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师 伟
(西北政法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西安 710063)
在人类的历史上,一定范围内的公共治理由来已久,前国家时期的公共权力尚未从社会组织中分化出来,这个阶段的公共治理多半是在氏族或部落层面上展开,中国传统史籍所载少数民族建国的故事可资参考[1]。自国家形成以来,各个国家因所处环境、遭遇问题等等不同,国家形态和国家治理体系的具体规定亦各不相同,但公共权力已从社会中分化出来并成为一个自成一体的部门则无可置疑。事实上,国家的产生就是社会分工的实现,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划分既实现了劳心与劳力的分工,也形成了治人与治于人、食人与食于人的稳定合作(《孟子·滕文公上》)。国家治理体系在任何一个国家都表现为一个从社会中分离出来的独立的公共权力体系。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社会既是公共权力部门的母体,又是公共部门的管理和服务对象,还是公共权力部门的环境,从而任何一个国家的治理体系都只能是某一个特定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从而具有相对于社会而言的依附性[2]。这种依附性在根本上决定了国家治理体系作为人类社会发展自然史的一部分,其不具有理论上的可选择性,既不能通过自觉自主的选择而瞬间形成,也不能通过自觉自主的选择而及时改革变通,更不能通过移植某个现成的模板而迅速转型。国家治理体系的形成及发展只能是一个伴随着社会发展的自然选择结果,即便有一些通过改革在外在表现上实现了循序转型的国家治理体系,也不能斩断国家治理体系发展的自然流线。例如日本国家治理体系现代改造的明治维新运动,其一方面使原有国家治理体系的优秀传统在迅速变革的外观下被实质性地保留了下来,另一方面又使原有国家治理体系的毒素,如军国主义等也在自觉不自觉中被保留了下来[3]。在社会发生了从传统到现代的根本变化的情况下,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转型要经过一个类似于自然史的发展过程。这个自然史的过程既要完成现代国家治理体系构成诸要素的自然提取,也要实现对所提取的构成诸要素进行经验层面的内容打磨,还要实现诸构成要素之间的结构耦合,循序渐进地实现国家治理体系从传统到现代的根本性变革,达成合乎其国家和拥有其民族特色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
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转型开始于近代中国遭遇西方列强后的社会巨变。这个巨变造成了“三千余年一大变局”[4],它一方面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及中国人民的生活,以至于传统国家治理体系越来越手足无措,而不得不走向变革之路;另一方面,中国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转型过程中不得不“师夷之长技”,甚至陷入师法西方列强的思维陷阱,不论是梁启超等改良派,还是孙中山等革命派,都对在中国建立西式国家治理体系的必要性及可能性深信不疑。但事实上,中国人向西方学习国家治理体系却屡屡受挫,以至于“中国人向西方学得很不少,但是行不通,理想总是不能实现”[5]。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达成必然要在社会存在发生根本性变化之后才有可能。当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并引导着中国社会存在根本性变革的历史方向时,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实质内容和基本形式等也就由此而根本上被决定了。在这个被决定了的历史方向上,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所需要的基本构成要素,逐步地在历史过程中确定下来;基本构成要素也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成果的指导下,在实践中经过了经验打磨,从而更加符合中国国情,也更具有实践上的现代性。各个富有民族特色的现代性要素进行着结构上的耦合,逐步地调整着彼此在互动关系中的定位,逐步确定了各构成要素之间的框架性构成,形成了日趋成熟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
人类历史的发展虽然不能排除人们的各种自觉,但它在很大意义上仍然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这不仅仅是因为人类历史本身就发生在自然世界中,从而不可避免地受到自然世界客观规律的制约,使得政治也得处理一定的自然关系,具有一些非阶级性的内容[6];而且因为人类历史本身也包含有自然世界的内容,具有严格的规律性,所以这些规律也同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此外,还因为人类历史自由地在自然的过程中充分展现规律的作用,其才能进行必要且必须的充分的新陈代谢,更因为自然而然的客观趋势在人类历史中不仅清晰地存在着,而且还最终难以被规避掉。“无数相互交叉的力量”“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事件,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7]。这种不可规避的趋势,形象地说,就是历史的选择[8]。人们自觉地创造着自己的历史,自觉地创造历史是人类活动的一个显著特征,特别是那些身处时代风口浪尖的英雄人物,更是具有一种自觉创造历史的冲动;但是,人们在实践中却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自己的历史,这一方面是因为历史发展有其客观的规律及趋势,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任何英雄人物都难以在违反历史规律的事情上获得成功,客观的趋势是难以逆转的。人类历史作为一条绵延不绝的长河,它自身已经是一个自成一体的有机整体,虽然在其自然发展的过程中也时时刻刻充满了不同人们的自觉意识及主观愿望,但规律和趋势往往是其中起根本性作用的因素。历史作为一个有机整体,具有相当的复杂性,并由此造成了历史规律可知而又未可尽知、历史趋势可以预判而又未必精准的特点,历史认识上的不自信及过分自信,都会因违反历史客观规律而在历史发展中留下遗憾,或者是因为不自信而未敢在历史发展中采取行为导致过分地因循守旧,或者是过分自信进而随意在历史发展中行动而遭到历史规律的报复。一个国家历史发展的自然行程虽然会因人力的因素而在速度及进度上有所变化,但不仅其历史自然行程中的核心内容及主要特征等很难被更改,且其最终也必将走上一条最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只不过历史的发展在很多时候都难以沿着直线而行,其必须要经历一些曲线性的波动,进行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必须产生的要素淘汰过程,淘汰不期而遇的干扰要素,进行必要要素的自然选择、必要转换及彼此间的结构耦合。辛亥革命以来,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选择就是经历了曲折过程的历史选择[9]。历史的自然行程,不仅要完成人力所不能的历史自身的新陈代谢,实现历史自身在发展过程中的吐故纳新,而且也要进行完全崭新环境下的历史自身的环境适应,顺应人类历史发展的趋势,开辟自己历史发展的新方向。“‘五四’前后搬入中国的种种社会主义学理”都曾“一度汇成涌流之潮”,“但在短短几年之后”,“只有马克思主义在风雨之中扎根于中国,掀开了新陈代谢的另一页”[8]。
中国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自成一体的独特文明,而其中最显著的方面就是形成了自己相当成熟完善的国家治理体系[10]。中国历史在总体上展现为一个自成一体的文明在变动环境中的自然过程。这个自然过程是在一个开放的环境中由众多的民族共同进行的。这既决定了中国历史在其发展过程中的相当程度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它将不同民族甚至是不同文明的因素吸纳于其中,有容乃大,在历史的绵延过程中,文明的内容愈发丰富,社会生活也愈发欣欣向荣。作为一个自然行程的中国历史,并非总是和风细雨,而是周期性地遭遇了王朝更迭。周期性的王朝更迭是中国历史行程自然发展的一种重要方式。中国历史在王朝更迭的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国家治理体系的重构与优化,一次又一次地调整着不同民族间的政治关系,一次又一次地促进和深化着历史过程中自然而然的民族融合,一次又一次地大幅度吸纳域外文明的优秀成果。王朝更迭周期所表现出来的历史节奏,同时也是传统国家治理体系阶段性变革的历史节奏,两者的重合具有某种深刻的历史规律性。在中国历史的自然行程中,历史环境的开放性总是会带来原有文明所没有的要素,虽然原有文明未必对新来的要素持友好态度,但也不能完全驱逐它们;而新来的要素只有在补充原有文明的某些不足或矫正原有文明的某些缺憾时,才能在经过原有文明对它们的转化性加工后,融入原有文明之中而丰富、发展原有文明,其中在精神层面上融入中国历史的最典型的外来文明要素就是佛教[11],几乎所有的生活领域都受到了外来文明要素的明显影响[12]。当然,外来文明的要素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中国环境下的本土化转变。在国家治理体系的自然发展中,虽然外来文明的影响不甚明显,但多民族之间在国家治理体系上的相互借鉴、彼此争胜及多元融合,始终是一个重要方面。北魏、北齐、北周等借鉴和学习了周秦汉的制度,结合自身之经验,在实践中有所创新;北齐、北周等创新后的制度又被隋唐的制度体系所沿用,国家治理体系从秦汉到隋唐的阶段性重大转变在多民族共同创造历史的自然行程中实现了,其中宰相制度的变化十分明显[13]。清王朝在国家治理体系上集中国历朝历代国家治理体系变革之大成,在传统时代达到了国家治理体系的高度成熟状态[14],这本身也是中国传统国家治理体系自然行程的一个客观结果。
西方势力的崛起及其全球走向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周边环境,同时也在根本上改变了中国历史的发展方向。一方面,中国历史必须也必然要适应西方势力所驱动的经济全球化趋势,闭关锁国的态势难以持续,中国传统的经济体系及社会生活内容等都将经历“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历史发展的旧惯性还在实践中延续,而历史发展的新自然过程已经展开;另一方面,西方势力驱动的经济全球化必然会将西方的先进性充分地展现在中国面前,并以种种行为诱导或逼迫中国向西方学习,而作为历史自然的一部分,中国向西方学习的过程必然以西方事物的中国化为结果,并由此而实现中国历史自然发展的新阶段[15]。中国在遭遇西方优势之初,士大夫阶层及广大民众都还拥有完整的天朝大国的心态,即使是主张向西方学习的人,也对中国传统几千年来的国家治理体系及政治意识等具有高度自信,并认为中国只需要向西方学习他们最强势且明显优越于中国的坚船利炮、声光化电、西艺西政等“西用”,而在其他方面则坚守中国传统几千年一以贯之的中体[16]。中国在与西方遭遇的最初20年,并没有发生国家治理体系方面的明显变化,即使是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清王朝的国家治理体系也没有在咸丰年间有明显变化。清王朝国家治理体系开始变化于同治初年的总理衙门,而清王朝的国家治理体系也由此开始了从传统到现代的渐变[17]。一方面,清王朝国家治理体系中滋生出了以“洋务”为治理内容的组织网络,并逐步在全国各个层级的治理体系中普及开来,有些地方督抚在洋务中的成绩非常抢眼,引起了学界的较多关注[18];另一方面,晚清最后十余年又开启了学习西方国家体制的运动,革命派、改良派及晚清新政各自拟制了一个在国家治理体系上如何西化的方案,新政派的部分设计还付诸了实践。实际上,不论是清王朝自觉调整的国家治理体系,还是革命派重新建构的西方化国家治理体系,都具有建构论的色彩,两者试图清晰地给出一个学习西方原版国家治理体系的方案,通过制度移植来实现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化,但结果却都因为脱离了特定阶段的国情及中国历史转型的自然节奏而归于失败。
中国的先进分子移植西方国家治理体系的努力终究归于失败,但面向西方寻求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现成方案及学理基础的人亦不少,一些人陷入了西方普遍主义的泥沼里,总想在中国仿行一套西方的国家治理体系,在他们看来,国家治理体系的建构不过就是移植一套尽善尽美的法理和看上去很美的制度体系。事实上,西方的法理及制度体系虽然移植不成功,但中国的先进分子却在认识西方的过程中开始了对西方法理及制度体系的中国化转化,并由此实质性地开始了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的自然行程。中国的先进分子在中西冲突的现场产生了“开眼看世界”的冲动,并由此看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西方国家治理体系,虽然还不能将西方在坚船利炮方面的优势与国家治理体系联系起来,但也看到了西方国家治理体系的闪光点,并肯定了其有值得中国学习的价值[15]。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恰成中世纪与现代的两极,彼此的对撞式相逢虽然并非巧遇,但也绝非是在彼此做好准备之后的平等正常来往。西方各国漂洋过海不过是为了在中国获得丰厚的利益,并为此不惜一切地诉诸武力侵略中国,签订不平等条约奴役中国;中国与西方各国打交道则完全出于被迫,西方主导的现代世界在很长时间里并没有充分地展现在中国人面前,但随着国家局势日益危亡,中国人还是在逐步地扩大着自己对西方的了解范围和理解深度,并逐步自觉地开始在政治上向西方寻求救国救民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其中,洋务派中就出现了提倡开议院的主张[19]。一方面,现代世界日益充分地展现在中国人面前,使中国人能够更加全面地认识现代世界,西方主导下的现代世界的要素逐步融入中国历史的自然行程,形成了政治认识上的“亦中亦西”[20];另一方面中国人也在学习和借鉴西方的过程中发现了照抄照搬的制度移植行不通的事实[5],自觉反省和批判了西方现代世界在法理及政治上的虚伪性。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的构成要素,如马克思主义、中国共产党、社会主义道路、人民民主专政、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人民政协及基层民主等,就是在中国现当代历史发展的自然行程中经过了新陈代谢而逐个地被自然选择出来的。
中国向何处去?这是一百多年来不同价值倾向的中国人反复追问的问题,而他们各自给出的答案也截然不同。从大的方面看,“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产生了三种答案:一是回到过去,这是绝大多数在政治上反对学习西方人的主张,这种主张曾经盛极一时,“真诚地相信中国的礼义具有战无不胜的力量”[8],但最终无可挽回地衰落了,不过时至今日还是有一些人主张回到儒家,“构建儒家的人文与社会科学”[21];二是照抄西方,许多善良的中国先进人士曾抱有这种主张,似乎只要在政治上照抄了西方,中国社会的其他疑难问题就可迎刃而解了,主张接受“全部的而非部分的”西方文化[22],这种主张曾经很流行,但也难以避免地走向了寂寞,虽然在现实中还有一些人对西方政治抱着玫瑰色的想象,但毕竟“全盘西化论”的主张全盘否定了中国的历史、中国的文化、中国的社会主义制度,它“在理论上是一种历史的虚无主义”,“在认识论上是僵化的机械论”[23];三是科学社会主义,它开始时不过只是一种学习另一种西方的理论主张,而后在与中国实践的结合过程中发生了中国化的重大转变,终于获得了从理想到现实的重大转变,虽然还有一些人对其存疑,但是其在实践中已经助推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能发展中国”[24]。“中国向何处去”的每一个答案,都对应着一定的国家治理体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就对应着中国走向科学社会主义的历史选择。在中国的国家治理体系从传统急速发展到现代的过程中,各种要素纷至沓来,新旧杂陈,但潮来潮往之后,历史在自然行程中做出了选择,一些要素被淘汰了,一些要素虽然被留下了,但也在实践中得到了根本的改造。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根本的改造是在历史的经验过程中进行的经验对概念的改造。经验对概念的改造,突出了实践经验在人们理解和解释相应概念过程中的决定性影响力。一方面,不同实践经验的人面对相同的概念做出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与解释,不同人物的实践经验不可避免地融入了人们的概念理解和解释中,从而形成了某个概念的多样化理解,如新文化运动后期的社会主义概念即是如此,“在那个时候的中国,社会主义名号之下统括着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工读主义、新村主义、基尔特主义、合作主义、泛劳动主义,主义与主义之间相距往往很远”[8]。另一方面,概念的含义等明显地受到了实践经验的补充和矫正,移植概念比较侧重反映事物的普遍性,但普遍性的内容很难直接有效地解释中国的特殊性及中国在实践中遭遇的问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把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同我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走自己的道路”[25]。西方的政治概念、理论及制度在中国实践中遭遇的水土不服,必须要落到经验层面才能得到合理解释,即使是关于国家治理体系的比较系统完整的西方理论,也必须要在经验中被检验、补充和解释,从而因经验而发生中国化的重大转变,这才算是完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构成要素之自然选择的经验打磨过程。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的构成要素,无一不是经过历史的自然选择而来,也无一不是经过了实践经验的打磨才真正变成合适的要素。分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构成要素的经验打磨,当然不能面向所有要素逐一进行分析,而只能就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一些关键要素进行经验打磨的分析。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的指导思想,在其孕育、形成和发展方面扮演着极为关键的角色,发挥着决定性的重要作用。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面向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过程中并非一开始就备受关注,实际上它真正在理论上获得关注是在俄国十月革命后。俄国十月革命前的中国先进分子在理论上仍然寄情于西方的理论及其国家治理体系,仍然寄希望于西方各国的公平理论能为中国仗义执言,能将中国带出危亡的险境。俄国十月革命不仅凸显了马克思主义在迅速改变国家被动挨打落后面貌方面的主要作用,引起了中国先进分子的高度关注,主张“用俄国式的方法”“改造中国与世界”[26];而且还凸显了工人、农民等劳动人民在历史发展关键时刻的重要作用,从而极大地吸引了激进的民主主义者,促进了中国激进民主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转化,做出了走“俄国人的路”的选择[27];更开辟了一条不依赖西方理论而实现国家振兴、民族解放、人民自由等伟大目标的新路。马克思主义吸引了中国的先进分子,并将其转化成了马克思主义者,这从根本上影响了中国历史发展的方向,提供了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未来形态的另一种可能。不过,马克思主义毕竟也来自于西方,虽然辗转经过了苏俄的改造,但并没有改变其仍然是一种外来理论的实质。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产生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成果,并不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常识,而是一个在历史曲折发展过程中得出的当然结论。马克思主义需要中国化与马克思主义不需要中国化,两种主张此消彼长,此长彼消,最终在历史经验的打磨下,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普遍共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接受的经验打磨,一方面是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理论的实践效果所展现出的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彻底失败,例如共产国际、苏俄和一些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就以为,马克思主义既然是普遍真理,那当然就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并且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也不应该有别的不同,导致按照作为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标准的苏俄版本来指导中国的革命实践,照抄照搬苏俄的经验,使得中国革命的实践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另一方面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的实践效果所展现出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现实成功,使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经验打磨不仅在革命时期十分必要,即使是在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及改革开放时期也依然十分必要。这既是马克思主义理论面向实践的开放性所决定的,也是马克思主义始终保持理论指导地位的前提条件。
中国的先进分子很早就注意到了作为西方社会及国家体制批评性理论的社会主义思潮,并将其看作是当时西方社会及国家体制的未来替换者,但正如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西方社会在19世纪的所谓社会主义,并非马克思主义所执着追求的科学社会主义[28]。中国理论界及舆论界在新文化运动后期的社会主义热潮中,虽然仍然是西方社会传来的改良主义思潮,但又无可置疑地属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及国家体制的批评者[8]。中国的先进分子不满足于亦步亦趋地仿效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与国家体制,希望能对它有所超越,以避免它的诸多弊端和不足,从而很早就在资本主义路径之外寻找中国的前途[29],社会主义思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社会热潮之一的。科学社会主义在各种社会主义思潮中脱颖而出,这也是苏俄十月革命在理论上对中国先进分子的重要影响之一,中国先进分子从苏俄的经验中认定科学社会主义就是中国未来的唯一选择,“走俄国人的路”就是这种选择的形象表达。中国的先进分子知道中国社会的特殊情况决定了科学社会主义虽然是一个唯一选择,但又不能一蹴而就,必须要先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经过新民主主义的社会,才能达到科学社会主义的目标[27]。但什么是科学社会主义呢?中国的先进分子直到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后,也还是只有一个以苏联经验为基础的一般理解,并且以为全世界的社会主义都是一样的,在所有制上强调公有制,在政治上强调无产阶级专政。这样一种社会主义的理解与解释,在理论上并无明显不妥,但在实践中的探索却是经历了相当大的挫折。社会主义建设在经验中的挫折不断地打磨着概念上的社会主义之一般,社会主义建设的探索者、领导者及建设者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实践与理论的往复中,追问着“什么是社会主义”和“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经验打磨不仅逐步恢复了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和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而且还逐步地呈现出社会主义的具体性及多样性,从而创造性地解释了社会主义,形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并逐步地形成了比较完整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30]。
中国在从传统国家治理体系转变到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过程中,不可回避地遇到了政党和政党制度的新事物,虽然中国传统国家治理体系既不缺乏朝臣的所结之“党”及彼此间的“党争”[31],也不缺乏草根社会的聚义[32],但两者在中国传统国家治理体系中都缺乏起码的正当性,不论是统治者,还是公共舆论,都莫不对朋党之争与聚义口诛笔伐。当部分先进的中国人试图移植西方国家治理体系的时候,事实上,西方政党在国家治理体系中的地位、作用、角色等也都在中国先进分子的心中得到了认可,他们试图在中国也形成西方那样的政党及政党制度[33]。西方政党及政党制度的正当性等,不仅通过传入中国的西方理论征服了当时中国的先进分子,而且也以自身在西方国家治理的实践展示了其明显的优越性。民国初年,中国先进分子对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政党及政党制度的期盼,就是西方代议制下的政党及政党制度。这是西方经验及立足于其上的西方法理给中国先进分子所提供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政党要素。不过,西方政党及政党制度在中国的实践却相当失败,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在于缺乏政党的自主性,当时的中国政党既没有足够的资源脱离军阀的控制[34],又没有必要的理论上的准备,不能担负起建国和治国的重任。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建构首先要求政党要有充足的资源、充分的自主性和必要的理论上的准备,这也导致西式政党及政党制度在民国初期的中国国家治理的经验打磨中逐步失去了光彩,革命党在政治现实中逐步成为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在经验上可以依赖的对象。“革命党领导下的这种政治模式”不仅“在政权巩固、社会重构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规定了改革开放时代中国政治发展的行动起点、路径选择和总体面貌,并成为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理论形态、制度体系和发展道路形成的历史前提。”[35]不过,革命党在经验中仍然需要继续打磨,以便能够担负起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所要求革命党的艰巨任务。经验打磨首先使革命党有了正确的理论,并用正确的理论征服人,凝聚起必要的力量,拥有足够的政治资源和必要的政治自主性;其次经验打磨使革命党在经验中加强了党的建设,既把党的政治自主性体现在组织、思想上,也在党内加强了民主建设及纪律建设;此外,经验打磨还使革命党形成了正确处理与友党关系的原则,并逐步地在国家治理体系中建立起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的政党制度[36]。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中的各政党及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的政党制度,都经受了长期革命、建设和改革的经验打磨,并由此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的历史形成,虽然是一个历史规律作用下的客观结果,但在其形成的过程中,历史规律不仅选择了其中的构成要素,还对各构成要素进行了经验打磨,并在事实上完成了要素的结构耦合,要素的结构耦合也要在历史的经验中通过历史中人的一定努力来实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的形成,固然离不开合适的构成要素,只有在其必要的构成要素客观出现之后,它的形成才有可能,中国人民在探索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过程中,花费时间和精力较多的方面就是选择并加工必要的构成要素。这种选择在过程上表现为历史的选择,体现了多种力量的综合作用[28]。但是,各必要且合适的构成要素自然地堆放在一起,并不会自然地形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而是必须要组合成一个结构稳定的有机整体,如此才能以确定要素的稳定结构组合来形成功能稳定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中国百余年来的历史,英雄辈出,波澜壮阔,在世界浩浩荡荡大潮的作用下,中国历史走出了一个合乎历史规律的自然行程,经由自然行程而做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历史选择,在经历多次新陈代谢的历史选择之后,中国社会自然而然又合乎历史规律地走向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其间既经历了多次选择,又经历了多次结构耦合,无非都是历史规律主导和支配的结果[8]。但历史又是由人类自己创造的,就是说人具有创造历史的自觉性与创造性,任何人作为历史的剧中人,都会在历史发展中表现出创造能动性,这种能动性既是历史规律主导和支配历史的基本条件,又是历史规律发挥作用的必要环节。不论如何杰出的历史人物,都不能违背历史规律和社会发展客观趋势成功地实现其目的,历史中的诸多发展必然包含那些顺应了历史规律和社会发展客观趋势的人的努力及成果。在历史规律作用下,历史的自然行程不仅必定会聚集起必要的客观要素,而且也必定会产生合适的历史剧中人,作为历史规律的产物,剧中人的社会属性及主体条件都是历史规律的产物。“历史的必然总是通过事件和任务的偶然出现”,“一切个人的素质、性格、教养,事件的偶然、巧合、骤变……远非无足轻重,但如果与这历史必然的途程比较而言,也就相对次要了。”[37]伟大人物在历史上的出现具有历史规律的内在决定性,而历史规律也给他们进行活动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从而他们的出现往往与历史发展开始出现重大转变相伴随。
中国共产党是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发生重大转折的关键所在,因为中国共产党的出现不仅使中国革命的面目发生翻天覆地的重大变化,“自从有了中国共产党,中国革命的面目就焕然一新了”[27],而且也使中国现代国家建构及国家治理体系的形成发生了重大的方向变化,即从西方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方向转变到科学社会主义的人民共和国,并且在实践中开辟了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的新路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的框架、要素及总体格局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历史地形成和确定的。”[38]中国共产党作为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的引领者及组织者、实践者,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形成的过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即作为一种主体因素的行为者,中国共产党在引领、组织中国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形成的过程中,既参与了历史自然过程对各个必要构成要素的自然选择和经验加工,又在实践中将必要的构成要素进行了多次反复的拼接与组装,并通过对组装起来的国家治理体系的多次检验及矫正,最终形成一个结构合理、功能健全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形成的结构耦合作用,首先是通过认识和评价来进行的。一方面,中国共产党用自己的理论框架来分析面向未来的国家治理体系,确定国家治理体系的变化在根本上依附于人类历史的发展趋势,在无产阶级已经登上历史舞台,并扮演起民主主义革命的领导角色时,国家治理体系的变化必须要顺应工人阶级领导国家的历史趋势,确立“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团结各民主阶级和国内各民族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治理体系;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根据自己对国家治理体系变化趋势的认识,评价实践中的各种国家治理体系建构方案及不同方案的构成要素,确定哪些方案是根本过时的,哪些要素已经完全过时,哪些要素还具有积极价值,哪些方案适应了历史发展趋势。经过了深入系统的认识和公正客观的评价后,中国共产党将国家治理体系建构的有关要素进行了筛选,并做出了合乎历史规律和趋势的理论组合,提出了自己的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建构方案,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国家治理道路,并逐渐完善社会主义制度,着力于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39]。其次,中国共产党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形成的结构耦合作用还通过自己的实践来进行,即在国家治理体系建构的实践中,再次进行评价、加工和选择,以确定哪些方面存在认识错误,需要矫正;哪些方面基本正确,可以继续坚持;哪些方面存在误差,需要调整,反复确认的目的是使要素选择和结构组合更趋合理,也更合乎历史趋势。这一点下文还要详细论述,此处不赘述。
此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形成中的诸要素的结构耦合,还依赖于道路的引导和理论的整合。建设什么样的国家治理体系,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和路径来实现国家治理体系的现代建构,在国家治理体系建构还没有获得进展之时,现实总会有多种选择。比如在19世纪20年代初,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的建构就处在这样一个阶段——西方式的道路已经在现实中遭遇破产,信誉扫地[5],孙中山提供的中国国民党领导的三民五权道路已经在孕育之中,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苏俄式的道路已经吸引了相当一批先进的中国人。“十月革命之后的苏俄非常自然地成为中国人接受科学社会主义的历史中介”,并“通过这一中介而成为”“马克思主义者”[8]。每一种道路都对应着一种国家治理体系的样式,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来进行相应的论证说明,并用以指导相应的国家治理体系建构实践。在历史发展的自然进程中,马克思主义指导的国家治理体系建设道路及样式在多种道路与样式的竞争中获得了胜利,成为中国近百年来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发展的一个自然结果。其中,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入及其中国化发展的理论成果,发挥了极为重要的决定性作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既站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宏观视角上,深刻地分析了人类历史变革的趋势,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面向未来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治理体系发展趋向,又深刻系统全面地分析了中国作为一个经济上文化上落后的大国,指出了中国历史的变革已经进入了由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阶段,强调无产阶级要在这个阶段的革命和建设中充分发挥领导作用,建立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民主的国家治理体系,而这个体系则要体现人民民主专政的原则,即“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27]。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关于政权建设的思想充分地反映了不同历史条件下中国共产党关于国家治理体系建构的主张,呈现了中国共产党当时在理论上对国家治理体系构成要素进行结构耦合的认识成果。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此有很精确的论断,其对新民主主义革命彻底胜利后所建构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体系进行了政治及历史定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呈现了当时中国共产党在理论上对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诸要素进行的结构耦合,它具有充分的历史合理性。“中国无产阶级、农民、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乃是决定国家命运的基本势力”,而“无产阶级则是其中的领导力量”,中国在当时只能建立“无产阶级领导下的一切反帝反封建的人们联合专政的共和国”,“这就是新民主主义的共和国”[40]。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伴随着中国共产党对社会主义建设的经验探索,中国共产党关于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建构的理论也在不断调整,而伴随着理论认识的调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的要素及要素间的结构耦合也渐经调整而趋于合理,并慢慢地在结构形态上稳定下来,在功能上逐步完善和成熟起来。在“中国快步向现代社会迈进”的同时,“现代性的成长也愈加展现出其固有的复杂性和风险性”,中国“必须顺应时代变化”,“在改革创新中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治理体系”,让“各种创新的细流汇聚成壮阔的历史洪流”[41]。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对国家治理体系诸要素之间结构耦合的作用具有决定性。首先,这是因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治理体系在根本上服务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强国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实践,所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的需求,在根本上引领和规范着发展中的国家治理体系。“经济基础与政治上层建筑之间存在着共生和互动的密切关系”[42]。一方面,不论是整体性的国家治理体系,还是国家治理体系的构成要素、内部结构及其客观功能,只要合乎实践要求,有利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深入推进,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否则就必然也必须改革,以适应实践的需求。国家治理体系作为政治上层建筑,集中反映和自觉服务于社会经济的实践,是其存在具有历史合理性的主要依据。另一方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变化,反过来,也会主动要求进行国家治理体系的必要调整。改革开放前,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在模式上曾受苏联影响较大,社会主义实践在经济运行体制、社会管理体制等方面,都带有较强的苏联影子,国家治理体系也具有较明显的苏联痕迹。苏联模式在“历史上有过辉煌时期,新中国建国后,苏联模式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中国现代历史的进程。”[43]改革开放后,中国自觉调整了社会主义实践的内容,在所有制上,以公有制为主体的多种所有制共存,在分配形式上,建立以按劳分配为主的多种分配制度,建构了经济上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与此相伴随,国家治理体系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其次,实践以整体性的存在显示了历史自身的规律与趋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内在地包含了百余年来中国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与必然趋势。不论是某个要素,还是要素间的结构耦合,都必须要接受实践的检验,并决定其结果。如果国家治理体系中的某个或某些要素在实践中被证明违反了客观规律,或逆当下之潮流而动,那么实践就会在结果上暴露出某个或某些要素存在的悖谬性,以实践中的损失或挫折来反映某个或某些要素在当下社会历史中存在的不合理性,比如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教条主义表现就曾在实践中遭遇重挫[44]。在这种情况下,治理体系方面的改革就具有根据实践的需求来进行调整的性质。比如改革开放前,农村人民公社的管理体制超越了现阶段生产力发展水平,在实践中不利于发挥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从而显示了其“弊多利少”的某种历史不合理性[45],改革开后,农村管理体制改革就具有了适应实践需要而进行治理体系调整的性质,其结果也必然是优化或改良了国家治理体系,使其具有更多的历史合理性和科学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