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红
(沈阳师范大学 美术与设计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2004年赵汀阳在《读书》上发表影评《可可西里的最后一枪》,围绕“真实”“公共”“力量”“卓越”等问题进行讨论。本文将以解读赵汀阳文本为线索,并以此为切入点,讨论“真实”“公共性”“力量”“卓越”这几个概念在当下艺术创作中的意义和作用,为如何评价一件艺术品的优劣,多提供一个可靠的基准点。
什么是艺术作品的“真实性”,艺术作品应该不应该具有“真实性”以及如何具有“真实性”?
假如我们避免引经据典,仅以常识来回答,则这个问题似乎并不难得出答案。对应“假丑恶”,艺术作品的“真善美”是理所应当的。艺术作品的“真实性”似乎是它的天然属性。但问题显然不这么简单。赵汀阳在文章里敏锐地剖析了当代的艺术生态。他说“造梦”和“写真”正是当下并存流行的两种大众美学观点。但“梦”和“真实”都有可能是非常无聊的。真正的问题应该是一个非常经典的美学问题,即一个作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作品。或者说:一个作品怎样才不至于伤害我们的智力水平。[1]
赵汀阳文中只用了一句话就把艺术作品的“真实性”转换成了艺术作品的“力量”问题。但我们却应分析一下他为什么说“造梦”和“真实”都可能是非常无聊的。赵汀阳文中没有给我们现成答案,但若使用他提供的“照妖镜”来看:抛开那些粗制滥造、虚无缥缈的所谓科幻“造梦”作品,或者是一些制作技术“精良”实则质量低劣的动漫不说,就是那些专事表现大量鸡零狗碎的纪实作品,也在堂皇的喧闹下,陷入了表面琐碎的真实和无聊的唯美写真当中,而它们都是类生活化的“伪真实”。
赵汀阳认为:太多软弱的真实或无聊的真实最终会损害人们的智力水平。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许多类生活化的“赝品”都打着“真实”的幌子,自称为艺术,堂而皇之地走进大众的公共视野,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业已泛滥成灾,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
艺术作品的“真实性”并不是对真实生活简单的“真实”描述。通常来说,一件好的艺术作品必然是通过好的艺术形式,能深刻地反映和揭示人类生活内在的、本质的真实,这才可以说具有了“真实性”。
从赵汀阳文中可以看到,他认为当下艺术最大的弊端之一就是伪真实,是琐碎的、表面的“真实”,是逃离现实、虚幻的“真实”,是不足取的。而真正应该倡导的艺术作品“真实”,应该是源自生活,高于生活,对生活现象概括取舍,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把贯穿在创作过程中的强烈感情,通过艺术形式抒发出来,从而反映内生活内在的、本质的“真实”,通过作品观照生命、关注人类命运,给观众以共鸣、感动和启廸,这种“真实”才真正有价值。
笔者拟从自己熟悉的美术领域,择取几个可以作为典型例证的艺术作品进行解析,对这个命题更为详细深入地讨论一下。
说到“真实”,在中外经典的美术作品中,笔者首先想到的是中国画大师蒋兆和创作于苦难岁月的巨幅长卷《流民图》(图1)。
图1 蒋兆和《流民图》(1941—1943年),纸本水墨设色,200×2700厘米,现藏中国美术馆
《流民图》历经两年完成,是中国近代写意人物画的经典之作。1942年,生活在沦陷区北平的蒋兆和目睹了遭受侵略战争灾难的民众的颠沛流离,怀着强烈的愤怒和悲慨之心,开始《流民图》的创作。画面采用中国古代绘画长卷纵向依左至右展开的形式,把饱受战争苦难的民众“真实”的生活情境描述出来,作者深刻地表现了大片国土沦陷的惨景下民众的悲苦,以他对人的精确深刻的理解,驾驭自己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完成这惊世之作,直触人心。它是千万民众发自内心的痛苦呻吟,是一个真诚的画家的血泪结晶,是中国近代绘画史人物画的里程碑之作,也是充溢着“真实”和“力量”的典型例证。
蒋兆和晚年在病床上这样叙述了他一生追求的美学理想:
……中国文化就是三个字:真、善、美。无论国体、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都是这样,它有无限的含义。真,就是思想感情要真,形象要真,一切都要从真实出发。什么是善,人为万物之灵,精神向上,是进取的,不是落后的,总是向往美好的,要培养这种思想品德。美,就是规律性,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规律,人违背了规律不能取胜,绘画违背了造型规律不行,要使人看了舒服,而不是反感。美,根本就是规律,笔墨也有规律,不然怎样发挥?
真、善、美,艺术的发展都要从这几个字出发……[2]
正是从这样的美学思想出发,蒋兆和的《流民图》在“真实”地反映了战争灾难的同时,也折射了艺术家内心的痛楚、对生命的悲悯情怀、对战争的愤恨与厌恶真实地表现出来,唤起人们的良知和共鸣,它的强烈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
陈丹青曾撰文说:“《流民图》人物个个有名有姓有身世,兼具社会学、生理学、谱系学、遗传学,甚至地方志等等密码的生动表象。”[3]作者深刻地表现了大片国土沦陷的惨景下民众的悲苦,这等画境,非仅取决于造型之力,更在作者理解人心,并以这精确深切的理解,驾驭想象力和表现力,才完成这幅惊世之作。沈鹏说《流民图》像一股闷雷,惊动无声的大地,像一道暖流,唤起人们在严寒中对春天的向往。它是千万民众发自内心的的痛苦呻吟,是一个真诚的画家的血泪结晶,是中国近代绘画史人物画的里程碑之作。[4]由此,我们可以这样说《流民图》是充溢着“真实”和“力量”的典型例证。
从《流民图》作例证所进行的分析中,已知“真实性”(本质的内在的真实)是产生优秀艺术作品的构成要素。接下来继续解读赵汀阳文本,进一步讨论艺术作品的“真实”是怎样通过“公共性”获得公共意义的。
关于艺术作品的“意义”和“公共性”以及“力量”,赵汀阳这样写到:
意义总是公共性的,或者说,如果一种意义不具有公共性,就没有力量,因为没有公共意义就不能构成社会事实,因此就没有力量,没有力量也就没什么意义。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自己的”记录片缺乏力量和魅力的一个原因。无论如何,公共性是力量的来源,无论是商业电影还是艺术电影,都同样需要通过公共意义而获得力量。[1]
赵汀阳这段文字包含着“公共性”“意义”“力量”等被赋予了美学意义的概念及“连锁”的推理判断。
首先,艺术作品应该是有意义的,或者说是有社会价值。其次,艺术作品的“意义”当然应该是公共性的。再次,艺术作品的“公共性”或者说“公共意义”是艺术作品能具有感动观者“力量”的来源。
第一段话显然不必讨论,因为如果一件艺术作品没有意义就没有存在价值,这是不言而喻的。第二段关于意义的公共性需要较深入的解读。赵汀阳认为:意义总是公共性的,或者说,如果一种意义不具有公共性,就没有力量,因为没有公共意义就不能构成社会事实,因此就没有力量。至此,有关“真实性”“公共性”“有力量”等概念之间的相互关系已非常明确。
作为一件优秀艺术作品,它的“真实性”是不可或缺的,这个“真实性”当然与那些琐碎的、矫饰的、狭隘的所谓“真实”完全不同。艺术作品如具有内在和本质的“真实性”,能够以真情实感打动人心,那它必须会获得多数观者的理解和赞誉。真正的杰作无论是文学、音乐和美术,通常不仅在当时具有广泛的影响,而且会穿越时空,经历时间的淘洗,为自己赢得最大多数观者的认可。
总之,可以这样理解公共性:被最大多数人喜欢和欣赏的艺术作品,能以真挚的感情打动观者的心,产生共鸣,等于一首好听的歌曲,获得回应,从独唱变成大合唱,如海浪如山风,久响不衰,长鸣不息,使千百万人的心灵共振,这就是优秀艺术作品的“公共性”,它在征服最广大观众的同时,也为自己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人类离不开艺术,一代又一代的观者正是在这种具有“公共意义”的有“力量”的传世艺术精品的陶冶和感染下,不断地感动,不断地自省,不断地远离野蛮,不断地走向文明。
在美术作品中想找到一个具有“公共性”“公共意义”“有力量”的例证,并不困难,但笔者首先想到的就是西班牙伟大画家毕加索的抗议、谴责战争的巨作《格尔尼卡》(图2)。
图2 毕加索《格尔尼卡》(1937年),油画,349.3×776.6厘米,马德里国家索菲亚王后艺术博物馆
《格尔尼卡》是毕加索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一幅伟大的反战作品。1937年4月26日,德国法西斯的空军悍然轰炸了西班牙北部巴斯克的重镇格尔尼卡,造成了大量民众伤亡。当这一消息传到巴黎后,愤怒的毕加索立即以这一事件为题材,创作完成了巨幅作品《格尔尼卡》,以表达自己对战争的抗议和对这次事件中死去的人的哀悼。
毕加索对他的祖国、他的人民怀有真挚的爱,对战争的荒谬、对苦难中人类生命状态的关注和悲悯,使他凝结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作品激烈情感的“真实”让每一个观看的人都会在画面前被震撼,产生对战争的强烈愤慨。
作者以超写实的象征性手法创作了这幅名作。画的右边,一个妇女怀抱死去的婴儿仰天号哭,她的下方是一个手握鲜花与断剑张臂倒地的士兵。画的左边,一个惊慌失措的男人高举双手仰天尖叫,离他不远处,那个俯身的女子仓皇奔逃,以致后腿似乎跟不上而远远落在了身后。这一切,都是可怕的空炸中受难者的真实写照。关于此画的象征含义,毕加索本人曾解释称:公牛象征强暴,受伤的马象征受难的西班牙,闪亮的灯火象征光明与希望……
追索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可以知道艺术家的真实情感以及对于作品公共意义的把握是多么重要。
1937年年初,毕加索受到西班牙共和派的委托,同意为当年即将在巴黎举行的世界博览会西班牙馆创作一幅大型壁画。但他一贯并不善于创作巨大尺幅的作品,也对以政治为主题的艺术创作不太感兴趣。
格尔尼卡的炸弹唤醒了画家的良知,对战争罪恶的愤怒,对受难的民众的同情,占据了毕加索的心灵。他通过《泰晤士报》上所刊发的格尔尼卡轰炸报道,知道了惨案的真相,立刻决定用画笔控诉法西斯的残酷暴行。从4月26日惨案发生到5月1日,他仅仅用了4、5天时间便完成了第一版草稿,7月《格尔尼卡》如期亮相世界博览会西班牙馆,向世界发出愤怒的呼喊和抗议,为世人敲响了一架振聋发聩的警世钟。
对真善美的想往,对假丑恶的摒弃,应该说是绝大多数人的共同心理。所以,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一问世,就以其所具有的“真实性”引起了巨大反响,更以其所具有的“公共性”获得了广泛的赞誉。作为毕加索的代表作品之一,以它巨大的“公共意义”,成为世界近现代美术史中绝对不可忽视的一件重要作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幅被视为西班牙国宝之一的作品并没有保留在西班牙国内。它漂洋过海至美国,画家委托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妥善保管《格尔尼卡》,在西班牙重新恢复自由民主之后再将作品送回祖国。1981年经过曲折复杂的谈判,《格尔尼卡》在重重保卫下终于启程回归祖国的怀抱。它的回国被西班牙人视为重大的节庆,万人空巷走上街头欢庆国宝回家。它首先被安置在普拉多美术馆,后移至索菲亚王后艺术博物馆,成为西班牙近代艺术史上的一个发出耀眼光芒的精神标识。
《格尔尼卡》所受到的高度赞誉,究其原因,精彩卓越的艺术表现形式自然是不可或缺的,但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人类的良知,为正义发出了呼喊,具有强烈的公共意义,以其强烈的艺术力量,感动了并将继续感动所有观看画作的人们。《格尔尼卡》可以让人知道,一件艺术作品具有充分的“公共意义”时,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力量”。
以上我们讨论了艺术作品的“真实性”“公共性”如何转换为艺术作品的“力量”。但仅此显然是不全面的,因为我们还需要讨论构成艺术作品“力量”的另一要素,这就是赵汀阳文章中所提到艺术作品应追求品质的“卓越性”。艺术家满怀着艺术激情,以其严谨的艺术构思、充满想象力的表现手法、强烈而鲜明个人风格、技法上的高妙处理,把作品锻造成一件精品,才能使其拥有经久弥新的艺术“力量”。
赵汀阳在文中指斥了时下一些敷衍潦草、轻率粗劣的艺术创作现象,并从其根源上针砭了现代主义的流弊。我们来看他的几段话,清晰地说明了追求“卓越”品质的极端重要。
从文化气质上看,现代性起源于平民反对贵族,这是现代文化不重视品质的病根。平民的精神追求是能够成为有意义的“个体”而免于仅仅是“大众”中没有意义的随便一个。现代文化果然突出了个人经验,可是,如果失去了卓越品质,所谓的个人经验和创作就具有了不可救药的相似性,虽然是“自己的”经验,但却是可以集体“加总”的无个性因素。
人们没有忘记也不可能放弃对品质的渴望,因为人想要好东西,这是本性。品质接近希腊的“卓越性(virtue)”概念。
可是在这个充满谎言和伪劣产品的时代,要追求品质成为了一个文化难题,其中一个荒谬的原因是,生产赝品成本更低、速度更快、更简易,而更容易成功,赝品不需要认真思考,不需要创造性,不需要手艺,不需要冒险,劳动和智慧同时被贬值。这是个赝品的时代,连人都是赝品。正因为赝品便宜,因此成为了品质的替代品……[1]
我们不妨仍以例证来讨论。先来看看蒋兆和《流民图》的创作过程。画家历时两年,他深入上海等沦陷区,搜集素材,观察难民生活,捕捉人物神态特征,默记、默写于心。回京后,精心设计草图,又逐一找模特写生,分段放大绘制,于1943年9月呕心沥血完成全稿。看似平静的处理手法,却笔笔精彩,画面凝重,线条简练概括有力。有笔有墨,人物塑造真实而有力量感,令人震撼,保留了自魏晋以来的人物画用线概括、简练而富有表现力的手法,又创造性地把线条与人物的造型结合起来,不仅注重刻画人物的外在形象,而且注重对人物内心的细腻挖掘。画家精准的构思,真挚的情感,“卓越”的笔墨表现手法,就像解剖刀一样,真实地刻画了100个不同的人物情态特征,使主题深刻而有力量得以呈现。它浓缩了一页真实的历史,它是画家的灵魂,它的绘画表现手法是“卓越”的,是极具力量感的。
再举一幅19世纪俄罗斯画家列宾的画作《查波罗什人给苏丹王写信》(图3)。在创作期间,他走访查波罗什人生活过的场景,研究史料、生活状态和习俗。正是这些细节性的描述,展示了查波罗什人的真实生活面貌以及一个优秀民族强悍的精神品质。由于人物众多,画家不断地修改,改变他们的位置和组合,前后十数年,易稿几十遍,直至无可增删为止。列宾在整幅画面上高超的写实技巧,对生活场景的逼真描绘和人们精神面貌的内在表达,就足以证明这件艺术作品的所具有的“卓越品质”,这种“卓越品质”成为它本身力量的构成要素,使它成为俄罗斯近代绘画的珍品。
图3 列宾《查波什罗人写信给苏丹王》(1880—1891年),布油彩,203×358厘米,圣彼得堡俄罗斯博物馆
19世纪法国现实主义雕塑家罗丹的《加莱义民》(图4),是一组悲剧性群雕,也是一件世界闻名的“卓越”作品。它取材于真实的历史事件,体现的是英法百年战争期间加莱城人的命运遭遇,塑造了六位自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全城人生命的普通市民的形象。罗丹真实地塑造出六位既是普通人又是英雄的人物形象,成功地塑造出他们在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来的恐惧、困惑、彷徨、悲哀、痛苦,而又最终义无反顾走向牺牲的全部复杂而圣洁的感情世界。雕塑材质本身的厚重和人步履的沉重合为一体,整体处理简练、凝重,充满力量。
图4 罗丹《加莱义民》(1884—1896),青铜雕塑,208.5×239×190.5厘米,法国加莱市里席尔广场
以上所举《流民图》《格尔尼卡》《加莱义民》《查波什罗人写信给苏丹王》等美术作品,浸透着画家观照人类命运的“真实”,充满着画家博爱的悲悯之情,同时也是艺术家“卓越的”艺术表现手法的完美体现。
它们无一不是以精妙的艺术构思、独到的选材、创作上的深入观察、处理上的取舍得当、刻画人物的手段精妙,构成了艺术作品“卓越”的品质,从而使其反映生活内在本质的“真实”,获得观众的共鸣,具有公共意义,获得了“公共性”,获得了巨大的艺术“力量”。
艺术作品的“真实”“公共性”“力量”和“卓越性”是互相关联的,是环环相扣且彼此制约的。在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没有哪一个可以缺席。真正优秀的艺术作品要通过观察生活,关注生命,关注人类命运,揭示生活本质,通
过“真实”获得“公共性”,从而获得能够感动观者的“力量”,同时也必须具备艺术上的“卓越”,才能真正打动人心。真正的个性风格和与众不同,只有通过“卓越”品质才能实现。任何投机取巧,粗制滥造,虚张声势,矫揉造作都不可能有任何价值,也不可能具有“力量”,只能成为“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