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内涵与学术支撑

2020-01-16 17:07徐杰舜
关键词:共同体中华民族民族

徐杰舜

俗话说:理论是行动的指南。

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战略思想已成为中国民族研究的理论基础时,从学理上弄清楚这个理论的内涵和学术支撑,就显得十分必要和迫切了。本文抛砖引玉,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提出的背景与轨迹

凡事都有源。

作为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习近平在深刻洞察了世界和中国大势的背景下,提出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他在党的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明确指出:“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1)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第1版。这就是说,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麻国庆认为:“新时代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是关系全局的历史性变化,在民族工作领域,必须认识到社会主要矛盾变化所揭示的阶段性特征。”(2)麻国庆:《民族研究的新时代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2014年,习近平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的我国民族工作面临着“五个并存”的阶段性特征,即历史条件方面,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带来的机遇和挑战并存;经济发展方面,民族地区经济加快发展势头和发展低水平并存;发展政策方面,国家对民族地区支持力度持续加大和民族地区基本公共服务能力建设仍然薄弱并存;民族关系方面,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趋势增强和涉及民族因素的矛盾纠纷上升并存;国家安全方面,反对民族分裂、宗教极端、暴力恐怖斗争成效显著和局部地区暴力恐怖活动活跃多发并存。(3)《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创新观点面对面》,2015年6月1日,https://www.neac.gov.cn/seac/xxgk/201506/1073901.shtml ,2020年5月25日。这“五个并存”的科学判断,指明了现阶段我国民族工作所处的历史方位,也明确了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时代,“少数民族美好生活的实现是人民共同富裕的重要组成部分;民族地区的发展是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重点之一;巩固共同繁荣、共同发展的和谐民族关系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条件。”可见,“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是某一个民族的梦想,也不是各民族各有其梦想,而是全国各民族共同的梦想。实现这样的伟大梦想,也不能单靠哪个民族的力量,而是要把全国各族人民凝聚到中华民族当中来,共同努力。习近平总书记正确把握住了这样的历史趋势、现实基础和未来走向,适时提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要思想。”(4)麻国庆:《民族研究的新时代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

这就是习近平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背景。

总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在党的坚强领导下,我国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面貌、民族关系面貌、中华民族整体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形成了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局面。(5)王琦、张海磊、张宸,等:《让各民族手足相亲守望相助》,2019年9月27日,http://www.xinhuanet.com/mrdx/2019-09/27/c_1210295163.htm,2020年5月1日。

习近平是什么时候开始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概念的呢?

2014年注定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元年。

2014年5月28日,习近平在第二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谈会上,提出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最初的概念,他说:“在各民族中牢固树立国家意识、公民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大限度团结依靠各族群众,使每个民族、每个公民都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贡献力量,共享祖国繁荣发展的成果。各民族要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6)《坚持依法治疆团结稳疆长期建疆 团结各族人民建设社会主义新疆》,《人民日报》2014年5月30日,第1版。可见,在这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最初的形态是“在各民族中牢固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同年9月30日,习近平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回溯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过程以及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重大意义,回应了近些年各执其偏的学术争议,回答了“中华民族由何而来”“中华民族向何处去”的方向性问题。(7)马戎:《中国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历史演变轨迹》,《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他指出:“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和根本的是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8)《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14年9月30日,第1版。“牢固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变成“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表述,并且是党和国家重要文件首次明确地使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概念。可见“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已形成初步的概念。与此同时,习近平还将“坚持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基础”纳入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八个坚持”中,即“坚持党的领导,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坚持维护祖国统一,坚持各民族一律平等,坚持和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坚持各民族团结平等、共同发展繁荣,坚持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基础,坚持依法治国”。(9)《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内涵是“八个坚持”》,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编:《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精神学习辅导读本》,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年。

2014年12月2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关于加强和改进新形势下民族工作的意见》,将“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意见》要求,“要积极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引导各族干部群众深刻认识中国是全国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国家,中华文化是包括56个民族的文化,中华文明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文明,中华民族是各民族共有的大家庭,牢固树立各民族水乳交融、唇齿相依、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观念”。并从坚定不移走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围绕改善民生推进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促进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构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提高依法治国能力、加强党对民族工作的领导等六个方面提出了正确处理民族工作的25条建议。

这样,“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初始样态基本形成。

2015年8月24日至25日,习近平在第六次中央西藏工作座谈会上又一次指出:“要大力加强民族团结,促进各民族群众相互了解、相互帮助、相互欣赏、相互学习。要大力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广泛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宣传教育和创建活动。”(10)习近平:《在第六次中央西藏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2016年3月1日,http://www.china.com.cn/lianghui/fangtan/2016-03/01/content_37908757.htm,2020年4月28日。这里“大力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表述,虽然与“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略有不同,但大同小异。此后,经过四年的思考和斟酌,2017年10月,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铿锵有力地指出:“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11)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第1版。习近平举旗定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一槌定音。这样,“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宣告正式形成,其标志是第一次写入党的代表大会工作报告,并正式写入新修改的《党章》之中。

2019年9月27日,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再次指出:“各族人民亲如一家,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定要实现的根本保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就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把民族团结进步事业作为基础性事业抓紧抓好。”(12)习近平:《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9年9月28日,第2版。强调“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

2019年10月23日,中办、国办专门印发《关于全面深入持久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工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见》的文件指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国家统一之基、民族团结之本、精神力量之瑰。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民族工作,着眼培育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创新推进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取得显著成绩。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广泛拓展,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断增强,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不断巩固和发展。同时要看到,新形势下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工作仍存在体制机制不健全、载体方式不适应等薄弱环节。适应新时代发展历史方位,以各族群众为主体,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根本方向,以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为根本途径,全面深入持久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工作,是推进民族团结进步事业发展的必然要求,也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必然要求。”(13)《关于全面深入持久开展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工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意见》,《人民日报》2019年10月24日,第1版。从而昭示了中华民族在历史以及未来,都将休戚与共的深刻意蕴与独特价值,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升到了“国家统一之基、民族团结之本、精神力量之魂”的高度,从而宣告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建构的完成。

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内涵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无论在学术上还是在现实中都具有重大的意义和价值。关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已有一些学者进行了研究,如杜鹏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内涵有五个方面:1.中华民族是一个经济互补互惠、共同繁荣发展的经济共同体;2.中华民族是一个由各民族共同缔造的统一多民族的政治共同体;3.中华民族是一个由各民族共建共享共有精神家园的文化共同体;4.中华民族是一个富含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价值共同体;5.中华民族是一个各民族荣辱与共、同呼吸共命运的命运共同体。(14)杜鹏:《习近平新时代“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内涵与铸牢路径》,《红河学院学报》2019年第1期。这个论述虽也有启发,但基本上是一种多面向的表述。有的学者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归结为某种“意识体系”“认同体系”“中华民族复兴凝聚的心态”“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客观见之于主观的映像”以及“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态度、评价和认同的复合体”等五种相异的观点,在文化上对其作出了诠释,也为把握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提供了参鉴。(15)于衍学:《基于三个认知维度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体系建构》,《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2期。作为质性的学术研究,笔者从其关键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和“意识”切入,来解读“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内涵。

1.铸牢

“铸牢”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目的和目标所在。

铸,本是一种冶炼工艺,一般指把金属熔化后倒在模子里制成器物。又根据隶定字形解释,“铸”是形声字,从金,从寿,寿亦声。“寿”意为“长时间的”。“金”与“寿”联合起来表示“熔化成型后长时间保持形状的冶金工序”。其本义是制造形状永久保持不变的金属器具。“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借用“铸”字的本义,加上一个具有经久而牢不可破的“牢”字,就蕴含着要把中国56个民族的意识,在交往交流交融中“熔化”成“永久保持不变”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联想到中华民族从第二历史链向第三历史链转化对接一百余年的认同博弈,“多元”与“一体”的争论,关键还是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而一直没有一个权威的理论可以“一槌定音”。在这种背景下,“铸牢”就显得特别关键。如果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那中华民族就是一盘散沙,“国家统一之基”会动摇,“民族团结之本”会忘记,“精神力量之魂”会失去,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就难以实现。所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关键就是“铸牢”。

“铸牢”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指出了道路,指导了方法,并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使人们一下子警醒过来,从而摆脱争论不休的纠结,跳出理论误区的泥潭,走出民族研究“碎片化”的学术沼泽地,这应该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最大的创新亮点,也是其内涵之一。

2.中华民族

中华民族本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题中之义。

稍微细心一点,人们不难发现,习近平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43次提到“中华民族”一词,并在报告中高赡远瞩、高屋建瓴地指出:“全面贯彻党的民族政策,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16)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第1版。

这段话现在成了中华民族研究的经典,而被广泛地引用。但还有一段话也值得重视:“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要提高人民思想觉悟、道德水准、文明素养,提高全社会文明程度。广泛开展理想信念教育,深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和中国梦宣传教育,弘扬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加强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社会主义教育,引导人们树立正确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文化观。”(17)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日报》2017年10月28日,第1版。

这两段话连起来思考和解读,前一段话之所以能成为研究中华民族的经典和根本遵循,是因为这段话蕴含着后一段话所包涵中华民族的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和文化观。由此可见,这个对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重大发展,彻底扭转了中国民族研究的战略方向,也使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中国化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

为什么?

从语义学的角度来说,一个词语要成为固定的能够被定义的“概念”,据德国史学家科塞勒克的说法,应基本达到“四化”的标准:一是“时间化”,即在大浪淘沙的话语变迁过程中沉淀下来,不仅能用以表述既往的经验,还能打开一道指向未来的期待视野;二是“民主化”,即适用范围不断扩大,尤其是超越狭小的精英圈,在广泛意义上被公众所接受;三是“政治化”,即不是局限于书斋,而是在革命与战争一类的博弈场景中融入社会—政治动员;四是“意识形态化”,即被凝练为高度抽象的观念信条,并且因为这个缘故,可以在合法性争夺中被用来表达不同的甚或迥异的政治诉求。(18)伊安·汉普歇尔-蒙克:《比较视野中的概念史》,周保巍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8页;梅尔文·里克特:《政治和社会概念史研究》,张智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0-52页。而“中华民族”这个概念,历经几千年“大浪淘沙的话语变迁过程中沉淀下来,不仅能用以表述既往的经验,还能打开一道指向未来的期待视野”;又经百余年博弈的融汇、锤炼、打磨和升华,尤其是经过辛亥革命、抗日战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不仅“适用范围不断扩大,尤其是超越狭小的精英圈,在广泛意义上被公众所接受”;而且“在革命与战争一类的博弈场景中融入社会—政治动员”,从而使中华民族的概念具有了蕴涵历史观、民族观、国家观和文化观的语义,并作为政治学和民族学的基本概念,嵌入人们的知识结构和国家政治的话语表达体系,这在马克思主义学术史上是史无前例的重大突破和创新。(19)王文光、徐媛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与发展的历史过程研究论纲》,《思想战线》2018年第2期;张凤阳、罗宇维、于京东:《民族主义之前的“民族”:一项基于西方情境的概念史考察》,《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

于是,习近平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使“中华民族”的概念一下子突破了象牙塔里的所谓学术纠缠,而成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核心内涵。

3.共同体

习近平在人们用了百余年的“中华民族”一词之后,为什么要加上“共同体”一词?要弄明白其中的奥秘,必须先弄懂弄通什么是共同体。

说来很巧,1991年,笔者曾与学兄彭英明合著有《从原始群到民族——人们共同体通论》一书,在《绪论》中论述了人们共同体的定义、特征、类型和研究的意义。当年,苏联学者安东诺维奇认为“所谓共同体,就是说组成共同体的成员之间在某一或某些特征方面具有的同质性。”(20)安东诺维奇:《资产阶级社会学理论批判(下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页。转引自彭英明、徐杰舜:《从原始群到民族——人们共同体通论》,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页。而笔者的表述则为“历史上形成的,在语言、地域、血缘上具有一定的同一性,在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上有一定联系性的社会群体。”(21)彭英明、徐杰舜:《从原始群到民族——人们共同体通论》,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页。其实,同质性与同一性的意思是相同的,就是共同性的意思。在这个定义的规范下,笔者阐述了人们共同体的特征,一是人们共同体是一个历史范畴;二是人们共同体在语言、地域、血缘上具有一定的同一性;三是人们共同体在经济和文化生活上有一定的联系性;四是人们共同体是一个社会群体。这个认识,在今天看来缺乏聚焦性。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认为,在人类的群体生活中会自然结成不同形式的共同体,如基于血缘的共同体(家庭和家族)、基于地缘的共同体(邻里)、基于宗教信仰的共同体。组成共同体的各部分不是简单的成员组合,而是有共同的群体意识、有机地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整体。所以,滕尼斯认为:“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22)斐迪南·滕尼斯:《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2页。组成有机体的各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其内部呈现出一种相互交融的状态,是不可分离的整体。(23)孔亭:《试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内涵》,《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如果把“中华民族”仅仅当作一个“民族”,那就不是普通人群的共同体。那会是什么共同体呢?美国学者戴维·米勒在《论民族性》中说过:“民族被想象成一个在历史中延绵,其成员自然有其独特特征的共同体。”(24)戴维·米勒:《论民族性》,刘曙辉、李强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36页。另一个美国学者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25)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7页。这里的“想象”不是凭空设想,而是说一个民族不论大小、人口多寡,其个体成员并不能认识本民族的所有成员,但是,因民族情感、习俗、文化、宗教信仰等因素存在,这些成员的心理是相同的,产生彼此是“自己人”的情怀。因此,民族是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是“文化的人造物”。(26)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7页。而中国学者则说得言简意赅,如梁启超就说:“谓对他而自觉为我。”(27)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点校》,吴松、卢云昆、王文光,等点校,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211页。回到本初的问题上来,民族的本质就是一个带有政治性的社会文化共同体,其特点有三:一是政治性,二是社会性,三是文化性。而在“中华民族”后加“共同体”,就凸显了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整体性和一体性特征,这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所必须具备的一个条件、一个基础。所以,只有“中华民族”这个共同体所组成有机体的各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其内部就呈现出一种相互交融的状态,成为不可分离的整体。

对此,詹进伟的论述比较深刻,他说:“从中华民族到中华民族共同体,既不是语义上的重复,也不是‘中华民族’与‘共同体’二者的简单相加,而是具有一个明显的认知和内涵转变过程——即从自在到自觉的辩证逻辑过程。加上‘共同体’一词,它突出的是共同的历史记忆、共同的精神文化、共同的责任、共同的命运和共同的价值目标,凸显了中国各民族是一个‘同呼吸、共命运的整体’,强调的是‘他者’出现的重要性。在中华民族从‘自在’到‘自觉’的自我重塑中,‘中华民族’一词主要指称近代与西方列强对抗后加速形成的共同体,对应费孝通先生所说的‘自觉的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则代表着从‘自觉’向‘更大的自觉’的思想实践,是对西方民族国家理论的一种超越,是对中华民族概念的丰富与发展,能够涵盖近代中国被殖民主义强迫‘分家’的历史过程,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又一次创新。同时,这也是一个极具包容性和生命力的概念,充分彰显各民族在共同体内的平等地位,既回避了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逻辑冲突,又为二者的整合架起了桥梁。(28)詹进伟:《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进路与生成逻辑》,《广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

还有,“共同体”作为一个哲学命题,“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一个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命运共同体,这意味着这个关系尽管有客观的历史条件为前提,但同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同,是人类通过自身的活动历史地建立起来的,其并非只是基于时代情势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同时也是对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特别是儒家哲学传统“天人合一”“民胞物与”“四海之内若一家”等思想的弘扬和发展。而这不仅是在新时代条件下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推进,同时也是对中华民族价值理想的现代重建。讲到此,正如王南湜在《“共同体”命题的哲学阐释》中所言:

“基于血缘关系的‘家’之共同体观念,在中华民族传统思想体系中具有根本性的重要意义,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华民族的全部价值观念都是奠基于‘家’这一共同体观念之上的。人们通常认为‘天人合一’乃是中国哲学之基本理念,但这个‘天人合一’观念须从‘家’之观念去理解,方能显示出其与西方哲学观念实质性的不同。就此而言,宋代大儒张载在其《西铭》中所表述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观念,可以说将儒家的‘天人合一’理想以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一‘民胞物与’的社会理想,是国人基于自身的切己生活,即基于对亲密的家人亲情关系的理想化放大而构想出来的,因而可以说是国人价值理想的最切近表达。它所指涉的正是一种将人与人,甚至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视为亲友共同体的意象。”(29)王南湜:《“共同体”命题的哲学阐释》,《光明日报》2019年8月12日,第15版。

所以,基于“民胞物与”之意象,“物吾与也”的发挥与提升,所意谓的便是“物”或“自然”是人之友,且物与人构成了“同胞”式的“生命共同体”。进而,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是血肉相连的“同胞”关系,在经济全球化迅猛发展的背景下,具有命运相关的客观内涵,从而也就要求人们在行动上适应这一形势而构建起现实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这样一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话语和命题,就把“民胞物与”这一中华民族传统的共同体观念提升到了—个新的高度,为中华民族的未来发展提供了—个具有重大价值的理念原则。(30)王南湜:《“共同体”命题的哲学阐释》,《光明日报》2019年8月12日,第15版。

习近平提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强调了中华民族之“实”,明晰了中华民族作为共同体意义上的内部各民族与国家关系定位。基于此,“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对“共同体”理论的发展,也是对“中华民族”概念的发展与深化。正如孔亭所言: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含义是,突出构成中华民族的中国56个民族内在的一体性和共同性特征,彰显了构成中华民族的中国各民族不是机械共同体,而是有机统一的整体。中国各民族之间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凝聚而成中华民族共同体,具有显著的整体性。”(31)孔亭:《试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内涵》,《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这种共同体的整体性,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是至关重要的关键内涵。

4.意识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如果说“铸牢”是任务内涵、“中华民族”是核心内涵、“共同体”是关键内涵,那么“意识”就是目标内涵。

为什么“意识”是目标内涵?

一是由“意识”的哲学和心理学的概念决定的。哲学常识告诉我们:意识是客观存在在人脑中的反映,意识是物质世界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在心理学中意识则被定义为人所特有的一种对客观现实的高级心理反映形式。虽然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视角,但意识是具体事物的组成部分,是人脑把世界万物分成生物和非生物两大类后,从这两大类具体事物中思维抽象出来的绝对抽象事物或元本体,是具体事物的存在、运动和行为表现出来的普遍性规定和本质,是每个具体事物普遍具有的自主、自新、自律的主体性质和能力,则是共同的认识。在这个基础上,马克思主义哲学揭示了意识的本质,认为意识是高度组织起来的物质即人脑的机能和属性,是社会的人对客观存在的高级心理反映形式。意识是被意识到的存在,但意识又对存在具有反作用。在这些理论的观照下,我们发现并深感“近年来,随着经济全球化潮流的影响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在各种利益的驱使下,少数民族单元或部分民众关注本民族利益或个人利益,轻视中华民族整体利益,缺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各种对中华民族具有消解作用的观念日益盛行,人们对中华民族的认识逐渐弱化、虚拟化,给中华民族建设带来严峻挑战’。”(32)王平:《反思与检讨:“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规范化的若干基本问题》,《思想战线》2017年第3期。另外,长期以来,我们在民族识别、民族身份确认、民族平等和少数民族权利保障等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而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方面投入太少,致使“各民族”认同意识强盛,而人们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认同、国家认同较弱,也造成狭隘民族主义盛行和部分人质疑中华民族合理性的消极政治后果。(33)钱雪梅:《从“民族”概念的流变反思中国民族理论建设》,《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这种现象的存在,更应该重视意识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作用,更应该认清中华民族和中国各民族是一个大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关系,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好像是土豆同土豆口袋的关系,认为中华民族就是把各民族放在口袋里就行了”。(34)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中央民族工作会议精神学习辅导读本》,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0页。

二是由“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最终指向决定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顶层设计、顶层决策和顶层意志,其理论的最终指向是国家独立和民族复兴,这是中国人民积百余年前仆后继、英勇奋斗历史经验的高度概括和总结,“体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向度,其社会实践的现实反映的是国家共同体,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和发展的产物。所以,历史上中华民族观念最终被社会成员广泛认同接受的过程,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形成和深化的历史进程。

这样,“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客观实体或客观存在,而“意识”是一种思想、观念、精神等主观层面的认知结果,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思想层面的意识。从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一词,到孙中山建立中华民国,再到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及至习近平提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这是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指向发展的历史逻辑。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在中国近代历史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和巩固,与抵御外患的政治动员息息相关,一旦外患消除或外在因素消失,其效果就会大打折扣。然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个伟大梦想,是驱动伟大斗争、伟大工程和伟大事业的总引擎,符合现阶段各族人民的终极愿望,也需要整合全民族作为一个整体的“核聚变”精神力量,焕发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固有的潜在的凝聚力、向心力、融合力、创造力、生命力。

其实,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意识是客观事物投射到人的大脑后所形成的主观映像,即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时所说:“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在这里,马克思指出了人脑不是意识的源泉,它不会凭空产生意识,意识的内容来源于客观世界,是对客观存在的主观映象即“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所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客观事实在人们头脑中的主观认知,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态度、评价和认同结果。这种共同体意识的目标价值取向,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是人心一致的目标内涵。

三、“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学术支撑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学术支撑是什么呢?

1.学术支撑之一: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

习近平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立党立国的根本指导思想。背离或放弃马克思主义,我们党就会失去灵魂、迷失方向。在坚持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这一根本问题上,我们必须坚定不移,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有丝毫动摇。”(35)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6年7月2日,第2版。因此,“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得到了恩格斯历史合力论的有力支撑。

对此,王伞伞在《恩格斯历史合力论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启示》一文中作了专门论述。(36)王伞伞:《恩格斯历史合力论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启示》,《乌鲁木齐职业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他论述了恩格斯历史合力论提出的过程、主要内容,认为恩格斯历史合力论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学术支撑不言而喻,“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必须发挥人的主体能动作用。恩格斯在历史合力论中充分说明了人作为历史发展的主体,告诉人们在历史发展的过程当中要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历史合力论认为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合力是一个整体,尽管每个意志都不同,但都会融入到合力这个整体中来。由此观之,中华民族共同体亦是一个整体,它蕴含着人对政治、经济、文化等的认同,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过程当中惟有充分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努力战胜消极因素,形成合力,才能推动社会的前进与发展。所以,要树立历史合力的整体意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而发挥出社会合力作用。

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合力论”,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有力的学术支撑之一。

2.学术支撑之二:“大一统”的理念

如果说恩格斯的历史合力论是来自马克思主义的学术支撑,那么,“天下国家”的“大一统”则是来自中国历史深处的一个学术支撑。

《易经·大传》云:“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而老子主张以“一”为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7)《老子》第42章。大一统从此有了本体论。在这种背景下,孔子作《春秋》,在记载列代周王即位时总是冠以“至正月”字样,对此,成书于战国的《公羊传·隐公元年》解释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徐彦疏云:“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后世学者对此段经文又有进一步的诠释,西汉董仲舒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38)《汉书·董仲舒传》。唐代学者颜师古进而解释:“一统者,万物之统皆归于一也……此言诸侯皆系统天子,不得自专也。”(39)转引自吴玉敏:《中华文化核心价值与民族凝聚力探源——中华“大一统”、“天下”观等传统思想之现代解读》,《江苏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在这里所透露出来的“大一统”的原始意义,即早以周朝天子为核心将社会有序地组织起来,使中国完成真正的政治统一。当然,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大一统”的含义历经发展、演进,已并非单纯指领土的“统一”,而包含有更广泛的内涵,如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它们分别可以用孔子所说的“天下有道”、(40)《论语·季氏》。孟子所说的“定于一”、(41)《孟子·梁惠王上》。墨子所说的“一同天下”,(42)《墨子·尚同中》。以及荀子所说的“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43)《荀子·非十二子》。来表示,所以,《汉书·王吉传》称:“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

由此可见,诸子百家有着共同的学术来源,同时也有共同的学术旨归,虽“殊途”但必然“同归”。韩德民先生就指出:“华夏政治共同体孕育发生过程中的特殊性,决定了华夏民族根深蒂固之‘天下一家’的观念。三代一贯制封建礼乐制度崩解后,华夏文化圈陷入数百年的列国纷争,但‘天下一家’的观念,仍然在核心性价值理念的层面,对共同体的运行趋势形成强有力的制约。这种深层的制约从根本上决定了所谓‘百家争鸣’的理论品格,那就是各家尽管在其他问题上尖锐对立,但在追求‘天下’定于‘一’这点上,却完全相同。”(44)韩德民:《荀子与儒家的社会理想》,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第427页。足见中华民族很早就拥有大一统的哲学理念和政治抱负,从孔子倡导的和而不同,天下一家,到历代有识之士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理想,大一统在中国之所以一成不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从古至今一直有许多中国人热爱、推崇大一统。唐朝的李白赞叹道:“秦皇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明朝的李贽在《藏书》中尊始皇为“千古一帝”。大一统的逻辑中派生出来的许多观念使得大一统在中华民族的心灵中扎下根来,以至于在我们这个东方古国几千年中尽管时常有事实上的分裂与内争,却无人试图去怀疑这种必然的趋势。无论是汉唐盛世,还是元明清三朝,统一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国力的强盛、政治的稳定、经济的繁荣以及其他各个方面的兴旺,这显然彰显了“大一统”思想的魅力,中华民族对大一统形成了精神依赖。(45)吴凡:《传统政治文化与转型期的中国政治稳定》,《学理论》2015年第4期。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历史上中国的“天下国家”,“传统政治文化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提供的是一种大思想大智慧。虽未成政治学说体系,但与西方传统政治文化相比,如柏拉图的‘哲学家治国’的乌托邦国家思想,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没能跳出专制政治的领域来研究政治,建立一套政治体系,它展示给我们的是源远流长的、自成一体的政治情感和价值选择,尤其是集中于人的行为的道德准则和为政、从政的方法。它要在纷繁多变的世界中寻找一处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和心灵港湾,要‘修身’。在传统政治文化看来,只有寻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本,才能实现‘治国天下’的宏伟目标”。(46)吴凡:《传统政治文化与转型期的中国政治稳定》,《学理论》2015年第4期。

从历史深处走出来的“大一统”理念,在中国古代政治的发展史上,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持久地贯穿于古代政治发展历程并支撑着具有“超稳定结构性”(47)参阅陈理:《“大一统”理念中的政治和文化逻辑》,《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的中国社会。中华民族长期的自在过程,离不开“大一统”思想的长期规约与维系。这个理念,既是一种贯穿于中国王朝历史的政治哲学,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政治实践历程,认知思维和实践行动之间长期互相促进、互相蓄力,将大一统形塑、积淀为一种传统,具有政治思想、政治制度、政治实践等多维意涵,其中的政治思想维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内在相关,深刻影响着中华民族的政治生态和“文化心理结构”。从中国古代的“华夷一统观”,到近代以来的“中华民族观”,再到当下予以弘扬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都始终如一地跳动着“大一统”的脉博。(48)严庆、平维彬:《“大一统”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吴凡:《传统政治文化与转型期的中国政治稳定》,《学理论》2015年第4期。

这就是中国历史的政治遗产“大一统”,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又一个有力的学术支撑。

3.学术支撑之三: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

20世纪80-90年代,当学术界热衷于“碎片”化的单一民族研究之时,费孝通于1988年振臂一呼,发表了著名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讲演,提出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从而开启了中国民族研究的新方向和新时代。

中华民族既是一个学术概念,也是一个社会政治概念。所以,三十余年来,关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讨论,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一直是学术界的热点,分歧与共识并行。但是,真金不怕火炼,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最终得到升华。2014年9月29日,习近平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科学内涵做了深刻阐述,他说:“我国历史演进的这个特点,造就了我国各民族在分布上的交错杂居、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多元一体格局。”(49)《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14年9月30日,第1版。

与此同时,习近平提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概念,他说:“加强中华民族大团结,长远和根本的是增强文化认同,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50)《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在北京举行》,《人民日报》2014年9月30日,第1版。就是在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暨国务院第六次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的讲话中,习近平把“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概念联系了起来。这个联系引发了学术界新一轮的热烈讨论。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之所以处于长期的争论和纠结之中,是因为学者们基本上是在所谓学术的象牙塔里做“道场”,仅仅把中华民族看作是一个历史文化内涵非常丰富的共同体,而忽视了他突出的政治属性和政治内涵,因而不可能得到新的升华而深陷于“泥潭”之中。

历史的演进早已证明:“‘中华民族’概念出现伊始,人们就一直习惯于从族裔共同体和族裔特征的意义上来理解中华民族。”而“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一个维护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文化政治概念,不完全等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中华民族,而是在新时期新形势下有了新的内涵。”(51)关凯:《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一种新的文化政治理论》,《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故而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表述方式,一是可以强调中华民族整体性和一体性,凸显中华民族作为实体民族的存在;二是有利于摆脱在中华民族问题上存在的诸多争论。即使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提出之后,围绕中华民族的构成及其性质等方面依然存在诸多争论。与“中华民族”相比,“中华民族共同体”更强调了“共同”的民族实体意义——共同的历史记忆、共同的精神文化、共同的责任使命、共同的前途命运。(52)严庆:《本体与意识视角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以“共同体”作为“中华民族”的隐喻,为理解中华民族提供了参考的客观具象,丰富和充实了对“中华民族”的认知。(53)郝亚明、赵俊琪:《“中华民族共同体”:话语转变视角下的理论价值与内涵探析》,《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这样,“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就成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结构性基础。费孝通先生在论述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过程时,认为其与世界各地民族形成过程相比既有共性也有特色。共性表现为:“由许许多多分散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54)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特色体现在:“汉族继续不断吸收其他民族的成份日益壮大,而且渗入其他民族的聚居区,构成起着凝聚和联系作用的网络,奠定了以这疆域内部多民族联合成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的基础,形成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经过民族自觉而称为中华民族。”(55)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4期。因此,在这种理念指导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应该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的框架下予以审视。(56)郝亚明:《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笔者对费孝通的“多元一体格局”理论论述甚多,在此,概而言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中国多民族国家基本国情的集中体现,其中既蕴含着多民族国家聚合和凝聚的内在力量,也蕴含着多民族国家张力与差异的内在力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践必然是在基本国情现实的基础上进行,遵循多元一体的基本规律。这种结构性基础,一方面要求我们必须重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不能超越或无视“多元一体格局”这一结构性基础去推进共同体建设。所以,习近平在中央第四次民族工作会议上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也做了进一步阐述,他说:“我们讲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体包含多元,多元组成一体,一体离不开多元,多元也离不开一体,一体是主线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动力,两者辩证统一。”从而既体现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支撑,也呈现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表述有了进一步的深化和说明。(57)郝亚明:《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这就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有力的又一个学术支撑。

这样,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合力论”、中国历史的政治遗产“大一统”理念和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构成了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的学术支撑体系。

总之,中国的民族研究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七十余年的历程中,经历了一个漫长的碎片化的曲线图,(58)徐杰舜:《铸牢中华民族意识:中国民族研究战略方向的反思》,《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直到21世纪后才逐步走上从整体观上认同中华民族的轨道上,最终形成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体系,这不仅端正了中国民族研究的战略大方向,也极大地丰富了中国民族理论的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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