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张世程

一个“爱”字，大概是尽人皆知，由于简化，今天已不见“心”；确实“爱”本有“心”，写作“愛”，篆书作“”。深深记得多年以前有位先生说，“愛”是上边一只手，下边一只手，中间一颗心，“爱”就是一个人用手把自己的心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正如一首歌唱的：“放我的真心在你的手心。”现在想来，这解说真好。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如此解释的依据，但有一点确实没错——强调“爱”之有“心”。《说文解字》说“愛”本应是“”，“从心旡声”，“旡”即“气息”，仿佛是说“爱”是积聚于心而由衷叹息吧。古有学者说“亲至结心为爱”，同样体现了“心”之于“爱”的重要。“愛”是后起之字，《说文解字》说：“愛，行皃（貌）。从夊，声。”这是说“愛”是个形声字，指的是行走的样子，其中，“夊”就是缓缓行走，“”表读音。可是后来为什么弃“”而用“愛”呢？是不是说只有在缓缓行走中才可真正“结心”，才能见出真爱呢？

在我看来，说“爱”就是“且行且结心”，当然再好不过了。至于“结心”，理解为“聚结于心”或“连结于心”都是可以的。《古诗十九首》里有至为动人的两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这是说，走啊走啊，一直不停地走，就这样与你生生地告别，该有多么不舍与难离！这不正是久存于心的“愛”使然吗？还有一个动人的句子：“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这本不是诗，作者也不是诗人，是自己的爱妃回娘家省亲了，吴越王钱镠盼她归来，写信提醒和叮咛：正是陌上花开，归来时一路缓缓地走缓缓地欣赏哦。满满的都是对王妃浓浓的思念与爱，也分明藏着对自然对生活深深的眷恋与爱。

不由得想起“慢慢走，欣赏啊”，这正是朱光潜先生《谈美》中结尾的句子，当然是对美的态度，却也融入了对自然对生活对人的爱意。应该说，爱驱动着审美，审美包含了爱。

欣逢幸遇，与“读见中国”结缘，不久前与十多位同仁做了一次房车体验之旅——“矮寨行”，似乎恰好成就了“爱”即“且行且结心”的一次切身诠释。

平生第一回坐上房车去旅行，油然而生新鲜与惬意。大暑天里告别长沙，5小时车程之后便到了矮寨，顿觉清凉了几分，又是难得的纯粹休息，真是全身心的彻底放松，全身心的浪漫投奔。我是这样，大家想必也差不多。反正兴致勃发就忘形攀岩惊险溜下来，创下了“美女救英雄”的桥段；反正童心萌发一拨又一拨地玩水漂比赛，或者干脆下到河里戏水留影；反正房车“沦（轮）陷”河床，索性各自展示厨艺摆开了河滩宴……

那天下午到达矮寨家庭村（这名字也挺温暖有爱的）一户典型的苗家，屋前屋后转一转便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长桌宴摆上来了。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一位苗家女，本来嫁作了长沙媳妇，但现在又回娘家发展了。她说完全做成苗家饭菜我们会吃不惯的，所以主要是长沙味道，真是用心。但我们感觉跟平时吃的不一样，真是太好吃了。大家还喝了点苗家高粱酒，兴致更好，我也不例外，直喝到微醺。

“长沙媳妇”忙个不停，但还不忘给我们来一段击苗鼓表演，经不住大家的怂恿又来了一段湘西的歌，唱的是大家熟悉的《小背篓》，感觉就应该是这个质朴纯粹的味。饭后便是篝火晚会，村部的大坪里，大家幕天席地。几个游戏环节之后，老邓的歌便烂漫起来，大家仿佛受了鼓舞，嘹亮的歌伴着曼妙的舞，好不欢欣。苗家女的父亲用心架好篝火，忙完了也唱起歌来。火光映照之下，整个场子上便氤氲开一种纯粹浪漫的氛围。

晚上睡觉也是幕天席地，有睡帐篷的，有睡房车的。我和小女选择了帐篷，平生头一遭澡也不洗，和衣而睡，睡在自然的怀抱里。头顶是寨里才有的星光，包裹全身的是寨里才有的微凉。许是有些累了，许是高粱酒还在体内发酵，许是刚才那种纯粹的浪漫一缕一缕地浸润了身心，一倒下就睡着了，睡得真香，直到天微微亮。

一醒来就去看日出。十来个人陆陆续续爬上山顶，翘首相盼，盼着旭日初升。蓦然间，只见太阳不是从山顶，而是从云层间露脸了——我可是第一次看这样的日出，跟海上日出有点像——一会儿就渲染成一个橙红色的烙饼，或者说像个大大的鹅蛋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温润的太阳，感觉也是温暖有爱的模样。就在此时，我莫名地联想到了夕阳下的那双大眼睛，那是老邓昨天下午不知从哪儿抓拍的一个小姑娘，也是这样温润可爱。

之后走另一条路下山。虽然有歌唱道“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可路旁松软的黄土崖下绽放着一株野百合，把一位小哥给吸引了。他轻盈地滑下去，轻松地采到了花。但要上来就不容易了，他用嘴衔花，手脚并用，可泥土松软，攀缘不成；多亏几个人找来了树枝伸过去合力拽，终于把他拽了上来。上来才发现，手上脚上沾了许多泥不打紧，右手臂还擦出了好几道血痕——采花挂了彩。但这花的寓意是“百年好合”啊，付出一点代价，献给了一路结心一路同行的爱人，超值。看他们微笑着并立持花的合影，想必心里头十分感动十分幸福，大家也跟着感动跟着幸福。此时，应该深情地唱上一句“这就是爱”。

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弥望的是苗家人在这山岭上种的豆子、西瓜、红薯、玉米……全都长得那么油绿茂盛。而山腰山沟的禾苗（当然是一季稻），都是墨绿墨绿的，每一株分蘖都十分充分；最令人称奇的是，每一垄每一畦是如此行列整齐。苗家人种地这样笃定安详，这么认真，这么身心投入，只能说，他们对土地对庄稼对自己的家园，一直怀着一种执着的爱。

一行十来个人，一路走过山山岭岭，只觉神清气爽，精神愉悦，也带回了些许有形的收获。一位对自然对劳动对生活最是热爱的好友，一不小心就顺手干上了农活——给西瓜苗掐掐尖。他把这些嫩嫩的苗带下山来，洗干净，焯水，撒点盐，加上香油，放肆拌匀，便做成了一道可口的蔬菜，带给大家唇齿间的美味芬芳，沁入心间。众人忍不住频频点赞。

在繁忙与喧嚣中待久了，工作累了，就这样散漫地跟着房车去旅行，让心魂跟上脚步，让脚步听任心魂，来到苗寨苗家，把一切烦忧都放下，把一切搅扰都排空；在行走中，与那里的风物自然，与那里的人、同行的人，甚至是自己亲近，用心连结，用心感受，便是一场“结心为爱”的浪漫遇见。

“且行且结心”，这就是爱。说到底，就意味着在漫漫行走中对值得一爱的生活的赤诚与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