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老鼠不寻常

2020-01-16 05:37刘汉杰
百科知识 2020年1期
关键词:老鼠

刘汉杰

生肖轮回,猪去鼠来,今年是鼠年。旧时年节一到,一些地方的汉族民众会在家中贴上一幅“老鼠娶亲”的年画,以求来年顺遂。客观地说,出现在古人生活中的鼠益少害多:它与人争食,它传播疫病,它啮噬物什……但人们却选择特定的时日,张罗着为它娶亲嫁女;又把它排在生肖序列之首,用来计量时间;也说是它从天庭盗得谷种,拯救了人类,等等。之所以出现这一自相矛盾的现象,除了文化来源的总杂之外,主要还是源于人类依凭自然之鼠的文化再造。

有关鼠的传闻

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先秦时期,鼠就已经进入华夏先民的视野了。《诗经》有《硕鼠》篇,诗以硕鼠设喻,讽刺当政者贪婪无度,也即古人所谓“刺重敛也”。在其后漫长的历史延续中,鼠不只出现在古人的现实生活中,也活跃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成为传统叙事的重要题材。

在民众的口头叙事中,鼠为人类盗来种子,是有功于人类的文化英雄。流传在浙江的一则传说讲:很久以前,人类生活在山林里,只能靠野果充饥。后来听说弥勒佛那里有水稻种子,就派老鼠去偷。老鼠不辞辛苦,跑了一百多里地才到了那里。它咬破麻袋,凭着机敏把种子偷了回来。因为老鼠有功于人类,因此被排在生肖之首。

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的神话中,鼠在人类的繁衍中曾起过关键作用。《牡帕密帕》是拉祜族的创世史诗,史诗描述了天神厄莎培植了一个育人的葫芦,人在葫芦中长成但却没有办法出来。厄莎先叫小米雀来啄,小米雀连续啄了三天三夜,嘴都磨秃了也没有啄开葫芦。厄莎又叫一对老鼠来啃,它们啃了三天三夜,终于在葫芦上啃出两个大洞,拉祜族始祖扎笛、娜笛兄妹才得以从葫芦中钻出来。因为老鼠有功于人类,理所当然地可以吃人类生产的粮食。相似的内容还出现在彝族、白族、景颇族等民族的神话传说之中。

在四川一带普米族的神话《太阳、月亮和星星》里,老鼠又成了光明的使者。远古时候,大地一团漆黑,鼠和猫头鹰是好朋友,它们决定为万物去寻找光明。于是猫头鹰驮着鼠往天上飞,飞了99天,厚厚的云墙把天地隔开了,鼠就在云墙上打洞,啃了99天,啃开一个洞,露出一道冷冷的白光,是月亮的光。老鼠又在另一云墙上打洞,啃了99天,啃开一个洞,露出灼热的红光,是太阳的光。虽然猫头鹰和老鼠被太阳光照得睁不开眼,见不得光,白天不敢出来了,但大地从此有了太阳和月亮。

鼠的灵异也记述在古代文献中。南朝刘敬叔在《异苑》中说:西域有鼠王国,大鼠如狗,中鼠如兔,小者如常。大鼠头部全是白色的,还戴着金环枷。有过往的商贾说,人们经过鼠王国,如果不祈祷、祭祀,这些老鼠就会啮人衣裳,如果唱诵佛经,就能平安过境。

《大唐西域记》中也有一则与鼠有关的故事:匈奴王率领10万大军欲劫掠瞿萨旦那国,国王听闻消息后十分害怕,无计可施之际,焚香礼请沙漠中的老鼠,希望老鼠能帮助他们。半夜鼠王托梦给瞿萨旦那国王,让其清晨出战,就能够获胜。国王按鼠王所言,率军奔袭匈奴军队。匈奴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慌忙之中驾马披甲,可是那些马鞍、军服、弓弦等凡是用来系物的带结,都被老鼠咬断了。瞿萨旦那军队因此大获全胜,为感激鼠王的救命之恩,瞿萨旦那国王设祠供奉这些老鼠,世代沿袭。人们经过沙漠中的这些鼠穴时,都要下马步行向其膜拜,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遭致灾殃。

鼠也是民众淫祀的对象。何谓淫祀,“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是指那些不合礼制的祭祀、不当祭的祭祀,枉滥之祭。民间传统有“五大家”的信仰。五大家也称“五大仙”,又称“五显财神”,是指五种与人类生活关系密切的五种动物,包括狐仙(狐狸)、黄仙(黄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其中,除白仙是位老妇形象外,其余四位都是穿官服、戴暖帽的男子形象。民众认为,五大家属于亦妖亦仙的灵异,如果不小心冒犯了它们,就会遭到报复,敬奉它们,就能得到福佑。

在古人的观念中,鼠之所以灵异,是因为古人相信鼠寿。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其寿最长,故俗称老鼠”;道学家葛洪在《抱朴子》中也说老鼠能活三百岁,活满一百岁颜色就变为白色,善于依顺人意而预知未来,名字叫作“仲”,能够知道一年之中的吉凶以及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

因为崇信鼠的灵异,民间又有许多与鼠有关的禁忌。如旧时上海崇明一带,人们忌见老鼠踩空,认为见者不吉利;又忌听老鼠数钱声(老鼠发出的“吱吱”声),以为将有祸事发生,等等。

有关鼠的习俗

“老鼠娶亲”又称“老鼠嫁女”,是流行于全国多地的习俗。其习俗大都要求当晚闭门早睡,以免惊扰了娶亲的老鼠。但在具体操作上,也有一些差异:如湖北武汉,腊月二十四祭过灶神之后,“俗云是夕鼠嫁女,人不得久坐喧闹,士女皆辍业,云恐聒鼠,得一年鼠聒”,当地谚语说“你吵它一天,它吵你一年”。又如河北张家口一带,“正月初十日,谓之‘十至”,各家多以糕为饭,取高升之意也。俗传是晚为老鼠娶媳妇之日,各家皆于置米面之隙地,焚香祝鼠,并蒸10个小面丸供之,以免终年鼠扰。

各地“老鼠娶亲”的日期也并不一致。陕西孝义在腊月二十三,“是日不动磨,妇女是日不用针,夜间俱早睡,俗云‘老鼠嫁女,见则次年多鼠害”;陕西米脂则是正月“初十日,俗谓‘老鼠嫁女,是晚家人以食物撒室隅,曰为老鼠撒路”;河南更是设定正月初七、十七、二十七三天是“老鼠嫁女”日,俗语有“初七娶,十七嫁,二十七添娃娃”,因此,这三天要吃饺子。

古人在与鼠的争斗中并没有占得上风,于是寄希望于讨好老鼠以使其远离人们,因此也便有了“老鼠娶亲”的媚鼠习俗,媚鼠的目的还是为了逐鼠。媚鼠也见于鼠的一些地方性称谓上,如东北的一些地区称老鼠为“仓神”,上海崇明地区称老鼠为“老鼠伯伯”,浙江遂昌称老鼠為“老鼠太公”,等等。

古人除了媚鼠,也用巫术手段逐鼠。巫术是企图借助某种超自然力量对某些人、事、物施加影响或给予控制的方术。如青海一些地区有“蒸瞎老鼠”的习俗:每年农历正月十四,家家用面捏出12只老鼠,空留鼠眼不捏,然后用蒸笼蒸熟,待元宵节时把这些面鼠摆到供桌上,燃香供奉,乞求老鼠别伤害庄稼。又如浙江南部有“打老鼠眼”的习俗:元宵节时,人立于房梁下,将煮好的黑豆抛至梁上,边抛边念“西梁上,东梁落,老鼠打到光铎铎(断种)”,抛过7粒即告结束,人们认为此举能除鼠患。

正月十二是河北深泽一带的“老鼠节”,当地这一天的活动都是围绕着逐鼠展开的:早晨,人们拿着棍子敲打各屋旮旯,诅咒老鼠,妇女们要把平时用的剪刀藏到抽屉里、褥子底下,并且要用红绳或红布把剪子捆包起来,忌听到类似老鼠咬东西的“咔嚓”声;中午,家家包饺子“捏老鼠嘴”(把老鼠嘴捏死);下午要举办“老鼠娶亲”的活动;晚饭要熬粥“迷老鼠眼”,让老鼠看不清东西;晚饭后,家家还要炒花生,炒(吵)聋老鼠的耳朵。之后,人们把从各家收集来的旧靯,在村外垒成一个个状如鼠洞的样子,点燃所谓“老鼠洞”,取“抄老鼠窝”之意;同时燃放鞭炮,把没有被烧死的老鼠吓跑。最后,孩子们把点燃的火把扔向村外,寓意把结了婚的老鼠驱走。

湖北荆州地区,“正月十五敲破瓢,老鼠落儿不成苗;正月十五敲破罐,老鼠落儿不成算;正月十五敲簸箕,老鼠落儿不成器”;鲁西南地区,“二月二,敲瓢叉,十个老鼠九个瞎,还有一个不瞎的,眼里长着棠梨花”;云南地区,“葫芦拖一拖,老鼠死一窝,葫芦锯一锯,鼠儿不成器” “鞋子掼一掼,鼠儿死一万,鞋子拍一拍,鼠儿死一百”;山西运城地区,“葫芦葫芦滚八匝,老鼠生下一个窝瞎娃娃。只有一个有眼的,猫逮啦”……

人们媚鼠、逐鼠之余,也戏鼠。鼠戏,是指以鼠表演节目的民间杂艺,早见于东晋,兴盛于清代。艺人们身背木箱,箱内装有鼠匣,并有木制的小舞台,艺人口唱俚曲,手敲锣鼓,指挥演出。对此,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有着详细的描述:“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背负一囊,中蓄小鼠十余头。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乃拍鼓板,唱古杂剧。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装服,自背登楼,人立而舞。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

除了媚鼠、逐鼠、戏鼠,我国岭南一带还有食鼠的习俗。当地人不仅吃田间的野鼠,还专门饲养母鼠,吃它们所生的乳鼠。出生两三天的乳鼠,喂它们吃蜂蜜以洗涤肠胃。吃的时候,捉住鼠尾巴,蘸酱油生吃,称为“三唧”。据说在吃鼠的时候,手抓尾巴乳鼠会“唧”地叫一声,蘸酱油的时候又叫一声,放进嘴里再叫一声,因此得名“三唧”。对此,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惠州獠民取初生闭目未有毛者,以蜜养之,用献亲贵。挟而食之,声犹唧唧,谓之‘蜜唧。”

吃鼠肉也是我国西南地区一些少数民族的饮食嗜好,当然,他们食用的主要是生长在山林中的竹鼠,当地食谚说“天上斑鸠,地上竹鼬”。竹鼠大者体重可达两三千克,吃法有烧、煮、焖、炸等多种。白裤瑶是瑶族的一个支系,因该族群的男子四季穿着白裤而得名。在白裤瑶民众的心目中,鼠肉被视为上等佳肴,一般多留作年节和招待贵宾时食用。未婚男子则留给来“相家”的老表(情人)“尝心”。如老表来“相家”吃不上鼠肉,男方则会被女方视为懒惰无能、不重情意,往往会因此而遭到拒婚。未婚的男子捕到的鼠越多越荣耀,就越能获得姑娘们的青睐和美好的爱情。

从实用的角度看,鼠除了肉可食,鼠须也可制作“鼠须笔”。鼠须笔挺健尖锐,可与鬃毫相匹敌,据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即以这种笔写成。又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鼠的全身都有药用价值:鼠脑“针棘竹木诸刺,在肉中不出,捣烂厚涂之即出”;鼠头治“瘘疮鼻渣,烫火伤疮”;鼠骨治“齿折多年不生者,研末,日日揩之,甚效”;鼠皮“烧灰,封痈疽口冷不合者。生剥,贴附骨疽疮,即追脓出”,等等。

有关鼠的意象

所谓意象,是指寓“意”之“象”,即用来寄托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在后世的延续中,鼠被古人附着了诸多的观念,形成了诸如机敏、生殖、丑陋、贪婪、多疑、奸诈等一些文化意象。这些文化意象褒贬皆有,但以贬义居多。如“旧说鼠性疑,出穴多不果,固持两端,谓之首鼠,韩子曰‘狐鼠进退”,因此,形容人踌躇不决、瞻前顾后的样子则为“首鼠两端”。再如鼠繁殖力强,因此又成为传统生殖文化的象征,在传统吉祥图案中,鼠常与葫芦、葡萄、石榴等多子的植物一起构图,表现民间祈子的主题。

鼠的这些意象弥散在中国文化之中,成为人们表情达意的重要载体。以语言为例,形容人相貌的如鼠头鼠脑、贼眉鼠眼,形容人品性的如狼贪鼠窃、鼠偷狗盗,形容人行为的如穷鼠啮狸、首鼠两端,等等。一些事物也冠以鼠名,称山野间的小路为“鼠径”;称灾荒年时,饥民四出求食的行动为“劫鼠仓”;称以直接行销或介绍他人入会、以获取利益的销售方式为“老鼠会”。文学艺术上,鼠的形象更是不胜枚举,如清传奇《十五贯》中的丑角“娄阿鼠”,《三侠五义》中大闹东京的侠义“五鼠”等。民间歌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更是广为流传。

在传统年画、剪纸、泥塑、玩具等民间工艺中,更是不乏鼠的影子。民众发挥他们丰富的想象,创造出风格多样的鼠形象。以“老鼠娶亲”年画为例,湖南滩头年画这样布局:娶亲的队伍中,前有开路的、骑马的、举牌的、吹喇叭的,中间四只小鼠抬着的轿子里坐着戴着凤冠的鼠新娘;画的右上角有一只老猫,两眼正注视着送亲的队伍。四川绵竹“老鼠嫁女”年画是竖幅:一伙老鼠扛旗打伞,敲锣打鼓吹喇叭,抬着花轿迎亲;骑在癞蛤蟆背上的是“鼠新郎”,头戴清朝官帽,两眼注视着一只大金箱,显出一副贪婪的样子;前有一只大黄猫正翘首以待。福建漳州“老鼠娶亲”年画表现得则是另外一番景象:迎亲的队伍中,前面的老鼠看到猫吓得抱头鼠窜,后面的老鼠似不知情,仍装模作样地在送亲。

鲁迅先生在忆及自己的童年时曾说:“我的床前就贴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通过以上的梳理可知,在现实世界里,鼠的境遇并不好过,“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人们惧鼠、憎鼠、咒鼠、戏鼠;但在人文世界里,正如“老鼠娶亲”年画给鲁迅先生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象一样,鼠为人类贡献了这样一只灵动的动物:它供人文化涂鸦,它任人褒贬品评,满足了人们精神的诸多需求,最终成就了中华文化之鼠的形象塑造。随着时间的延续,人类一定会从鼠身上解读出更多的文化信息,传统鼠文化也将愈发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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