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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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近代史上,陈独秀是一位重要而特殊的历史人物。由于多种因素影响,他的生平及思想中的空白点和疑点为数不少。
笔者在接触陈独秀历史资料期间,对陈独秀研究中的不少疑点问题感到困惑。现尝试对其中一个疑点问题进行探讨,希望能为陈独秀研究领域添砖加瓦、略尽绵力。这个疑点问题是:《小学识字教本》在陈独秀生前未能出版的原因是什么?关于此事,许多著作、文章或者归咎于时任教育部部长陈立夫的阻碍,或者认为是出于陈独秀对书名的坚持。通过对相关历史资料的搜集和分析,笔者觉得上述说法有待商榷。
晚年的陈独秀定居江津期间,将很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文字学著作《小学识字教本》的写作方面。1939 年,隶属于教育部的国立编译馆得知陈独秀在撰写文字学方面的著作后,就约请他编写一部教师用《中国文字说明》,并且先后分两次共预付稿费一万元。随后,陈独秀将已经完成的《小学识字教本》上册交给编译馆,请其先行出版。然而,编译馆一年多都没有给出出版时间。虽然陈独秀多次催促、交涉,但直到他逝世前,始终未能得到确切答复。迫不得已之下,陈独秀向编译馆提出将《小学识字教本》油印五十册,以确保心血之作流传后世。油印本印出时,陈独秀已经逝世了。
关于《小学识字教本》在陈独秀生前未能出版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
1.黄河在2003 年发表的《陈独秀语言文字学著述简介》一文中写道:“时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认为书用‘小学’二字欠妥,致函陈独秀……陈颇不以为然……坚持名实相符,书名一个字也不能改,果断拒绝,影响出版,遂致搁浅。”[1]213-214
2.吴铭能在2012 年出版的《历史的另一角落——档案文献与历史研究》一书中写道:“教育部长陈立夫本为国民党党工系统出身,不便公然拒绝陈独秀如此有名望之异议分子,名称更改之意见,恐怕只是官场上一种婉转推辞的门面语。一旦教育部同意出版,等于就是公开为陈独秀的著作取得全国发行的合法地位,更名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则象征为普通学术论著,又可去除‘教本’的意义;而陈独秀则以普及识字为出发点,作为教师参考用书,自然无法以普通学术读物而接受。因此,虽然从表面上,仅仅只有名称之争,而骨子里,却大有深意足堪玩味!”[2]119
3.唐宝林在2013年出版的《陈独秀全传》一书中写道:陈立夫要求将《小学识字教本》改名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陈独秀却不能接受”。“显然,陈独秀在这个问题上不愿意媚俗,有点书生气的执拗。”[3]857-858
4.朱崇才在2017年发表的《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为汉字教学插上翅膀》一文中写道:“时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也许是出于好意,去信建议将书名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陈回信,表示坚决不改,并另托人传话,要退回稿费。于是这本书的出版一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4]
关于《小学识字教本》在陈独秀生前未能出版的原因,笔者长期相信受到陈立夫阻碍的说法,看到吴铭能的《台静农先生珍藏陈独秀手札的文献价值》一文后受到启发,开始怀疑这一说法是否成立,进而探寻无法出版背后的原因。现分列理由如下:
《小学识字教本》在陈独秀生前未能出版是受到陈立夫阻碍的说法,主要证据就是陈立夫和陈独秀之间关于《小学识字教本》更改书名的来往书信。
1941年10月11日,教育部部长陈立夫致信陈独秀,提议将《小学识字教本》更改书名:“大著《小学识字教本》斟酌古今诸家学说,煞费苦心,间下己意,亦多精辟,自宜付梓,以期普及;惟书名称为《小学识字教本》,究属程度太高,似可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未审尊意如何?”[2]229
陈独秀不以陈立夫意见为然。11月13日,他在复陈立夫信中解释道:“许叔重造《说文》,意在说经,章太炎造《文始》,意在寻求字原,拙著《识字教本》,意在便于训蒙,主旨不同,署名遂异,以其内容高深,不便训蒙者,朋辈中往往有之,此皆不知拙著第一种乃为教师参考而作,儿童课本别有一种,但编排单字三千余,不加诠释,绝无高深之可言。俱见全书,疑虑自解也。”[2]230
显而易见,将这两封书信作为证据稍显薄弱。
陈立夫信中建议陈独秀将书名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陈述了理由,同时认为“自宜付梓”。由此可见,如果陈立夫以更改书名作为阻碍陈独秀著作出版的理由,一旦陈独秀回信同意更改书名,陈立夫岂不是骑虎难下?陈立夫宦海沉浮数十年,长期位居国民党中枢要职,决然不会如此浅陋。如果他想要阻碍陈独秀著作出版,根本不需要致信陈独秀,暗中操作,不仅机会多多,并且容易得多。更何况,陈立夫致信陈独秀是在1941年10月,而此时《小学识字教本》的出版已经拖延很长时间了。
实际上,向编译馆多次催促、交涉无果后,陈独秀已经看到出版前景不妙,不仅同意更改书名,并且一再降低出版标准。即便如此,直到他逝世也未能促成《小学识字教本》的出版。由此可见,书名问题似乎并不是阻碍《小学识字教本》出版的根本原因,而《小学识字教本》受到陈立夫阻碍导致无法出版的说法也就难以成立了。
1940 年5 月13 日,编译馆馆长陈可忠向教育部上报约请陈独秀续编学生用《中国文字说明》事宜,并且申请再向陈独秀预付稿费5000 元。陈立夫在报告上批示道:“前稿(指《小学识字教本》上册——引者)已否交来?照发。”[3]857按照常理及政府部门运作程序,这次预付稿费需要陈立夫批示,前次金额相同,自然也需要陈立夫批示(陈立夫担任教育部部长的时间是1938 年1 月至1944 年11月,编译馆约请陈独秀编写教师用《中国文字说明》及交涉《小学识字教本》出版事宜,都发生在他的任期内)。由此可见,对于编译馆约请陈独秀编写文字学著作一事,陈立夫显然是知情的,并且两次预付稿费时都没有从中作梗。陈独秀接受编译馆约请后,这部著作始终定名为《小学识字教本》,并未更改过书名(《小学识字教本》前身是陈独秀于南京监狱期间撰写的《识字初阶》)。在陈独秀写作期间,陈立夫并未反对此事,更不曾对书名提出过异议(在“小学”在近代有了“学校”的特定含义的背景下,陈立夫的意见并非毫无道理)。
进一步而言,具有优势地位的陈立夫如果想要阻碍《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在陈独秀写作期间,找到反对的理由轻而易举,根本不必等到出版阶段再加以阻碍。即便陈独秀的著作进入出版阶段,如果他想要加以阻碍,仍然可以找到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不会仅仅提出更改书名问题(传统文化修养深厚的陈立夫致信陈独秀,应该只是一般性的商榷而已)。陈立夫是国民党内声名远扬的CC 系首脑,长期担任国民党秘书长、中组部部长等要职。对前中共领袖陈独秀有看法,乃至有成见并不意外,但他此时是教育部部长,并没有直接约束陈独秀的职责,因此,他似乎并不会越俎代庖。
或许有人认为,陈独秀在政治上是国民党的反对派,为避免替他宣传,所以需要阻碍《小学识字教本》出版。然而,根据1937年8月陈独秀出狱后对待国民党的态度、国民党对待他的态度,以及他的文章的发表情况判断,这一看法的理由并不充分。
全面抗战爆发后,社会各界将主要斗争矛头指向日本侵略者,大多选择支持国民党领导抗战,国民党与社会各界的对立情绪大为缓和。在这样的背景下,陈独秀出狱后,在国民党方面,掌握了他不再谋求推翻国民党政权的证据后,就更多地将他当成一位社会知名人士,对他的防范主要体现在限制他介入实际政治和发表出格文章方面。正因为如此,一方面,陈独秀出狱后能够较为自由地参加许多社会活动,能够较为频繁地发表文章;另一方面,国民党又长期派人监视他,严密防范他介入实际政治,他也有不少演讲稿“都在‘暂缓登载’的禁令之下,未曾发表”[5]230。然而,晚年的陈独秀遭到禁止的都是政论文章,并且是国民党认为严重犯忌讳的文章。例如,他的《战后世界大势之轮廓》一文的前半部分在《大公报》发表后,后半部分被禁止刊登。而他的许多政论文章(尤其是支持抗战的)都能够公开发表。至于他的学术文章,不仅在出狱后能够发表,即便在南京监狱服刑期间也是能够发表的。例如,陈独秀出狱前,《荀子韵表及考释》一文发表于1937年1月的《东方杂志》。《实庵字说》连载于1937年3月至7月的《东方杂志》。《老子考略》一文发表于1937年6月1日的《东方杂志》。陈独秀出狱后,在《抗战》《政论》《时事新报》《民族战线》《宇宙风》等报刊上多次发表文章(不仅是政论文章)。他的学术文章也是多次发表的。例如,《孔子与中国》一文发表于1937 年10月1日的《东方杂志》。《中国古代语音有复声母说》一文发表于1937年11月的《东方杂志》。《广韵东冬钟江中之古韵考》一文发表于1939 年2 月的《东方杂志》。《中国古史表》发表于1941年11月的《东方杂志》。《东方杂志》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由此可见,陈独秀与商务印书馆长期保持着较好的合作关系。
既然国民党没有阻碍陈独秀的学术文章发表的记录,表明它没有阻碍的动机。因此,它似乎也没有阻碍同样是学术性质的《小学识字教本》出版的动机。
国立编译馆的图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陈独秀催促编译馆早日出版《小学识字教本》的书信中,多次提到商务印书馆,并且对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多次表露过不满,似乎认为他反对(起码并未积极促成)《小学识字教本》出版。1940 年12月30日,陈独秀在致台静农信中写道:“弟与王云五无深交,且此人但认得势力,不认交情,弟虽函托亦未必发生效力,鄙意想请陈馆长(指编译馆馆长陈可忠——引者)发稿后特给王云五一信,问其可否提前即时排印。”[5]3251942 年1 月9 日,陈独秀在致台静农信中写道:“渝商务印书馆闻已大事扩张,《识字教本》必可印,惟须陈馆长请教部陈部长与王云五交涉,始可望提前付印,否则出版仍必无期,因王云五是一势利小人,陈馆长与之接洽,未必有效,希兄代达鄙意于陈馆长,弟方开始续写《识字教本》。”[2]204在他看来,想要《小学识字教本》“提前付印”,按照正常途径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然而,根据陈独秀和商务印书馆的来往推测,商务印书馆似乎对陈独秀并无偏见(无论陈独秀对王云五“但认得势力”的看法是如何形成的,他的这种看法却不无偏见)。除了陈独秀多次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东方杂志》发表学术文章,表明双方长期保持着较好的合作关系之外,最重要的理由就是,1945年抗战胜利后,正是商务印书馆与陈独秀的遗嘱执行人何之瑜签订了出版陈独秀遗著的合同,而出版陈独秀遗著在商业上未必有利可图。陈独秀逝世后,何之瑜负责陈独秀遗著的整理出版事宜。经过何之瑜的联络,在许多陈独秀生前友人努力下,“得到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先生欣然应允出版的诺言。不过当时在重庆,不能排印,必须要到战争结束,才可以进行,而出版的事仍然是一句空话!”[6]422抗战胜利不久,何之瑜即为陈独秀遗著出版事宜再次找到王云五。王云五说:“仲甫先生的遗著,商务一定出版,但必须还要等两三个月。”[6]4221948年6月15日,何之瑜致信胡适,告知他作为《独秀丛著》第一册的《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及其他》等文字学著作已经“排好校好”。[7]4041949年5月上海解放,国内政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合时宜的《独秀丛著》的出版也就胎死腹中了。
关于《小学识字教本》无法出版的真正原因,吴铭能在《台静农先生珍藏陈独秀手札的文献价值》一文中认为:“对日抗战期间,时局不安,物质供给匮乏,可能是造成《小学识字教本》无法出版的原因。”他还举例说,“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有陈寅恪1942年底为之写序,因战乱因素,商务印书馆将之搁置,一直未能出版。”[1]167也就是说,商务印书馆并非故意拒绝陈独秀的著作出版。在没有新的有力证据发现的情况下,吴铭能的观点还是较为合理的。在这里,作者对陈独秀寻求《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前后的相关背景及来往书信稍作梳理,作为吴铭能的观点的补充。
陈独秀寻求《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前后,正是商务印书馆处于困境时期。1932 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后,位于上海闸北的商务印书馆被炸焚毁,损失惨重。经过多年的努力,“1940年商务的总营业数字恢复到1400万至1500万左右。至此,商务实现了‘复兴’或‘重生’。”然而,“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商务再次惨遭重创。香港沦陷,商务‘影写版车间、纸栈房及油墨间中弹燃烧,房屋全毁,物资全部化为灰烬’。”“12 月25 日日军占领香港后,工厂、分馆、西环栈房全被查封。财产损失极为严重,机器被运走120余台,铜模几十箱,铅字无算,栈房数百万册书籍和纸张一无遗存。香港、上海(租界也无法立足)、北京失守,意味着各个主要厂房、机器和原料不能再有效使用,商务的印刷和出版力量大大削弱。”“香港沦陷时,王云五正在香港开会。在重庆以后的日子里,他开始了商务的‘再次复兴’工作:将所有能调度的物资与人力,集中于重庆,并按照上海工厂的工作标准和方法,规定渝厂生产。同时,重新确定该时期的出版策略,主要集中于教科书和编印部分丛书、文库等。”“其时,重庆分馆仅有13万元法币的现款,尚不足以应付重庆分馆1个月的开销,整个商务岌岌可危。”[8]
据此可知,商务印书馆出版实力的削弱、非常时期出版策略的调整,无疑会对陈独秀的《小学识字教本》出版造成不利影响。更何况,由于《小学识字教本》涉及文字学领域,对编辑、排版、校对、印刷都有相当高的要求,成本自然增加,导致出版难度增加。与此同时,杨树达为知名语言文字学家,他在抗战期间未能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也属于文字学著作。后分编为《积微居金文说》和《积微居小学述林》,1952年才出版。[9]由此可见,陈独秀的著作未能出版,不仅不是个例,并且自有其原因。且不说当年,即便在出版印刷技术取得明显进步的今天,出版《小学识字教本》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成本也是明显高于其他著作的。
《小学识字教本》在陈独秀生前未能出版,固然有诸多客观原因,而以陈独秀当时的身份和地位,对其著作出版(准确地说,是优先出版)也是有相当不利的影响的。在全民抗战的背景下,“时局不安,物质供给匮乏”,以致出版行业大受影响。然而,既然有著作出版,说明现实的困难并未完全影响著作出版。当时聚集西南的学人中,就有不少著作出版(出版质量较差是另外的问题)。在陈独秀的来往书信中,即提到过商务印书馆出版相关出版物及规模扩大的消息。1941年12月28日,陈独秀在致台静农信中写道:“前接商务自港来信云《东方》将出重庆版;能印《东方》即能印《识字教本》,望将此意询之陈馆长!”[2]2031942 年1 月9 日,陈独秀致信台静农:“渝商务印书馆闻已大事扩张,《识字教本》必可印,惟须陈馆长请教部陈部长与王云五交涉,始可望提前付印,否则出版仍必无期。”[2]204当时,陈独秀在政治、经济方面都无优越条件可言。因此,即便商务印书馆不断有著作出版,但受客观条件制约,自然要对出版项目大加压缩、详细筛选。陈独秀的身份和地位,使得他的著作根本无法优先出版。对此,陈独秀也是心中有数的。1940 年12 月30 日,他在致台静农信中写道:“铅印石印恐都渺茫,商务既积压馆稿数部未印,焉能提前印拙稿。”[5]325虽然陈独秀希望编译馆馆长陈可忠能够出面请陈立夫与王云五交涉,以促成《小学识字教本》“提前付印”。然而,即便陈可忠、陈立夫等人不会从中作梗,他们也未必会积极主动促成此事。
《小学识字教本》的公开出版,已经是近三十年后的事情了。1971 年,身居台湾的梁实秋根据自己保存的《小学识字教本》油印本,请人描清字迹不清楚之处,由中国语文研究中心影印五百部发行(不久放大开本再次影印发行)。1995年,《小学识字教本》由巴蜀书社出版。2009 年,《陈独秀著作选编》出版,其中包括根据《文字新诠》影印本编入的《小学识字教本》。2017 年,新星出版社再次出版了《小学识字教本》。
对于上述疑点问题,笔者从不同角度进行探析,希望能够得出较为准确、全面的结论。然而,由于历史资料的制约及个人水平有限,部分观点是得之于确凿的证据,部分观点就只能出于合理的推测,得出的许多结论自然也是不够完善的。因此,这里也是抛砖引玉之意,希望得到相关专家的高论,以求答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