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宇
人生而有追求快乐的本能。人活到极致是什么状态?人生的最高境界要如何描述?——这是非常抽象的问题,所谓“境界”自然不停留在物质享受层面的吃喝玩乐,而要看精神修炼上达到的高度。无论什么领域,都可以不断突破、攀登顶峰,所以有了“诗圣”“书圣”“画圣”等“圣人”的存在,都是在该领域中做到极致的。
纵观中华历史所有领域,找一位世人公推的“圣人”,荣誉给到了孔子。孔子是怎样的人?如果问一声圣人的快乐是什么,他会如何解答?
《论语》里有两个小故事,可以让我们清楚看到同时代的人,是如何看待孔子的形象的。
第一个见于《论语·宪问》第三十八章,孔子的弟子仲由(子路)夜里住在石门,看门的人问他:“你从哪里来?”仲由说:“从孔子那里来。”然后,看门的人“哦”了一声说:
“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与?”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是那个明知做不到,却还是要去做的人吗?
可想而知,当时孔子是有名的,连看门人都知道他;而且还知道他做的是人做不到的事情。
再看第二个故事,见于《论语·微子》,依然是仲由,这回他陪着孔子在外奔波,“问津”于道旁耕作的长沮、桀溺,没想到路没问着,倒听了一番教训:“像洪水一般的坏东西到处都是,你们同谁去改变它呢?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这些远离社会、逍遥自在的人呢?”仲由转告老师,引发了孔子非常苍凉的一句感慨:
“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如果天下太平有正道,我就不用去改变它了。
综合这两个故事,可见当时人们认为孔子做的事情是很难完成的,追求的理想是很难实现的。而之所以难,就在于孔子想做的事情是:改变这个世界。
这就有必要来看一看孔子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他的身份和追求。“春秋”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时代,这个代号,并不是由当时的统治者钦定的,因为当时的“天子”其实还是周朝的后裔,因此文史上又管春秋战国称为“东周”——为什么要将“春秋”和“周”区别开来呢?
周朝是信奉礼乐的时代,现在说中国是“礼仪之邦”即从那时定调;但是,到春秋时,出现了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礼崩乐坏。这背后有经济发展、社会结构变化等一系列原因,带来的影响是“人心不古”,想着争权夺利。“春秋”二字给人的感觉,就是时代变了,就是乱!这个趋势发展到“战国”,就更可怕了,以“战”为名。那个时代的人,生来最大的概率就是来打架的,大概大部分人也都是战死的。
孔子正是生在社会开始乱套的关头,四处呼吁“克己复礼”,想让人们别争来争去了,告诉人们应该追求“仁义道德”、恢复周礼——绝对的“逆潮流”。为什么他慨叹天下无道,为什么别人说他“知其不可为而为”,可见一斑。
我们可以由孔子自己的言论来看他的形象:“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仁以为己任”,“仁”的意思通俗地讲无非是对他人好,而推行仁政的使命就非常沉重了;“死而后已”,也即这种追求是要坚持一辈子的。那么,正统的儒者应该是一辈子都在求仁,为人类社会担当起一颗良心。也就难怪人们心目中的孔子总是很操心劳累,很正经深沉。
我们大概会觉得:孔子不快乐,圣人很艰难。
但其实,孔子是一个非常通达、亲切的人。和他在一起,应该会是很快乐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会为人着想,更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
孔子是第一个将“快乐”的追求,提高到哲学层面的人。
他是如何在自己“不可为”的事业中,在世人的不解嘲讽中,得到快乐的呢?
《论语》里有不少围绕“乐”的追求在讲述的道理,比如,开篇第一章《学而》就说“不亦说乎”“不亦乐乎”,“说”和“乐”直接奠定了整本《论语》的情感基调,告诉我们,孔夫子开班办学,原来是要带学生找乐子的!试想,在当时曲阜的杏坛里,诸多的娃子循序落座,好奇面前的孔老师会讲什么,听到第一句说的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红尘中的乐事千千万,而学习不也很快乐吗?试想,历史上多少文人的读书生涯,就是从对“快乐学习”的感知中开始的。
我们一定要注意“不亦……乎”的“亦”字,孔子没有否定其他的快乐,他只是告诉大家:要知道,“学习”这件被很多人漠视、遗忘、讨厌的事情,其实也是很快乐的。
自古以来,中国人是比较喜欢读书的,孔子《论语》中这开篇一句,功不可没。也是从它开始,杏坛学子,开始了从“学”到“习”的修炼之路,体会到读书、上课、听讲能给自己带来的精神充实,感受着内化知识、投入实践的精神愉悦。
很有意思的是,紧接着学习之乐,下面说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对“朋”的期盼,和“学习”有什么关联?
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一书中,塑造了一个孤独的塾师老汪的形象。在他人眼中尽显迂腐的老汪,对这句话却有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这是圣人拐着弯在骂身边的人。
为何这样理解,得看原句中孔子對“朋”的描写:“自远方来。”表面上说的似乎是远道而来情真意切,或者千里相逢情投意合,但结合上文所言孔子的时代背景、身份追求,再联系“学而时习之”,就能窥探到深层意旨:
孔子在春秋乱世中,建立了儒家学派弘扬仁义,不被世俗所认可,困难重重。这时候,他心灵感受到孤独,他希望能有学生来追随自己,让自己的理想得以实现。而现实是,来的人很少,我们别被所谓“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的说法给误导了,莫以为杏坛里人才济济、好不兴旺,实际情况是,儒家在春秋战国期间,根本不是“显学”。
试想,某一天,某人远道而来寻找自己,那意味着什么?——我的学说,传扬出去了,被人听到了,还被人认可了,甚至他还跨越空间阻隔,来追随我了——这意味着,我的学派,好像有点指望了?如果这样的人再来多一点,我的理想是不是就能实现了?
所以,“朋”一定不是普通的朋友,而是志同道合的人生事业的伴侣,是精神上能相契合的知音。
从“学而时习之”到“有朋自远方来”,这两种“乐”,核心都是“学”,从自我的学习修炼,到自我学习成效的推广、影响他人,让所学的内容的意义不断扩大。——这是圣人第一个层面的“乐”,指向人生事业的追寻。
所以孔子和仲由说,你跟别人介绍我时,只需复制粘贴这句话:“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又如最为熟知的“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圣人在反复提示我们:找到人生那个让自己愿意不断追求的“乐”的寄托,为它发愤学习。
这一点并不遥远,相较哲学家都回答不了的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凡夫俗子真正关心的是:“我干什么?”更通俗点说就是:我选择什么事业来谋生、过活?
孔子告诉我们:人生道路万千条,职业选择无数种,关键是选择你喜欢的那一个;如果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就更快乐了。
找到这种寄托的人,会有富足的精神力量,也会有快乐人生的体验,别的好好坏坏,相对而言就都好接受得多。所以咱们又听到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可见,因为心怀道义,生活的条件已经不重要了,“不义之财”更如浮云般轻飘——这种精神追求发展到孟子,所看到的矛盾双方就不仅是物质和精神了,进阶为生命和仁义,所以才有了《鱼我所欲也》里面的“舍生而取义”。
在孔子的门生中,最让他喜欢的是颜回(反而不是一直跟在身边开路的子路),颜回是唯一让孔夫子反复感叹“贤哉”的弟子,而孔子的赞美依据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这简直就是曲肱饮水的孔老师的投影。
从“乐在其中”到“不改其乐”,这是圣人第二个层面的快乐——精神修炼。
“人生事业的追求”和“自我精神的修炼”是“乐”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在人生事业的笃定追求中看淡物质诱惑、世事纷扰,从而修炼自我;也在发愤学习的过程中修炼精神,不断接近人生事业的顶峰,成就高境界。
回头再看他人的不解、嘲讽,再看理想的困顿,又何足挂齿呢?
孔子一生是历经怎样的旅程,才修炼成这般境界的呢?
这可以由他自己概括人生阶段的话语来挖掘真相: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从中我们大抵可以把握到:孔子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决心要将儒学的传播立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从那时起人生有了“志”。这样追求奋斗了十五年,到三十岁的时候他“立”起来了,儒家学派创立成型,杏坛有了样子,徒弟也有了群体。而从三十岁到四十岁期间的十年,一定是他很艰难、很困惑的十年,因为这是其他门派攻击他、世人嘲讽他、为政者拒绝他的最集中的阶段,他经常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理想能否实现。这种心情,由一个“惑”字来总结。终于奋斗到四十岁时,他笃定了自己的志向追求,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这样再修炼十年,他进一步感悟到:创立儒家学派、推行仁政,简直就是上天派给自己的使命—— 一方面,越来越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体会到儒学对人类社会的崇高意义,另一方面,他做的是自己真正感到快乐的事情,无怨无悔,才能够叫“知天命”。奉行天命到了六十岁,终于修炼成心灵的通达:所有的是非言论、肯定批判,他都能心平气和地聆听而不为所动,真正做到“人不知而不愠”。然后才有了人生的最高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
个体的人活在群体的社会中,面临的永恒问题是 :“自我”与“他人”的关系要如何处理?经常说《论语》教给我们为人处世之道,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七个字,应当是孔子阐释的人最终要抵达的内在与外在二者相和谐的境界,也是“大快乐”的境界。
一个人只听从自己的心声而不顾他人,追求“绝对的自由”,这无疑是危险的,触犯道德律法的行为大多来自这种倾向,愉悦自己,伤害他人。所以,人间有了社会性的规矩,规矩用来规范人和人相处的行为,保证大家不相触犯。但衍生出来的一个问题是,经常会有人觉得规矩太多人心不自由,人就不快乐。——“心”和“矩”,是一对矛盾体。
沒有处理好这对矛盾的人,就可能陷入两个误区:一是“从心所欲,但逾矩”,二是“不逾矩,但心难从所欲”。由此再来理解孔子所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就可以知道他当时的感受:
我自然而然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完全合乎社会规范的要求。
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所作所为居然完全不会触犯他人。
我这一生的修炼,终于把一个人可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的思考、学习,完全修炼成了自发的行为。
所以,为什么后世称孔夫子为“万世师表”,难道仅仅因为他是第一个在民间办学的人吗?“圣人”的真正概念,也可由此觉悟。
所以,孔子的人生追求,真的不刻意,他的心灵,不是我们所以为的那样操心、艰难,而是笃定祥和的、通明宁静的、乐观豁达的。
甚至连我们以为的儒家入世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在孔子这里,也不是一个“执念”。人家早说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他只是做着让自己感觉快乐的事情,至于结果如何,天命自有安排。
于是不得不想起孔子和诸位弟子“各言其志”的那次座谈,在子路、冉有、公西华先后表达了或大或小、或直或谦的从政理想之后,孔老师最欣赏的是弹琴奏瑟的曾点所描绘的“春风沂水”: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句话何以独独能让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从不同的角度,可以有很多的推测与解读,比如从传统的儒家视角,可以看到礼乐大成的描绘;如果结合他对前面三个学生的不同意见,又似乎可以窥见晚年的孔子有归隐避世的思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曾点的描绘,很符合“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快乐。
儒家其实能懂道家的感觉,只是在这滔滔洪水般的乱世中,他们选择了奉献者的姿态。
逍遥的快乐,好理解;仁义的快乐,更需要用心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