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云
火车软卧车厢,以前是有钱人坐的,自从飞机、高铁普及了之后,火车软卧就成了穷人里的有钱人坐的。
而农民工吴强泥这次坐软卧车厢,并不是因为有钱,而是他带着两个孩子。老大男孩吴俊峰6岁,老二女孩吴俊琪2岁半,上车以后列车员让他补票,两个孩子必须补一张座位票,这样,三个人只占着一个床位就有些吃亏了。这种吃亏的念头一直盘旋在吴强泥的脑子里,让他有些不爽,可显然补交的300多元钱也不足以拿下对面的软卧床。望着对面那张洁白的空床,吴强泥不禁抱起一种侥幸心理,如果对面那张床没人睡多好,这样他们三个就可以免费享用另外一张床了。两个小孩子睡一个,他独自睡一个,想得还挺好。但是目前火车没有开,尚不敢下定论。
想着想着,吴强泥突然看到对面的床上出现了一只苍蝇。苍蝇时而在狭小的空间里翩翩起舞,时而轻盈地落下去。正是十月底的时节,北方已经颇冷,他和孩子们都带着较厚的冬衣,但是南行列车内的空气温度却是逐渐升高。吴强泥和孩子们脱下的厚厚的衣服堆在狭窄的床上,更显得空间窄小。吴强泥更加渴望地望着对面那张看起来更大更洁白的“床”。
吴强泥看了一会,拿出一本杂志来打苍蝇,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显得气势颇大。吴强泥用力扑打的时候,一头撞在火车上铺的床框上,他不觉“哎哟”了一声,随着他的叫声,吴强泥的额头上很快肿起了一个大包。他非常生气,用力扑打,终于把这只肥硕的苍蝇扑死在地板上。苍蝇死在台桌前的地板上,血肉模糊,有些难看,吴强泥嫌恶地用手攥着纸巾,把那只苍蝇拾起来扔到台下的垃圾桶里。
孩子们齐声大笑,吴强泥用手揉着额头上肿起的一个大包,心里很窝火。火车快开了,吴强泥再次瞥了一眼对面的洁白的大床,渴望等火车开动,自己好到对面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刚才一直担心赶不上车,他带着两个孩子很早就赶到了车站,车站人多,他们疲惫地坐在地上,直到后来,才听列车员说有软卧候车室。这是吴强泥第一次坐软卧车厢,妻子龚小娜在电话里一迭声地说,你不知道软卧车厢,两个大床是面对面的,一共四个床,但是空间是封闭的,门可以关着,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孩子们也没地方跑,另一边封闭的只是墙。妻子龚小娜描绘给吴强泥的这个画面吸引了他,这简直比在家里还好,一个封闭的大房子,他们独自占有一隅,虽不至向外扩张,但至少留有自己的一个退路,只需要向“墙上”靠一靠(反正后面是墙,不管怎么靠都不会得罪人),前面就有开阔的空间。
吴强泥嗫嚅地说,那么硬卧不也是卧铺吗?龚小娜说,那不一样,硬卧后面虽然也是墙,但是有三层,坐在那里,头都难以直起来。再说,硬卧靠走廊的那一面是通透的,晚上不能关门,如果你晚上睡着了,有人路过,把东西拿走了怎么办?再说,那如果有人贩子,人贩子把孩子带走了怎么办?眼下,孩子多金贵啊,城里人想生都困难得很,还好我们很顺利,有两个孩子了,一个孩子要值多少万啊!再说,现在还听说有人把孩子拐走,偷孩子的肾呢!
吴强泥一听,只觉毛骨悚然,看来不得不去买一张软卧票,这是他的唯一选择。而两个孩子呢?怎么买票。在吴强泥看来,两个孩子都不用买票。
吴强泥不久前还在不爽,他带着两个孩子挤在人群中,座位都坐满了,只好站着。孩子太困了,他铺了自己的一件冬衣,还有一条裤子,让两个孩子睡在地上。可是刚睡了一会,他便遭到两个清洁工的驱赶,两个清洁工分别从两头向中间扫地,扫到两个孩子的跟前时卡住了,扫帚怎么也扫不过去。一个清洁工说,算了。另一个清洁工说,不行,垃圾都堆到我这边了。两个清洁工吵了起来,要求把孩子叫起来,他们把地扫完。吴强泥说这怎么行,孩子睡着了,他不能把他们都叫醒,他们是科学育儿,每天中午都要睡觉的,习惯了。一个清洁工鄙夷地说,呵,还科学育儿,这么科学怎么睡到地板上了。另一个说,不管怎么说,地板也不是睡觉的地方吧,你既然科学育儿,那中午让孩子们睡觉就不要让他们出门。两个清洁工都说得很有道理,吴强泥一时理屈词穷,不禁怒了,说,反正我就是不叫。两个清洁工说,没想到你还不讲道理了,不讲道理你出什么门?
吴强泥说,我18岁就出门了,我今年36岁,都出了18年了。一个清洁工叫道,啊,那你出门18年了,还让孩子睡地板啊,怎么不去睡宾馆,怪不得,没教养!吴强泥被奚落地怒了,抬手就要打人,另一個清洁工叫道,打人了,打人了!
保安和乘警闻声而来,首先对吴强泥挥拳打人进行了教训和威慑,接着对清洁工不当的言行进行了斥责,最后,他们要求看一看吴强泥的票。
一个乘警把吴强泥的票高高地举到阳光下,阳光从玻璃天花顶照下来,使得那张粉色的票显得格外醒目,充满了温情,像一片皎洁的莲花。乘警仿佛不自信似地说了声,哦,你还是张软卧票!
吴强泥骄傲地昂了一下头,对的,就是软卧票,凭什么我就不能坐软卧票。乘警笑了,他抬起胳膊礼貌地一指说,你看你看,那边就是专门的软卧候车室,有茶水和沙发的。
吴强泥抬起头一看,果然,只见在不远处有一个清幽的所在,地板是赭深红色的,皮沙发宽大幽凉,做成火车包厢的样子,还有淡淡的音乐声隐约传来。吴强泥问乘警,那,我可以去?乘警点点头,随即以目光示意两个清洁工人偃旗息鼓。
吴强泥匆忙地叫醒两个孩子,匆忙地收拾衣服装进包裹。火车候车室里人多,也很热,他们厚厚的冬衣塞不进箱子,只好绑在箱子的拉杆上。吴强泥拖好箱子,拉着两个孩子,耀武扬威地齐步走。6岁的男孩吴俊峰比较俏皮,把腿伸得直直的,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迈开大步,准备像列兵那样齐步走,小女儿吴俊琪懵懂地紧跟着。吴强泥使劲一拉,吴俊峰差点摔个跟头,他们在人们的哄笑声中退场。
赶到软卧候车室,预报检票的声音已响,吴强泥满头汗水,拖着两个孩子拼命往前赶,惹得身边的人纷纷侧目。乘警很生气,说你挤什么,也不知道来早一点。
吴强泥急得张口结舌地解释,不,我早就来了,我不知道呀,我就在那边的硬卧候车室,不,硬座候车室,挤死了,连位子也没有,也没有人告诉我。吴强泥委屈地说。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委屈。他挤到检票室门口,检票员冷漠地说,票。吴强泥举着自己的票递到检票员跟前,他想,检票员原来是个近视眼,难道看不见眼前这粉红的犹如皎洁睡莲般的用很多钱换来的软卧票吗?结果检票员仍然视而不见,她再次冷漠地说,我说的是两个孩子的票!
吴强泥怔了,他说,两个孩子都不到一米二,凭什么买票,我问过的。检票员不耐烦地说,一个孩子不用买,两个孩子买一张。吴强泥嘴唇张成O形,他说,啊,我怎么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那先让我们进去吧,来不及了啊。
检票员嘴唇动了一下,不耐烦地拿过票来,在票上面刷刷地写字。由于吴强泥耽误了别人的行程,很多人都有些嫌恶他。吴强泥接过票一看,上面龙飞凤舞的,不知道写了什么。检票员不耐烦地说,快进去,别挡着别人的道,我在上面写了,上车补票。
吴强泥被人群推搡进去,一路小跑,他冲进软卧车厢,刚把孩子安顿好,列车员和他说,迅速去9号车厢集中补票。吴强泥为难了,他一走,两个孩子就成了无主的羚羊,他真是不放心。列车员看着他说,快去吧,孩子我给你看着。吴强泥一步一回首地看,列车员生气,一拧身,一屁股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不要出来啊。她对吴强泥抬了一下头,吴强泥立马心急如焚地往前赶。车厢人多,与人群逆向而行,吴强泥像一个挤在沙丁鱼罐头中的勇猛沙丁鱼,步履艰难地从14号车厢走到了9号车厢。挤了一身汗之后,他回到了软卧车厢。
此刻,他终于把两个孩子安顿好,火车就要开了,他望着对面洁白的下铺床,想着,没有人买的话,火车一开动,他就要躺上去美美地睡一觉。
正这样想着,猛然,门环被拉动,一个娇小的女学生挤了进来,是对面上铺的。女生戴着墨镜,双肩背包,头戴宽沿的鸭舌帽,她一看到对面下铺有三个人,吓了一跳。好在孩子汗津津的黧黑的脸庞上各有一双生动的眼睛,这让女生微微笑了笑,她理好自己的东西,随即爬到对面上铺去,戴上耳机,从此,这个车厢的小空间似乎不与她相干了。
吴强泥的目光重新收回来,发愁似的望着对面洁白的大床。稍顷,另一个壮汉爬上了他头顶的床铺,在他的头顶咯吱作响,终于停下来。一个小空间,已经很拥挤了……
望着对面洁白的大床,吴强泥不仅想起自己小时候睡觉的场景。而最美的觉,应该跟麦收后的麦秸垛有关。
北方農村最优美的季节应该是夏初,确切地说是它的麦收季节。想到这里,吴强泥眼前的火车车厢和拥挤的人流似乎都消失了,呈现的是一望无际的开阔的滚滚而至的金黄色麦浪。
麦子黄梢的时候,布谷鸟就来了,在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中,人们就开始了收麦的准备。先是赶小麦会,买回自己需要的物件。会上卖的都是麦天要用的东西,比如桑杈,木锨,扫帚,竹筢,镰刀。农历四月镇里还会举行庙会,那是离小麦收割时间最近的会,又称小麦会,这一天,附近村里每户的当家人都要到会上转一转,回来的时候多多少少拿回一些新农具来。吴强泥正是在那个聚会上见到了现在的妻子龚小娜。
那时候的农村似乎还有许多人,摩肩接踵的市场上,一片欢乐的景象,一些成熟的红的或者黄的果子,被装在粗糙的柳条筐里,使灰蒙蒙的市场有了一点温润的水汽。“五月不造场,麦子土里扬”。准备用来碾麦的地方,种的是油菜籽,油菜籽比麦子先成熟,收了菜籽以后,是相对空闲的时间,人们可以用这个时间来造场。套上一头牛,拉着石磙,石磙后边再拉着一个耢子,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转圈碾压,碾一会儿,泼点儿水,再碾压,再撒上一层麦糠,直到把场地碾得瓷实而不黏湿为止。用手指向光溜溜的场地摸去,有一层轻糙而结实的麦糠嵌在地里。孩子们都放了农忙假,早年的时候,还有许多麦客来到这样的村庄,因此,麦收时节也就像过节一样。那时候的吴强泥是十几岁的孩子,那时候的龚小娜是个眼神机灵的少女。
在车厢里,吴强泥用手抚摸了一下女儿吴俊琪的小脸,看到女儿的眼睛与妻子有一点似曾相识。再看儿子,也有一点似曾相似,基因真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东西。儿子吴俊峰正无意识地望着窗外,这个6岁的男孩,最近像有心事一样,有时候会望着外面的风景发呆。
从凝望儿子的目光中收回,吴强泥再次想到割麦的情景。割麦这样的场景再也不会重现,如今割麦都是用机械,只几天时间,这片曾经丰硕的麦地便光秃秃的,和光秃秃的村庄一样,它失去了热度,显示出了一种只有机器才有的寥落和寂寞。整个大地,也就剩荒凉了。
还记得那些有着明亮月光的夜晚,当红犍子牛牵着石磙在场上迈步时,插在墙缝里的镰刀也等待着除去身上的锈迹,在和磨刀石产生的刀光火花中,那些镰刀便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父亲的手指会在刀刃上轻轻打磨,试试磨得快不快,锋利的镰刀在月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也映照出父亲脸上的喜悦表情。
割麦是那样的辛苦。割麦子是要起早贪黑的,一是怕麦子太熟,太阳太大,麦焦炸豆,早一天收割就少一分损失。二来是因为早上和晚上都相对要凉爽些。大家天不亮时便劳动,天亮时都割了一程地了,也该站起来歇一会儿了。村民们互相打趣,你看见的我是灰头土脸,我看见的你也是一脸灰尘。我说,你的白牙哪里去了?他就赶紧摸,牙上是一层厚厚的尘土,于是就相视而笑。有月光的晚上也是一定要割麦的,月光虽然很亮,可毕竟不如白天,看什么都是朦胧的,谁也看不清谁,在静静的夜色里,只能听到一地嚓嚓的割麦声。
吴强泥就是在那里第二次见到了现在的妻子龚小娜。她穿着玫瑰红的无袖短衣服,皮肤晒得光滑而黝黑,在麦地里蹿来蹿去,像一条光滑的水蛇,而与现在那个肤白体胖的龚小娜,似乎有着遥远的距离。
吴强泥正陷入这种美好的想象……日子太长,工作太忙,根本就没有时间想这些。而现在,还有二十多个小时的漫长的旅程,为了对抗这种枯燥的环境,就可以拼命地漫无目的地想。
可是,又是一声脆声,打破了他的幻想。
这次,是列车员把门拉开的。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皮肤白皙。猛一看,身材苗条,再仔细一看,除了白皙的皮肤外,眼色低垂,带着一种惊异的表情。脸庞仿佛是糖包子,被谁打了一拳,真个的不耐看。不过往后退一步,又变得好看了,五官那样的模糊无形,融合在白皙的皮肤下,仿佛是一团不甚清晰的奶油蛋糕。吴强泥不禁想起妻子。
列车员小龙宝(车厢里的列车长这么叫她,这个小姑娘整天神采飞扬,似乎刚刚参加这个工作。她的年龄尚小,似乎对未来满怀着憧憬。如今,进入铁路系统当列车员不像过去那么严,过去要求必须是铁路内部职工的子女,于是一些农村的女孩走上前沿,首次穿上制服,享受着梦想中的体制内的乐趣)打开车门后,垂手站向旁边,仿佛她的举动成了无所事事,又像是将有一场隆重的登场。果然,过了一会,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从门框里挤了进来。
老妇人汗喘嘘嘘,似乎赶车太急太累了,她的肩上斜背着一个并不太大的包,而手腕上费劲地托着一个四五岁的女童。老妇人一闪身,在吴强泥对面洁白的大床上坐下来,大床顿时凹下去一块。
对面上铺的艺术女生往下面看了一眼,便用书本蒙上了脸。而吴强泥头顶上的壮汉早已沉睡,响起了轻微而匀称的鼾声。小姑娘吴俊琪紧紧地依偎在吴强泥的身边,怯生生好奇地望着对面床铺上的人。吴俊峰从门外的窗边跑回来看了一下,仿佛小空间里突然添上了陌生人。吴俊峰撇撇嘴,摊摊手,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随即做了一个奥特曼举手挥拳的造型。他父亲吴强泥把儿子举起的手放下来。吴俊峰把脸埋在父亲的胸前蹭着,不肯抬起。吴强泥把儿子的脸庞推开。
对面的老妇人面向吴强泥坐着,包还沉甸甸地绑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头放在她肥硕的膝盖上。她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双手紧紧地搂着老妇人的脖子,脸朝向墙里,不肯转过脸来,手也不肯松开,她的腿也盘在老妇人的腰际上,还轻轻地踢打了一下。
老妇人对吴强泥说,小伙子,你给我帮帮忙!帮我把包拿下来。
吴强泥走上前去,把老妇人的包带举起,从她的头顶穿过去,把包卸下,放在了床上。老妇人微微松了口气。这时候她身上的小姑娘转过脸来,好奇地望着这一车厢的人。随即,又扑到老妇人的怀里,将脸庞蹭在老妇人的侧脸上。
火车开始了匀速的行驶,带进来一阵风。虽然是空调火车,外面的风根本吹不进来,但似乎每次火车一开动,车厢里就会凉爽一些,就会有了风……有一种天涯倦旅的味道。
吴强泥幻想落了空,就像他曾经工作中很多梦想落空了一样。
一直以来,吴强泥都是一个对生活有梦想的人。比如说,在他那个年纪还可以考中专,考中专大部分都是师范生,这样的比例在他们农村中学,是一百个学生里可以考上五六个。他们是最后一批,接着,中专生和大学生就不再包分配了!以后的大学,开始了扩招,以后的中专生,销声匿迹。吴强泥最好的同学考上了中专师范生。那个夏日,吴强泥在村子外的黄色小河边游泳,天空打起了闷雷,下起了暴雨,吴强泥不想上岸,他想,让闷雷把他打死就好了。以前的生活,一直很懵懂,在这个夏日,一切真相都被撕裂开来。从此以后,他的好朋友将走上新的人生,将会吃商品粮,过上让人羡慕的生活,成为别人交口称赞的对象。而他,吴强泥,将永远与他的同学割裂开来,他们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他还是个普通的农民。那时候,虽说已经是九十年代,而他们这古老封闭的北方村庄,出去打工的人也还并不多。吴强泥心死了。他躺在北方夏日干旱的天空下,水流湍急,黄色的河水不断地冲刷着一块巨石,他就躺在巨石上,天空上深铅灰色的云饱含着雨水,非常阴沉。然后,雨水落下来,雨水混合着他的泪水,流进了脚下那条金黄色的河流。
吴强泥的目光从对面的床铺上收回来,仿佛感到眼眶有些潮湿。
妻子龚小娜发了一条微信来,问孩子们吃饭了没有,补卧铺后能不能再争取一张床等等。吴强泥觉得这样琐碎的话,回微信会相当麻烦,此情此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他不想理她。后来他想了想,又害怕龔小娜担心,回了句,没事,孩子我照顾,你不用管了。龚小娜回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与生气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吴强泥成为一个沉默的男人,他不太爱说话。从家乡来到南方打工,当时最好找的工作,就是电子元件厂,他在那里干了一段时间,此后换了各种工作。有的建筑工地常有活干,有时也会停工,老板经常换,工资不好要。他不善于与人交流,有时候说出的话,别人没有回应或难以解决,他就不想再说了。为此,他丧失了好多次半途而废的薪水。还有鞋厂,各种女士鞋样子纤巧奇怪。有时候吴强泥抱着那些鞋样子,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却整天抱着这些东西,心里有点犯委屈。有时候他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打扮奇怪的女孩子,脚下穿着他们那样的厂生产的劣质鞋子,心里便有种厌恶感。还有,有时候在垃圾桶旁,看到各种穿得半新而略有磨损的鞋子随意被扔进垃圾桶,那些磨损的姿态不像是出自那些优雅而轻盈的脚踝。吴强泥赶紧用塑料袋将那些流水线鞋子遮起来。他不能再在鞋厂工作了。后来,他还是回到了电子元件厂。在电子元件厂那些不断流动的流水线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看起来仿佛很高端的各种电子产品。在这里,吴强泥逐渐训练出了一种本领,他用手指灵活转动着那些电子元器件,那些集成电路板就仿佛是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的被人称为“黑科技”的东西。在这里,吴强泥找到了一种满足感,他盯着那些冰冷的机器,觉得沉默而安全。一整天,他都不再说话。
有时候,回到家乡,再见到自己的童年伙伴,吴强泥会说,自己在电子元件厂工作。那些是什么样的神秘产品,别人显然也无法了解,仿佛是很高深的东西。谈话会突然卡住。
前段时间,吴强泥因为要带自己的孩子到遥远的南方上学,为了了解一些关于学校和孩子学习的情况,他特意去见了自己的中学同学,那位考上师范生后来在家乡小学当老师最后又当了校长的同学。其实,找这样一个借口来见老同学,有点牵强。从吴强泥内心来讲,把孩子带走,以后回来就更少了,仿佛在跟自己的过去告别,吴强泥就更想来见见老同学了。
行至那个吴强泥路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进去过的小学……一段时间,他曾看到的乡村小学极为兴盛,学生们来来往往,校园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好几年没有关注,现在这里变得有些萧瑟。下午正是下学时分,隔着恍惚的院子和绿树,可以看到有的教室只有很少的人在。吴强泥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学生们便已相继涌出。校长站在校门口空地的台子前,学生站在他的对面,孩子们举着手,神态多是不明就里的倦怠,或者说,有一点愚钝或者懵懂……夕阳照过来,校门口小小的红旗依然在飘扬。校长举了一下手,少先队员敬礼,然后学生们四散走开,转眼就走上了各条大路,消失了。学生有如潮水般散开,剩下吴强泥孤独地站在空地上。校长同学热情地对他挥了下手,他们很久没见面了。吴强泥走上前去,校长同学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拉着他的手走了一段。刚刚开学不久,北方的9月已经消散了燠热,校园冗长的水泥走道两旁就是黄泥地,地上种植着一些蜀葵花。蜀葵花有的还在盛开,有的却已经凋萎,叶子的周边蕴含着一种焦脆的黄,这使花也有一种特别的萧瑟。校长同学已买了车,一辆银灰色的“羚羊”停在一棵高大的葡萄架下。校长指了一下车,说,要不然我们开车去镇上吃饭。吴强泥说,那不用。他随即拿出一个小礼品,他们厂里代工的一台小平板电脑。校长接过来,很喜悦地用手摩挲了下,他说,饭总是要吃的。让我们的炊事员炒菜吧。
夜越来越深了,在轻松的谈话之后,要面临着最严峻的睡觉问题。三个孩子跑回来,一会儿,相继都困了,眼睛一抬,再闭上,就再也不愿睁开。吴俊峰看了看,拿了一个小汽车去塞进莫妮卡的手中,莫妮卡倦怠地看了看,把小汽车放在怀里,睡了。奶奶脱去了莫妮卡的外套。
为了让莫妮卡睡得更好,肥胖而高大的奶奶半边身子悬在了床外,让人担心她随时会掉下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黑色紧身健美裤,白色占了很大的一块面积,在幽暗的灯光照耀下,仿佛“床前明月光”,就像吴强泥小时候睡着了之后,他床前的一片月光。那时候,他们乡下农村的房子建造得比较保守,窗子都很小,朝山崖的那一面,给岩石和树荫遮盖,光线非常幽暗。于是就在覆蓋着窑瓦的顶上加装了一块玻璃瓦。这样,一到月圆的时候,月光直直地照进床头的一侧,有时候会有花猫从那些玻璃瓦上蹑手蹑脚地跑过,有时候可能跑过的是狐狸或者黄鼠狼。它们蓬松的尾巴从那些瓦上划过,第二天,吴强泥甚至还可以看到尾巴扫过灰尘的痕迹。之所以对这样的月夜记忆如此之深,是因为在这样的月夜,是睡不着的。
实际上,一家子人,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睡,那真是怎么也睡不着!童年时代的吴强泥,家里只有两张床,他们兄弟三人(有一个是姑姑家的小孩,寄住在这里)睡在一张小床上,妹妹和父母睡在另外一张床上。三个正在生长的男孩子,必须要头抱着头,腿抱着腿,让身子紧紧地蜷着,贴合在一起。夏天,母亲怕被单洗得太多了会花掉,这太浪费了,于是被子和床单都长年累月地铺着,看不清颜色地铺着。最怕是秋冬季节的雨天,雨从盖瓦的屋顶漏下来,滴在被子上“哒哒”地响着,白天有时没有太阳,也没有时间去将被子晒干,就在晚上用柴火熏一下,害怕把被子烧焦了,只象征性地把表面熏干。晚上,闻着烟味,湿意会顺着棉絮,慢慢地渗到皮肤上,皮肤发出红痒,这种湿在冬天的时候更加明显。有时候,弟弟常常会让一泡尿冲到脚底,湿乎乎的,母亲会拿出一个更旧的被单垫在尿湿地方,尿液顺着那种潮气,在午夜三点,渗透了吴强泥的全身……那时候,吴强泥有时候睡不着,会悄悄地爬起来走到房子外面去。午夜沉睡的北方村庄显得静穆而清冷。山路向外的地方有一个缺口,不知道会通往怎样的境地。远处有一条拉羊河,白天听起来寂无声响,夜晚却有着滔滔的声音,仿佛一种淡淡而悠远的呜咽。
正如此刻,吴强泥也无法睡着。两个孩子,女儿侧身向里睡,吴强泥在她的外围,身体勉强耽着。儿子在床的另一头,也是在里面。这样吴强泥的腿和脚必须要放在床下。从某一个侧面看过去,等于吴强泥只有一半宽窄和一半长短的身体在床上。那四分之一处悬悬悠悠,原本是不可能睡着的,却因为上午赶车太急迫,白日里坐车要照顾两个孩子的劳顿,他竟然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眯着了。车厢里的灯早已熄了,可是向外的窗帘却拉得并不严,这样在路过一些路段时,帘子外的灯光会照进来,仿佛月光一般。
照进来的月光洒在上铺艺术女生的眼睛,她抬起头向空间看了看,看到在一层下铺,那么渺小的空间里,竟然挤了五个人的身体,拥挤而充满了肉感,但也有一种令人感动的爱。她吐吐舌头,原本想把帘子拉上,但觉得还是透口气吧!她戴上了一个白日在艺术教室里经常会戴上的眼罩。
照进来的月光洒在另一个上铺上壮硕的男人身上,他是一位推销员,他不耐烦地咕哝了一下嘴,早就天涯倦旅,他习惯了,令他困惑的是一单接一单令人焦虑的任务和难以维持生活的提成。他必须要保持体力以维持运转,如果没有座位,他站着,也能到达终点。
照进来的月光洒在那位带着四五岁小孙女的奶奶身上,经过不断地努力,村庄里务农的她培养出了早年考上大学的儿子。如今,她可以趾高气扬地离开村庄,儿子虽然也有着许多她可以想象的痛苦,但毕竟在一个大城市的郊区有了自己的小工厂和寸土寸金的城市里的多处房产。儿媳沉默强势,她不能多言,然而儿子对她极端孝顺,她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尊严和在乡亲面前的志得意满。
照进来的月光洒在吴强泥身上,在明亮的月光下,他仿佛看见十八九岁收麦的那年。哦,那绯色的夏夜,他也像现在这样睡不着。由于白天太累,他常常早早地睡了,至夜半,由于躁热和兄弟们的挤压,他突然就醒了过来。只觉得口渴,跑去厨房喝了水,找到几只脆生生的黄瓜。那幽暗的厨房门被关上,很响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突然,像听到很远地方传来的戏文唱词。原来是半夜了,还有几个老人在打麦场上守场,他们仍充满精神气地轻吼。隐隐听见一些古老而雄壮的戏曲: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在陈曾绝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名臣名相名儒一个个夸奖,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寒出栋梁……
那些古老的调子听上去悠远而又缥缈,但是却也顽强而充满趣味性地飘荡着。
吴强泥向白天收麦的那个火热的场地奔去。那些在碾场上碾过的麦子,先用桑杈把长的秸秆挑走,再用竹筢把短的分出来,剩下的就是麦糠和麦粒了。然后要堆在一起,等待有风的时候把麦粒扬出来。这个环节用的工具主要有木锨和扬杈等。扬场是个技术活儿,没有风是不行了。为了等风,扬场的人要睡到场子里,什么时候来风,就什么时候起来开始干。有人借着风用木锨把麦糠高高扬起,轻的是糠,随风飘落得比较远,重的是麦粒,就落在了身边。夜晚,打出来的麦子都早已晒干和装袋了,但那些下午收割还没有打出来的麦子就摊晾在场地上,等着明天的太阳照射和扬糠晒场了。那些睡不着的老人,大约都是来这儿守场的。夜晚凉爽,他们聚在一起想起年轻时的情话,不觉唱起了戏。
吴强泥静静地来到了自己家的麦垛旁。吴强泥转了一个方向,背对着老人们的方向背靠着麦垛坐下来,这样,他可以看见青郁的丛山和那一条在夜晚幽暗而在月光的照射下却也有着点点波光的河流。看着,这样的场景让人忧伤。
突然,不知怎么的,吴强泥觉得自己不太自在了。原来,在偶然转头的瞬间,他模糊看见,在隔壁麦垛,也有一个影子和他一样地坐着。吴强泥再次转过身,这次他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少女的轮廓。
龚小娜正陷入冥想,她靠在麦垛上,她的马尾巴辫似乎总是硌着她,因此,她动手把它解开了,这样使她发出了声响。吴强泥叫,龚小娜!对的,他们是同学。龚小娜轻轻应了一声。吴强泥说,我这里有黄瓜。龚小娜说,不要。吴强泥揣着黄瓜走到龚小娜身边,在龚小娜旁边蹲下来。他说,你怎么还没回去?龚小娜说,睡不着。吴强泥把黄瓜递过去,说,我下午在园子里摘的,很脆,你尝尝。龚小娜问,洗了没有。吴强泥说,洗了。龚小娜接过黄瓜,很响地咬了几口。
在那个夜晚,他们开始了谈话,先说毕业之际班里发生的很多趣事,信息互缺,原来如此,他们笑出了声。再说,初中毕业,也就算是失学了,考高中再到大学,那还需要很多年,再说就算是考上了大学,那也是上不起啊。龔小娜轻轻地说,她想出去打工。吴强泥问,去哪儿?龚小娜说,南方。吴强泥觉得南方这个词太远,好像离他的生活更远。
月亮越来越晶莹了,照亮了龚小娜身边的一只萤火虫,那只虫子飘悠地飞走了。吴强泥又低头看了一眼龚小娜。在那初夏的时光,龚小娜穿着一件圆领的玫瑰色的长袖薄线衣,她的领口开得很低,比在学校的时候异常的低。深玫瑰色的薄线衣在夜晚的光照下更加的深暗而秘艳,因此显得她白天清瘦而黝黑的皮肤有了更多的光感与层次。而她的眼角和鼻梁也许由于热的原因,月光下如水,出现了亮晶晶的光泽。吴强泥咽了一口唾沫,眼见的四周突然有如歌里唱的,月亮慢慢变暗,有几朵云彩迅速地跑过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镀上了亮光闪闪的金边。
啊,那些戏曲还在唱,昔日里有个周幽王,宠爱贾妃乱朝纲。/大娘击破温凉盏,他把娘娘绑法场。/朝有诸葛老臣相,舍他的夫人救娘娘。/皇兄若肯把国保,把你女儿封昭阳……
车子猛地一颠,似乎是到站了,吴强泥从迷迷糊糊中惊醒,他差点掉到了地上。这个以前从没有坐过的软卧车厢,带给了他难以忘记的经历。离开老家多少年后,又需要三个人挤成一床,而且还多交了300多元补票的钱。儿子的一只脚架在床里的墙壁上,另一只脚架在了他的身上。实在是没有办法睡了。吴强泥把儿子的腿放在床上,放放好。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回头看看,那个床正好承载了两个孩子的睡姿,儿子和女儿细细长长的身段,宁静地安睡,有如两条相亲相爱的鳗鲡,尺寸合适,睡起来完全没有他这个老爸的余地。吴强泥不禁轻笑了一声,轻轻拉开门,走到走廊上。
夜晚是那样漫长,吴强泥拿过手机来看,一看已经夜里两点多了。隆隆行驶的火车带着凉风,一个灯光接着一个灯光把路途连接,仿佛连接了几千几万个灯光一样,还是没有到达目的地!这是有多远!轻轻地一翻,他看到了妻子临睡前给他发的问候和图片。当时急于照顾孩子,也都没有回。无法睡觉,吴强泥不觉有些无聊,顺着妻子发的问候,他又向前看了一些,似乎想看看他们平时都聊了些啥。看来,都是一些关于对孩子们的商讨和问候。最后,实在无聊,吴强泥把手机翻到了妻子的微信朋友圈……实话实说,他几乎很少看妻子的朋友圈,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他们两个已经烂熟了。十年的婚姻,对彼此的工作与生活都了然于胸,平时也没有闲暇有更多的企盼。看着,吴强泥不禁笑了。妻子前几年为了早上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不得不离开了工厂,开始去镇上的一家美容美体机构上班。而去年,她把工作地点转到了主城区,每天要从家里乘公交车、转地铁花一个多小时去上班。她的工作,主要就是给那些中产的各种形态的女士做按摩与调理。现在,她们有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有时候叫美容师,有时候叫调理师,有时候叫培训老师。看到妻子微信朋友圈的照片,有时候妻子和一排美容师,穿得那样整齐,把头发扎起来,穿上职业化的深色西装、绯色衬衣,俨然有些模仿白领……可是,绯色衬衣和各种花边还是泄露了她们“追真向善求美”的秘密。这是她们的广告语,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变得高大上了起来。
至于龚小娜为什么离开小镇去了那么远的主城区工作,源于某天下午一个突然的意外。那天,吴强泥正在工厂里加班,龚小娜给他打电话,语无伦次,说,你赶快回家吧,我要给你说个事!吴强泥忙问她什么事,龚小娜说,不,见面再说吧,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吴强泥赶紧去请假,可是车间主任不让他走,如果走的话,全勤奖就没有了。吴强泥说,我老婆有事嘛,我必须走。我还管什么全勤奖。
找了人接替,吴强泥骑着电动车一路穿街走巷,赶到自己家的出租屋。这是一个发达小镇的古老的居民区,由于临近海边,还摆卖着各种花花绿绿的装饰品。这里房子老旧,生活方便,房租偏低,每天可以闻到鲍肆的味道。吴强泥刚刚打开门,妻子龚小娜就从门边挤了进来,她一把抱住自己的老公,浑身发抖,她说,你抱我到床边躺一下。吴强泥拉上窗帘,抱住龚小娜,只见她洁白的面容不断地滚下了晶莹的泪水。这种场面与多年前何其相似……啊,那是多年前。
吴强泥没有说话,等龚小娜哭了一阵,用手指轻轻地拨开伏在她脸上的乱发,用嘴唇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龚小娜说,太可怕啦!今天我们那有个客人,自杀了!
吴强泥淡淡地说,哦,怎么回事?
龚小娜说,不是我的客人,是隔壁环子姐的。那个客人是个年近四十的主妇,经常到这儿来的,据说丈夫是个小老板,然后经常不回家。今天这个客人来了,穿着非常艳丽的衣服。大家都觉得她穿得很华丽。可是,她的脸色却不太好。客人说先给她浴蒸,然后做全身美体,从头发梢到脚趾尖。脱下她的衣服,可以看见她身上被打过的紫瘢。环子姐也不敢问。就这样,从上午开始,一直到下午,客人经历了洗浴、全身美体、头发、做脸护、精细化妆等等。客人买了单。然后,她走过去,站在窗台边。她说,你们这里真好,是我们整个镇子最大的广场,哈,看,远处还有和平鸽。
龚小娜继续说,我们这儿的广场的确非常繁华,有绿树红花,还有政府的各种广告牌,仿佛是个标志性的路段。
客人说着,就脱了鞋子,站在沙发上,这一迈身,天呐,我可以保证,她的腿还是那么美!她站在了窗台上。她说,我来到这儿12年啦,我得到我要的幸福了吗?我依赖的那个畜生,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我要从这儿跳下去,对不起了,姐妹。希望你们自立自强,永远不要听信那欺骗我们的人!
我们几个美容师瞠目结舌,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砰”的一声,窗台上的花盆连同她一起坠到十几层楼的地下去了。
吴强泥被吓住了,不断地安慰着龚小娜。他说,小娜,都过去了,那是别人,我永远不会对你不好的,我发誓!我从中学的时候就爱你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还记得那个打麦场的月夜吧?我们还有孩子,我们的孩子吴俊峰和吴俊琪。俊峰快要上小学了,俊琪已经一岁多了……
龚小娜全身只是哆嗦。
是的,吴强泥怎么会不知道,自从许多年前打麦场边那个月夜之后,龚小娜就离开了他的视线。龚小娜去了美丽的南方,吴强泥没有地方可去,他觉得他的心灵都要被抽空了,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说。从那个时候起,他变得异常沉默。他随着一些打工的人流,去过条件异常艰苦的矿区,去过广袤而荒芜的边疆。只是,他的眼中,总有龚小娜的身影在闪。这一年过年,他再次见到了小娜。他见到的小娜娉娉婷婷地走在家乡的村道上,戴着流苏的耳环与项链体现着南方的气质。他就问,小娜,你在哪儿啊?小娜说,南方啊。吴强泥看她用了一个当时刚开始流行的很小巧的手机,就说,小娜,你把电话号给我吧。龚小娜答应了。吴强泥也记住了小娜随后告诉他的地址。吴强泥决定,从此,他再也不去别的地方了。
吴强泥正这样沉思间,猛听得火车包厢里似乎有人踢门。吴强泥把门拉开,见是儿子吵着要上厕所。包厢门开了一个小缝,吴强泥把儿子扯出来,儿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上厕所,像是有小男子汉的风范了。
吴强泥刚一落座,听到又有人拉门,门有些涩,吴强泥赶紧上去帮忙把门拉开了。莫妮卡的奶奶站在门口。奶奶对吴强泥说,你没有睡啊。吴强泥说,嗯,我招呼孩子,晚上睡不着。奶奶微微撇了撇嘴。奶奶说,我去洗手间,那你帮我照看下莫妮卡。吳强泥连忙答应,好的。看着奶奶离开。吴强泥把门再拉开点,以便于照看莫妮卡,可是刚一看,他便有些坐不下去了。可能莫妮卡奶奶为了不压到莫妮卡,一直向外睡,而莫妮卡不断地向她靠拢,所以,奶奶一起身,莫妮卡的小身体就向外侧一滚,她整个的身体都趴在床中央偏外的位置了,更重要的是,小心脏完全在身体的重压下,眉头呈现出有略微压迫感的不适。
吴强泥走到床边,他很想把莫妮卡的身体摆摆正,免得孩子这样睡着很不舒服。可是,毕竟是别人的孩子,自己这样做,似乎有些不合适。走廊上的灯光虽然暗,但是在这样的暗夜里,照在火车包厢里却很明亮。可以看到莫妮卡似乎做了噩梦,在梦里一副要哭不得瘪嘴的样子,这通常是惯于撒娇的孩子睡梦中常有的姿态。吴强泥想,孩子多么娇贵啊,哪怕是一时这样睡,她也会不舒服,难受吧。吴强泥又等了一下,仍然没有等到儿子或者说莫妮卡的奶奶回来……难道他们也去透风去了?吴强泥想了想,用儿子的衣服垫住双手,先让莫妮卡的身体滚在衣服上,再轻轻地将孩子复位,让莫妮卡很舒展地仰躺着。莫妮卡穿着一件粉色的洋装裙子,洁白的长筒裤袜。现在这样美好的姿态,躺在床上,好像一朵皎洁的粉色百合花。吴强泥满意地看了看,觉得自己对于别人的孩子,也是一样的充满了热爱。
莫妮卡的奶奶走回来,对吴强泥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容。儿子吴俊峰也走了回来,不看父亲,径自去睡了。
夜晚幽凉而安适。整个走廊只有吴强泥一个人坐着。这种场景也是似曾相识。吴强泥还记得自己也是刚刚来到南方,他默默地来到龚小娜所在的小镇。除了打工以外,他每天所做的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给龚小娜发短信。他早已告诉龚小娜自己来到了这个小镇,可是龚小娜一次也没有约过他,而那些短信,龚小娜一般都不回,偶尔会回一个,也是非常的简短。甚至,吴强泥一直都不知道龚小娜具体在什么方位,而仅有的那个电话,是他来到南方的所有理由,他是一个执着而又沉默的人。为了研究龚小娜所在的方位,吴强泥买了一张交通区位图,他每天在那里研究这些地图,给很多地方做了标识,哪里有可以吃到合口味又便宜的餐馆他做一个标记,哪里有一点小资情调,而又不宰客的咖啡厅他做一个标记,哪里有便宜又好吃的线粉,哪里有电脑运行速度快的网吧,哪里有品种丰富而又价格低廉的水果……他还在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每天晚上临睡前把他和龚小娜的短信往来看一遍,信息大部分都是他发的,记录着他来到南方的所思所想和部分境遇。而龚小娜回的短信比较简短,一般是在“热闹的场合”,“下午以后”,“夜晚很晚”。
直到这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突然发生了一个改变。那一天,吴强泥照例是在晚上10点给龚小娜发信息,通常是吴强泥问候龚小娜晚安的短信。短信发过去,好久不见回,突然,吴强泥接到了电话!看到是龚小娜打过来的号码,吴强泥有一些吃惊,他连忙从床上站起来,把身体裹上被单,以免赤身裸体。龚小娜说,我喝醉了酒,快要死了!你快来看看我吧!吴强泥连忙问,你在哪?龚小娜告诉他一个地址。
那个地方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标记之中,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定位,吴强泥靠着一张交通地图,靠着某一种执着,硬是在一大片出租屋里,找到了龚小娜的住址。门没有上锁,微微地掩着,可能是刚打开的。屋子里有昏暗的灯光。一走进屋子,吴强泥吓了一跳,小小的一间房里十分的凌乱,而就在正对面的床前,秽物吐了一地。龚小娜躺在床上,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裙子,仿佛是睡着了。吴强泥踮着脚走到床边,轻轻呼唤龚小娜的名字,只见没有任何反应。吴强泥急了,以手臂抱起龚小娜的头摇着叫,小娜!小娜!
龚小娜突然咳嗽起来,随即,就冲到床边想要呕吐。吴强泥拍着她的后背,然后又探寻着给她倒了杯水。吴强泥说,小娜,你怎么啦!龚小娜无力地抬起头说,我痛苦!我喝醉了!
吴强泥急了,心痛让他差点掉下了眼泪,他一把扶起龚小娜说,小娜,我们去医院!龚小娜说,不,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吴强泥蹲下来,把鞋子摆摆正,然后他再次对龚小娜说,小娜,听话,一定要去的,你听说过酒精中毒吗?中毒了,就不好看了!
龚小娜诧异地说,真的?
嗯,吴强泥一边答应着,一边在衣柜里找到了一件宽大的长白衬衣。他把龚小娜扶起来,穿上这件白衬衣,又给她套上鞋子,以肩膀架着龚小娜,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电动车是没法骑了,龚小娜根本坐不稳。好在这南方小镇的深夜依然如此热闹,很快就打到了出租车。
送到医院,挂上急诊,龚小娜的胳膊上挂着吊瓶。开始,吴强泥一直陪在龚小娜身边,可是龚小娜显然不想看他,也不想跟他谈话,她只是用另一只胳膊捂住眼睛,眼泪汩汩地从手臂的缝隙里流下来。为了怕小娜难堪,吴强泥坐到了医院的走廊上……
那时候也就像现在,这一片医院的走廊空荡荡的,在午夜两点,暖意浸透了吴强泥的全身,他感谢这样一个夜晚,龚小娜终于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无论什么原因,她有身体,有呼吸,有质感,无论是有多么伤心,那总是要过去的,而人在就好。陪伴,是一种多么踏实的状态。
而很多年后,龚小娜之所以在一个客人跳楼了之后,再次叫回吴强泥并在他的怀抱里哭泣,却并不是因为那场无关紧要的醉酒。
醉酒的当晚,龚小娜在南方小镇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晚,吴强泥在南方小镇医院的走廊上坐了一晚。在这个都不是他们家乡的地方,他们很多年前并不知道日后的这场相逢。
第二日,南方天空的太阳依然明丽而刺眼,吴强泥扶着龚小娜,打车回到了她租住的街区。似乎是一片开发商遗弃下来的烂尾楼,小区有高大的门楼,精致的外观,而楼内却充满了后工业时代简洁而粗硬的水泥毛坯。有人把其中的几幢楼简单装修了,租给很多外来的年轻人住。那几年,南方发展得过快,房地产商、工厂等等都开到了每一个漫漶的小镇,而充满激情似的商业经济显然撑不起这么大面积的土地,烂尾楼比比皆是。
一走进房子,吴强泥差点吐出来,只见龚小娜昨夜吐的秽物依然横亘在眼前,好在这一间仍是没有装修的水泥加地板革地面。吴强泥先扶龚小娜在床上躺下,然后找到一些废纸和塑料袋,将秽物都用纸擦了放在袋子里。随后,他找出拖把把地面清理干净。
龚小娜抬了下眼睛,不好意思地说,强泥,谢谢你!
吴强泥笑了下说,我去给你买饭吧。
吴强泥反身来到了外面。小区一边的街道上就有小吃大排档,来自全国各地的各种小吃牌子很简陋地竖在每个摊位边。吴强泥找到一家“北方的天空”。进去一看,却有稀饭、馒头、饺子、包子和几种菜,还真是挺丰盛。从小吃店出来的时候,吴强泥觉得自己也饿了,这样明媚的太阳,以及这一条街衢,突然有了一种熟悉感,好像以前经历过一样。
他慢慢地照顾龚小娜把饭吃下去,随后,快下午的时候,他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工厂,回到工厂以后,他才知道,由于他私自旷工,他已经被老板开除了。都是流水线,不来工作不给厂里请假,人家就开不了机。可他一紧张,忘了请假。
事后,吴强泥给龚小娜打了几次电话,龚小娜依然是懒懒的,他曾说他要去看她,但是被龚小娜坚决地拒绝了。
啊,天亮了,没想到一晚过得如此之快。孩子们从床上爬起来,睡足了。吴强泥要招呼他们,给他们刷牙洗脸。洗完脸,给孩子们抹上雪花膏,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去玩了。
经过了昨晚一个小小的帮助,今日,莫妮卡奶奶再见到吴强泥,脸上的颜色就会好看些。大概在奶奶所在的村庄,她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艳羡吧,她又开始解释道,唉,坐这个火车真的麻烦,这么久还不能到,主要是家里离飞机场太远,从家里去坐飞机需要换车。是啊,如今谋生在有飞机场的大城市,可是,谁也不能选择自己当初的出身啊!吴强泥心想。
奶奶开始给吴强泥讲儿子的经历,那时候儿子也是学霸,家里就这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妹妹。儿子学习很好,妹妹却很一般,上到中学就辍学了,儿子就又多了照顾妹妹的责任。儿子虽然学习很好,但是长相一般,读书时,儿子有喜欢的女同学,可人家却是“床前明月光”,仅仅看到了儿子的长相和出身,胸怀大志的儿子怎么也无法说服那些可爱的女同学,自己是个优质的潜力股。他曾爱上一个高中同学,那女同学后来上了一个很一般的学院学投资专业,学投资的女同学,后来回到家乡的小城,在一个银行的窗口服务,每天还其乐陶陶,充满满足感。可那时名牌大学毕业的儿子还只能仰仗自己所学的知识,在各大城市各大公司毫无目的地巡视,做着一份充满希望却也充满动荡的工作。最终,他选择了做务实的本专业电子元件,做代工厂。最初的起步也是很艰难的,但是这个专业早期毕竟门槛高,一般的乡镇工厂还掌握不了这样的渠道与技术,经过了几年波折后,儿子的事业慢慢地稳固了。
奶奶一张口对吴强泥讲了这么多,还用了很多优美的术语,大概儿子这样的励志故事在乡野已被记者们写过,也在小范围内广为传播,因此,别人的话也成了这位曾是农村主妇的话,听上去洋气起来。
而奶奶对吴强泥讲这么多,主要是旅途寂寞,她想对吴强泥讲一下儿媳妇,如果不用这些铺垫,而儿媳妇则很难出场。我们常常见到这样的场景,对身边熟悉的人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经历,而突然对一个陌生人大吐衷肠。
奶奶主要是想说一下儿媳妇是如何配不上儿子的……在儿子辗转各大公司求职的过程中,出身农村,其貌不扬,并不容易让儿子很快在公司里得到重用,而那些在所谓科技公司里出现的前台等等花瓶,目光里却只盯着高富帅,再不济也是那些家庭条件优越,比如出身于小城镇,那些单职工或者双职工的后代。一次儿子去押送一批电子元件,并要去异地负责调试,时值隆冬,公司只能派出一位其貌不扬,刚招的负责办公室卫生的女生同往。赶上南方雪灾,意外的遭遇让儿子和那个女子发生了关系。
那不是要负责嘛。我儿子老实嘛!老妇人再次激动地说。
于是,很多年后,当儿子已经成为老板,有许多年轻貌美的女下属不理解,为什么老板夫人是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子,她以普通的条件获得了很好的生活。
只能是命吧。吴强泥有时候这么想,他又想起妻子龚小娜曾经也数次抗争过自己的命运。
在那个醉酒后的深夜,吴强泥曾经救助了龚小娜,而第二天走在洁白的太阳下,龚小娜就忘记吴强泥了。她穿着一条玫瑰色的红裙子,走过那些纷乱的街衢,感觉自己就像池塘里的一只藕。虽然有着洁白的双腿,却不得不容身在稍显肮脏的沉重的大地上。
许多天后,吴强泥再次见到龚小娜,她依然穿着那条款式非常好的玫瑰色的红裙子,那种鲜艳的深玫瑰红,就像許多年前龚小娜在打麦场上穿过的一样……只是,时光过去了,当年那个机灵的充满憧憬的女孩,如今染上了金黄的头发,眼睛画上了妖艳的蓝色眼影,使她显得有些俗气。这一次,她平静地给吴强泥打电话,吴强泥却显得有些心慌。她把吴强泥约到一个海边凌乱的大排档旁,那里弥漫着许多烧烤的烟味、海鲜的香气、凌乱的酒瓶、鼎沸的人声,在汽灯的照射下,那些女子,她们穿着裙子的肌肤依然那样洁白,眼神依然闪着波光粼粼的光。
龚小娜拉着吴强泥的手,她说,你陪我走走。吴强泥几乎是第一次拉上了龚小娜的手,他的手充满了冰凉的潮湿。海风吹来,夜晚的风似乎充满了寒意。龚小娜拉着他,很快转过一个礁石,一转眼间,人声鼎沸顿时消失不见,只剩下惊涛拍岸的海水和湿漉漉的礁石。夜晚的海岸有一种暗黑的气质,而有一束灯光照来,那些汽灯穿过了奔跑喧嚣的人群,穿过了一地狼藉的市井生活,在永远不平静的海面投射下光怪陆离变化的人影,像海怪,像野兽,像一些温情的手语或哑谜。
龚小娜说,强泥,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叫你过来吗?
吴强泥还没有说话。
龚小娜就突然很激动地说,我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我不甘心!
龚小娜说完,就舍弃了站立的礁石的根基,而是向后一仰,一头倒在了她身后的沙滩上,绵软的海水瞬时包围了她。
吴强泥大惊,身体一扑,也扑在了海水里,由于他站得离沙滩稍远,他的膝盖被礁石挂了一下,一瞬钻心的疼痛。吴强泥扑进了海里,他的手再一次拉上了龚小娜的手。
海水仍然在上涨,一瞬间覆盖了他们的头顶,而在他们想要抗争的时候,海水又瞬间退了回去,像是永不止息地要和他们做这个游戏。
沙滩非常绵软,包裹着他们好像一对婴儿。每一次浪潮上来,他们便借机向沙滩靠近一点,而在海水之中,龚小娜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只想最后再考验自己一次,是做一个正确的选择,还是真的跳进了海里!
吴强泥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紧紧地抱住龚小娜,他的温热的胸膛让龚小娜感到一丝温暖,当他的脸蹭在龚小娜脸庞的时候,龚小娜感觉到滚烫的泪滴。龚小娜大吃一惊,龚小娜说,强泥,你哭了?
吴强泥说,是的啊,我从八年前一直都等着你。在那个麦场边。我因为你才来到了这里,可是我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却无能为力……小娜,你难受,你就对我哭吧。龚小娜将脸庞靠近吴强泥,两个人的泪水凝聚起更强的热度,与海水一样那么的咸,那么苦涩。
那晚到了很晚,他们挣扎着站起来。吴强泥带着龚小娜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吴强泥帮龚小娜洗衣服,洗内衣,帮她煮粥,很耐心地喂她。阳光从简陋的门缝照进来,照着吴强泥那茁壮的身体。啊,这个一贫如洗的男孩,可是他却能够这样耐心地陪伴着她,没有谎言,没有离弃,不曾离开,永远都在。胜过她曾经夜夜的等待。那些期望曾经是那样美好,而有时候又会化为泡影,而更有些时候会化为利器,让她的胸口一寸一寸地滴血,她就要崩溃了,她想要结束生命。而在最后那一刻,她总有些不能心甘,她想最后再拯救自己一次,如果这天吴强泥推辞了,并没有理她,或者去到海边并没有伸手救她,她就想让他给自己的父母传个信吧,毕竟她最后的呐喊战胜了崩溃。她挽救了自己。
第二天,她洗净铅华,素面朝天。第三天,她剪短了头发,觉得清爽。第四天,她的身体有了温热,她盼望他。有时候,他出去买个东西,她都觉得那么不舍。第五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欲望,也没有什么不好,一切挺好。她的青春,还有快感。他们组建了一个家庭。
火车终于快到了,吴强泥急着站起来收拾东西。儿子吴俊峰也兴奋地呶呶嘴,对小女孩莫妮卡说,我们要走了,再见。
微笑的莫妮卡突然就懵了,她看了一下,突然就大哭起来,我也要去!
她的泪水突如其来,车上的人都有点吃惊,尤其是她的奶奶,似乎觉得特别尴尬。她说,不去不去,爸爸在家里等着我们呢,有喜羊羊有灰太狼、有芭比娃娃,哎呀,有妈妈,有姨姨……莫妮卡听了,丝毫不为所动,还是大闹,我就要去!我就要去!同时对吴俊峰伸出了双手。
没心没肺的吴俊峰说,我们家里养的有大乌龟,我们的大乌龟会咬你!
莫妮卡怔了一下,仍然大哭,我要去我要去!
正在这时,奶奶的电话被打响,原来是莫妮卡的妈妈打来的。听到了,就问莫妮卡为什么哭得这样凶,奶奶说,都是她,看到同车一个小男孩要下车了,她也要跟着去。然后妈妈要莫妮卡听电话,莫妮卡听了一下,继续哭。
奶奶突然想到一招,她说,没事,我们留了小哥哥的电话,我们先回家,随后给他打电话,然后去看他。
这个理由似乎让莫妮卡停顿了一下……
然后,火车停了下来,吴强泥把东西都收起来。南方很热,他的拉杆箱上又挂满了衣物,像逃难的一般。莫妮卡继续哭,吴俊峰对她做了一个鬼脸,呶了呶嘴,他说,你再哭,小心我们家的乌龟咬你,我们还有大鱼!
吴俊峰开心地走向了车门。
外面阳光灿烂,吴俊峰背着双肩包,吴强泥拖着挂满了衣物的拉杆箱,一只手牵着不太懂事,一脸呆萌的吴俊琪,头也不回地向出站口走去,一次都没有回头。莫妮卡突然锐声大哭,她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伤心欲绝。奶奶不停地安慰她,不哭不哭,我们有小哥哥的电话。
在车厢的上座,艺术女生一直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奶奶當然不屑于要吴俊峰的电话。而吴强泥也不会不知趣地留下电话,他甚至和他的儿子一样,没有回一次头,他们,只想过自己的生活……不再有幻想。
这个伤心欲绝的莫妮卡,真实的莫妮卡,这真实而痛苦的经历,只不过是她人生的一个插曲,将来,她会忘了这件事。她和吴俊峰……今生今世永不会相逢。
责任编辑 洪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