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
放蜂人第一次来到双槐树街的时候,双槐树街上的槐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到处都是流动的花香。那是一个温暖的春天的午后,放蜂人看见,双槐树街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槐花。放蜂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槐花。放蜂人也从来没有闻过那么浓郁的花香。放蜂人站在温暖的阳光下,他感觉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这么说的时候,放蜂人正和爹从车上往下搬着东西。那是一个又一个的蜂箱。放蜂人和爹把它们搬下来,放在坡根摆整齐了。坡根上面就是大片的槐树林。放蜂人觉得他选的这个地方很好。他们继续往下搬着蜂箱,直到把车上的东西全部搬下来。他们还动手搭了一个帐篷。帐篷搭好以后,放蜂人又从附近的河滩上搬了几块石头,在帐篷附近的空地上垒了一个灶,把他带来的锅放了上去。
离放蜂处不远的地方,是白河,那是流经双槐树街的一条河流。那天傍晚的时候,放蜂人到白河边汲水。他看见白河在他面前无声地流淌。放蜂人在河边蹲下来,掬起一捧水,把它捧到脸上。放蜂人又掬起一捧水。放蜂人再掬起一捧水,他忍不住喝了一口。放蜂人觉得这水说不出的甘冽。放蜂人还想再喝一口,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喝生水呢?放蜂人扭过头,就看见了站在身后的仙草。当然,那时候,放蜂人并不知道她叫仙草。
那是放蜂人第一次看见仙草。仙草亭亭玉立,面若桃花。放蜂人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觉得她说不出的美丽,美丽而又清纯。放蜂人感到自己的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放蜂人还在看她,仙草不愿意了。说你呢,仙草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光盯着人家看。仙草这么说了之后,放蜂人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我叫春风,是来你们这里放蜂的。放蜂人说。我又没有问你叫啥。放蜂人忽然有点结巴,我,我……仙草看到放蜂人的窘态,忍不住就笑了。笑了,又忽然意识到什么,赶忙用手捂了一下嘴。放蜂人还想说什么,仙草没有等他开口,就扭头走了。仙草走了,放蜂人才想起,她是来捋槐花的。她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满满一篮子槐花。放蜂人看着仙草挎着满满一篮子槐花过了白河,往双槐树街走去。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她。放蜂人觉得她的背影也是那么美丽。
放蜂人在那个夜晚失眠了。放蜂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那个夜晚已经很深了,放蜂人还睡不着,他躺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她的影子。他一会儿看见她挎着篮子从山上下来,篮子里是满满一篮子的槐花;一会儿又看见她轻盈地过了白河,她窈窕的背影在他面前越走越远;再过一会儿,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笑声,银铃一般的笑声。放蜂人感觉,那笑声已经笑进了他的心里。
放蜂人第二次看见仙草是在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也有很好的阳光。那个下午,放蜂人像往常一样,在整理他的蜂箱,成群的蜜蜂飞翔在他的周围。放蜂人正整理着,仙草忽然在旁边问他,你说,那些蜂为什么不蜇你?放蜂人看见是仙草,他愣了。仙草不愿意了。哎,问你呢!放蜂人这才醒悟过来。放蜂人说,你不招惹它,它就不蜇你。仙草说,谁信。真的,要不你来试试。骗人,我才不试呢。你有被蜂蜇过吗?你才被蜂蜇过。我们放蜂的,哪有没被蜂蜇过的。那你还说它们不蜇你。我说那是以前,那时候我跟蜂还不熟。现在,我整天跟它们待在一起,混得烂熟。它们早就习惯了我身上的味,还怎么会蜇我呢?吹牛吧,仙草说,算了,我还等着去捋槐花呢。
放蜂人在那个下午,看到仙草挎着篮子上了山坡。山坡上就是槐树林,槐树林里到处都是槐花。放蜂人远远地看到仙草在那里捋槐花。在洁白的槐花林里,她圣洁得就像是仙子。放蜂人觉得,她就像站在白云中间。她就像一朵美丽的云霞。放蜂人看得久了,他也忍不住爬上了山坡。
你上来干吗?仙草看到放蜂人,有点奇怪。我来看你捋槐花。捋槐花有什么好看的?好看。放蜂人说。我们三天两头来捋槐花,我怎么没有觉得好看?美只有拉开了距离,才能称之为美。你这个人怎么说话还文绉绉的,跟其他那些放蜂人一点儿都不像。放蜂人就笑了。仙草说,你笑啥呢?我没笑。你还说没笑,仙草说,我看你还是离我远点儿。放蜂人不笑了。放蜂人說,为啥呀?仙草说,你不是说美拉开距离才能称为美吗?这次轮到仙草笑了。
放蜂人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爹正坐在石头上卷烟。放蜂人看见爹将一张废纸摊在腿上,从地上的铁盒子里捻了一点烟末,在废纸上撒均匀,然后小心翼翼地卷好,又把烟屁股拧了几个劲儿。这样,一根烟就卷成了。有些年了,爹一直抽自己卷的烟。他说,这烟壮。放蜂人看见爹点了一根卷烟。他猛抽两口。可能是抽得急了,他被呛了一下。放蜂人听到爹使劲地咳嗽了两声。放蜂人说,爹。爹应了一声,说,你跟人家女娃娃走那么近,当心旁人说闲话。放蜂人说,爹,我知道。你知道啥?爹可给你说了,我们是来这儿放蜂的,等这一段过了,我们就得走。放蜂人说,知道了,爹。
放蜂人再见到仙草的时候,仙草说,晚上街上放电影,你来不?放蜂人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他在想,爹会同意自己去吗?
吃过晚饭,爹照例卷了一根烟,抽起来。放蜂人几次想跟爹说,却欲言又止。天越来越黑,放蜂人知道,离电影开始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看不看电影无所谓,但见不到仙草,他心里痒。放蜂人磨蹭着。磨蹭了一会儿,他终于朝爹走过去。爹还在抽烟。放蜂人说,爹,我想上街一趟。爹说,这么晚了,你上街干吗?我就想去看看。爹说,这黑灯瞎火的,你哪儿也不准去。放蜂人说,爹。赶紧洗洗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放蜂人站着没有动。爹说,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放蜂人悻悻地转身走了。爹把抽剩的烟头在鞋底上摁灭。越来越不像话了。爹说。放蜂人没有听见爹说什么,他已经走到了帐篷外。不知道为什么,放蜂人总觉得,爹好像知道什么。他感觉爹是故意的。
放蜂人赌气似的跑到白河边。他往白河边的草滩上一躺。他看见头顶的天上挂着一些稀疏的星星。他定定地看着那些星星。忽然,有一颗流星划过来。放蜂人一直追着流星,直到看到流星从远远的夜空中滑落下去。放蜂人自言自语,对不起了,仙草。
电影已经开始了。电影是在中学的操场上放的。操场东边有一个舞台,据说是旧社会唱戏的台子,后来戏不唱了,这台子就空了下来。仙草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但是她根本无心去看电影。她一会儿回头去看看,又一会儿回头去看看。仙草始终没有看到放蜂人的身影。有一次,她以为放蜂人来了。她猛地回过头,但除了黑压压的人头,她什么也没有看见。直到电影散场,仙草也没有看见放蜂人。电影散场后,人们陆陆续续散去,最后,偌大的操场上只剩下仙草一个人。
天一亮,仙草就把饭做好了。仙草把饭盛好,端给娘。娘卧床有一段时间了,仙草一直小心地伺候着。仙草扶娘起来。娘看着仙草。仙草说,妈,你看我干吗?娘说,闺女不小了,也该给你找个婆家了。仙草说,妈。娘说,前院你杏花婶子昨晌午来了。仙草很敏感,问她来干什么?她来给你提亲,说是莫家的莫槐看上你了。莫家是双槐树街的大门大户。莫槐他爹现在是中学的校长,他两个叔叔,一个在省城做事,还有一个在县里做事,他们曾是双槐树街人最大的谈资,双槐树街人都因他们而骄傲。在双槐树街,若是论实力,就属莫家最大。在双槐树街,谁还不知道莫家。仙草当然也知道。但仙草说,妈,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辈子陪着你。傻闺女,尽胡说,哪有长大的闺女不嫁人呢?娘说。我不嫁,不嫁,就不嫁!仙草说。仙草说着,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仙草一边走着,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那些小石子好像碍了仙草的事,仙草把它们一个个踢得飞起来。仙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放蜂人放蜂的地方。走到那里的时候,仙草看见,放蜂人正在一堆蜂箱前忙碌着。对于仙草的到来,他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仙草忽然想跟他开个玩笑,就躲到帐篷后面。
放蜂人正全身贯注地采蜜,他的头上忽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放蜂人就在那时候把头扭了过来。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放蜂人就很疑惑。放蜂人摸了一下自己的头。摸完了,他又接着干活。这次,他的头上又挨了一下。放蜂人很生气。放蜂人四下寻找着,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的疑惑就更重。
笑声就响了起来。是仙草。放蜂人再转过身,就看见了仙草。仙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就冒了出来,她的笑脸就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这让刚刚准备发火的放蜂人的火一下子消了。放蜂人继续摸着脑袋。我当是谁呢?放蜂人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了,不欢迎我来?放蜂人说,你不怕蜂蜇你吗?仙草说,你不是说你不招惹它,它就不会主动蜇你吗?仙草这么说的时候,几只蜜蜂朝仙草飛了过来。仙草就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又退了一步。放蜂人说,你别动,你越动,它越容易攻击你。仙草就不动了。就有更多的蜜蜂飞过来。仙草更不敢动了。她的脸有点煞白。有两只蜜蜂飞到了她的头发上。仙草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又有一只蜜蜂落在她的头发上。放蜂人说,你瞧,它们都在欢迎你呢。仙草心想,这都啥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仙草就有点生气。不过,那些蜜蜂只是在仙草的头发上停留了一会儿,就飞走了。仙草吓死了。
我看你还是怕。放蜂人说。我才不怕呢。仙草嘴硬。你不看看你刚才都吓成啥了。我看是你害怕吧?我怕啥呀,它们又不会蜇我。你怕它们蜇我。仙草说。放蜂人就笑了。仙草说,你怕你赔不起。
真没有想到,你嘴还怪厉害,放蜂人说,我说不过你。仙草说,那你老老实实认输就行。放蜂人说,行行行,我认输。对了,你怎么过这儿来了?仙草说,还不是来找你。找我?放蜂人糊涂了。
我来问你,看电影你咋不来?仙草说。放蜂人不知道说什么了。仙草说,你怎么不说话呢?放蜂人说,我不喜欢看电影。说出这句话,连放蜂人自己都吃了一惊。仙草就更意外了。但是仙草才不这么想。仙草说,骗人,谁信呢?
有一只蜜蜂飞过来,落到了仙草的头发上。仙草的眼睛扬了扬。她一动不动。放蜂人忽然想替她赶走那只蜜蜂。他的手刚抬起来,爹的咳嗽声忽然响了起来。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帐篷里出来了。放蜂人看到爹,就把手缩了回去。放蜂人说,爹。爹看看他,什么也没有说,又回帐篷里去了。
你爹的样子好凶。仙草说。放蜂人说,我爹那人就那样。你怕他吗?我才不怕呢,放蜂人说。你不怕才怪!仙草说,我看见你看到你爹,脸都吓白了。仙草这么一说,放蜂人的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了。仙草说,胆小鬼,我走了。放蜂人还想说什么,仙草说走就走。放蜂人就一直看着仙草。她已经走远了,他还看着她的背影。
仙草再走到双槐树街街头的时候,一场雨刚刚过去。双槐树街上积了一些浅浅的水洼。仙草在那些水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仙草正好奇地看着,一辆摩托车忽然开了过来。那人把摩托车骑得很快,车轮就把地上的水带了起来。仙草来不及躲闪,那些溅起来的水就落到了仙草的身上。仙草的脸上也有。仙草就很生气。她刚想对那人发火,那人已经骑着摩托车跑远了。仙草连人家长什么样都没有看清。仙草就很郁闷。
仙草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才想起,双槐树街上还很少见过谁骑摩托车。摩托车很贵,双槐树街上能买起摩托车的人很少。仙草就有点儿奇怪。刚才,她虽然没有看清楚骑摩托车的人长什么样,但那辆崭新的摩托车还是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么崭新的摩托车,不用说,一定是新买的。
仙草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很快就又见到了那辆崭新的摩托车。那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仙草从外面回来,大老远就看到了那辆摩托车停在她家门口。有几个街坊邻居正在她家斜对面的屋檐下窃窃私语,看到她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地放低了声音。她们的声音很小,仙草根本听不到她们在议论什么。但仙草本能地觉得,她们在说自己。仙草很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会让她很不舒服。仙草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仙草还没有进屋,就听到了杏花婶子的笑声。她的笑粗犷、放肆,仙草最熟悉不过。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都不喜欢杏花婶子的笑,她总觉得她太夸张、浮躁。她也不怎么喜欢杏花婶子这个人,她把什么都能说得天花乱坠。什么不好的,到了她那里都是好的。仙草最不喜欢她这样。仙草甚至不怎么想见她。
仙草想直接回自己的屋,但眼尖的杏花婶子早就看到她进院了。杏花婶子说,哟,这不,仙草回来了。回来得正好。仙草娘就把话接过去了。仙草,你过来,你杏花婶来了。娘这么一叫,仙草就站下了。仙草没有理由不进屋了。仙草就进了正屋。进去了,仙草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那是一个男人,看样子跟她大小差不多,留着小分头,穿着西装,挺英俊的一张脸。仙草看了那人一眼。仙草发现那人也一直在看她。那人的眼睛直勾勾的。仙草有点受不了。仙草故意迎了一下,那人却败下阵来,不敢再看她。仙草有点儿窃喜,这第一场算是她胜了。仙草娘说,这是莫槐。仙草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原来,他就是莫槐呀。本来仙草对他倒没有什么。但是她马上想起了,那天雨后在路上,应该就是他骑着停在门口的那辆摩托车溅了她一身一脸的水。溅了就溅了,他至少应该下来道个歉吧?可他连句话也没有,就扬长而去。就凭这个,她对他就没有好印象。正想着,莫槐站了起来,他刚想跟仙草打个招呼,仙草却把头一扭,兀自坐了下来,也不去看他。莫槐讪讪的。仙草娘看出来了。这孩子,虽说不小了,就是不懂事。杏花婶子赶紧把话接了过去,我倒是觉得仙草挺懂事的。叫我说,现在的姑娘呀,就该有点儿脾气,不然以后到了婆家,那还不净受欺负。杏花婶子说着就对莫槐使了个眼色。莫槐会意,站起来走到仙草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带绒面的小盒子想给仙草。看仙草没有接的意思,他就把那个小盒子放在仙草面前的桌子上,又退了回去。杏花婶子说,你瞧,这人也见了。时间差不多,我们也该回去了。仙草娘说,她婶,不急,再坐一会儿吧。杏花婶子说,不了,莫槐他家里人都还在等着呢。杏花婶子说着站了起来,莫槐也跟着站了起来。仙草娘一看这架势,赶紧催仙草。仙草,送送你婶。仙草没动,也不想动。杏花婶子说,让孩子歇着。但仙草还是站了起来。
送走杏花婶子和莫槐,仙草去把那个绒面的盒子打开了。打开了,仙草才发现是一条纯金的项链。仙草娘也看见了。你说这孩子,怎么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仙草做梦都想有一条这样的项链。现在这条项链就在她手中。仙草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她忽然把项链连盒子塞给了娘。要要你要。仙草说。仙草说完,就进屋去了,剩下仙草娘愣在了那里。
仙草头朝里躺在床上。仙草娘进来后坐在床沿,想说什么,却犹豫着。仙草知道娘进来的,她本来也没有睡着。仙草娘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话了。仙草娘说,我都打听过了,莫槐这孩子不错,听你杏花婶说,莫槐他叔叔已经在城里给他找好了工作。过一段,他就要到教育局去上班。人家有学问,又有工作,家底又好,你说这样的人家咱上哪儿去找呀?仙草没有说话。仙草娘又说,就说咱们家吧,啥样你也知道。就我这身体,现在是好了一点儿,但说不定哪天就要倒下了。我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但我就你这一个闺女,娘还不是希望你过得好好的。仙草娘说到这里,泪就下来了。仙草的心里也酸酸的。仙草娘说,你要是好好的,娘就是哪天走了,也就放心了。仙草听不下去了,她的泪也下来了。
仙草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那个绒面的首饰盒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在镜子前。仙草在镜子前坐了一会儿。她忽然一把抓过首饰盒,打开了。
仙草站在镜子前,她的脖子上挂着项链。仙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一会儿。她又看了一会儿。镜子里的仙草美极了。
仙草刚走到巷子口,就被叫住了。仙草一扭头,就看到了莫槐。仙草就站住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莫槐说,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仙草不知道说什么好。莫槐说,我想約你一起走走,你看可以不?没等仙草表态,莫槐又接着说,就在附近,我保证不走远。仙草不知道说什么了。仙草就自己往前面走了。莫槐的心里有点儿窃喜,他很快跟了上来。
仙草走在前面,莫槐走在后面,两个人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两个人一起走到双槐树街上,从街东头走到街中间十字街的地方,又从那里往南折,沿十字街一直往下走。前面,不远处就是白河。
白河的水在无声地流淌。仙草看见,白河岸边的水草已经有半尺高了。它们翠生生的,嫩绿嫩绿的,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白河再过去,走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到了山根。山上现在已经是郁郁葱葱。仙草看见,那里的山上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白色的是槐花,粉色的是桃花,黄色的是迎春花。还有一些其他颜色的花,连仙草自己也叫不上名字。仙草远远地望着,她只感觉那里说不出的妖娆。妖娆而美丽。
真漂亮,莫槐说。仙草就把头扭了过来。莫槐说,我是说咱这里,你不觉得吗?仙草终于接了一句话。我倒没有觉得。仙草故意这么说,就是想听听他怎么往下接。莫槐说,你可能在这里待久了,不觉得。你不知道,每次我回来咱这里,都特别兴奋。我去了很多地方,就拿我去过的地方跟咱这里相比,我觉得还是咱这里最漂亮。我看你是口是心非。仙草说。莫槐没有想到,仙草会这么说,他有点儿疑惑。仙草说,你要是真觉得咱们这里好,你咋还想着往外跑呢?莫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莫槐想了一下,说,我以后早晚会回来的。
那天晚些时候,莫槐把仙草送到家门口。仙草转身要走的时候,莫槐忽然又挡在了她前面。莫槐欲言又止的样子。仙草说,有啥你就说。莫槐说,我看你把我送你的项链戴上了。莫槐这么一说,仙草的脸就红了。莫槐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一下,你喜欢吗?仙草没有说话,她绕开他,走了。
放蜂人和爹蹲在帐篷边吃饭。吃着吃着,天就黑了下来。放蜂人和爹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也没话要说。吃完了,放蜂人默默地过去拿起爹的碗。放蜂人收拾锅碗的时候,爹回了帐篷。等放蜂人再回来的时候,爹已经卷了一根烟,在那里抽着。放蜂人看到,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他知道,那是爹在用劲抽烟。
我知道你心里堵得慌。爹忽然开口说话了。爹说,这一段,是够忙活的。你要想休息,就休息两天。放蜂人没有说话。爹继续说,明天你到街上去,顺便买点儿油和面。我们的油快吃完了。放蜂人终于嗯了一声。另外,菜也不多了,你看着弄点儿吧。
放蜂人提着一壶油,一袋面粉,从粮油店出来。他刚走到街上,一辆摩托车忽然朝他开了过来。放蜂人赶紧躲闪。躲开了,放蜂人才看见,摩托车上坐着两个人。骑车的是个男的,他不认识。但那个女的,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是仙草。放蜂人不知道仙草有没有看见他。放蜂人一直看着那辆摩托车带着仙草穿过双槐树街,朝街那头去了。放蜂人想起来了,仙草还搂着那个人的腰。放蜂人的心沉了一下,又沉了一下。他感觉手提的东西,一直在扯着他,往深渊里去。他那么无力。
放蜂人一声不响地走回来。他把买来的东西在帐篷里放了下来。他放下东西的时候,爹朝这里看了一眼。爹什么也没有说。放蜂人也没有说。他放好东西,拿茶缸在水桶里舀了一缸子水,一口气灌了下去。他重重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那天以后,放蜂人再也没有看到仙草过来捋槐花。他记得他刚来这里那会儿,仙草差不多每隔两三天就要来一趟。她挎着一个篮子,远远地走过来。从他们放蜂的地方走过去,再往前,一直走到山脚下。他看着她上了山坡,继续往上,她走到槐树林里。放蜂人远远看见,她像一只美丽的蝴蝶飞翔在槐树林中。从这棵树到那棵树。她那么美丽,那么轻快。放蜂人看得痴了。他喜欢那么远远地看着她。
但是,她已经有很久没有来了。这让放蜂人怅然若失。如果不是放蜂人那天偶然在双槐树街上碰到她,放蜂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放蜂人大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只是有点失落。他确实有点失落。
放蜂时,放蜂人不止一次幻想过,仙草的声音会忽然在身后响起。但是没有,他再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听不到她的声音,他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爹早就发现了。爹埋怨他魂丢了。他觉得爹说得对,他确实把魂给丢了。
有一个夜晚,放蜂人趁爹睡下以后,自己偷偷跑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在白河边游荡着。白河的水在夜里无声地流淌。站在白河边,他能感觉到,白河那逼人的水气。那水气湿漉漉的,又带着一点凉气,还混杂着一点青草的气息。他吸着它。忽然地,他又想起了他第一次在白河边看到她的情景。他在白河边掬起一捧水洗脸,仙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了起来。
放蜂人忽然想去看场电影。他现在特别特别后悔,当初仙草约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没有去。他不是不想去。他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了,他和仙草一起看电影的情景。但是爹的一席话,让他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他有点恨爹。但是这个事情,能怨爹吗?他想来想去,是他自己没有勇气。他顾虑太多了。
现在,放蜂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看电影。但不知道怎么,他根本看不进去。他一直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仙草,但直到电影结束,他也没有看到仙草的影子。
有一天,放蜂人正放着蜂,忽然一瓣槐花落了下来。放蜂人停下手里的活。又一瓣槐花落下来。起风了。放蜂人看到,风吹动槐树的叶子,洁白的槐花纷纷往下飘落。风越来越大,槐花也越落越多。爹也看见了,爹说,怕是要下雨了。爹催促他,赶快动手搭雨篷。放蜂人不敢怠慢。他们开始搭雨篷。桩子是之前就打好的,只需要把雨篷绑好,扯起来就行。放蜂人和爹手忙脚乱地忙活了一阵,终于把雨篷搭了起来。
雨就下来了。春天的雨,又绵又密,细细的。放蜂人看到,雨雾慢慢地浮上来,把远山罩了起来。
雨一停,太阳就出来了。雨雾一点一点散去,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慢慢地,终于全部露了出来。让放蜂人没有想到的是,经过这场雨,槐花落了大半。放蜂人看到,山野里到處都是撒落的槐花。
不知道是不是这场雨的缘故,这以后,槐花落得越来越多。几乎每时每刻,放蜂人都看到槐花在落。那么多洁白的槐花,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落下来,落下来。爹也看见了。爹说,我们该换一个地方了。
要换地方了。放蜂人和爹把蜂箱一个个地搬到车上,直到把地上所有的蜂箱都搬完。搬完以后,他们把帐篷也拆了下来,把锅碗瓢盆什么的东西装在纸箱里,搬到车上。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车上。
路过双槐树街的时候,放蜂人跟爹说,我们停下来吃了午饭再走吧。爹这次竟然同意了。放蜂人把车停在路边,跟爹一起走到双槐树街上,在那里的饭店吃了一顿饭。吃过以后,他们重新走到街上。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唢呐的声音。放蜂人马上就听出来了,吹的是《百鸟朝凤》,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到大,他们那里的人结婚,唢呐队基本上都会吹这个曲子。放蜂人就知道,有人要结婚了。这么想的时候,放蜂人果然就看见了一支迎亲的队伍。他们吹吹打打,从西边一路朝双槐树街走过来。走着走着,鞭炮就响了起来。放蜂人呆呆地看着,他看到无数的人将新郎和新娘围在中间。他们簇拥着新郎新娘一路热热闹闹地朝双槐树街东头而去。放蜂人看着,看着,他恍惚觉得那新娘子就是仙草。这么想的时候,放蜂人就又想起了那个下午。那个温暖的春天的下午,他看到仙草挎着篮子上了山坡。山坡上就是槐树林,槐树林里到处都是槐花。放蜂人远远地看到仙草在那里捋槐花。在洁白的槐花林里,她圣洁得就像是仙子。放蜂人觉得,她就像站在白云中间。她就像一朵美丽的云霞。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