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仁杰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2)
自20世纪80-90年代起,伴随着苏东剧变和冷战结束,世界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低潮,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集团成为世界新格局的主导力量。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西方思想界普遍对西方体制的普适性抱有乐观情绪,其中最有代表性也最具影响力的,当属日裔美国政治学家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提出历史将终结于自由民主制的“历史终结论”,然而历史显然并未如福山所预言的那般“终结”。近三十年来,西方世界内部爆发出越来越多的问题,随着债务危机、经济衰退、恐怖主义、难民危机等轮番上演,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世界格局的主导程度正不断削弱,甚至在近年出现了英国脱欧、美国特朗普胜选、欧洲大陆极右翼势力抬头等具有逆全球化色彩的孤立主义“回潮”现象。民族国家相对于全球经济正在失去权力,进而出现了一种对“民主的不满”[1]。同时,在一些后发国家,西式民主制度不但没有解决其经济发展问题,反而引发持续的社会混乱,自由民主制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现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崛起的中国,一个通过内部改革和向世界市场开放后获得持续成长活力的社会主义国家,并在当下世界格局中获得不断提升的经济力量和话语权重,世界历史正进入一个“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福山在其近年著作中承认在某一历史时刻取得成功的社会不会始终成功[2],进而提出了一个命题——自由民主制本身是否构成某种政治上的普遍性,抑或只是西方国家人民的文化偏好[3]492-493。
21世纪的第一个20年已经过去,一个关于社会发展形态普遍性与特殊性辩证关系的问题又摆在了东西方文明面前。在新的历史时期,重新发掘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的深意,并与西方思想家的理论做对比研究,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运用唯物史观的方法予以对话和回应,将更加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历史坐标。
要理解福山思想的转向在何种意义上能够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关于社会发展道路的经典论述形成理论比较,就必须首先回到他们分别对人类社会发展最终形态理解的还原之上:
1.方法论、认识论上的唯物唯心之分
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及最后之人》的序言中曾为自己辩解,其“历史的终结”所说的历史,是延续了黑格尔(G. W. F. Hegel)和马克思曾使用的历史概念,即一种所有人在所有时期的经历基础上被理解为一个唯一的、连续的、不断变化的过程。更进一步,历史终结的理论意蕴在于,由于所有真正重大的问题都已经得到了解决,因而构成历史的最基本的原则和制度可能不会再进步了。福山彼时曾援引法国哲学家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ève)对黑格尔主义历史观的解释,提出历史本身最终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恰如众多马车驶入城镇的路只有一条,终点也只有一个。
对于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历史观,马克思恩格斯早在初步阐释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有过犀利的批评——不能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或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因为“历史不是作为‘源于精神的精神’消融在‘自我意识’中而告终的,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4]172。诚然,在西方现当代思想界存在主义、解构主义等思潮占据主流,拒斥总体性宏大叙事的背景下,福山试图构建一个连续的、有方向性的人类普遍史的努力有其可敬之处,但他将人类历史发展最终形态的逻辑原点置于对“精神的前途”的满足上,认为资本主义自由民主制度因其同时满足自然科学和精神满足两条逻辑而可以实现马克思所说的“自由王国”,以为掌握了一般世界历史发展的“万能钥匙”,实则已然陷入与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里就曾经批判过的庸俗民主派相似的理论窠臼,成为一种唯心主义的、超历史的存在。对于这种局限性,马克思曾一语道破:“庸俗民主派把民主共和国看做千年王国,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正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个最后的国家形式里阶级斗争要进行最后的决战。”[5]374-375
2.“历史终点”形态的辩证本质
在福山的理解中,从各自理论出发的黑格尔和马克思都相信人类社会的发展是有终点的,区别在于前者将其定位为一种自由的国家形态,而后者将这一终点明确为共产主义[6]2-3。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形态,马克思恩格斯并不讳言——“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4]166。这段经典论述体现了马克思对人类社会发展道路终极状态的深邃思辨,即哪怕在共产主义阶段,现实也将依然是运动、发展的,而非一种抽象的稳态。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唯物的、辩证的解释,正是其“区别于任何别的思想体系和任何别的社会制度”的核心所在,才能成为“自有人类历史以来,最完全最进步最革命最合理的”政治学说[7]。
福山通过沿袭黑格尔的国家学说,提出一个“人人相同、人人平等”的国家必须建立在经济和认可两个支柱上,资本主义自由民主制度因其满足了人们获得认可的欲望而成为历史的尽头,随后却在解释和论证这一必然性的实证关系时陷入乏力,直接地给出“当历史走到尽头时,自由民主便不会有任何意识形态上的强劲对手”的预言[6]239-240。到这里,福山沿着其自身的理性主义逻辑已经走入了独断论式的闭塞角落。事实上,这也是西方自由主义政治学家的普遍局限性所在,他们看不到“人类社会生活之存在的根本性基础正是永不停息的、自我否定的、指向未来的实践过程,这就是人类社会生活之历史性存在的本真内涵”[8],因而“对自身局限性的这种理论自觉,都是不能与马克思主义相提并论的”[9]。在这一点上,列宁的说法更加直接:“民主也是一种国家形式,它将随着国家的消失而消失,但那只是在取得最终胜利和彻底得到巩固的社会主义向完全的共产主义过度时候的事。”[10]
3.历史终结处出场的人的哲学探析
福山虽然对历史将终结于自由民主制感到乐观,但对于在历史终结处出场的“最后之人”却感到忧虑。在他看来,那差不多只是一种安全得到保障、物质上生活丰裕的人,却不再可能“像过去在革命斗争中那样自由和具有人性”。福山从黑格尔、科耶夫、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和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那里都找不到解决路径,但又不想把世界拉回到充满战争、偏见和革命的历史中去,最终只能妥协地报以悲观和怀疑,并冠以“没有抱负的人”[6]339-354。福山与其援引的西方思想家对人类未来社会发展命运的忧虑固然有其人本主义的深刻之处,但其局限性在于人自身的实践属性在他们的理论中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与彰显,反而最终呈现为人性与彼岸世界间的断裂。
马克思主义不同于其他社会发展理论的本质区别在于其鲜明的实践导向,特别是对作为历史主体的人如何能动地作用于历史的辩证分析,是超越黑格尔主义式“绝对精神”的自我演绎及其后世各式各样的继承学说的。
马克思很早就以“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4]2的经典论述厘清了历史与真理、此岸与彼岸之间的关系。将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联系起来的就是人的实践,即“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4]134。在社会层面,人需要通过实践使社会革命化,才能摆脱在历史的终结处成为“最后之人”的命运,“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也才得以成立,马克思主义较其他社会发展理论的全面性和深刻性也体现于此。对此,英国哲学家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也曾表示:“要证明真理,还是只有马克思和恩格斯能够,因为马克思与恩格斯具备精确科学的工具。”[11]这个工具,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的、总体的方法论。
马克思从强调社会形态发展的普遍性到揭示社会形态发展的特殊性,发展并完善了唯物史观。相似的,福山“特别进化”说的形成也是一种从突出普遍性到承认特殊性的辩证发展。将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的经典论述与福山等西方思想家的相关学说进行对比研究,共置于唯物史观的视野下,其中蕴含的思想史价值更加彰显。
1.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有关论述
正如我们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等经典著作中看到的,马克思在早期阐述唯物史观基本原理时认为生产力发展到相当程度时同时发生是共产主义革命发生的必要条件,即“共产主义只有作为占统治地位的各民族‘一下子’同时发生的行动,在经验上才是可能的,而这是以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相联系的世界交往为前提的”[4]166。马克思恩格斯在这一时期着重强调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资本主义形态的不可避免性,反映了当时他们是以德国古典哲学中的唯心主义传统为主要批判对象的理论关注重心。正是由于马克思在其传播较广的著作中更多讨论社会发展的必然性因素,较少论及特殊发展道路的可能性,也就为一些批评者留下了机会。英国当代社会学家、政治思想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观点有一定代表性。他认为,马克思不满于黑格尔有关理性在历史上只能以一种回溯的方式得到把握的观念,进而在对资本主义产生条件的集中分析同时就分析孕育了社会主义胚芽的固有趋势,而这种关注重点“既表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政治哲学的核心思想,又催生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中挥之难去的‘决定论’和‘历史预言’困境”[12]。
遗憾的是,很多马克思主义的解读者和批评者并没有对另一事实给予足够的关注,即后来随着世界政治经济形势的不断发展,以及马克思本人对经济学、人类学,特别是对东方社会的研究的不断深入,马克思恩格斯同样也在不断发展和完善着唯物史观。面对种种非议和误读,他们曾在《共产党宣言》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进行过简单的解释,即唯物史观的一般原理是完全正确的,但这些原理的实际运用则随时随地都要以具体的历史条件为转移[4]376。与之形成呼应的是在十年后发表的《共产党宣言》1882年俄文版序言中,他们对俄国是否存在不经过资本主义所有制形式而直接过渡到高级的共产主义所有制形式的可能性的问题时,给出了一个有条件的答案,即“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4]379。
追溯这一思想的形成,可以在马克思1877年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和1881年给俄国女革命家维·伊·查苏利奇(Vera Zasulich)的复信及其手稿中找到滥觞之处。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那一封最终并没有被寄出的信中,马克思首先通过引述车尔尼雪夫斯基(Nikolay Gavrilovich Chernyshevsky)关于俄国社会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而取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部成果的观点,间接表达了对这一观点的肯定,进而直截了当地给出一个有条件的假设——“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所开始走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5]728。在这里,马克思完成了第一次关于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设想的经典表达。对于批评家们“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马克思直言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5]730。沿着这条思想路径,在几年后给查苏利奇的复信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一方面重申资本的原始积累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要明确地限制在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范围内;另一方面,提出“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把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用到公社中来”[5]825这一著名设想。
总的来说,通过分析俄国革命前景,马克思晚年在坚持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的基础上特别肯定了具体国家的社会发展道路应以其身处的具体历史条件为出发点,且存在落后国家探索不同于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特殊发展道路的可能性。由此,唯物史观完成了从侧重强调社会形态发展的一般性、统一性,到揭示社会形态发展的个别性、多样性的进一步深化和完善[13]。
正是通过这样从普遍到个别、从一般到特殊的全面辨析,唯物史观方法论的辩证性、革命性才得以完成。在马克思恩格斯身后,列宁及他所领导的俄国革命之所以取得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不照搬教条,而是把握了“马克思主义的精髓”“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对具体情况做具体分析,在革命实践中保持了充分的灵活性[14]213。列宁晚年在《论我国革命》中同样批评那些只能看到资本主义在西欧的发展这条固定道路的人,并提出“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不仅丝毫不排斥个别发展阶段在发展的形式或顺序上表现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为前提的”[14]776。这一思想是对马克思唯物史观辩证的方法论的高度继承。
事实证明,无论任何时代、任何国度,社会发展都是普遍规律与特殊情境共同作用的产物,教条式地坚持某一种发展模式,比起唯物主义来说反而更接近唯心主义。在这个问题上,就连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这样以批评和反对马克思主义为基本立场的思想家也有着殊途同归的洞悉——“在社会演化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避免的,使其成为不可避免的是思想”[15]。
2.福山“特别进化”说的提出
福山在其近年极具分量的姊妹篇政治理论著作《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和《政治秩序与政治衰败:从工业革命到民主全球化》中,从对人类部落社会源起的考察出发,试图通过多学科的综合研究,建立一个理解政治制度演化的宏大构架,并从中梳理出人类社会组织形态发展进化的普遍规律。虽然福山给出的理论逻辑依然建立在资本主义政治学体系之上,但通过这次视线深远视域广阔的学术探险,他提出了一个与三十年前的“历史终结论”旨趣迥然的、关于政治普遍性的问题——“在国家、法治和负责制中取得平衡的政权——自由民主制——本身构成某种政治上的普遍性,抑或它只是生活在西方自由民主国家的人民的文化偏好?”[3]492-493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福山进一步提出了“普遍进化”与“特别进化”的概念:前者指的是那些处于不同历史环境的国家、社会在面临如何构建政治制度时发明了非常相似的解决方案;后者指的是某些政治单元为了适应具体的历史环境,在政治组织形式和社会基本制度上出现的各种差异。在福山看来,所有的社会,如果不能适应变化并完成自我修复,无论其选择了哪种政治制度,都将走向“政治衰败”(political decay)。在这个意义上,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自由民主制国家,其政治制度也不构成确定的普遍模式。在实证研究层面,福山在对比了“只可远观不可近赏”的民主印度和“最受人瞩目”的社会主义中国后,得出了一个颇有辩证法意蕴的结论——普遍进化可能会决定某些制度形式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涌现出来,但特别进化意味着,没有具体的政治体制会与环境永远保持适应[3]499。
福山“特别进化”说中的深意,同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法兰克福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在“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的尝试中对社会形态进化逻辑的思索亦有神合。哈贝马斯认为,“在进化的阶段上,带有国家组织形式的社会,明显地具有不同的同一性形式”,“这些形式虽然只是同既定类型的政治统治相一致,但同这些既定类型绝不是一回事”[16]。无独有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20世纪初考察资本主义时,也曾提出在方法上历史概念形成的本质目的“并不是要把历史真实嵌插在抽象的类别概念里,而是要在往往且不可避免各具独特个别色彩的具体发生关联里,致力整理出历史真实的面目”[17]。考虑到韦伯对俄国社会发展的特殊性有着十分深刻的洞悉,曾不无忧虑地提出俄国可能是“自由”文化从零开始进行建设的“最后机会”,并准确地预言俄国社会“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会终结‘民粹主义者的’浪漫主义”,且“马克思主义会在很大程度上取代这种浪漫主义的位置”[18],就更能够体察到那些把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粗糙地嵌插进“抽象的类型概念”里,进而拒绝为特别发展形态留下空间的政治理论,是有多么武断。在一定意义上,这同样不啻为一种历史观的“形而上学”。
3.从马克思到福山:唯物史观何以“回到马克思”
随着后冷战时代世界历史发展的剧烈变化,由原苏东理论家建构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在解释当下重大现实问题时遭遇一定的困境。那种将人类社会发展的五种社会形态学说教条化理解的“元叙事”不但在西方思想界受到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等思潮的冲击,而且在东方也遭遇了水土不服的窘境。在20年前的世纪之交,国内理论界也曾掀起过一波关于如何“回到马克思”的理论争锋。有学者提出,我们“在手状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 在逻辑深层已经不能真正与发生深刻质变的当代世界直接连接起来,因而有必要在理论上“回到马克思”,且这种“回到”绝不是简单的历史重述或维护某种“理论实体主义”,而是一种重新“上手”[19]。于是,回到马克思的历史语境中,回到那个鲜活的、作为思想家的马克思的思想历程中,而非从给定的基本原理出发,来完成对唯物史观的重新厘清和再阐释,就成为一种深刻的理论必要。
与之相似,福山“历史终结论”受到的理论诘难中也有来自西方思想界的无情批评。当代法国思想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就曾解构其一元历史观的荒谬性,并不无讽刺地指出福山理论在本质上属于一种基督教式的“末世论”,俨然一副“哲学中的启示录派头”[20]。此后,福山在三十年间不断修正、完善自己的理论,最终以“特别进化”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弥补”,终于使其政治思想的总体带上了一些历史的辩证法意味。福山固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我们认为从方法论和对政治思想史考察的意义上,福山的“转向”同样带有一定的“回到马克思”色彩,如果考虑到这种“转向”在一定程度上都建立在他们后期对人类学、社会学的研究成果之上,就更加富有理论深意。
对于社会发展形态,马克思生前有所研究(如对美国社会和俄国社会的研究),但毕竟受其身处历史时期的局限,无法预言身后世界政治经济发展的太多细节。正如著名的匈牙利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乔治·卢卡奇(Georg Lukács)所强调的那样,马克思主义中的正统是辩证的、总体性的研究方法。我们今天努力“回到马克思”,并不是要以当下的现实世界去勉强地证实或证伪马克思曾经的设想,而是要在理解马克思历史语境的基础上回到马克思的精神和方法上,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辩证的唯物史观。历史地看,相较于那些既定的模式与路径,辩证的方法往往才是更能够葆有鲜活生命力的那一个。唯物史观辩证性的建构需要“带上”现实问题“回到马克思”,再回到现实中来。马克思所对话的是20世纪前的思想家,批判的是20世纪前的世界历史,而与当下世界对话、批判的任务终究要由当代理论工作者来完成。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虽然批判作为自由主义政治思想家的福山的基本立场,但其拒绝抱残守缺、勇于自我革新的理论自觉仍值得赞赏。另一方面,有且只有实践,才能为唯物史观的辩证发展提供新的支撑。正如马克思在青年时期说过的那样,“理论在一个国家实现的程度,总是取决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4]11。
客观地说,马克思晚年对东方社会走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设想的历史环境和条件已不复存在,那么如何以一个辩证的、发展的唯物史观去重新阐释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的发展,才是留给今天马克思主义研究的重大问题。这关乎我们如何看待历史,解释当下,以及走向未来。问题的核心在于唯物史观何以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提供相应的理论阐释力。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到“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21]705。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虽然仍处于初级阶段,但身处“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今天,思想界应该怀有足够的理论自信去重新认识和理解“中国道路”及其与世界的关系。
所谓“中国道路”,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一条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在长期实践中开辟出来的现代化道路。理解唯物史观视野下的“中国道路”,关键在于厘清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作为一种社会发展形态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只有理解其中辩证统一的关系,才能把握“中国道路”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历史方位。正如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指出的那样,“这一共性个性、绝对相对的道理,是关于事物矛盾的问题的精髓,不懂得它,就等于抛弃了辩证法”[22]。这是一个重大且需要在实践中不断丰富的命题,笔者在此仅结合主题提出部分观点:
1.关于中国道路的特殊性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具有两层基本内涵:一是社会主义制度的本质;二是“中国特色”的特别属性。从社会基本制度的层面,社会主义制度在当前世界政治版图中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并且在当代社会主义国家中,中国的发展道路同样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进而,对这些特殊性的具体描述需要在不同的历史情境和语境中展开。值得注意的是,福山认为,社会主义中国区别于其他发展中国家体制的特殊性在于一种“显而易见的”、同时体现于决策层和执行层的“自主性”,这与古代中国形成的治理传统息息相关。比起那些将中国道路的特殊性诉诸固化的先天文化特质的“本质主义文明论”,福山的看法至少为我们丰富了一个论证“制度优越性”的比较维度。从这个意义上,以唯物史观辩证地理解中国道路的特殊性,着眼于历史传统制约下的当代实践就成为一种必然要求。此外,有必要厘清对中国道路特殊性的讨论与“中国特殊论”的区别:“中国特殊论”并不是个新鲜的名词,其中,既有西方世界带着偏见“旁观”中国的特殊论,也有国人自产自销的特殊论。对于理论工作者来说,在严肃审慎地审视中国道路的特殊性的同时,也应避免滑入“中国特殊论”的独断话语之中。
2.关于中国道路的普遍性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文化不断发展,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事实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道路已经成为世界上一些发展中国家探索现代化道路的参照坐标,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成功经验中的一些系统方法,比如,多种所有制包容式发展、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平衡,以及对政策连贯性的制度性保障等,正在越来越深刻地影响着很多发展中国家的改革方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既非通过理性演绎而来,也非由经典作家字里行间的论述推演而来,而是经过了几代人的艰难求索,乃至付出过沉重的代价,才在不屈不挠的实践中习得的。而不吝于分享那些来源于实践的普遍经验,共享那些受益于发展的技术、金融资源,也为中国带来了更多的话语权重。在某种意义上,由中国倡议并主导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的成立在世界历史的维度呼应了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的判断——“在资本主义生产不太发达的阶段,那些需要很长劳动期间,因而需要在较长时间内大量投资的企业,特别是只能大规模经营的企业,例如筑路、开凿运河等等,或者完全不是资本家经营,而由地方或国家出资兴办”[21]361。
3.中国道路是对西方中心主义的辩证“纠偏”
西方中心主义(或西方中心论,West-centrism)是伴随着西方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后全球性殖民主义浪潮而生的一种话语体系、思维模式和文化观念,代表了以西方为主体的理解和支配世界历史的视角和方法。“历史终结论”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西方中心主义的一种典型表达,是西方中心主义逻辑推演的必然归宿。根据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其根源在于生产力水平在东西方世界、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巨大失衡。因此,对西方中心主义的“纠偏”,归根结底还要在弥平社会发展水平鸿沟的过程中才能实现。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没有经济基础的力量匹配,意识形态领域的批判终究欠缺支撑。批判将理论应用于理论—实践的模式中时,否定的辩证法将成为发展的动力[23],即观念史上的一种否定性思潮(西方中心主义)将在再次否定之后得到扬弃,继而被吸收进一个新的、有机的观念系统之中。站在这样的维度,“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或许正是那个新的、有机的观念系统的一个有力前奏。
2013年1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十八届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一次集体学习时特别强调要推动全党学习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和方法论,指出我们党现阶段提出和实施的理论和路线方针政策之所以正确,就是因为它们都是以我国现时代的社会存在为基础的。2018年12月,在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习近平总书记在强调坚持改革开放宝贵经验时再次指出必须坚持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的今天,当我们回顾历史,会发现唯物史观正随着现实的发展焕发新的生机。只有立足于实践,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才得以在探索中不断前行,其作为一种社会发展形态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价值才将进一步得到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