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
我的少年时光仿佛浸泡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空气中永远萦绕着酱肉包子的香气。
那时,母亲忙于工作,常年去外地出差,无暇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便请外婆照顾我。外婆在街口经营着一家包子铺,她年事已高,手脚已不如往日灵活。我时常看见她费力地揉捏面团,不一会儿便累得满头大汗,但她从不让我帮忙。
执意不肯放弃包子铺的她打了一通很长的电话,过了几天,我便见到未曾谋面的小姨。
风尘仆仆回到小镇的小姨打扮时髦,站在简陋的包子铺前就像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街坊们误以为她是城里来的漂亮姑娘。外婆聽到大家夸赞自己女儿的话,笑得合不拢嘴。
小姨生性活泼好动,小时候总爱到处疯跑的她最不让外婆省心,直到长大,她依旧在家待不住。我笃定小姨肯定吃不了苦,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逃跑。然而,她却放下了环游世界的梦想,收起衣柜里绚丽的衣服,系上围裙,耐心学起外婆的手艺,好让外婆多年来辛苦经营的包子铺能够延续下去。
自从当起了甩手掌柜,外婆便和她的姐妹们游山玩水去了,留下我和小姨挤在逼仄的包子铺,大眼瞪小眼。
我从未见过小姨生气。她极爱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像一只可爱的短尾矮袋鼠。直到某个雨夜,我才发现她将所有难过藏匿在心中,不让别人看见。
那天,铅灰色的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写完作业后,雨小了很多。我望着萧瑟的街道,感觉安静得可怕。我在包子铺里寻找小姨的身影,没想到她躲在堆放好的面粉袋后面低声啜泣。我瞬间脑袋一片空白,犹豫了半天,张嘴轻唤了她一声。她连忙站起身,迅速揩掉挂在脸上的眼泪,笑眯眯地问我是不是肚子饿了,说她就去煮米粉给我吃。
小姨煮的米粉特别辣,我怀疑是糟糕的情绪影响了她的发挥。我们面对面坐在小方桌旁,气氛跟天空一样低沉。蹙紧眉头的我端起碗,喝了一口米粉汤,辣得眼泪直流。我忍不住对小姨说:“小姨,你是不是想把我辣晕,然后偷我储蓄罐里的那几块钱?”小姨缓缓抬起原本耷拉着的脑袋,笑着拍了一下我的头顶,佯装恼怒地说:“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后来我得知原因,原来是小姨调不好包子馅料,她对自己发起了脾气。那一晚的大雨似乎洗走了她担在肩上的压力。自那时起,我不再见过她默默哭泣。
小姨对厨艺颇具天赋,外婆认为这都该归功于心灵手巧的自己教导有方,只有我知道,更多的是因为小姨有一颗不服输的心。
但是小姨在小事上会犯懒,尤其是在接我上下学这件事上。
当时我在镇上读小学,平时外婆不放心我,都会亲自接送我。自从小姨回来之后,这个任务自然而然交给了她。那段时间,我陷入恐慌之中。小姨完全不会骑自行车,她便以锻炼身体为由,强迫我提前起床,走路去上学。贪睡的我百般不愿,甚至打电话向外婆告状。最后,她在外婆的威严下,虚心向我讨教骑自行车的技巧。
小姨终究还是没能学会骑自行车。她买了一辆电动车,我好奇——她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怎么会骑电动车呢?她说我书读得太多,人太固执不懂变通。事实上她也证明了自己,她骑着电动车穿梭于狭长的小巷之中,游刃有余。
小姨经常毫不吝啬地夸我,即便那件事情小得如同尘埃。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参加学校的绘画比赛,得到优胜奖,这奖凡是参与者人人有份,但小姨认为我的画才是最好看的。她为了奖励我,带我去市里吃自助餐。我们在餐厅里大快朵颐。回去的路上,她逢人便夸我是个小才女,次数多得我都不好意思。
考上高中后,我搬回市里的家,便很少有机会再和小姨挤在逼仄的包子铺里了,不再有蒸笼外的腾腾热气,也不再有无限量的酱肉包和杂粮粥。
我对学校食堂的包子嗤之以鼻,总向同学夸赞小姨做的包子有多么美味。久而久之,我才惊觉:原来的稀松平常,待远离之后,竟变得尤为珍贵起来。
那些无法倒转的旧时光里,我总是想不通,小姨怎么会甘心囿于包子铺,直到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包裹在一层层面皮里的真情实意,不只是小姨对于我的悉心照顾,还有她对外婆隐藏的爱。
后来,因为拆迁,外婆的包子铺彻底变成了回忆。再后来,小姨打电话来说她要结婚了,语气中洋溢着遮掩不住的喜悦。
飞去三亚参加婚礼的时候,小姨站在出站口朝我挥手,顿时让我回忆起儿时的初次见面。那时是三伏天,她站在包子铺门口挥舞着手中快要融化的雪糕,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她在我心中,如同小姑娘一般天真可爱。
小姨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实现环游世界的梦想。我时常能收到她寄回来的明信片,她总会在明信片背面写道:或许在某个国家,她会开一家包子铺,宣传中华美食。
我依然记得那一个雨夜,小姨说的话:“只有学得会,才不会讨得累。”她给我解释这句话的意思,那就是从别人手里讨来的东西,远远不如自己亲手赚来的好,这样才能保证吃穿不愁。
小姨向来不爱把大道理挂在嘴边,唯独这句话她说了无数次。这句话在我心中暗自生长出藤蔓,指引着我无畏未来,一路向前。
编辑/谭馨