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西奥多·德莱塞
那天晚上将近十二点他就睡着了,可凌晨两点又醒过来。这时,月光已换了地方,照在西头的屋子里。一束光芒射进起居室和厨房的窗户。全套家具——桌子旁边一把椅子,上头搭着他的外衣,半开的厨房门投下一道阴影,报纸旁边那盏灯的位置——正是菲比倚在桌旁的景象,菲比活着的时候常常这样。这使他大吃一惊。是她,还是她的鬼魂?他从前不信鬼神。可是,微弱的光线下,他定定地盯着她,头皮一阵发麻,便坐了起来。那人影没动。他把两条瘦腿挪出床外,坐着看她,奇怪,这难道是菲比?菲比活着的时候,他俩常谈到鬼魂、幽灵及预兆之类。但他们从不认为这种事情真会发生。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有幽灵,而且能返回人间。她去的世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是座朦朦胧胧的天堂,至少正直的人没有必要费劲从那儿回来。然而此刻她却在这儿,朝桌子弯下腰,穿着她那条黑色的裙子,披着灰色的披肩,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菲比,”他从头到脚一阵激动,伸出了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去,“你回来了吗?”
那人影不动。他便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门边,边走边盯着那身影看。然而再走近些,那幽灵就化为最初的情形——他的破上衣依旧搭在高背椅上,灯还在报纸旁,门也依然半开半掩。
“得啦,”他自语道,张着嘴,“我想我是见到她了。”他的手异样而呆滞地理一遍头发。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幻象虽消失,他却想到也许她还会回来。
又一個晚上,因为头一次的幻觉,又因为他一天到晚在想着她,再加上他老了,当他从离床最近的一扇窗户看出去时,只见鸡棚、猪圈和车棚的一角,忽发现那儿一缕蒙蒙雾气正从潮湿的地上升起,他想他又看见她了。那是暖和的白天之后,在凉爽的夜间从地上蒸发而起的一缕薄薄的雾气。那雾气消失之前,摇曳如同白色的柏树枝。平日里,她总习惯从厨房经过这里到猪圈,扔一些残羹剩饭,现在她又出现在那儿了。他坐起来,诧异而怀疑地盯着她看。由于头一回的经历,这回他躬着身子。他既紧张又兴奋,相信那真的是鬼魂,相信因为自己太孤寂,菲比不放心,一定是挂念他,所以返回家门。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除了这,她还能如何表达自己?她那仁慈的心肠会这样做的,正像她生前疼爱他一样。他打了个寒战又急切地看着;可是,随着空气的一丝颤动,那影子便卷到篱笆旁边,消失不见了。
第三次,那是十多天之后的一个夜晚,他确实正在做梦时,她来到了他的床边还把手放到他的头上。
“可怜的亨利!”她说,“这太糟了。”
他从睡梦中醒来,确实看见她了,他想。看见她从卧室走到一间起居室,她的身体只是一团黑影。他目力衰弱,紧绷的眼神只看到她的轮廓旁似有点光亮在闪烁。他起身,非常惊讶,在冷清的屋里踱来踱去,认定菲比回到了他身边。只要他苦苦地思念,只要他用自己的感情明明白白表示他非常非常需要她,她就会回来的,他善良的妻子,而且告诉他该怎么办。也许她还能和他多多厮守,不过只能在夜里。这样他就不会太孤寂,生活也就忍得下去。
上年纪的人,身体虚弱的人,从微妙的幻想发展到实际上产生幻觉,并没有太大距离。时候一到,亨利也完成了这个转变。一个又一个夜晚过去了,他等了又等,期待着她回来。有一次,他心绪不宁,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盏暗淡的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另一次,他觉得看见她天黑之后在果园里转悠。孤寂再也无法排遣。一天早上他一觉醒来,竟认为她没有死。他是怎样得出这个结论的却不得而知。他已丧失理智了,头脑里只剩一种不变的幻想。他和菲比发生了无意义的争吵,他怪她没把他的烟斗搁在他习惯的地方,所以她负气出走。她早就开玩笑说,要是他不放乖点儿,她就扔下他不管,这回她可真的说到做到了。
“我想我能找到你的。”他从前总那样回答道。可她总是咯咯地笑着吓唬他:
“一旦我离开你,你就找不到我啦。我去的地方你找不到。”
这天早晨起床的时候,他不想和平常一样生火、磨咖啡、切面包,只是苦想着上哪才能找到菲比,怎样才能劝她回来。最近,他连马也不用了,因为他嫌它麻烦且派不上用场。他穿上衣服,戴上那顶软绵绵、皱巴巴的帽子,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兴致和决心的新光芒,再拿上了门后边那根黑拐杖,他总是把拐杖搁在这地方。迈着轻快的步子到最近的邻居家找他的菲比。那双旧鞋子踏着一路灰尘,重重地响。灰白的头发留得相当长了,从帽子下面乱蓬蓬地伸出来,既似一道夸张的帽沿,又像一圈光环。他一路走着,短上衣摆个不停,一双手和脸色都苍白憔悴。
“喂,亨利,今早你上哪去?”农夫道奇问,他正拖着一车麦子上集市,在大路上碰到亨利。自打他老婆菲比过世,好几个月来,道奇就没见过这个老头。奇怪,老头今天怎么这么精神?
“你没看到菲比吧,唵?”老人疑惑地抬头问。
“哪个菲比?”道奇问,一时没把这名字和亨利死去的妻子联系起来。
“嗨,当然是我老婆菲比啦,你以为我在说谁呀?”他忧郁而严厉的目光从乱糟糟的花白眉毛下面射了过来。
“哦,我发誓,亨利,你不是开玩笑吧?”肥胖又强壮的道奇有张结实光滑的红脸膛。“你说的总不是你老婆吧。她已经死了。”
“死了?呸!”发狂的亨利怒斥道,“今儿早上我睡觉时,她才离开我的。她总是起来生火的,可她现在走了。昨儿晚上我们吵了几句,我猜是这缘故。不过我想能找到她的。她去玛蒂尔达 ·雷斯家了,没错儿。”
他又迈着轻快的步子上了路,扔下目瞪口呆的道奇盯着他的背影。
“哦,不信砍我的脑袋好啦!”他自言自语道,“这老家伙疯啦,一个人孤孤单单待在那儿可不是会疯?咱必须报告当局才成。”他使劲扬鞭催马:“驾!”赶车跑了。
亨利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再没碰上别人,直至来到三英里之外玛蒂尔达 ·雷斯和她丈夫家粉白的篱笆旁。路上,他经过了好几户人家,可这几家都不在他幻想之内,所以不予考虑。他妻子和玛蒂尔达相当熟,肯定会在她家。他推开小径前的尖篱笆门,轻快地走到人家门口。
“咦,赖夫斯奈德先生,”老玛蒂尔达惊怪道。这女人又矮又胖,听到敲门声便出来开门,“今儿早上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菲比在这吗?”他忙问。
“哪个菲比?什么菲比?”雷斯太太道,对老头突然精神抖擞惊诧不已。
“嗨,当然,是我家菲比啦。我老婆菲比。你认为是谁?难道她不在这儿?”
“我的天!”雷斯太太张大着嘴惊叫起来,“可怜的人!这么说你脑袋出毛病啦。快进屋,坐下。我给你弄杯咖啡。你老婆当然不在这。不过你先进来坐下。过一会儿我会给你找到她的。我知道她在哪儿。”
亨利老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走进屋里。他模样又瘦又苍白,一个傻乎乎的干瘪老头,令雷斯太太大为同情。他摘下帽子放到膝上,和颜悦色。
“昨晚上我们吵了一架,她就走了。”他主动说起来。
“天哪!天哪!”雷斯太太叹着气。这会儿没人在场跟她分享惊奇。她边往厨房走边念叨:“这可怜的人!眼下非得有人照顾他才行。可不能由着他这样满乡下跑找他的死老婆。这太可怕了。”
她为他煮了一壶咖啡,又给他拿了些刚烤的面包和新鲜黄油,摆上她最好的果酱,又煮上几个雞蛋,一边一本正经地编着谎话。
“眼下你最好待在这儿,亨利大叔,等杰克一回来,我就打发他去找菲比。我想她多半跟几个朋友去斯云纳顿了。不管怎样,我们会找到她的。现在你好好喝了这咖啡,吃这些面包吧。你一定累坏了。今早上走了这么远的路。”她想和杰克 “她男人”商量一下,没准儿打发他去报告当局。
老亨利苍白的手指捏着他的帽沿,然后心不在焉地吃着请他吃的东西。雷斯夫人四下忙着,一面慨叹人生的无常。亨利的心思只在她妻子身上,然而,既然她不在这里,或者说没有出现,他的心思又懵懂游离到一户叫默里的人家去了,那家在另外一个方向,几英里路之外。一会儿工夫他便认定不能等着雷斯去找菲比,得自己亲自去找。他必须上路了,说服她催她回来。
“好啦。我要走了。”他站起来道,还颇奇怪地看看四周。
“我猜她根本没来过这,她一定去默里家了。我不想再等了,雷斯太太。今天要赶到那家还得走老远呐。”在暖暖的春光中,不顾雷斯太太满脸的抗议,他又启程了,踏上了灰尘滚滚的大道。边走,拐杖边戳地。
两小时后,这个面色苍白的人便出现在默里家门口,满脸尘灰,汗流浃背,焦急万分。他一口气走了五里路,而今已到午时。那对六十岁的老夫妻惊讶地听着他的询问,也意识到他疯了。他们恳请他留下来吃午饭。他们准备晚些时候去告诉当局看这事该怎么办;可他只留下来吃了一点点东西,不肯久待,便又走了,去了另外一个很远的农舍。他脑子里装了好多要做的事,加上对菲比的需要使他迫不及待。于是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又一天,他查询的范围越来越宽。
一个人认定他做的事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尽管他行为古怪,不可思议,却无损于人,在这么个社区,便常常显得复杂而可悲。
(节选,有删改)
赏析
西奥多·德莱塞是美国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出身低微,家境贫寒,还有12个兄弟姐妹,15岁便只身一人来到芝加哥闯荡,在不同地方打零工,接触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有了这样厚实的积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嘉莉妹妹》便引起巨大反响,因其对社会现状的真实反应,甚至一度遭到封禁。之后德莱塞发表的长篇小说依旧坚持关注底层人民的辛酸苦辣,揭露社会现实,将读者的目光引向那些人们不愿谈论的角落。
德莱塞的小说有古典式的详实,细节与内涵同样丰富,或许与他做记者的经验有关,小说读起来分外纪实。他的文字如同镜头,忠实地还原故事中的场景。或许并不是每个细节都对情节发展有决定性作用,但在篇幅不受限制的情况下,大量细节足以营造出真实感,无须创作角色,角色自然而然地立体丰盈。
而《失去的菲比》这篇短文如一股清流,在惨淡的现实中为读者带来一丝暖意。故事本身十分简单,亨利老头无法接受妻子先自己一步离世的事实,进而产生了幻觉,先是在深夜见到妻子的魂魄,而后开始相信妻子并没有死去,只不过找不到了,于是亨利老头踏上了漫漫寻妻路。乍一看来,或许读者无法体会其中的“暖意”,但有了寻妻的念想,亨利老头精神一振,妻子还活着的信念陪伴着他,仿佛那些孤单寂寞也不存在了。老头对妻子的怀念与他对正常生活的向往糅合在一起,他们两人太老了,没什么钱,又离群索居,妻子对于亨利来讲已成了生活本身。于是,在旁人看来是疯狂的幻觉与执念,却让亨利老头在几个月来头一次获得内心的平静。无处寄托的爱与无法排遣的寂寥让老头为自己塑造了新的现实。小说的结尾在旁人看来可能算得上凄惨,老头游荡在荒山野岭,最终在盲目的追逐中丧了性命。但只有亨利老头自己心里清楚,与菲比团聚能让他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