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亲口告诉你我爱你

秦浮梦

亲爱的爸爸：

倘若收到这封信，你一定非常惊讶。

决定给你写信的那天下午，我一觉睡到了四点，被你的敲门声惊醒。你站在门外，低声告诉我你要回老家了。我立即从床上爬起来，问需不需要送你到车站。你停顿了片刻，而后拒绝了我。

这是那天我们第一次完整对话。

我不知道别的父女是什么样子，但像你我这般相对无言的恐怕不在少数。你曾埋怨我太过冷漠，从不出言关心你。然而你从未想过，我是如何养成这般内向疏离的性子。你心思简单，不善言辞，与我沟通时总是词不达意。在我敏感懦弱的青春期，你的话像一支支冷箭精准地射向我，使我逐渐长成一只刺猬，用尖尖的刺来掩饰我所有的柔软。

难怪有一天，你无奈地跟妈妈说，我们两个是互相看不顺眼。

没错，你勤俭节约，知足常乐，因此看不惯我热衷打扮，爱拼爱闯，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记得有一次，你开玩笑说我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旁的妹妹神情迷惑，你撇撇嘴，解释道，我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没有醒来。

同样，当我见识了更大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你曾经的伟岸形象也荡然无存。我觉得你眼光狭隘，也不够聪明。于是我一意孤行，在高考填志愿时违背你让我学医的要求，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再后来，我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接受你的价值观，也对你的任何建议嗤之以鼻。

我不再是一个乖巧的女儿，这让你非常难过。

但你不知道，每次在路上遇见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同父亲一起有说有笑时，我总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因为你从不与我外出，哪怕晚上散步，我们也是各走各的路。甚至因疫情在家的两个月，你也拒绝和我一起去超市采购。

这也令我非常难过。

在我们难得拥有的温馨时光里，你总感叹说，我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我笑了笑，问你是什么样子。

你嘴角带笑，不费吹灰之力便从记忆中打捞出我的影子。你说我小时候活泼又聪明，学了四年的舞蹈和钢琴，经常上台表演节目，唱歌跳舞样样在行。末了，你话锋一转，惋惜我现在与过去判若两人。

时间为回忆蒙上一层玫瑰色的滤镜。

幼时妈妈工作繁忙，你总是带我去参加活动。轮到我登台的时候，你便站在最高处，以免我看不到你太过紧张。我下台之后，你从不会夸我很棒，只是递上一瓶我最爱的汽水，然后带我去大吃一顿。那时你还年轻，是一个很帅气的爸爸，笑起来牙齿雪白，眼角眉梢都透着骄傲。

你拙于表达爱，我也是。

在我长大之后，你一直心怀愧疚。觉得自己的女儿年轻漂亮，青春洋溢，但你却没什么本事，只能骑一辆旧摩托车送她上下学。后来你认命地对我说，老爸的本事只有这么大，你不要嫌弃，只能靠自己了。

然而我从未嫌弃过你。即便我对你颇有微词，也不觉得你在物质上亏欠过我。因为你已竭尽所能，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了我。

爸爸，你还记得吗，在我读高二的某个周末，你骑摩托车送我上学。那天下午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如织的车流在学校后门拥堵不堪。尽管我们身穿雨衣，但一阵狂风吹过时，雨水仍哗哗地冲刷你我。我坐在你身后，望着不远处一排安静等待的轿车，如同一个个温暖安宁的小世界。那一刻，雨滴和眼泪混合在我的脸上，我一时辨不出区别。

因此读大学之后，我开始自己赚钱。

你对此十分不解，我从小恋家，连亲戚邻居家都不愿串门，竟然会在读大学之后四处兼职，反而不愿意回家。你开始委屈地抱怨我不想念你和妈妈，酸溜溜地说我从不给你打电话。然而每次视频通话，你除了问我最近有没有钱、有没有坚持运动之外，再无别的话题。

在彼此沉默的间隙，我看到你头顶上悄然生出的白发，忽然明白何谓“子欲养而亲不待”。笨拙如我，只能用物质表达我说不出口的爱。

你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蛋糕是我买的，第一把电动剃须刀是我买的，第一双名牌球鞋也是我买的。你一边心疼我花钱大手大脚，一边骄傲地向邻居炫耀我孝顺能干。

我在心底庆幸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其实你不知道，我在外边并不快乐，也有无数个想要认命的时刻。但在每处艰难的关卡前，我都会告诉自己，闯一闯就过去了，因为我必须成为你的骄傲，给你更好的生活。

不知为何，那场17岁的大雨在我的世界从未停歇。爸爸，在我们的一生中，只需要淋一场大雨就足够了。

这封信写到末尾，我终于想起给你打一个电话，问你是否安全到家。

你的语气似有惊讶，反复说你已经到家了，正在和叔叔吃饭聊天。你的语气颇为得意，说你们买了只烤鸡和卤菜作下酒菜，正吃得津津有味呢。

是啊，你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桌上有肉就开心。

想到这里，我的喉头顿时哽住，匆匆挂掉电话，两行热泪已经忍不住滚滚而下。

半年前，我们有过最后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我问你对我有没有什么期待，你愣了片刻，摇头说没有，你不期望我能做出什么大事，只希望我过得简单快乐。

于是我略微犹豫后，把自己真正的规划讲给你听，一切都那么温馨美好。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们两人发生了一次争执。你在恼羞成怒时，指责我的妄想不切实际，嘲讽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句伤人的话不过十秒，治愈其留下的伤痕却需要一生。于是那一刻，我暗下决定，從此不再对你敞开心扉。

我并没有怪你。

你是第一次做父亲，我是第一次做女儿，我们都没有经验，囿于各自的人生局限，无法给出彼此满意的答案。就像很多父母一样，你期待我平安喜乐，岁月静好。然而我尚年轻，红尘打滚，欲望满身，偏偏想要澎湃又浓烈的人生。

这一生，我们所了解的事物非常有限。就像你读不懂人类的起源史，不了解生物的进化史，也不知道我非常非常爱你，就像你爱我那样多。

希望有一天，我能亲口告诉你。

我很爱你，爸爸。

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