徽州婺源人,从学于湛若水。的师生情谊深厚。他不仅在徽州地区以讲学的方式传播思想,参加徽州讲会,而且促进徽州六邑大会的形成,作为讲会的主教,占据了徽州讲坛。

二、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之学

作为徽州讲坛的主讲者,湛若水到底在徽州传播了哪些思想?我们可以从《会言》卷二中湛若水所作的《福山临讲学习章旨》《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天泉临讲尽心章旨》这三篇讲义中窥见一斑。

《福山临讲学习章旨》中,湛若水对《论语·学而》篇的首章作了细致的阐述,其阐述的过程中无不贯穿“随处体认天理”的思想。为了使徽州人更好地接受其思想,湛若水在讲学的过程中常常结合徽州的朱学背景,以朱熹之说来阐发其学。如他对“学”与“习”的解释就沿袭了朱熹,认为“学”即“觉”,“从见为觉,从子为学”[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都属“知”,是《中庸》中所谓的学问思辨之事。“习”(習)字由“羽”和“白”组成,犹如小鸟不停地练习飞翔一样,所以“习”属“行”,是“笃行”之事。而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言:“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着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4]69可见,湛若水对学、习的解释与朱熹别无二致,只不过他将学与习以“知”“行”论之。通过对“学”与“习”的分析,湛若水认为“不具知行,不足以言圣学”[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又认为所学所习之事皆指“天理”而言,即知天理,行天理。而天理“ 混然在宇宙内,又浑然在性分内”[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即客观即主观,是主客观的统一体,这一观点体现了湛若水“理无内外”的思想,显然与朱熹将“天理”视为超越于主、客观之上的绝对精神截然不同。而且在湛若水看来“天理”存在于人之本心中,人人具有,无圣愚之分;时时充塞流行,无古今之别。所以,一方面,人皆可为尧舜,只须“体认”天理而已;另一方面,从时空上而言,天理无处不在,所以可以“随处”体认。

虽然天理是人先天所具有的,但是因后天“气拘欲蔽”[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天理便不见了,如同“宝为尘泥所没,日月为云雾所蔽”[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气拘欲蔽”对“天理”的遮掩,实则是后天之“习心”对“天理”蔽障。那么如何消云雾、去尘泥,使“日月宝光自见”[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只须“煎销习心”[5]893即可,而“煎销习心”实则是一个以复明本心为目的的知行合一的过程。“圣人之教,必使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以开其知,察见夫天理之真;又必使笃行以恒其所知。”[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来启发、唤醒人们对心中之理的认识,又以“笃行”来使心中之理保持长久明了。“开其知”是“知”天理,“恒其所知”是“行”天理,若以“学”“问”“思”“辨”“行”贯穿日常生活中,那么久而久之,“云雾消而日月明”,“尘泥去而珠宝光”[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天理自现于心。当本心明朗,天理自现,就会出现“人人快睹”“人人乐观”[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之景象,此时人如何不“悦”!此“悦”是悦己心,而非如“刍豢之悦我口”那样悦己身,即“悦”的对象是内在之“心”而非外在之“身”。因为“心之本体即天理”,天理先天存在于人心中,所以“于身外之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无入而不自得,则自说(悦)矣。”[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任何情况下人都可以自得于天理,使己心达至“悦”的状态,这里暗含“随处”体认天理之意。

当人自得自悦于己心之天理,明了天地万物之理时,由于“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远方的友朋就会“骎骎而来”[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如果是学士,则会有考德问业之人前来,如果是人君,则会有万民归来。此时须推己心之悦于万众,熏陶教育前来拜访的友朋和万民,使他们皆可以明其先天固有的天理。若来访者都明了了心中之天理,达到己悦之境,这才是所谓的“乐”。湛若水云:“此乐不是乐人从己,乃自有性分之乐也”[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至此“人己两忘,天理流行”[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然而,真正的君子还须有“人不知而不愠”的宽广胸怀。湛若水解释道:“人知之亦嚣嚣,而性分不为之加;人不知亦嚣嚣,而性分不为之损。故天下之不同志者,相与非之而不顾,顾吾天理之常存而不怨不尤耳,其有于愠乎!”[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无论是否有人能够明了本心之天理,人之本性不为之加或减。所以教化志不同道不合之人,受到其责怪、反对时,君子不怨天尤人,只是注重己心天理的存而不失,“学至于是,则成己、成物而成德矣。”[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由“悦”到“乐”到“不愠”,对应的则是由“成己”到“成物”到“成德”,这与《大学》之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中庸》之戒惧、慎独、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同条共贯”[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而关键在于以“随处体认天理”的为学工夫贯穿于成己、成物、成德的过程中。因为“ 随 处 体 认 天 理”是“ 圣 学 人 己 之贯”[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

“随处”是自心、意、身,以至于家、国、天下,所以湛若水希冀徽州学者行君子之道,以“随处体认天理”为方法,“藏修于家以成己”[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再“他时见用于朝廷而成物”[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最后“为达天德以辅王道之功用”[3]卷二《福山临讲学习章旨》,提倡学以致用,知行统一,实现儒家修齐治平的理想。总之,湛若水认为《论语》首章讲述了“圣人之事”,以认识天理,达到悦、乐之境,以至于成己成物以成德,而这些所谓的圣学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一事而已。

在《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中,湛若水对儒家义利观作了深刻分析。他认为《孟子》首篇对利害根源的阐发最为恳切,弃利从义、以义为利,是圣学之大关键,也是人为学为道的真实工夫。徽州人受朱子天理人欲思想束缚严重,致使徽州社会贫穷落后。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湛若水不否认“利”的存在,即人欲的合理性。他提出了“自然之利”[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的概念,那么何为“自然之利”?湛若水将“仁”和“义”与“利”联系在一起,他言:“仁是本心之德之爱,爱莫先于爱亲,亲乃生我者,为一体同气之分,故爱之最先,未有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义是本心之宜之敬,敬莫先敬君,君乃治我者,为父母之宗子,故敬之最先,为未有不敬其君而敬他人者。是则许多安富尊荣、大功大利,皆王仁义之一念教之也。”[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这与朱熹“言仁者必爱其亲,义者必急其君”[4]274语意相同,只不过湛若水认为“仁”与“义”并非是客观的道德规范,而是皆发自于本心,起于人之一念。行仁义的结果必然是爱亲敬君,以至于社会和谐安乐,此则大功大利,即“自然之利”。所以,在湛若水的思想中,自然之利与仁义息息相关,以仁义为内容,指在行仁义的过程中自然而然、无需苛求而获得的利益,此利益非彼利益,而是与个人私利相对的大功利。

义 利 都 萌 于 人 的“ 一 念 之微”[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当“一念得其正时,则为仁义之心”,“ 一念不得其正时,则为功利之心”[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湛若水认为功利之心与仁义之心的区别,取决于人如何对待“物”与“我”的关系。此处之“我”指的是人之本心,而“物”指的是与己之本心相对的一切人、一切物。如果将物与我视为对立,即认为本心与万物有内外之区别,那么人将会在我之外的有形之物上起念头,功利之心产生;如果将物与我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即物我无内外,视物为己,那么人将会在心之本体上起念头,仁义之心产生。因为“物我同体,则痛痒相关”[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本心与天地万物同其大,天地万物皆具于心中,心物无内外之分,所以人之本心是合内外而体万物不遗的。若明白了这一点,人就不会追逐外物,而是从本心出发,体认本心之天理,以获得万事万物之理,如此便不会有功利之心的产生。在此基础上,湛若水主张存德、兴国、安天下、利民生,必须存仁义而忘私利。如何存仁义、忘私利?他认为“只在体认天理”而已,并将其“体认天理”视为“千古圣贤心法之要”[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指出“天理即是仁义”[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自尧舜至途人一也,完完全全,人人固有”[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只有“按伏”心之贼 —— 利 欲 ,才 能“ 生 理 自 不 可遏”[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生理,即心之生理,是本心的生生之意。总之,只有“随处体认天理”,才能存本心之天理。正因为可以“随处”体认天理,所以湛若水主张学问、事业无内外,认为举业、德业“二业合一”。只要人笃志于德业,不被科举爵禄所累心,成就了德业,举业就会“不期好而自好”[3]卷二《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即自然而然地随之而来。只要人在科举中不计个人功利,一心只为民为国,那么即使被人们认为是具有功利性的举业也会助人成就德业,即使是“恶人”也可以成为“良善”之人,其恩德同样可以济天下,有功于万世。湛若水鼓励徽州弟子以德业成举业,以举业促德业,从而成就圣人之学。

在《天泉临讲尽心章旨》中,湛若水重申了知行并进的重要意义,赋予其新的内涵。如果说在《福山临讲学习章旨》《斗山临讲梁王义利章旨》中,湛若水向徽州人传播其思想时,语言比较委婉、含蓄,那么《天泉临讲尽心章旨》中,其语言就显得直截了当,意义明朗,心学思想体现无遗。

湛若水认为心之本体广大而高明,“心之本体即天理”,本心中自有天理。但是“若有一分私意私欲,则心体欠了。至于十分,则全无了。”[3] 卷 二《 天 泉 临 讲 尽 心 章 旨 》此 时“ 心 非 其心”[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私心产生。所以必须“尽心”,以去人欲、复明本心之天理。那么如何尽心?只有勿忘勿助,以自然为宗,不偏不倚,时刻保持心之中正,达到心具万物而无一物的圆融状态,天理才能自现,这就是所谓的尽心。勿忘勿助在湛若水这里实则是一个贯通动静、合内外的功夫,要求不仅要保持本心上的中正,而且要强调“执事敬”。“勿忘勿助,只是说一个敬字”[5]885,“敬”是指无论人处于何种状态,或独处静坐,或日常应酬,都须以体认天理一以贯之,坚持内外一体。正是在“执敬”思想的基础上,湛若水认为心既尽,则天理活泼泼地呈现于心,进而人之言行则忠信笃敬,性之本体自然呈露,即“知性”。因为“夫心也、性也、天也,一体而无二者也”,所以“心尽而性见,性见而天不外是”[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尽心、见性后,自然“知天”。“夫学至知天,知之至矣”[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故知天是“知之至”。而达到“知之至”,“不过尽吾心焉”[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将尽心作为知之基础、关键。通过分析湛若水对尽心、知性、知天的阐释,可知他把尽心、知性、知天作为“知”的内涵。

与之相应,湛若水赋予“行”以存心、养性、事天的内涵。他认为当尽心以达本体明朗、天理自现时,人同时又一心一意保持心之中正,不敢懈怠,使心体时时广大而高明,这便是“存其已尽之心”[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即存心。“已尽之心”也可理解为天理,此天理为心之本体,是主体自我的道德意识。如果保持心体澄明且存而不失,“则性常生”,这种常生的状态如火之益燃、泉之益达。“性常生”指的是性已发时的表现,即仁义礼智信等,也即天理,此天理是外在于主体自我的客观的道德规范。 本 心 存 而 弗 失,以 至 于“ 性 常生”[3] 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这就是“养其已知之性”[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即养性。对于“事天”,湛若水认为“天即性之同体”[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所以“性有养则天不外是”[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天与性同体,事天并不在养性之外,故养性岂能不事天。至此,“学至于能事天,行之至矣”[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即事天是“行之 至”。 达 到“ 行 之 至”,“ 不 过 存 吾 心焉”[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可见,与尽心相对,湛若水将存心作为“行”之大关键。

据湛若水所言,知之至不过“尽吾心”,行之至不过“存吾心”,都是在本心上下工夫。“即心即性,即性即天,不必更求性、天也。”[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心、性、天一体,只须尽心、存心,于心上做知行工夫,就可知性、知天,养性、事天。尽心、存心本无二,只是一段工夫而已,即尽即存,非今日尽,明日存。尽心即知,存心即行,所以“即知即行,知行并进,非今日知,明日行也”[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从其论述中可知,尽心、知性、知天,是“知”的不同层次,“知天”是知之至;存心、养性、事天,是“行”的不同层次,“事天”是行之至。通过尽心、存心的知行并进工夫来达到知天、事天的知行境界。可以说,“尽心”是知之本,“存心”是行之本,尽心、存心的“知行并进”工夫乃修身之功,是人修养的基础。湛若水认为君子以此工夫知性、养性、知天、事天,孜孜不倦,以至于明白“天、性在我,我即是天,命不在天,而在我立矣”[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即天、性由我(本心)决定,通过在心上用功,达到知天、事天,使天理呈现,最终也就懂得了命不在天,而是掌握在自我的手中。湛若水这里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人在社会中的主体地位,突出了人的主观能动性,使主体自我从朱子理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克服了朱子以天理压制人心,以社会道德规范压制主体自我的弊端。也许正因如此,其思想受到了徽州人的热烈欢迎。《天泉临讲尽心章旨》的最后,湛若水明确表达了其思想主旨,他说孟子示人作圣之功,就是要人能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立命),而其关键“只在体认天理”[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体认便兼知行并进工夫”[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此为“圣学始终之要”[3]卷二《天泉临讲尽心章旨》。

从湛若水在福山书院、斗山书院、天泉书院会讲的内容可知,湛若水以《论语》之《学而》篇、《孟子》之《梁惠王》章以及《尽心》章等为依托,进一步向徽州人阐发其“随处体认天理”的心学主旨。

三、洪垣对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的继承和改造

洪垣是湛若水在徽州所培养的弟子,湛若水赞扬他是可以传其“钓台风月”[5]928之人。他继承了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的思想,并将其改造为“不离根之体认”。

湛若水所言的“随处体认天理”,其“随处”包括心之内外,但为了纠正阳明学“是内非外”之弊,其“随处”更多的指向了心之外。所以“随处体认”容易使后世学者误入程朱“即物穷理”的外在功夫,而于显在之物上求理,甚至会使学者产生逐物之弊。基于此,洪垣认为“以随处体认,恐求理于善恶是非之端,未免倚之于显”[5]928,此种方法“舍初念”,“恐未免涉于安排,而非性体之自然”[5]943,即在求理的过程中多了些外在的刻意,少了些内在的自然。为了挽救师学之弊,洪垣主张“体认天理,是不离根之体认”[5]934。何谓根?“吾道一以贯之。一贯在心,如木之有根,其生意总在根”[6]63,“言人心之灵,言生理也,物之根也”[3]卷一《斗山精舍记》。可见,根就是心。而“理固在于心”[3]卷一《斗山精舍记》,“物之理非吾心之理,不可也”[3]卷一《斗山精舍记》,心之理即物之理,所以不能离心而体认天理。体认不离心,从本心处体认,才能通晓天理。“思从意起则滞,思从心体则通,体认亦然。有从意者,有从心者,言天理则非意矣。”[6]75体认天理则是指以本心为出发点,若以人之意念为出发点,难免会限制、阻碍人对天理的体认,其结果天理被遮掩,人欲横流。“言天理则非意”,其言外之意是体认天理必然指的是从本心出发,来体认本心先天所具有的理,而非外在事物之理。因为在洪垣看来,天理也有根,其根虽不可见,但“于发育流行处体之,仁义礼智根于心”[6]90,仁义礼智即天理,天理之根即心。故而,他强调工夫不应倚之于外在之“显”,而应倚之于内在之“几”。

洪垣的“不离根之体认”不仅为了“救师门随处之失”[5]928,而且为了纠正王门后学流弊,这也是洪垣对湛若水思想的发展。明中后期王门后学将阳明的良知学过度发展,一时“学者喜於径便”[5]942。特别是泰州学派,认为良知天然明觉,主张率性而行,纯任自然,其实质是“任性而非循性者”[5]942,容易导致猖狂自恣无忌惮,以人欲蒙蔽天理之弊。洪垣认为“良知不能为一身主宰,其所以致知择中而为一身主宰者在心”[5]943,人身之主宰是心。所以他称王门后学是“以无心之知为真知,不原先天,不顺帝则”[5]942,“似倚于微而无上天之载,失之倚,非良矣”[5]942。所谓的良知是以本心之天理为内容的“知”,天理之根即心。而且“仁与良知天理,非心不可”[5]943,“心者,实天理良知之管摄也”[5]943,所以没有以本心之天理为内涵、失去心之统摄的“知”是“无心之知”,无心之知即空知,也称为“无根之知”。以“无心之知”而行必然导致天理不现,王门后学所谓的率任“自然”而行也必然流于随性、随意而行,这种“行”是无心之行,即无根之行,洪垣这里的“根”多指心之天理而言。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认为洪垣主张无心之知不足为真知、良知,缺乏理的内容,这种观点会使得学者在工夫上“求之学虑,失却道心之微”[5]928,不免又落入湛学“倚之于显”的外在工夫,所以他判断洪垣之说是自相矛盾。其实不然,洪垣虽然认为王门后学纯任自然的工夫过于放荡,但是在他看来“道以自然为宗”[6]84,为道的工夫也不能离开自然。只不过他主张在率性自然中加“慎独精一”的修为之功,以达到“自然之至”[5]940,即工夫是不失天理、不失本心的自然而然,而非任意、随意。总之,洪垣认为湛若水后学之工夫过“显”,王门后学之工夫过“微”。倚之于“显”,则易求之于外,而忽视本心;倚之于“微”,如脱缰之马则易流入放荡,而失去心的主宰和统摄,无视心中本有之天理。可见,洪垣主张存在于显微之间的中庸的工夫,这种工夫主张既不离心,也不离理。所以可以说,洪垣所谓的“不离根”之“根”,在纠正湛学之弊时指心、本心,在纠正王学之弊时,其指向多指本心之天理。其“不离根”之说的实质是使得湛、王二家后学互救其失,在某种程度上调和了湛、王之学。虽然湛、王二家后学皆有过失,但洪垣也并没有以完全中立的态度对待二家之学。在批评两家后学之失时,他尤惩阳明后学之失,认为湛学之失“尚有规矩可循”[5]943,“乃诚吾人之不善为择也,忘助俱无,中斯见矣,择斯得矣”[5]943,而王学之失“则渐入于放而荡矣”[5]943。王学之弊大于湛学之弊,洪垣之所以对湛学有偏袒,也许是因为其思想大多来源于湛若水,他在情感上有护师门之嫌。

在知行观上,洪垣将其师“知行并进”的思想发展为“知行相因”。他认为学问之道无他,只在“知行”二字上。虽然,人的学习能力因先天禀赋不同而各有差异,但是任何人都不能脱离知与行以达到对天地万物之理的认识。所以洪垣言:“立天地人学问之道,曰知与行”[3]卷一《斗山精舍记》。而对于知与行的关系,他则言:“知为行始,行为知终,知行相因”[3]卷一《斗山精舍记》何谓知行相因?洪垣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言道:“因吾已然之知,感于物而审查之,以穷尽乎其极”[3]卷一《斗山精舍记》,以心感通万物,以人之所知认识观察事物之理,从而达到对万事万物之理的认识,即以“知”指导“行”,以“行”丰富“知”。因为有“知”,所以可以感通、认识万物,以成“行”;因为有“行”,所以“知”才得以穷尽,知行相因。不能说“必知至而后有行”[3]卷一《斗山精舍记》,即先知而后行,也不能说“知之无预于行”[3]卷一《斗山精舍记》,即知与行不相关。洪垣认为知—行—知这个过程是针对普通大众而言,即需要以“已知”去行,再以行来穷“未知”,所以不能说“吾心之知无异于物也”,以“已知”等同于“未知”。

综上所述,湛若水自嘉靖年间来徽州,与徽州学者密切交往,举办讲会,砥砺学问,旨在传播其“随处体认天理”之学,且影响了徽州诸学者的思想,为阳明心学步入徽州奠定基础。虽然,湛若水在徽州的弟子洪垣、谢显等人后来又转向了阳明心学,但是他的到来打破了朱学在徽州的垄断地位,使得理学、心学共存,促进了徽州学术的多样化发展,推动了徽州社会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因湛若水给徽州地区播下了心学的种子,才使得后来阳明心学能够在徽州站稳脚跟,逐渐压倒理学,成为徽州的学术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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