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雍
蜀地多原野。
岁时易更,清商连袂。日暮时分,我一个人走在故乡的原野。九月的风凉了,天边的云悉数染上浓得化不开的绚烂颜色。
我走累了,就沉默地坐在田埂上,看那些云和那些鸟雀。可原野却没有随我沉默,缓缓张开它以风做成的唇,向我講述起过去的事来。
于是天地之间,只剩我和原野。
“还记得第一次见我吗?”原野如是说。
幼小的她束起漂亮的发辫,衣裳被柔风吹展开来。疼爱她的外婆用浅色毛线为她织了一个小挎包,她背上小挎包,在晴朗的春日里奔向原野。
那是她有关原野的最早的记忆。许多年后,她又一次回想起那天的原野景象来:田埂上一条小径,萦迂而下。花木荫蔽,林樾深窈。春日野穹那样清朗,用碧空淡云来形容最好不过了。她走走停停,花没折多少,却折了不少狗尾草来。身后是大人慈爱的眼神,而她在原野的一处浅溪边停驻,俯下身去,看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隔岸就是低矮的山丘,山花烂漫,枝叶都低垂到清浅的水里。
她还想起沈从文先生的话来:“‘美字笔画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认识。”姜夔在原野行走,写下“著酒行行满袂风”时,大抵也和年幼的她心意相通吧。
在异乡读书的她,生活学习繁忙,怀念外婆的时候也变得越发少。有一天她的朋友带来外婆亲手做的便当,她才想起那个总是满眼慈爱的外婆。
“见我,如见故人。”原野如是说。
南国冬日,瑶林淡雪,清晨的原野身披薄雾,山村还未从一片朦胧中醒来。她还记得冬季的寒冷,而她的朋友却像不怕冷似的,穿过原野来寻找她。她和朋友常去原野上玩耍。碎瓦霜砾在暮色里变得晶莹剔透,偶尔她会折下一株小小的狗尾草,挠过掌心,有些痒。
乡土流变,后来她的记忆里只剩下了那句歌词:“从此止水变覆水,峥嵘瘦笔不如伊。”她终于忘却了故人的名姓,只有偶然,故人入梦来,却又像子猷的剡溪舟一般去得自由。
而蜀地原野,夜无雪。
后来她学到“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再后来的某年,她终于回乡,幼时的好友已搬家去了远方。她搬来竹凳坐在老屋前,听见雨中悠长笛声,想起那些有风、有欢笑、有广袤原野的日子。
“那么你想起这一切了吗?”原野如是说。
我仰头去:“她即是我。而你,则是我灵魂里的意象,无法忘却的蜀地故土。”
我也终于在几番静默后启唇,对原野说:“一切终归于消亡,但你不会。”
“我是原野的孩子,也将一直以守护者的姿态去热爱这片原野,以及世间万物。”
原野不言。
我也终于在拂过原野的清风里,泪下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