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絮崖
中国的家庭企业与家庭经济自改革开放以来便展现出较大的发展潜力,专业市场的兴起是其主要的呈现方式之一。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中国的乡镇及城市中心地带陆续兴起了众多以生产或销售专业化商品为主的场所,即所谓的专业市场。(1)费孝通教授于1986年在浙江桥头考察时就注意到这种特殊的市场模式,并认同于将专业市场的发展模式概括为中国经济发展的“温州模式”。参见费孝通:《小商品、大市场》,《浙江学刊》1986年第3期;他认为专业市场“是一条与西方工业化迥然不同的道路,是从中国国情出发,具有中国特色的农村工业化的道路”。参见费孝通:《我看到的中国农村工业化和城市化道路》,《浙江社会科学》1998年第4期。此后,专业市场不仅在乡镇逐步扩张,也延伸至全国各地,包括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甚至是海外的一些国家和地区,例如非洲佛得角,同样有着快速兴起的由中国新移民经营的小商品零售批发的聚集性市场,分布较为广泛。参见Heidi Ostbo Haugen and Jorgen Carling,“On the Edge of the Chinese Diaspora: The Surge of Baihuo Business in an African City,” Ethnic and Racial Studies, vol. 28, no. 4, 2005, pp. 639-662.尽管专业市场的外在形态各异,包含有专业村、专业镇或者专业市场等不同的市场类型,然而其内部均是以家庭企业为基本单位组织起来的。本文的田野点中大布匹市场,总共包含了22 180间店铺,其经营产品种类多达十万余种;以中大布匹市场为中心的商业网络,不仅广泛分布于国内,也延伸至海外,对于全球纺织产业的运作也具有较为重要的影响。本文尝试从家庭企业的内部组织及管理策略入手,考察家庭企业是如何基于家庭所有制为基础的商业策略而实现对专业市场的内部组织与协调,同时考察其如何通过熟人网络获取到家庭以外的资源,进而有利于其商业网络的扩张并最终推动市场机制的运行。因此,本研究是从经济人类学的视角,对以中大布匹市场为个案的专业市场现象进行的民族志解读,同时对文化与经济的互动机制与路径展开分析。
迄今为止,关于专业市场现象的解释,不同学科的研究者基于不同的范式展开了讨论。其中,经济学、管理学的研究者大多从市场的组织结构、制度创新或治理方式上加以探讨,关注专业市场作为经济主体在提升市场效率方面的作用,(2)郑勇军:《解读“市场大省”——浙江专业市场现象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14页。而地理学,包括人文地理学或城市地理学的研究者则多关注专业市场的空间形态与聚集模式,将专业市场作为新城市空间,对其生产过程加以研究。(3)刘云刚、许学强:《实用主义VS科学主义:中国城市地理学的研究取向》,《地理研究》2010年第11期。事实上,专业市场不仅是经济或空间现象,更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专业市场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具有中国文化特质的元素——包括家族主义的传统,基于亲缘、地缘的熟人网络,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适合其运作的管理模式与竞争机制。基于此,对于专业市场现象的研究与反思,不仅有助于揭示专业市场现象的社会文化意涵,也有助于观察转型背景下文化与经济的互动策略,探索社会文化在市场情境中的调适路径。
有关商业与文化之关联性的研究,不少学者已经做出过回应。华琛(James L. Watson)在讲述香港新界的沙田人如何在他们的移民地——伦敦开展小生意的过程中,就详细记述了位于原居地的亲族组织与宗族网络在帮助企业吸纳劳动力方面所具有的重要作用。(4)James L. Watson, Emigration and the Chinese Lineage: The Mans in Hong Kong and Lond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 pp. 106-112.弥尔顿·本纳特(Milton L. Barnett)则对美国唐人街广东人经营的家庭企业进行了调查,指出传统的亲属组织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推动了经济的发展。(5)Milton L. Barnett, “Kinship as a Factor Affecting Cantonese Economic Adapt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Human Organization, vol. 19, no. 1,1960, pp. 40-46.吴燕和对来自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华人利用家庭与亲属网络发展生意的过程有着详细的描述,指出华人能够借助于家庭和亲属获得资金以及商业资源等支持。(6)David Y. H. Wu, The Chinese in Papua New Guinea, 1880-1980,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1982, pp. 87-106.王保华(Bernard Wong)也相应地指出在没有亲属参与的情形下,家庭企业的发展与扩张会遇到阻碍。(7)Bernard Wong, Chinatown: Economic Adaptation and Ethnic Identity of the Chinese,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1982, pp. 45-46.国内不少学者也对熟人关系网络如何在商业或金融活动中发挥作用的问题进行过个案层面的探讨,例如王春光对法国巴黎的温州商人利用亲缘与地缘网络建立起“会”的民间组织,从而便于其筹集资金的行为进行了深入的探讨。(8)王春光、Jean-Philippe Béja:《温州人在巴黎:一种独特的社会融入模式》,《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6期;王春光:《流动中的社会网络:温州人在巴黎和北京的行动方式》,《社会学研究》2000年第3期。朱宇晶则考察了温州人的家庭理财行为,指出他们能够在亲戚、朋友等的带动下,在银行储蓄方式之外,尝试创新性的金融投资与理财,进而重塑其金融体系与风险意识。(9)朱宇晶:《财富焦虑与中国式金融主体化:基于温州的民族志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9期。张华志的研究则以云南西镇家庭企业的个案揭示了人际关系与家族文化在家庭企业发展中的作用,同时也阐释了家庭企业采取小规模发展模式的合理性。(10)张华志:《第二家庭——家族企业的人类学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中央民族大学,2003年,第138-141页。此外,庄孔韶与方静文还总结了人类学企业组织的研究对于“作为文化的组织”以及“作为文化的社会网络”研究的意义所在。(11)庄孔韶、方静文:《作为文化的组织:人类学组织研究反思》,《思想战线》2012年第4期。
尽管如此,亦有研究指出,依赖于家庭、亲属以及熟人网络而获得商业资源的华人企业模式,通常只能够停留在小规模的阶段,并且不容易发展成规模经济。例如吉原久仁夫(Kunio Yoshihara)指出,受到商业与殖民政府的关系、企业于所在国家地区是否受到歧视、是否能够顺利获得政治权威的扶助、是否能够获得政府对于特定行业垄断经营的支持、企业管理技术是否缺乏、内部是否具有平等的继承权,以及企业负责人是否存在短视目光七个因素的影响,华人家庭企业通常具有小规模且短命的特征。(12)Kunio Yoshihara, “The Problem of Continuity in Chinese Businesses in Southeast Asia,”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25, no. 3, 1987, pp. 112-129.类似地,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也对华人家庭商业的竞争模式进行了描述,认为华人家庭企业之间更加接近于完美竞争模式,其后果是企业之间会出现惨烈的竞争,而这种竞争也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企业向规模化发展的阻力。(13)弗兰西斯·福山:《信任——社会道德与繁荣的创造》,李宛容译,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8年,第96-97页。
然而,专业市场的个案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家庭企业的另一发展模式,即家庭企业不仅能够发展为小商业,也能够发展为具有跨国网络的大商业——其内部组织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家庭企业之间的合作与竞争,因而既不同于上述研究所呈现的华人家庭小商业模式,也不同于跨行业经营的家族企业;(14)就不同国家地区华人家庭企业的分布形态来看,吴燕和以巴布亚新几内亚地区的华人商业为例,将华人家庭企业的发展分为了四个阶段,即从小型的零售业或服务业,如餐饮、理发店、面包店、旅店等的经营,到零售兼批发、进出口业务,再扩大到投资乡村种植业或城市房地产,直至发展成为拥有多种行业门类的企业集团。参见David Y. H. Wu, The Chinese in Papua New Guinea, 1880-1980,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 1982, pp. 92.这种路径也可以被视为是东南亚地区,在一定程度上也包括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家庭企业发展的一般路径;另一方面,在欧美,传统的华人生意则以餐饮、洗衣业等小生意为主,且大多分布于唐人街、城郊地区或小城市。参见Milton L. Barnett, “Kinship as a Factor Affecting Cantonese Economic Adapt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Human Organization, vol. 19, no. 1,1960,pp. 40-46.如今则以发展新兴的如电子、医药等高技术产业为主,然而扩张为企业集团的现象未及香港、台湾或东南亚普遍。专业市场呈现出的是商业网络覆盖全球的规模化的市场组织模式。那么,专业市场的运作机制是怎样的,其兴起与扩张的主要推动因素是什么?尤其是中国文化的元素,包括家族文化的传统与熟人网络在专业市场的组织中发挥怎样的作用,市场运行的文化机制如何体现等?本研究将针对上述问题进行探讨。此外,本文也尝试对改革开放以来,家庭企业在中国经济发展中所起到的作用进行重新审视。事实上,在大型企业不容易进入的行业领域,家庭企业的优势仍然较为明显。
本研究的田野点中大布匹市场位于广东省广州市海珠区,其地理边界大致为:以瑞康路为中轴线,东至广州大道南,西邻东晓南路,南连新滘西路,北接新港西路,大部分区域属凤阳街道管辖,少部分延伸到新港街、瑞宝街。以上区域为海珠区乃至广州市的中心片区。另外,在田野点的命名上,本文采用在批发商中被普遍接受的,且在以往研究中被使用较多的“中大布匹市场”这一名称,此外还有“中大纺织商圈”“中大布料市场”等命名方式。
下文将首先对中大布匹市场的兴起与背景加以描述,对经营者的商业策略,包括家庭企业内部的管理策略以及在家庭之外的竞争策略进行分析,进而考察文化与经济之间的内在关联,在此基础上回应在经济发展中注重人文的重要意义,同时阐明改革开放以来家庭企业的地位与贡献。
中大布匹市场作为在地市场的兴起与扩张,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来自市场外部包括国内以及全球商业资源的支持。直至20世纪70年代,中大布匹市场所在片区仍然为乡土村落的景观,(15)详见伍锐麟等有关旧凤凰及其周边村落调查报告中的记录与描述。伍锐麟、黄恩怜:《旧凤凰村调查报告》,伍锐麟著,何国强主编:《民国广州的疍民、人力车夫和村落——伍锐麟社会学调查报告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13-286页;黎素菊、杨谦臣、方辉生,等:《旧凤凰、五凤、康乐三村农村经济调查统计报告》,伍锐麟著,何国强主编:《民国广州的疍民、人力车夫和村落——伍锐麟社会学调查报告集》,第287-374页。70年代末至今,所在片区迅速由农村社区转变为城市社区,同时在此之上兴建起了大型专业批发市场,并逐步发展为影响全球纺织行业的重要贸易场所。
20世纪80年代初,在广州的布料市场兴起时,沿海的福建、浙江等地也兴起了不同规模的批发市场,自此便不仅有来自广州本地,同时也有来自其他省份的商人陆续落脚广州从事贸易。早期的批发商大多来自纺织品的生产基地,包括潮州的普宁、东莞的樟茶以及佛山的西樵,或是浙江的绍兴,福建的石狮、长乐等地。他们或者是由父母一辈便开始从事相关行业,来到广州主要是为了拓展生意,或者是作为第一代创业者外出经营。当时由于市场行情较好,并且入行门槛较低,不少人都尝试到家乡以外的地方寻找商机。20世纪80年代,市场上主要聚集了来自广东省内,包括潮汕、佛山地区的布匹商,90年代以后,则陆续有来自浙江绍兴、宁波、温州,以及福建等地的商人迁入。如今,市场上已经聚集了来自沈阳、成都、武汉等不同省份城市,以及来自国外如韩国、日本的批发商。
与此同时,改革开放尤其是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来,使得国内市场与全球市场发生着越发紧密的联系。南部沿海地区的开放程度进一步提高,广州依托其面向南中国海的特殊地理位置,成为与东南亚、南亚以及非洲进行贸易往来的重要节点。与香港在地理位置上的紧密联系,使以广州为中心的珠三角地区迅速成为全球产业转移的“黄金三角”地带,带动了不同行业包括纺织贸易业的快速发展。受此影响,中大布匹市场不仅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布匹商,也成了全球纺织贸易的中心之一。正如笔者在对中大布匹市场进行田野调查时,不少报道人用“金三角”一词指称中大布匹市场,如报道人王先生便认为“中大布匹市场就像是一片森林,做贸易的人就像是鸟,只要是鸟从森林上飞过,都会禁不住停下来看一看”,由此也进一步突显了中大布匹市场在全球贸易中的关键地位。
因此,作为在地市场,中大布匹市场并不是封闭的,而是形成了覆盖全球的商业网络:布匹商需要将棉纱等原材料,从生产基地,包括浙江的绍兴,福建的泉州,广东的佛山、揭阳等,或是国外的印度、印度尼西亚等地,运送到加工厂,加工为成品之后,再将其转运到中大布匹市场上分销至世界各地。于是,欧洲的服装厂可能直接采用来自中大布匹市场的布料;中大市场上的布料又可以经由印度、马来西亚、新加坡的批发商分销至南亚及非洲;而非洲的批发商也可能在广州本地进行布料加工,制成成衣之后再转运到非洲的市场上批发或零售;布料商也可能从海外,如日本或者韩国等地进口布料,经由中大布匹市场再转运至其他国家地区。由此,以中大布匹市场为中心的上、下游市场均被嵌入到全球纺织产业链当中,形成了具有广泛商业网络的在地化的全球市场。
截至2019年,中大布匹市场上共有59间分市场,经营的产品包括面料类的针织、化纤、毛纺、丝绸等,以及辅料产品,如纽扣、烫钻、五金等共十万余种,年交易总额超千亿元,客户遍及欧洲、非洲、东南亚,以及东亚的日本、韩国、香港、台湾等多个国家和地区。
在中大布匹市场上,批发商能否抓住商机并且实现生意上的成功,与两个主要因素或条件有关,其一是是否有合理的机制以实现家庭企业内部的有效管理,其二是是否有适当的策略以应对来自外部的市场竞争。总体来看,以家庭文化为基础的组织与管理模式,包括家庭成员作为直接劳动力资源的雇佣制,家族观念的实践与继承等,在家庭企业内部的运作中发挥着较为关键的作用;而家庭以外的联系,如亲缘、地缘关系的拓展,熟人关系网络的积累,则有利于批发商拓展其商业网络,从而在外部的市场竞争中取得优势。
在中大布匹市场,以家庭所有制为基础的管理制度在家庭企业的内部组织与管理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主要表现为:企业所有权的家庭控制;家长权威对于企业管理以及决策的影响;经营者二代对于家族主义观念的实践;个人财产的家庭所有制以及“亲属优先”的雇佣策略。
在笔者调查的67位经营者所属的31间家庭企业中,以家庭作为独立的经营组织结构的,其中也包括以家庭成员作为合伙人的企业,占到所调查企业总数的94%,其中只有两间企业没有采用家庭企业的组织形式。而对于发展到一定规模的企业,经营者均采用了家庭合伙的经营方式,主要是与旁系亲属或与姻亲合伙的形式,除此之外则为夫妻经营或父母与子女经营的类型。总体而言,以家庭所有权为基础的所有权制度,构成了企业所有权的基础。无论家长是否直接参与经营,经营者都有可能因为长辈的建议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商业策略的调整。例如,潘先生原本在广州经营小餐馆,在妻子的朋友处打听到商机之后,便打算转行做布匹批发,但前提是要与妻子一同到北京开展生意。由于潘先生的妻子一直在娘家哥哥的生意中帮忙,并且担任的是与财务有关的关键职位,因此岳父母始终没有同意他们夫妇二人单干,最终导致潘先生放弃了原先的计划。此外,有生意关系的家庭成员,例如作为合伙人的兄弟姐妹之间在产生利益冲突后,也会因为家中长辈的意见,而在一定程度上缓和矛盾。来自福建长乐的王氏兄弟一直是合伙经营,哥哥给笔者讲述,他们兄弟二人无论出现怎样的矛盾,都不会考虑分开经营,老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家里还有老母亲,倘若两兄弟哪一个吃了亏,他们的母亲都会及时告诫他们,不让他们为了钱争来争去。而子女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听从家长的安排,此时家族主义的原则体现得较为明显。例如,在个人职业的选择上,来自福建泉州的小林女士,最初是在泉州本地小学做老师,父母亲也在泉州老家经营功能服面料批发的生意。后来父母亲需要将生意扩展到广州,当时人手不够,小林女士就辞职过来帮忙。当问到小林女士是否愿意辞职的时候,她说自己当时并没有犹豫,因为她们家是相对传统的,自己的父亲说什么,她们就必须听从。小林女士在进入家庭企业之后,短期内便熟悉了跟单、财务与法务等各项工作,对客户资源也基本上掌握,可以独当一面了。虽然是1993年出生,年龄尚轻,但是小林女士的为人处世等已经较为熟练。由此,子女的选择在多数情况下仍旧以家庭利益而非是个人利益为优先;家族主义观念的实践在第二代经营者当中普遍存在。
对于家族主义观念的实践也同样体现在家庭成员对于个人财产的支配上。子女对于财产的支配权有限,个人或是家庭的财产均作为家庭企业发展的资金而被统一支配。许先生出生于1992年,是家中的独生子,目前在叔叔家的店铺中打工。在此之前,许先生在新疆当兵服役,期间所得的补贴加起来一共十几万块钱,而他自己只留下几千块钱买了一部手机,剩下的全部交给了家里。在当兵之前,他的日常花费也都由父母亲安排。打工期间,许先生仍然吃住在家中,所得工资也全部交由父母安排。尽管在财务上没有独立支配权,许先生对于父母亲的做法也是十分认同的,他认为自己拿着钱没什么用,还不如给父母做生意投资。另外,对于已经成家的子女而言,他们也会在经济上听从父母的安排。何先生也称,父母亲管钱便于对钱进行“集中管理”和“做事情”,赚的钱可以用来买房,也可以用来买铺位,因此,不仅子女在没有成家之前,所有的开支均由父母安排,即使是在儿子结婚之后,只要生意上没有分开,父母亲也照样管钱,只是将日常经营权交给子女。
在中大布匹市场,兄弟姐妹合伙的家庭企业中,也实行财产共同支配的原则。来自福建石狮的王先生将自己与弟弟一家的合伙关系形容为“不分你我”,在利润的分配上实行五五分成。王先生称,尽管钱由他保管,但是兄弟之间谁也不会占谁的便宜,无论是哪家缺钱了,都可以直接从账户中提取。王先生也称,钱财能够共同支配的最重要前提是兄弟两人都懂得节俭,钱财不乱用。另外,家庭的资产也会被最大限度地转化为企业资产进行再生产。例如,王家兄弟在福建长乐老家有一栋供老母亲和他们自己两家居住的四层楼房,如今除了一楼留作居住外,其他三层都被改建为厂房和仓库。经营者将生活资产投入到生产经营中的情形,在不少家庭企业中都能够被观察到。
在关键岗位的任用上,家庭企业内部也有着“自己人”与“外人”的严格区分,并且以“亲属优先”为雇佣原则,尤其是在财务、人事等核心人员的管理或任用上均以家庭成员为优先。例如,财务管理工作无一例外是由老板本人或其妻子、子女担任,其他人员作为“外人”是不容易被接纳的;在企业员工的招聘上,老板们也更加倾向于使用熟人,而不是陌生的职业经理人。王氏兄弟曾经短时期内聘用过职业经理人邓先生作为他们的人力资源总监,目的是协助兄弟二人处理企业遇到的员工过度流失的问题。然而,半年之后,兄弟俩就因为邓先生无法为自己招聘到合适的员工,而邓先生也因为在日常工作中体会到对方对自己的不信任,导致双方产生了较大的分歧,最终邓先生离开了王氏兄弟的公司。
除此之外,母系亲属以及女性经营者也发挥着越发重要的作用。例如,合伙人不仅可以在丈夫的兄弟姐妹中选择,也可以在妻子的兄弟姐妹中选择。在家庭企业的性别分工中,女性的作用越发突显,例如,在王氏兄弟的企业中,两妯娌分别负责生产以及销售环节的财务管理,弟弟的妻子还担任公司的总经理。在潘女士与丈夫的经营中,潘女士不仅负责日常的接电话、发货、清点货品以及处理客户退换货等工作,还要照顾不到一岁的小女儿。女性不仅扮演着家庭生活中的传统角色,也能够在经营中担任较为重要的岗位。此外,女性是否能够承担重要岗位的工作,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丈夫对于一个“好妻子”的评价标准之一,影响着男性的择偶观。例如马先生是潮汕人,1992年出生,未婚,而他的择偶标准是想要娶“会做生意的潮汕女子”。马先生听老人家说,“太远(指距离自己的家乡)的不行,单亲的也不行”,又因为自己家是做生意的,也希望“自己家的生意可以延续下去”。因此马先生认为,如果能娶到一个“能干的、会做生意的妻子,一定是再好不过的了”。
事实上,家庭企业是否能可够持续发展,与亲属及家庭成员作为企业管理者的多寡直接相关,倘若可用人手较多,则企业规模可以持续扩大,反之则只能保持在一定范围内。在中大布匹市场,合伙人的选择通常是亲属或者家人,尚未扩展到亲戚或朋友,(16)在调查中,经营者普遍认为“亲戚”概念指代的范畴接近“朋友”概念的范畴,通常没有血缘关系的远亲也包括在“亲戚”的范畴内,但他们并不将亲戚视为是“自己人”,受信任的范畴也远低于家人以及亲属。由此,为了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伙关系,经营者也会选择亲属,而非亲戚。因而也导致企业人数无法持续增加,这也限制了企业的规模。在这样的条件下,经营者不得不寻求来自家庭以外的资源,以获取更多的商机。
在家庭关系之外的熟人网络,如地域、拟制亲属、朋友、战友、同事、同学等不同的关系类型,在经营者拓展商业网络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市场的分工协作、信息流通、资金赊欠,均有赖于熟人团体的支持。总体上看,熟人网络有助于批发商在家庭之外建立起更为广泛的商业联系,形成以熟人关系为基础的商业团体;不同的熟人团体内部又形成紧密的合作,对外则信息封锁,从而扩大其相对于其他团体的竞争优势,获取更多的商业资源。
郭先生家的经营规模属于行业内数一数二的,尽管如此,郭先生也必须依赖同行的支持才能顺利开展生意。郭先生在批发到原材料之后,会在自己家的工厂加工一部分产品,由于不具备相应的技术,另外一部分产品会选择在熟人的工厂中加工。在郭先生长期合作的熟人中,一位是他认识十多年的同事,两人原本是同乡不同行,之后在生意上合作;另一位则是江西人,十多年前在郭先生手下做经理,其后分出去自己单干,如今在自己的企业有了一定规模之后,又重新与郭先生合作;此外还有三位合作者均是郭先生的同乡。对于像郭先生一样的批发商而言,熟人合作的优势尤其体现在产品研发的环节,即不仅有助于筹集到更多的研发资金,也能够对产品的技术形成封锁,从而维系团体内部合作者对于品牌价值的竞争优势。正如针对海外华商企业的一些研究表明,信息的内部封锁构成了海外华人相较于其他族群在商业竞争中的主要优势之一。(17)Martin Perry, Small Firms and Network Economies, London: Routledge, 2002, pp. 57-58.
熟人团体也必须依靠一定的策略来维系长久的合作关系。中大布匹市场熟人团体内部同样具备了相对完善的共同协商策略。其中,将彼此的客户区分清楚是较为重要的合作准则,尤其是当批发商能够以更低的价格进行产品销售时,仍然不能够以低于同行的价格来交易。因此,尽管熟人团体内部的合作所建立起的“交情”或“感情”能够促进商业活动的开展,(18)陈敏郎:《交际、交情与企业的经营——“关系”运作下的经济行动与社会生活》,《思与言》1995年第3期。然而,感情或交情并不是关系的基础,“关系”如何发挥作用,仍然需要依靠投入更多的努力,才能促进商业活动的良性进行。(19)Chee-Kiong Tong, Chinese Business: Rethinking Guanxi and Trust in Chinese Business Networks, Singapore: Springer, 2014, p. 12.
除此之外,缺少熟人网络的支持很难在市场上开展生意。在笔者的报道人中,林先生与马先生均是因为缺少熟人网络的支持,而最终面临经营倒闭的情形。2013年下半年,林先生在中大布匹市场租了一家店铺,开始经营布匹生意。林先生的父母则在老家潮州普宁的茶叶市场从事茶叶生意。由于茶叶生意有家里的一个舅舅帮忙,也雇了不少工人,暂时不需要林先生帮忙;加上父母也从做布料生意的朋友处听说做布料批发赚钱,因此决定投入本钱,让林先生与大哥一起做批发,同时也想让他们出去闯一闯,增加一点经验。林先生的第一笔生意是由设计师介绍的,之后又陆续通过设计师接到了几笔生意。然而,由于缺乏相熟的供货商的支持,倘若下游供货商欠账,林先生无法再向他的上游供货商进一步欠账,由此给经营带来较大的压力。在勉强开展了几笔生意并反复催款无效之后,林先生最终由于资金链的断裂而不得不结束布行的生意。笔者于一年半后对林先生回访时,他已回到老家帮忙做家里的茶叶生意。
类似的,马先生夫妇原本在广东潮南开设针织厂,已经经营了20年之久,在赚到一些钱后,两人看到周围不少老乡在做建筑生意,而他们也打听到做建筑比开针织厂赚得多,因此决定转行去做建筑。然而,由于他们入行的时候,老家的建筑行业已经被早年入行的同行垄断,马先生夫妇几乎抢不到什么资源,因此竞争不过已经在建筑行业做得十分成熟的人,这一行没做多久便支撑不下去了,马先生夫妇也只能继续做老本行。
在获取外部资源的支持时,亲属与家庭成员也可以作为直接合伙人。因此,熟人之间的合作关系既可能与亲属以外的关系相重合,也可能与亲属关系相重合,究竟选取哪一类的关系建立合作关系,则取决于商业策略的需要。例如,徐先生家的生意涉及面料生产与面料批发两个环节,不仅在广州中大市场与浙江绍兴柯桥市场两地做面料批发的生意,在绍兴还有自己的加工厂。其中绍兴的工厂由徐先生的姐姐姐夫一家打理,徐先生的父母则专门负责绍兴批发店铺的经营,具体负责挑花、选花,做布的环节则会交给徐先生的姐姐姐夫来联系,倘若有姐姐家的工厂做不出来的花色样式,则会交给同行去做,这是较为典型的家庭独资与熟人合作相结合的经营形式。实际上,多数的经营者会像徐先生家一样,选择家庭企业独资与合资相结合的形式;灵活的合作形式也有助于形成专业化、高效率的分工及协作。
尽管如此,熟人团体内部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也并非是划地为牢的;相对批发商而言,他们并不排斥在新的商业活动当中建立新的联系,甚至是对于与自己不具有原生性的社会关系,同时在商业上又有合作需要的人,批发商们也可能通过与其建立新的关系,来扩大熟人网络的外延,从而拓展商业网络。
老金与华哥是熟人圈子中较为成功的生意人,华哥认下老金的儿子做干儿子,两家结为亲戚。结亲之后,老金在资金紧缺的时候,可以从华哥这里周转,华哥在有资金困难的时候,也可以向老金求助。而与他俩有所联系的人,都十分乐于结识对方圈子的人,例如参加两家人组织的聚会等,而他们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接触,扩大自己的圈子,获取更多发展机会。以上情形与弗兰西斯·福山所指出的华人家族企业“只信赖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对家族以外的其他人则极不信任……使得不相干的人想组成团体困难重重”(20)弗兰西斯·福山:《信任——社会道德与繁荣的创造》,李宛容译,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1998年,第91页。的情形有所不同;在中大布匹市场上,经营者会依据商业需要主动建立新的“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家庭企业应对市场机制的一种适应策略。
熟人网络作为社会资本也呈现在批发商的日常消费策略当中,倘若亲戚、朋友可以为其提供某些生活物资上的便利,批发商也倾向于从熟人处拿货,以便获得更高的折扣。王先生无论是招待客人,还是自己平时喝的红酒,都是经由他的朋友购得。王先生称,他朋友是做红酒批发生意的,如果放在市场上零售,那么价格会高出许多倍,而直接向朋友拿货,一般以出厂价就可以拿到,这在一定程度上节省了自己的生活费用。
总体而言,在中大布匹市场,基于熟人关系网络的团体合作,在限制信息的外部流通、形成同行合作与商业垄断中的作用表现得较为明显;而经营者能否找到可以依赖的合作伙伴,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生意的成功与否。经营者借助家庭、亲属与熟人网络,能够相对容易地突破地理上的边界,拓展其商业网络,也推动了专业市场的兴起与扩张。
中大布匹市场的个案表明,专业市场不仅是地理或空间上的集聚现象,其运作过程实际上与中国文化当中的诸多元素紧密相关,尤其是带有中国文化特色的包括以家族主义的传统与熟人关系网络为基础的商业策略,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市场的发展,呈现出市场机制与文化惯习较为密切的关联。其中,以家庭所有制为基础的所有权制度,长辈在商业决策中的地位呈现,亲属优先的雇佣与晋升机制,以及家族主义观念的实践等,在市场的内部组织及运作中起到了不同程度的推动作用;另一方面,经营者也能够通过亲缘、地缘以及熟人网络,建立起外部的合作联系,从而降低经营风险,取得竞争优势。总之,专业市场的运行并不在于其获得的经济机会,而是文化的因素起到了较为关键的作用,专业市场现象也可以被视为“由特殊人群组成方式所采取的具有文化依据的行为”。(21)彭兆荣:《华人家族企业的认同、变迁与管理》,《广西民族研究》2000年第3期。而家庭企业经由建立在家庭成员与熟人关系之上的配合,能够适应较为复杂的市场机制,也相应地呈现出中国文化的活力。
本文强调家庭文化与熟人网络在专业市场运作中的作用,并非意味着经营者在商业活动中固守传统,而是更多地体现出基于商业理性对于文化机制的策略选择。例如,在“亲属优先”雇佣原则的实践当中,老板并不会因为员工是亲戚,就优先把他们安排到重要的岗位上。正如报道人王先生所言,只要进了公司就完全看能力,亲戚如果没资格、没能力,也不会将他们安排到重要的位置,而他自己也会开除工作不认真或没有能力的亲戚。因此,王先生在谈到经营管理时,认为对于员工的“一视同仁”也相对重要。同样,在家庭企业的管理中,由于老板的个人决策对于企业策略有决定性的影响,从决策到执行的过程均无需繁琐的程序,在管理中有着较强的“个人主义”风格,(22)参见黄光国:《中国式家族企业的现代化》,《中国人的权力游戏》,台北:巨流图书公司,1988年,第233-272页;孙治本:《台湾家族企业的内部整合及其领导风格》,《战略与管理》1996年第5期;郑伯埙:《家族主义与领导行为》,杨中芳、高尚仁主编:《中国人·中国心——人格与社会篇》,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1年,第365-407页;张强:《自家人、自己人和外人——中国家族企业的用人模式》,《社会学研究》2003年第1期。相比于集团企业具有较高的管理效率。
中大布匹市场的个案也进一步表明,家庭企业不仅没有成为规模经济发展的阻力,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大规模商业网络的扩张。与美国经济学者安索夫(Alfred D. Chandler J. R. )所指出的大型生产必须建立在专业管理者对生产环节进行协调的规模化企业制度之上的运作模式(23)Alfred D. Chandler. Jr., “The United States: Engines of Economic Growth in the Capital-intensive and Knowledge-intensive Industries,” in Alfred D. Chandler. Jr., Franco Amatori and Takashi Hikino,eds., Big Business and the Wealth of Nations,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pp.63-101.不同,在中大布匹市场,专业化的规模生产与销售,均是基于小型家庭企业的密切配合而实现的,这也使得专业市场的运作显示出与制度化企业不同的优势。例如,熟人团体的合作不仅促进了家庭以外市场竞争机制的有效运行,也带动了从上游的生产环节到下游销售环节的联系,从而将不同环节整合到产业链当中;同时,由于商业信息的传递主要是通过熟人网络来实现,因此成员之间对于信息有着高度的开放性和共享性,经营者便不再需要花费额外的成本进行信息的收集与筛选工作,进而节省了企业的交易成本。
专业市场在中国的快速扩张也进一步展现了家庭企业对于中国市场与经济转型发展的重要意义。如前所述,家庭企业不仅能够在传统小商业,例如餐饮、旅店、理发店、修理店等行业的经营中取得较大的优势,还能够成长为具有跨国网络的大商业。即便是从世界范围来看,家庭企业不但没有成为一种过时的、落后的企业形式,还仍然活跃在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不同行业领域——意大利的制鞋业,(24)参见S. Brusco, “Small Firms and Industrial District: The Experience of Italy,” in D. Keeble and E. Wever, eds.,New Firms and Regional Development in Europe, London: Croom Helm, 1986, pp. 184-202;Andrea Colli, The History of Family Business, 1850-2000,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55-58;Andrea Colli and Mary Rose,“Family Business,” in Geoffrey Jones,Jonathan Zeitlin, eds., The Oxford Handbook of Business Hi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194-213.日本的生鱼产业,(25)Theodore C.Bestor, Tsukiji: The Fish Market at the Center of the World,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4.以及台湾的电子、灯具制造业(26)Gary G.Hamilton and Kao Chengshu, “Taiwan’s Industrialization: The Rise of a Demand-Responsive Economy,”in Yin-wah Chu, eds., Chinese Capitalisms: Historical Emergence and Political Implications,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p. 125-155.等,均为依附于家庭企业而建立的全球商业网络,其在推动区域经济发展,提升产业区内部效率方面展现出重要的作用。家庭企业相对灵活的管理与组织形式,也使得经营者在多变的市场条件下,能够迅速地调整商业策略,对于变化的商业环境具有较大的灵活性,体现了家庭企业所具有的发展潜力。
从实际的层面看,中国的民营企业,尤其是家庭企业的发展仍然面临研发资金相对不足、技术创新相对缓慢的状况,因此需要更加完善的制度保障,以及来自外部的尤其是政府政策层面的支持。事实上,类似于专业市场、“淘宝村”等以家庭企业为主导的市场经济类型,不仅自身规模迅速扩大,也在带动城乡就业与地区经济发展方面作出了较大的贡献。(27)《世界银行推介:“中国淘宝村”可助解全球减贫难题》,新华网,2018年11月23日,http://www.xinhuanet.com/tech/2018-11/23/c_1123760192.htm,2020年4月26日。因此,专业市场的兴起与发展不仅可以作为本土化的市场发展路径加以研究,也能够作为不同于其他国家或地区经济发展的独特经验加以探索,为世界经济的发展提供启示;中国的经济发展也并非需要全盘模仿西方的道路,也应当注重发掘自身文化所具有的潜力,因循中国文化特质中有利于市场机制的部分,从而避免单一发展经济而忽视人文的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