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农业革命视角下的群众工作与乡村振兴
——以武陵山区基层实践为例

2020-01-17 06:17谭同学
关键词:农户群众农业

谭同学

一、引言

众多大众媒体对此类现象有过批评,矛头通常集中指向主导此类工作的基层干部。这样的批评当然不失其道理,此类干部不能说没有主观过错。不过,如果撇开此类主观上的机会主义不说,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值得重视。从少数媒体和所谓“公共知识分子”的反应看,答案往往极其简单,那就是只要有了“民主”,就可杜绝此类现象。且不说此类观点无端地否认我国乡村基层民主建设(它诚然有不完善的地方,却无疑也是一种民主建设探索),单从当前疫情肆虐和种族骚乱下美国总统特朗普及其幕僚满嘴谎言、不顾普通人民死活的做法看,即可充分说明,西式民主未必能体现其代议民众的利益。换句话说,我国部分乡村基层干部群众工作做得不够好或很不好,固然有必要加强民主监督,但仍有必要思考,究竟还有哪些根本因素制约着当前乡村中的群众工作。梳理清楚这类问题,既对干部队伍永葆活力,也对乡村振兴战略能否落实得好,至关重要。

无论就学界还是政策实践部门看,对群众工作方法起源与具体运用的讨论,无疑早已汗牛充栋。群众工作对于中国共产党及相关政策实践部门而言,其重要性一直被反复强调。限于篇幅,本文在此无法也不必重复此类论述。这里且对近年讨论群众路线的学术原理及其历史性重大变动,还有群众工作与新时代社会治理衔接的部分,略做回顾。在此视角下,王绍光曾指出,群众路线作为一种“逆向政治参与模式”包含了与“西方决策过程模式”不同的机制,其决策者并非简单的“拍板者”,而是既了解群众民意,又培植群众观点,在与群众不断互动中形成决策。(1)王绍光:《毛泽东的逆向政治参与模式》,《学习月刊》2009年第23期。吕德文认为,群众工作和群众观点对立又统一,形成了“简约治理”“中心工作”和“综合治理”三大工作机制,具有纯粹官僚制所没有的优点。(2)吕德文:《基层治理转型中的群众路线》,《毛泽东研究》2014年第1期。白钢等认为“干群‘师生辩证法’”具有依靠群众、领导群众、抑制权力变异的作用,(3)白钢:《平等与觉悟:社会主义文明的核心品质》,鄢一龙、白钢、吕德文,等:《天下为公:中国社会主义与漫长的21世纪》,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4-36页。与之可谓异曲同工。吕德文还提出,20世纪90年代农村基层治理困境,正是因为强大的官僚动员能力与薄弱的分类治理能力之间存在巨大反差,以致群众路线无法被彻底执行。(4)吕德文:《群众路线与基层治理》,《开放时代》2012年第6期。在此基础上,他呼吁通过找回群众重塑基层治理。(5)吕德文:《找回群众:重塑基层治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3-5页。此外,还有不少研究者从乡村治理和扶贫工作技术层面,探索如何重拾群众工作方法。(6)赵晓峰:《县域治理中的制度建设与非制度实践》,《求索》2019年第6期;龙彦亦、刘小珉:《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生计空间”视角解读》,《求索》2019年第6期。

从社会思想层面看,贺照田对群众工作的研究用力更深。他认为,群众路线只有放到更长时段和多维思想视野中,方能看出其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化,(7)贺照田:《如果从儒学传统和现代革命传统同时看雷锋》,《开放时代》2017年第6期。并指出改革开放后群众工作方式的变化与“革命”话语被“启蒙”话语代替有密切的关系。(8)贺照田:《启蒙与革命的双重变奏》,《读书》2016年第2期。此外,基于对各个不同时期党章、重要领导人讲话的细致对比,贺照田还指出:在党的“八大”上群众路线被认为是领导工作能否保持正确的前提,而一系列政治运动之后“拨乱反正”时全面肯定了“八大”的诸多判断,却唯独将领导工作保持正确的前提换成了“四项基本原则”,原因是众多党和国家领导人都认识到,政治运动中群众可能“盲动”“盲从”,基层群众仍是受“封建”传统影响很深的“小生产者”。(9)贺照田:《群众路线的沉浮》,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开放时代》杂志社、中国人民大学历史与社会高等研究所联合主办第十七届开放时代论坛暨“实践社会科学与中国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未刊稿),2019年11月2-3日。从这个角度看,很明显,基层治理固然有找回群众路线的需要,却未必轻而易举。

本文尝试综合以上两种研究视角,进一步考察基层实践中乡村干部与群众的接触方式,更为具体细化地探索,除以上缘由之外,还有哪些具体因素在制约群众工作,以及群众工作在何种意义上可能被找回。(10)文中所涉部分实证材料,为笔者于2011年7-8月、2018年8月在武陵山区S、Y两县调查所得(2011年调查曾得到孙兆霞、王春光、曾芸、雷勇及诸多县乡干部帮助,谨表感谢)。在此基础上,本文还将探讨,在乡村振兴战略实施过程中,针对新时代经济、社会方面的客观实际,更新群众工作思路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二、社会革命、治理转型与群众工作

诸多文献在论及中国共产党群众工作方法时,会溯及1943年毛泽东《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一文,不过,其思想形成显然更早。笔者认为,至少在1927年“三湾改编”时,群众路线思想即已基本形成。“三湾改编”是在总结、吸取此前军队缺乏党的绝对领导而导致失败的教训基础上,做出的创举。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支部建在连上”“党指挥枪”的原则。但除此原则外,建立士兵委员会,要求官兵平等、经济公平,以及破除“雇佣军”思想和关系,也具有重要意义。他们包含了干群平等、密切联系群众的基本思想。

经过了在井冈山、中央苏区一系列与敌、各种错误思想做斗争后,著名的“古田会议”于1929年得以召开。毛泽东在为会议起草决议时,花了相当长的篇幅着重论述群众工作的重要性,并认为这是红军和白军的根本区别。他一针见血地批评那种认为红军只是打仗的单纯军事观点,指出这种观点“不知道中国的红军是一个执行革命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它除了打仗消灭敌人军事力量之外,还要负担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武装群众、帮助群众建立革命政权以至于建立共产党的组织等重大任务……离了对群众的宣传、组织、武装和建设革命政权等目标,就是失去了打仗的意义,也就是失去了红军存在的意义。”(11)毛泽东:《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87页。同时,他还批评“不愿意艰苦地做细小严密的群众工作,只想大干”的想法为“幻想”和“盲动主义的残余”。(12)毛泽东:《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6、87页。

有良好的群众工作为基础,中央革命根据地得以迅速扩大,并取得了四次反“围剿”胜利。但此后因受王明“左倾”教条主义错误思想干扰,中央红军不得不开始战略大转移。1938年,党中央在生死存亡时刻于遵义召开会议,从组织、军事上扭转了不利局面,但因军事斗争持续不断,思想上未及时开展系统整顿,直到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尤其是党中央所在的陕甘宁边区较稳定后,1941年5月在延安开展“整风运动”,这项工作才得以提上议事日程。在此过程中,毛泽东系统总结了群众工作方法。他论述道:“只有领导骨干的积极性,而无广大群众的积极性相结合,便将成为少数人的空忙。但如果只有广大群众的积极性,而无有力的领导骨干去恰当地组织群众的积极性,则群众积极性既不可能持久,也不可能走向正确的方向和提到高级的程度。”(13)毛泽东:《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8、899、902页。进而,他将之总结为:“在我党的一切实际工作中,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14)毛泽东:《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8、899、902页。“斗争愈是艰苦,就愈是需要共产党人的领导和广大群众的要求密切地相结合。”(15)毛泽东:《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8、899、902页。

目前油液检测的方法主要有理化指标分析法与磨损颗粒分析法[4].理化指标分析法通过对油液化学性质的变化分析判断油的质量.在油液使用过程中,由于自身衰变和外界氧化,其理化指标会发生变化[5].此外还存在众多不确定的环境因素导致油液中颗粒增多,理化指标分析法无法得到油液中颗粒杂质数量,而颗粒数量是影响油液质量的主要因素.磨损颗粒分析法通过分析油液中颗粒大小、数量等信息判断油液的污染状况,是目前油液检测中的主要方法.

中国革命胜利,可谓给群众工作的重要性和科学性,做出了最有力的注解。众多学理分析也从各种角度,对之予以了确证。不过,人们对群众工作在具体操作层面的时代性,却略微显得有些重视不足。就如何具体地做群众工作来说,从以上历史回顾中不难发现,在革命年代,“群众”是相对于“敌人”来说的,群众工作带有鲜明的斗争目的性。在此特定时代背景下,群众工作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从具体操作层面上看,依靠“群众”反对“敌人”,是一个比较清晰易辨的问题。但是,在和平建设年代,日常可见的“敌人”消失了。当“敌人”消失,社会治理中面对的人全部都变成“群众”之后,群众内部矛盾却不可能相应地也消失。这迫使社会治理不得不从根本上加以转型。然而,认识到这一点和实现社会治理,包括群众工作转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换句话说,在没有“敌人”对照的情况下,社会治理面对的都是“群众”,群众工作的关键也就由依靠谁、反对谁,变成了群众内部利益协调。在社会分化不显著、社会价值观念差别也不大的情况下,做这种协调利益的群众工作,相对而言难度不大。而在市场经济背景下,随着社会分化加速,人们的价值观念也随之出现了多元化的趋势。当群众在经济和社会地位层面分化明显,而且价值观也差别甚大时,二者共同作用于利益诉求,也就必然使得利益诉求表现出多元化的特点。进而,这无疑也就意味着协调群众各种不同的利益诉求,变得比过往更加困难。

以武陵山区S县为例,笔者2011年7至8月在该县B镇做扶贫调研时,就遇到不少镇干部抱怨:“现在的群众工作太难做了,别以为扶贫是给钱给群众,事情就好办,有时候比过去催缴农业税费、找他们收钱,还困难一些。”经仔细了解,这些抱怨并非为了消极怠工而找的借口。此前一年在B镇某村,镇驻村干部和其他村干部做了不少努力,方从县扶贫办、交通局争取到两笔经费,计划将该村的公路延伸到尚未通公路的3个村民小组。由于申请到的经费并不足以修建足够长的公路,因此需要群众自筹3万元左右。1995年修建到该村公路时,所有村民小组都以人口为单位被摊派了200元,而且凡18至60岁者都被摊派了12天义务工(残疾和重病者除外)。但是,2010年镇、村干部召集村民召开代表大会,试图通过“一事一议”在全村范围内按人均120元标准筹集资金时,居住在公路边的8个村民小组代表拒绝了集资动议。其理由是,即将要修建的这一段路主要是山坡上的3个村民小组走,山坡下坝子里的村民很少走。而干部们尝试与山坡上3个村民小组的村民商量能否再多出些资金时,同样也遭到了拒绝。后者的理由有三:其一,此前坝子里的公路他们没少出钱、出力;其二,坝子里的人说将来很少会走山坡上的公路,但实际上正在经营农用运输车的全都是坝子里的人,将来公路上走的必定还是这些车子;其三,即使3个村民小组人均出1000元,也凑不够3万元,何况他们连这个标准也出不起(依笔者调研看,此说略有夸大,但这3个村民小组的经济状况确实明显比坝子里的8个村民小组差)。

驻村干部为此事分片区、村民小组,开了20余场村民代表或户主会议,均未能协调成功。甚至于,由于修路将要占用部分坝子里村民的水田、旱土、林地,不乏村民要求按照县城建设征地的标准予以补偿,或是旱土、林地得按水田标准补偿。驻村干部言及此事表示,“群众各有自己的算盘,你给他讲道理,他不听,你也没办法。你说他‘小农思想’,他说‘我就小农思想,你奈何我’,你也不能帮谁压制谁,要是压(制)了,人家要告你不公平、官僚主义,甚至说你肯定是接受了其中一方的贿赂。”镇干部此番分析无疑表明,在市场经济背景下,社会转型带来群众利益和价值观多元化,社会治理也不得不随之转型。而社会治理中的利益协调变得更为复杂,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群众工作难度增加。

三、农业革命、小农难题与群众工作

人多地少,长期是我国农村发展中面临的一个根本性问题。在乡村社会治理中,群众工作离不开协调农户间不同的利益取向,因此群众工作也就与乡村发展方式、状况有着密切的联系。在以农业生产作为农户生计主要来源的时代里,由于人均农业资源(尤其是耕地)极其有限,农户间在农业资源利用上出现利益冲突的可能性相对也就较高。笔者2011年在S县调研过程中,乡村两级众多干部都提及,当地农民没有大规模外出打工之前,几乎所有农户都靠一小块承包地和山林过生活,因此常因土地界线、灌溉用水发生纠纷。在N镇,笔者曾访谈过一位在当地工作近40年的老干部(“分田到户”后在镇政府旁边的一个村里一直任村党支部书记,直到20世纪90年代末进入镇政府工作)。这位老干部表示,他任村支书期间,常得为村民调解纠纷,而这些纠纷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与田、土、山、宅基地争议有关,后来相当一部分人外出打工,这类矛盾迅速减少。他说,“大家不再靠这点田地生活了,水田都抛荒了不少,更别说土和山,都没兴趣争了。这方面基本上不需要做什么群众工作了。”

大量农民外出打工,使得武陵山区之类的乡村地区,群众因为农业资源利用冲突的概率大大降低,给群众工作调整群众利益带来了更大的余地,但在另外一些层面上却也给群众工作带来了新的挑战。众所周知,农民大规模外出务工固然与城镇化,以及工业相对于农业的比较收益较高,也即城镇工业的“拉”有关,但同时也有另一个不可忽视的背景,就是农业无法容纳如此多的劳动力,也即农业增收空间狭小,将之“推”出乡村。这个过程因为农业增长方式的革命性改变,而变得异常迅速。

中国农业发展非常早熟,直到近代可见以牛加铁犁深耕以及复种等耕作方式,在汉代即已形成。(16)许倬云:《汉代农业》,程农、张鸣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33-134页。在中间将近两千年的历史中,除从外传入水稻新品种,以及玉米、土豆、红薯等旱作新物种之外,农业虽然并非没有任何进步,但却很难说得上有革命性变化。农民为了增加农业产出和收益,最常用的办法是精耕细作,也即不断增加劳动力投入。但是,在其他条件大致不变的情况下,不断提高劳动力投入和精耕细作程度,所能带来的农业产出增长是有限的。大致在清王朝中后期,我国农业精耕细作即已达到巅峰,农户几乎无法再通过投入更多劳动力、提高精耕细作程度,获得更多的农业产出和收益。(17)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0-11页;德怀特·希尔德·珀金斯:《中国农业的发展(1368-1968年)》,宋海文,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第31页;尤金·N·安德森:《中国食物》,马孆、刘东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5页。农业增长中的类似机制和临界点,也常被称之为“内卷化”。(18)Geertz Clifford, 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 of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3, p80.

与此段历史做比较,不难发现,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我国农业产出的快速增长过程,很显然并不是由于“分田到户”刺激了农民的劳动积极性从而投入了更多劳动力而形成的。(19)林毅夫:《制度、技术与中国农业发展》,上海:三联书店上海分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7页;周其仁:《中国农村改革:国家与土地所有权关系的变化》,《中国社会科学季刊(香港)》1994年夏季卷。据大致可信的数据对比,1952年我国耕地面积基本恢复到清中后期的最高水平,而通过1953年第一次人口普查的6亿多人口数可知,人均耕地面积只可能小于而不会大于清中后期的水平。换句话说,通过增加劳动力投入不可能获得更多的产出。此后20余年,我国可灌溉耕地面积增加了一倍多,但人口也增加一倍多,人均可灌溉耕地面积水平并无明显改善。(20)相关历史数据对比和测算可参见谭同学:《长时段历史视野下的“大集体”农田水利建设》,《开放时代》2019年第5期。因此,20世纪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中期农业增长的贡献,应主要来自水利改善、良种推广,以及化肥和农机的投入。其中,化肥、农机和良种的贡献性质属于第二、三产业反哺第一产业,让农业摆脱了独立循环的格局,在农业研究中常被称之为“绿色革命”,(21)林春:《再议土地改革》,《开放时代》2016年第2期。或者“农业革命”。

黄宗智曾敏锐地发现,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生育率下降,20世纪90年代大规模农民外出打工和城镇化、城乡居民收入提高带来食品消费转型,给农业带来了数百年未遇的“历史性契机”。(22)黄宗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24、128-131页。他以大量的统计数据表明,20世纪80年代,尤其是1985年后,菜、果、畜、禽、鱼等农产品出现了一个快速增长的过程。(23)黄宗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24、128-131页。这也使得农业实现了由“劳动密集型产业”向“资本密集型产业”或者两种类型融合为一的转型。他将这一重大转变过程,称之为“隐性农业革命”。(24)黄宗智:《中国的隐性农业革命》,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年,第124、128-131页。毋庸置疑,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判断。笔者略有不同的意见,从农业革命到表现为以上产品快速增长需要一个转化周期,因此宜将第二、三产业要素融入农业而不是以上产品快速增长的表现作为农业革命的判断标志。换言之,我国的隐性农业革命始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而不是80年代中期之后。(25)谭同学:《长时段视野下的集体经济、农业革命与乡村振兴》,《现代哲学》2018年第1期。此外,笔者认为,这个过程远未完成,我国将长期处于劳动密集型农业和资本密集型农业并存的格局。其中,能有较显著利润的农业往往是资本密集型的,而众多农民工家庭留守人员则依然以传统的耕作方式维持着劳动密集型的农业。(26)谭同学:《长时段视野下的集体经济、农业革命与乡村振兴》,《现代哲学》2018年第1期。并且,后一种经营方式基本动机即在于维持家庭留守人员日常生活保障,并不计较利润,性质上属于与营利型农业有区别的、典型的家计型农业。(27)A. 恰亚诺夫:《农民经济组织》,萧正洪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第9页。

绕了一大圈之后,让我们言归“正传”,看看我国这种农业革命格局对群众工作有何影响。如前所述,隐性农业革命尚未彻底完成,又加上绝大部分农民工因为在城镇并不能获得足够的收入用以购房、抚育子女和为自己及父母养老,无法彻底摆脱农业,使得不计较利润的家计型农业仍将长期为大部分留守在乡村的人们所坚守。这种安排,是众多农民工家庭在总体收入有限的情况下,所做出的一种理性权衡。但是,在有相当一部分农业已经完成了由劳动密集型向资本密集型转变之后,对于乡村发展、乡村振兴乃至最低限度的扶贫来说,如何让小农实现发展,却是一道无法避开的难题。

以S县扶贫为例,笔者2011年在该县调查时,参与扶贫工作的干部从实际操作层面很显然知道,即使发放一两万元扶贫款给贫困户(何况根本达不到这个水平),支持其发展种养业,也基本上不太可能脱贫。于是,扶贫工作者常选择将扶贫款集中给一些能人、大户乃至公司使用,希望由他们带动贫困户脱贫。但是,由于监督不力,更由于后者本即是为了资本盈利,扶贫效果并不好,甚至变成“垒大户”。这是在扶贫工作中,众多基层干部更倾向于树典型、搞亮点,而不愿广泛、扎实地做群众工作的根由之一。普通群众对此类现象的评价则是,干部们在“扶富”而非“扶贫”,密切联系的是老板而非群众。

2018年8月,笔者再次到S县调研,发现基层干部们除了忙于精准扶贫收尾工作之外,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落实乡村振兴战略上。乡村振兴与扶贫的工作内容固然有差别,但不少基层干部为了出成绩,让乡村振兴工作起码看上去有效果,仍在习惯性地将资源投给能人、大户、公司,而不愿广泛地发动群众,做群众工作,让群众参与其中。其部分原因即在于,农业革命后唯有集约化的资本密集型农业方能明显盈利,家计型农业很难盈利,将资源零散地分给小农户,几乎很难取得像样的发展成果。只要这种结构性的限制不变,在基层干部看来,做群众工作让小农谋发展,就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四、群众工作、发展革命与乡村振兴

由社会转型和农业革命带来的社会、经济新格局,使得当代乡村中的群众工作无论与革命时期相比,还是与计划经济时代相比,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总的来说,群众工作实质上变成了协调群众利益的工作。但群众利益诉求种类增多,态度变得更主动,再加上公共资源促进小农通过劳动密集型农业生产增收的可能性急剧降低,使得群众工作变得日益复杂化,工作难度加大。不过,尽管当代乡村中的群众工作复杂性和难度在增加,却并不能成为放弃群众工作的理由,更不意味着放弃群众工作,即可轻而易举地解决社会转型、农业革命带来的治理和发展难题。只不过,针对社会转型和农业革命后乡村的社会、经济新格局,群众工作的着力点和工作方式的确亟待做出相应的调整。

事实上,在基层实践中,不少地方和干部凭经验摸索,针对当代乡村社会的新特点,适当调整群众工作的着力点和工作方式,取得了非常不错的效果。如武陵山区的Y县(S县邻县,同属一市),2011年8月笔者在扶贫调研中了解到,3000多农户养殖山羊,取得了存栏量33万余只、当年出栏17万余只,占其所在省份总产量33.8%的成效。在推动该产业发展的过程中,群众工作创新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该县在13个乡镇、79个村,采取“草地中心+养殖基地+农户”的模式推动山羊养殖。政府既没有将公共资金“撒胡椒面”式地分给小农户,也没有配置给能人、大户或公司,而是建了6个草场基地,由政府管辖的草地中心负责种草、护草。农户在草场修建“吊脚楼”式羊圈,利用草地放羊。鉴于大部分农户缺少资金、技术,草地中心给每个农户发放100只羊(3年后归还),同时招聘专业养羊辅导员配备到村,由其负责畜病防治、羊羔接生及其他技术辅导。养羊辅导员的工作经费、药品报销、工资兑现,由其服务农户的2/3以上签字同意为准。由草地中心或辅导员代管的羊若致死,政府赔付农户80%款项,由农户自行负责饲养的羊若致死,农户赔付政府20%款项。

2018年8月,笔者再到Y县调研得知,县政府投资兴建了冷冻厂,承包给市场主体经营。有这些产后支持,全县农村养羊业发展得比此前规模更大,小农户也从中持续获得了收益。而且,有些乡镇还仿照县政府推动养羊业的模式,结合当地实际探索了一些新的工作方式。例如,某镇一个村由村主任牵头做群众工作,将一批60岁左右难以再外出打工的农民组织起来,兴办了规模化养羊专业合作社。初始资金50%来自政府惠农项目和世界银行低息贷款,50%来自农户入股。镇农技站专门聘请了一位有20多年从业经验的农技员,为合作社提供养殖技术和畜病防治支持(药品按市场价收取,工资由镇政府发放,但需合作社多数成员签字同意),村集体提供土地支持,农户投资和劳动力亦折算成股份。羊出售后采取1∶2∶3∶4比例分红,10%作村集体基金,20%偿还世行贷款,30%留作合作社发展资金,40%按股份给农户。另有几户老人常割草卖给合作社(每斤0.2元),每年户均可得3000余元。

从以上案例不难看出,推动和帮助小农谋发展,是当代乡村群众工作的重要内容,也对乡村振兴战略实施有重要意义。不管是在扶贫还是乡村振兴工作中,群众与群众之间财力、能力都是有区别的,群众工作得协调这些不同主体之间的利益,同时还得达到扶持小农户发展的目的。以公共资源建立基本平台和各项产前、产后服务,如建立草场和配备技术人员,既可兼容小农户进入经营,同时又能在整体上取得集约化生产的效果,从而较好地协调了各方利益,尤其是既避免了小农生产在资本、能力上的不足,以及与资本密集型生产竞争不力的双重限制,又避免了“垒大户”。从群众工作的效果看,它不仅成功动员了3000多户小农参与生产,而且以县为单位形成了规模化产业聚集效应,小农真正享受到公共资源带来的收益,获得持续稳定的收入。即,有了群众工作为基础,公共资源才能成为促进小农户与现代农业衔接的强力黏合剂。

反过来看,凡是不愿下工夫做群众工作,而只图与能人、大户、公司相结合打造“样板”的做法,轻则不利于帮助包括小农户在内的广大群众获得实质性发展,群众不满意,重则还可能滋生腐败。

以S县X镇养羊项目为例,其基本模式均属2009年从Y县学习而来。县农牧科技局牵头建了800公顷草场,并从成都市采购了种羊,X镇政府组织劳动力修路、拉电线、种草。可是,该项目却省掉了长期、细致做群众工作的环节。草地中心虽为正科级单位,却只有几个不太懂山羊养殖技术且主要住在县城的兽医(其工资发放也无须经过群众认可),小农户遇到技术问题得依赖市场化服务,但X镇连市场化服务也供给不足。农户用草场,需以每667m2水田300元、旱土200元、荒地30元的标准向草地中心租赁。农牧和科技局专项资助几个老板在草场上修羊圈、养羊(但实际上不亲自饲养,而是交给分散的小农户饲养,生的小羊50%归小农户)。因种羊发放过程未做细致的群众工作,分配给了哪些人不透明,当即引起了不少群众不满。得到种羊的老板、小农户,也不清楚什么时候需要还羊给政府,最后到2010年底大部分羊生病,因无技术人员救治而死,草场荒废。政府损失了扶贫款,小农户损失了草场租金和养羊的劳动力,只有老板们赚取了补贴却无任何损失。若将此案例与Y县养羊案例相对照,很显然,它所省掉的动员群众、服务群众环节,其实正是Y县成功经验的精髓。不做细致的群众工作,是S县X镇养羊项目失败的根本原因。

不管是总体工作设计不当造成损失,还是参与工作的干部主观上有贪腐动机酿成错误,其共同点无疑都是在工作始发阶段缺乏群众动员、参与,在工作过程中和结束后也缺乏群众监督。由此可见,无论是扶贫还是乡村振兴工作,群众工作其实都有相似之处,但凡省去群众动员、群众参与、群众监督,即可能导致工作失败,甚至将个别干部引向违纪犯罪的道路。尽管在社会利益、价值多元化和农业革命后小农发展困难的背景下,群众工作有其难做的一面,但如果要推动乡村善治,促进乡村振兴,群众工作就是必不可少的。它既是避免乡村振兴的公共资源“垒大户”的唯一办法,也是以集体(而非能人、大户和公司)带动缺乏资金、技术和经营能力的小农户,在宏观上形成集约化、资本密集型生产,也即实现小农户与现代农业衔接的发展方式革命之根本办法。

五、结论

群众工作历来是中国共产党重要的工作方法之一,对我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在当代乡村中,客观上说有不少干部确实疏于群众工作,而热衷于与少数能人、大户相结合,以图快速做出“政绩”。这固然与此类干部在主观上对群众工作认识不到位、客观上缺乏做群众工作的能力有关系,但也还有更深层次的缘由。

除群众工作在某些特定年代被放弃,以致造成群众“盲动”这一缘由之外,乡村社会本身及其经济增长方式变化,尤为值得注意。相对于革命年代的群众工作有清晰的“敌我”框架可兹参照,社会主义建设年代社会治理所面对者皆是“群众”,群众工作的重心不再是依靠“群众”反对“敌人”,而实质上变成了协调人民群众内部的不同利益诉求。只不过,在社会分化不明显、价值观相对统一的计划经济时代,相对而言,群众利益协调工作尚不算太难做。

在当代乡村,随着家庭重新成为生产和利益核算的基本单位,尤其是在市场经济兴起之后,群众利益出现了急剧分化的趋势,社会价值也日益多元化。这使得群众利益协调难度明显增大,群众工作变得复杂化。再加上,自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起,第二、三产业要素日益融入农业,并在20世纪80年代及其后成为农业增长的根本因素(20世纪70年代尚有水利建设的贡献,但其后农田水利建设一直处于逐步萎缩状态)。这即是人们常说的“农业革命”。但是,由于我国人均耕地过少,大量农民外出打工后,仍留有相当一部分人员在乡村出于家庭生计逻辑而非营利逻辑,延续着小农生产。这进一步从经济上增加了群众工作的复杂性和难度。因为,当基层组织和干部力图以有限的公共资源推动乡村发展时,面对已经完成农业革命的集约化资本密集型生产(能人、大户、公司),小农家计的劳动密集型生产很难再有盈利空间。即,当代乡村治理若将公共资源投给分散的小农,就乡村发展而言,几乎难以见到成效。这是当代乡村基层干部中相当一部分人不愿意扎实地做群众工作,而愿意支持能人、大户、公司发展的经济结构根源。由此,在当代乡村,并非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群众工作重要,或呼吁找回群众,即可轻易达到重塑基层治理的目的。毕竟,时代变了,社会转型和农业革命已不可逆转。

这样说,并非指当代乡村不再需要群众工作,或只能放弃群众工作。恰恰相反,在乡村,尤其是时下正在推进乡村振兴的过程中,任何工作如缺乏群众动员、群众参与和群众监督,不扎实地做群众工作,几乎意味着必然失败。不过,在新的社会、经济条件下,群众工作的着力点和方式确实必须创新,才能适应群众需要。以公共资源“垒大户”固然不是群众工作应有之义,但将之“撒胡椒面”地分散给小农户也只是看似公平,却并不能起到有效推动乡村发展的作用,这也并非乡村振兴真正需要的群众工作。以公共资源建立基础平台,兼容小农户参与并在宏观上形成集约效应,将群众动员、群众参与、群众监督嵌入小农户与现代农业衔接的过程,实现乡村发展革命,方是当代乡村群众工作应该努力的方向。唯其如此,群众工作才能有效推动乡村振兴。同样也唯其如此,群众工作方能在新时代重拾“政治性”,避免矮化为只是多种可供选择的行政工作方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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