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荣,郝丙辉
(1.东北林业大学 体育部,哈尔滨 150040;2.黑龙江中医药大学 人文与管理学院,哈尔滨 150040)
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认为,认识的发生遵循着认知图式由低级到高级循环往复发展的主体、客体的双重建构。主体不断地进行着内化建构和外化建构,内化建构产生新的认识和思维,外化建构为客体带来改革和创新。发生认识论中一个重要概念是图式。所谓图式就是指人的大脑中已经形成的思维形式和认知结构[1]。图式并非一开始就存在于人的大脑中,除了吮吸、抓握等儿童先天本能的最初图式,均是主体对客体的内化加工,并形成自身特有的思维模式、认知结构和动作表现。如赫哲族传统体育项目“杜烈其”(意为领地争夺),两支队伍通过摔跤、抱打、奔跑、闪躲,进攻到对方的营垒里,视为取得胜利,表现的是古老部落之间对领地或渔猎资源的争夺。赫哲人通过想象、抽象加工,把古老部落争夺领地的斗争以体育竞赛的形式表现出来,形成具有赫哲民族风情的身体活动项目。这就是赫哲族传统体育图式的外显表现形式。
图式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根据外界的刺激活动发生改变。皮亚杰认为,图式的改变遵循着一个规律,一个是同化作用,一个是顺应作用,通过同化和顺应之间的相互作用会达到一种平衡,这就是主体认识的建构过程。同化是主体将环境中的信息整合到存在的认知结构中的过程。顺应是指改变旧图式或创新图式,以适应新环境需要的过程。人类的认识发展是一个从低级到高级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当旧图式不再适应环境改变时,就会产生新图式,达到新的平衡。使用让·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研究赫哲族传统体育的历史变迁和发展,为认识传统体育与社会发展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关系提供了新视角,也为更好地传承、发展传统体育提供了参考。
赫哲族传统体育发生于生产劳动和部落战争。赫哲人以狩猎捕鱼为生,许多身体动作如射箭、叉草球、摔跤、激达(长枪)、滑雪、托日气(狗拉雪橇)等都来自于传统的渔猎生活,并在生活中传习,最后形成了体育活动。如射箭,楛矢石砮是肃慎和挹娄人进贡中原的共有习俗[2]。所谓楛矢石砮就是用桦木做的箭杆,用松花江的青石做的箭头。古代赫哲人善于使用弓箭进行狩猎和战争。“其弓长四尺,力如弩,矢用楛,长尺八寸,青石为镞,古之肃慎氏之国也。善射,射人皆入目,矢施毒,人中皆死。”[3]再如,滑雪和托日气最早是作为赫哲族冬季捕猎的主要交通工具出现的。赫哲族最具代表性的传统体育项目叉草球,其最早记录出现在赫哲族英雄史诗《伊玛堪》上,“五位公子每天来与贝子土如高一同玩耍,作叉草球之戏。”[4]875-876叉草球的产生及发展反映了赫哲族渔猎生活中叉鱼、叉野兽等劳动形式的延伸和分化。还有摔跤,早年的赫哲族儿童从小就要学习摔跤,在猎物和鱼肉分配不均时,常常通过摔跤的胜负决定分配方案。伊玛堪史诗《香叟莫日根》中曾有这样的描述:“一直打到晌午的时候,傅劳洪觉得身上的劲儿不够用,有点儿支持不住了。香叟莫日根往右一拎,他就往右歪;往左一拎,他就往左歪;往后一推,他就往后仰。只有招架的份儿,没有半点儿还手之力。”[5]
赫哲族传统体育的发生还与其宗教、神话、祭祀、礼仪紧密相关。赫哲族信奉萨满教,在萨满祭祀活动中孕育了赫哲族萨满舞蹈。萨满教主张万物有灵,神的观念深入赫哲人的生活之中,如鹿神、鱼神、鸟神、兽神、蛙神、人参神、风神、太阳神等。在萨满跳神活动中,赫哲人穿着色彩缤纷的赫哲族服装、击打鱼皮鼓、腰系风铃,载歌载舞。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跳鹿神”和“跳鱼神”活动,其表现形式主要是击鼓、抖铃和跳跃。神话在赫哲族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据《伊玛堪》描述,每当英雄在复仇过程中遇到困难时,象征着神灵的“阔力”(海东青变成的神鸟)就会出现,或招来神灵或作功作法,帮助英雄在角力、摔跤或战斗中战胜强大的对手。这些神灵既象征着身体力量,又代表着征服世界的精神力量,是赫哲人表达身体力量的重要象征符号。赫哲族丧葬、祭祀中,射箭的方向往往表示神灵或者灵魂的去向和归宿。托日气是萨满送魂的交通工具。赫哲族传统体育仪式也已融入现代社会,传统的萨满教“跳鹿神”仪式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今天赫哲人文艺、体育盛会“乌日贡”,乌日贡在赫哲族语里表示喜庆吉日之意。体育和身体活动彰显和表达了赫哲人的精神世界,或跳神以宣示渔猎活动的禁忌、或娱神以祈求生活太平、或娱人以表达族群文化认同。
根据张敏杰的划分,以社会生产方式的变迁为依据,赫哲族社会历史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分别为:漫长的渔猎社会阶段、渔猎向农耕和商品经济过渡阶段(以下称过渡阶段)、多元经济发展阶段。
第一阶段,漫长的渔猎社会阶段。该阶段历史漫长,主要从远古的禹舜时期到清朝末年。赫哲人的居住地有着丰富的渔猎资源。捕鱼和狩猎是赫哲族的主要社会生产方式,辅以采集和农耕。该阶段生产力低下,生产工具主要包括弓箭、地箭、激达(扎枪)、鱼叉、渔网等,生产关系也简单,在自给自足的同时,部落或村庄会平均分配捕获的渔猎产品。
第二阶段,渔猎向农耕、商品经济过渡阶段。该阶段是赫哲族由传统社会生产方式向当时的先进生产方式转变的阵痛阶段。时间跨度为清朝末年到上世纪80年代。该阶段先后经历了清朝政府的移民、日本人的统治压迫及新中国成立后的土地政策调整等社会变动,赫哲人逐渐熟悉了商品经济交换和农业耕作方式。最为重要的是,随着无序捕捞、兽皮交换以及野生动物保护条例的实施,赫哲族世代赖以生存的渔业、狩猎资源出现了严重匮乏,原先“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场景已一去不复返。
第三阶段,多元经济发展阶段,即上世纪80年代至今。赫哲人赖以为生的渔猎资源走向枯竭,为解决赫哲人的经济发展困境,我国政府实行了一系列措施帮助赫哲人发展养殖业、旅游业及鱼皮桦树皮艺术品经营与销售业。赫哲人逐渐认识到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前景,很多人在家里都开了饭店、旅馆,并发展起了与民族传统文化相关的旅游、艺术品产业。赫哲人已步入现代化社会生活,不再以渔猎生产为主要生存方式。
第一阶段,赫哲族的体育项目主要有叉草球、鼓舞、游泳、滑冰、冰磨、角力、骑马、跑山(雪板滑下山)、地箭比赛等[4]202-203。这些体育项目反映了赫哲人的渔猎生活场景,叉草球就是用激达、长枪叉野兽的形象再现,游泳、滑冰、角力、骑马、跑山和地箭都是渔猎生活方式的再现。
第二阶段,赫哲族的传统体育项目主要有叉草球、射草靶、叉鱼、滑雪、打雪仗、滑冰、托日气[6]。《赫哲族社会历史调查》一书详细记录了上世纪50年代末赫哲族街津口村、八岔村和四排村赫哲人的社会生活场景。这两个阶段的传统体育项目的具体活动规则、场地、表现形式等均无大差异,传统体育的外在表现形式都是原汁原味的、未经修凿和加工的,保持着原始淳朴的特点。
第三阶段的传统体育项目丰富且形式多样,在表现形式上与前两个阶段存在较大差异。该阶段的传统体育项目主要有摔跤、射箭、射击、爬山、打兔子、叉草靶、叉草球、拔杠、顶杠、渔王角力、游泳、划“快马子”(赛桦皮船)、叉鱼、剥鱼皮、“杜烈其”(汉语译为“跑万岁”“争夺”);冬季项目有滑雪、滑冰和赛狗爬犁等。这些项目原本是赫哲族传统的渔猎生产、生活的技艺与手段,逐渐演化成为现在的竞技项目。舞蹈主要有神鼓舞(萨满舞)、天鹅舞、桦皮高帽舞、庆丰收舞、崇神舞、斗熊舞、鱼鹰舞、鱼神舞[7]。据笔者观察,“乌日贡”的大部分体育项目都有严格的比赛规则和场地标准,已经具备了现代体育的竞技性特征。以叉草球为例,传统的玩法是两伙人各自手拿鱼叉或激达叉住对方抛来的草球,规则不明确,容易引发争议。而现在的规则制定得特别详细,场地划分特别细致,两队比赛分为比赛区和决胜区,各个场区、标志杆、球网的规格都有明确规定,比赛分为五局三胜,竞争激烈,观赏性强。叉草球作为赫哲族代表性的体育项目,已成为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正式竞赛项目。除此之外,赫哲人还发明了许多新的体育项目,如“杜烈其”“挡木轮”“鱼皮球”等。这些体育项目的创新发明都是赫哲人传统体育图式“顺应”时代发展的成果表现。
由于前两个阶段社会生产方式变化不大,赫哲族体育图式的发生遵循着“同化”的原则,因此,前两个阶段的体育外在形式没有大的变化。到了第三阶段,赫哲族的社会环境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传统体育图式也产生了“顺应”性的改变,表现为传统体育项目种类和形式创新、规则和场地更加明确、竞技性更加突出,除了保留赫哲族原始淳朴的特点之外,还明显地出现了现代体育的特征。赫哲族传统体育图式在双重建构过程中,旧的体育图式无法同化客体时,赫哲人进行了体育图式的更新,逐步将现代体育观念内化为自身图式,并与传统体育图式相适应。
现在赫哲族传统的渔猎生活方式逐渐转变为现代多元的生活方式,在这一背景下,赫哲族传统体育发展式微,有的项目已经消亡。赫哲族的传统体育功能也发生了较大转变,从过去的生存、娱人、娱神功能逐步向现代市场经济的表演、宣传功能转变。在渔猎社会时期,赫哲族传统体育主要是为了满足赫哲人的生存生活和娱乐需要,如射箭、叉草球、摔跤、角力是为了满足渔猎生产资料、部落争夺和娱乐的需要;跳鹿神是萨满为了娱神,以驱走病魔和祈求渔猎丰收。而今,赫哲族传统体育已经淹没于汉民族的文化浸润和西方体育思想的滚滚洪流之中,赫哲族当地的学校体育课已鲜见其传统体育项目,西方体育项目和汉民族体育文化成为主流。面对这一历史现实,1985年在赫哲人孙玉森和吴福常的倡导下,于街津口举办了首届赫哲族文体娱乐大会,这就是后来的赫哲族“乌日贡”大会的前身。如今,“乌日贡”大会已经举办了10届。在“乌日贡”大会上,赫哲人进行节目表演、体育竞技、聚餐宴饮,向世人展示、宣传赫哲族文化。此时的赫哲族传统体育项目不同于日常的娱乐项目,已成为表现赫哲族民族风情和宣传赫哲族传统文化的工具了。“乌日贡”大会是展现赫哲族传统体育、艺术的综合性大会,通过“乌日贡”的举办,赫哲人有了向外部世界表达思想与文化的窗口。在民族传统体育日益得到重视的社会背景下,赫哲族最具代表性的传统体育项目“叉草球”走上全国民族体育盛会的竞技舞台,促进了人们对赫哲族传统体育的了解和认识。
总而言之,随着赫哲族多元经济的发展,其传统体育发展走向衰落符合历史的发展规律。赫哲族传统体育要摆脱发展困境,体育图式就要顺应社会发展要求,只有不断融入市场经济相关观念,加大宣传推广力度,才能使其重现生命力。
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研究原始人的神话和宗教时认为,原始人思维应称为“野性的思维”,即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原始人类通过神话、巫术、图腾和宗教解释自然和社会现象的一种思维方式。他认为,野性的思维借助于形象的世界深化了自己的知识。它建立起了各种与世界相像的心智系统,推进了对世界的理解。在这个意义上野性的思维可以说成是一种模拟式的思维[8]。野性的思维是同时具有逻辑性和抽象性的理性思维。
赫哲人最初的体育认知体现了这种“野性的思维”,赫哲人通过模仿熊、鹿、鹰的形体动作以娱神、娱人达到萨满治病、通灵和驱灾的目的。在赫哲族“跳鹿神”仪式中,赫哲人先在萨满家中跳,而后沿着固定的方向和路线走入村民家中继续跳,最后再回到萨满家还原,其仪式遵循严格的逻辑程序,不允许出半点差错。萨满的很多神器、神杆、神刀及很多身体动作都具有抽象意义,或用于与诸神言语沟通,或象征得到神灵的保护。
在无法用科学思维解释自然现象的情境中,先民往往会通过神话、宗教和禁忌对自然和社会现象的解释维持社会秩序的稳定与和谐,这种特点在赫哲族捕鱼狩猎的诸多禁忌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赫哲族进山捕猎,要遵守山神立下的规矩。每当进入一个新的狩猎场所,捕猎把头都要带领众人举行一个仪式。他们挂红布于大树之上,供上食物、酒与香火,虔诚地向山神爷叨咕磕头,保佑大家捕猎顺利多得食物,以免触犯山神得罪诸神。冬天进山狩猎不能踩另一伙人的脚印,否则就会被认为不遵守山神爷的山规,会得罪山神爷[9]。捕鱼叉鱼时要对鱼神保持敬畏,不许说“捕到许多鱼”,也禁止说大话、怪话和谎话,吃到鱼籽时禁止说“这么多小鱼都让我吃了”。赫哲人相信如果说话怪异或不当,会受到鱼神的惩罚,以后再也捕不到鱼[10]。诸多渔猎禁忌体现了赫哲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也表明萨满万物神灵对维持自然和社会秩序的教化作用,这些禁忌维持和保护着赫哲人的社会秩序和自然生态平衡。
列维-斯特劳斯认为,野性的思维与现代科学的思维是历史上两种始终存在着的思维方式,这两种思维方式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各自平行地发展,前一种思维的发展结出了艺术的果实,后一种思维的发展结出了科学的果实[11]。赫哲族文体盛会“乌日贡”大会上的跳鹿神、萨满舞、天鹅舞和各种萨满仪式表达着亘古不变的野性思维,而对“叉草球”等各种传统项目的宣传、包装和展示表演则传达出赫哲人发展传统体育的科学认知,“杜烈其”“挡木轮”“鱼皮球”等传统项目则体现了赫哲人的创新思维。从最初的野性思维,到现代社会的科学发展思维与野性的思维并行发展,赫哲族传统体育认知图式也经历了社会生产方式的巨变所带来的“顺应”过程。
通过发生认识论来解释赫哲族传统体育的发生、发展和变迁,发现赫哲族传统体育在社会生产方式发生变迁的历史背景下,其形态、功能和体育思维都在发生变化。在传统体育发展举步维艰的背景下,要想更好地保护、传承和发展优秀的传统体育文化,需要“顺应”时代的发展要求,积极融入现代社会,进行改革和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